第四章
祈滅拉開家門,一眼瞧見是程羽蝶,立刻習慣性地沉下臉。
「我找夢荷,可以吧?」她先聲奪人。
祈威淡淡地說:「她有事出去了。」
程羽蝶識相地轉身要去,祈威卻開口留住她。
「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談一下。」
程羽蝶不解地盯著他,奇怪他怎麼會「自投羅網」想跟她說話?
她不置可否地尾隨他進屋,一徑猜測他究竟想玩甚麼把戲!
事實上,祈威甚麼花招也沒耍,而是直接攤牌。
「你和邱浩唐到底對夢荷有甚麼企圖?」他的口吻似乎不慍不火,但眼神卻異常銳利。
「企圖已經很明顯了,你會笨得看不出來嗎?」程羽蝶語帶嘲諷。
「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夢荷!」他眼中閃著鋼鐵般的決心;這是個宣誓,更是個警告。
程羽蝶大剌剌地直視著他,毫不畏縮。「我同意。」
他嚴肅的神情,並未因此而緩和。「不,我想你根本沒搞懂,是嗎?」他直言不諱:「我希望你轉告邱浩唐,叫他別再煩夢荷。」
程羽蝶不禁怒由心生,受夠了祈威偏執的排斥。「我是曾經得罪過你,但浩唐沒有吧!我真不曉得你為何非要卯上他,處處跟他作對?」
「就錯在他不該招惹夢荷。」
他那種不屑的口吻,彷佛邱浩唐是甚麼能致人於死地的病毒、細菌似的,沾染不得,這讓程羽蝶更加怒不可遏。
她真想拿把鐵鎚,敲碎他那冥頑不靈的蠢腦袋!
「第一,我可以告訴你,浩唐對夢荷是認真的;第二——」她故意頓了一下,強調且語帶控告地接著說道:「夢荷是個獨立、自主的女性,真需要你這『小弟弟』來插手她的事嗎?你為甚麼不學著成熟點,尊重她的決定?」
「夢荷的事,就是我的事。」他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真想拿根針把她那張伶牙俐齒的小嘴給緊緊縫上。
「你到底在害怕甚麼?」當然,她並不真的需要他的回答、因為答案早在她心中。根本不給祈威反應的時間,程羽蝶立刻接著說道:「害怕夢荷被人搶走?那就再也沒有人替你燒飯、洗衣,做牛做馬地把你當大少爺般的服侍?」
「你也太低估了夢荷,這些繁瑣的家務事我可以自己來,甚至請女傭。」談到葉夢荷,他的口吻不再激狂,而是堅定且充滿感情。「夢荷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比你說的那些高出許多許多,為了保護她不受無謂的騷擾,我甚麼都做得出來。」
是,連白痴都看得出來他對夢荷深厚的情誼。
夢荷既溫柔又可人,值得人對她好;但不知怎地,聽到祈威信誓旦旦地在她面前表達對夢荷堅貞不移的忠心,卻讓她覺得很刺耳,刺耳得想氣死他。
她深不以為然地冷嗤:「你以為自己是誰?夢荷的監護人?或者該說是看守她的牢頭?姓祈的,你究竟把夢荷當成甚麼?你手中的禁臠?」
「你在胡扯些甚麼?」他那雙粗黑的濃眉,緊緊蹙成一直線。
「是不是胡扯,你心知肚明。」她那雙漂亮的瞳眸,充滿不屑地上下斜睨著他。「我看,真正對夢荷有企圖的人,應該是你吧!」
「程羽蝶,把話給我說清楚!」祈威暴躁地低吼。
「說就說,難不成我會怕你?」不顧身高、體型上的差距,程羽蝶毫不畏懼地與他對峙。「你對夢荷企圖之明顯,就連三歲小孩都看得出來!夢荷視你為弟弟,你顯然不以此為滿足;你之所以排擠浩唐,阻止夢荷追求快樂,這一切只因為——你始終偷偷愛著把你當成弟弟看待的夢荷,甚至自私得想將她佔為已有!」
只有「瞠目結舌」能形容他此刻的模樣,祈威無法反應,這麼可笑且莫名的指控,他真的不知該如何響應。
程羽蝶自然把他的沉默當成是心虛和默認,而這奇異地令她怒火更熾。
「被我剌中心事,心虛了?」她美麗的小臉上,卻故意堆滿尖酸的嘲笑。「奸一個浪漫的少男情懷啊!暗戀著一個始終視你如弟弟的成熟女人,那是一種甚麼樣的苦喲!不過,我想再怎麼苦,你也一定甘之如飴的,是吧?」
他英俊的臉寵,如花崗岩般的冰冷、僵硬。「程羽蝶,你胡言亂語慣了是嗎?連這種事你都能胡謅!」
「我胡謅?那好,你倒說出個好理由,若不是存著私心,你又為甚麼非要阻止像我表哥這麼優秀的男人來接近夢荷?」
「因為邱浩唐根本配不上夢荷!」祈威火辣辣地瞪著她,怒火在胸臆間沸騰,使他毫不留餘地予以回擊。
「你才不配!」程羽蝶氣鼓鼓地尖叫。
「邱浩唐是我所見過最沒擔當的男人,窩囊得要你使這種下三流的手段來替他追求女人。」他臉上寫滿輕視和不屑。
程羽蝶像頭小母獅似的,齜牙咧嘴地逼近他,一副想將他生吞活剝的模樣。
「那是我的主意,不干他的事,不准你這麼批評他!」
祈威反倒愈說愈犀利,將他批評得體無完膚。「邱浩唐一派斯文的模樣,裝得正正經經,甚至略帶靦腆,其實一肚子壞水,畏畏縮縮、內心狡詐——」
「閉嘴!」程羽蝶嘶聲尖叫,滿腔的怒火幾乎快撐破她那纖細的身軀,連清亮的嗓音也氣得顫抖且沙啞。「你根本甚麼也不了解——」
「我該死的了解得太多!」
她長久的料纏,以及方才對他子虛烏有的指控,已徹底擊潰祈威所有的耐心和理智。怒火令他變得無比犀利,他射向她的兩道眸光,冷得像冰,利得似劍。
「有你這樣的表妹,邱浩唐又能好到哪去?就為了自己的需要,甚至只因為奸玩,你撒下漫天大謊,硬把自己和我扯上關係,不僅污衊我,更污衊了你自己的人格,我就不相信真實的你,又會正經到哪去!」
程羽蝶就像被一隻虎頭蜂螫到了痛處,心一糾,本能地揚起手,朝著祈威那剛毅的臉寵,狠狠地揮去——祈威感到臉頰上一片火辣辣的剌痛,立刻快如閃電地出手回擊。
也不知是她完全沒料到會遭至如此的報復,或者是祈威力道太大,這一掌,竟將程羽蝶打得跌仆在柔軟的沙發上。
四周變成一片窒人的靜默。
程羽蝶愕然地瞪著他,隱隱感到頰上一片火燒般的灼痛,但那絲毫比不上她心頭的疼痛。他這一巴掌,似乎直接擊中了她的心,並打碎了它。
祈威同時也被自己這種激烈的反應所震懾住了。看著她驚訝的小臉,白皙的臉頰上有紅紅的指印,以及盈著淚光的雙眸,他無法不感到后晦。
「事不過三,我警告過你別再動手打我,這是你自找的。」並非有意進一步刺激她,但他說出口的話,聽起來就像是指責。
第一次,程羽蝶不曾回嘴反駁,只是愣愣地注視著他,盈眶的熱淚再也忍不—住沿腮而下。
她起身,飛奔而去。
愧疚彷佛如潮水般襲來,幾乎將祈威徹匠湮沒。即使他一再告訴自己這並不完全是他的錯,但仍甩不開心中濃濃的悔意。
而程羽蝶那梨花帶淚、楚楚可憐的模樣,卻也已烙印在他心中,怎麼也揮之不去。
***
葉夢荷一向討厭應酬,但有時候實在避免不了。
今晚,她陪同邱浩唐招待一名大老闆和他兩名手下;公司亟欲爭取這紙合約,她和邱浩唐肩負著這項任務。
她無法不將之視為苦差事,因為那大老闆似乎對喝酒作樂,比對合約內容還感興趣多了。
「張董,你覺得如何?這合約內容非常合理且公正,對雙方都有利的。」邱浩唐不卑不亢地詢問對方的意見。
「不急。」張董一句話擋了回來,再度端起斟滿酒的酒杯,轉向身旁的葉夢荷。「來,葉小姐,我敬你!」
「謝謝!」
葉夢荷小啜了一口,卻立刻遭到對方的抗議。
「葉小姐,這樣太沒意思了吧?來,我們乾杯!」
葉夢荷一徑搖頭。「不,我酒量很差的。」
「別怕、別怕!」他咧嘴大笑,那笑聲既誇張又顯得不懷好意。「大不了你醉了,我負責照顧你嘛!」
他兩名手下立刻為這絲毫無趣的笑話,竊竊笑了起來,附和著:「喝了吧!我們張董可是很會照顧人的喲!」
「我替她喝吧!」看不下去的邱浩唐立刻跳了出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張董,我先干為敬了,葉小姐她真的不能喝。」
「你喝的可不能算數,葉小姐不會連這點面子也不給吧?」張董一徑盯著葉夢荷不放,笑得一雙原本已不大的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縫。
「酒喝多了傷身,我們多吃點菜,邊吃邊談合作計劃吧!」葉夢荷設法推託。
張董卻立刻不悅地沉下臉,明白地表示:「我有個不算毛病的毛病,總喜歡在酒酣耳熟、心情愉快之際,再來談生意。」
邱浩唐眉頭一擰,作勢就要起身,葉夢荷趕緊拉住他。憑她對邱浩唐的了解,知道他絕不會願意拋棄自尊和原則,卑恭屈膝地只為換取合約;他這種剛正不阿、不善應酬的作風,大老闆已頗有微辭。但為了不想見他丟掉這個合約,葉夢荷決定委屈一下自己。
「奸,多謝張董的盛情,我敬你!」不給邱浩唐反對的機會,她突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火辣辣的酒液,嗆得她差點咳了起來。
邱浩唐既無奈又心疼地看著她,而張董倒是滿意得再次開懷大笑。
「好!好!這才對嘛!」他輕佻地將手搭在葉夢荷的椅背上,一張紅通通的臉則愈靠她愈近。
葉夢荷技巧地往邱浩唐那邊挪了挪,張董卻又不放棄地靠了過來,更輕佻地大放厥詞:「我告訴你,在辦公室的時候呢,你這秘書小姐就該扮演端莊、幹練的形象,但在這種場合呢……」他色迷迷地露齒一笑,雙眼不規矩地在她身上打轉。「在這種輕鬆、愉悅的氣氛下,你就得『放』一點!你說,有哪個男人禁得起你們女人撒撒嬌、奉承討好的?心情一爽,合約不就自然成了嗎?」
「夢荷不是那樣的女人!」邱浩唐沉不住氣地頂了回去。
張董斜睨了他一眼,悻悻地說:「小老弟,你八成是商場上的新手吧?你這種刻板的個性,恐怕不適合吃這行飯哦!」
他的一名手下立刻起鬨:「可不是!你和葉小姐可都得多學著,來,就從現在做起。葉小姐你呢,就表現出點誠懇,連敬咱們張董三杯吧!」
「是啊!暍了酒,咱們倆再到舞廳去跳個貼面舞,搞不好我一開心,就簽下台約,讓你明天帶回公司交差去。」張董那肥短的手更過分地撫上了葉夢荷的肩。
「請你放尊重點!」邱浩唐再也按捺不住地推椅而起,一把拉過葉夢荷。
他一向崇尚和平,痛恨暴力,但此刻一股狂燒的怒火在體內作祟:他真的想沖向那令人作嗯的張董,一拳搗碎他那淫邪的笑臉,挖出他那賊兮兮的雙眼,再折斷他那不規矩的雙手,教他再也不能騷擾夢荷。
「喂!邱經理,你是怎麼了?幹嘛這麼認真!」張董一名手下不悅地數落:「咱們張董是何許人,豈容你這麼無禮!」
另一個也接著搭腔:「你搞清楚,想跟我們張董合作的比比皆是,你們又算哪根蔥啊?這麼囂張!」
經過手下的鼓噪,財大氣粗的張董愈覺面子掛不住,當場翻了臉,大發雷霆。
「他媽的,我只不過碰她兩下,你發甚麼飆啊!這女人是你的?為了她你連生意也不要了?」
「這種需要拋卻自尊的生意,不要也罷!我告訴你,葉小姐比你那該死的合約還重要得多!」邱浩唐一臉光火地瞪著他,一副隨時想衝上前去找他拚命的模樣。
「哼!我倒要看你們老闆是不是也像你一樣豁達!」張董氣煞地扭頭就走,那兩名手下也立刻如哈巴狗似的,學著他的德性尾隨離去。
葉夢荷木然地佇立在原地。她很高興終於擺脫張董的騷擾,但又忍不住為邱浩唐擔心了起來;為了她,他搞砸了這個合約,不知又要遭到大老闆甚麼樣的責罰。
***
他們沉靜地走在小公園裡,葉夢荷突然停下腳步,就著昏暗的夜色,直勾勾地凝視著他。
「對不起!讓你受這種委屈。」邱浩唐充滿歉意地迎視著她。
她緩緩地搖頭。「你為了我,搞砸了這個合約,萬一老闆怪罪下來……」她忍不住擔憂。
他並不為自己的前途擔心,反倒是余怒未清。「姓張的那傢伙實在太過分了!我絕不可能眼睜睜見你忍受這種羞辱,就算因此而丟掉飯碗,我也在所不惜。」
葉夢荷一言不發地直視著他,以從未有過的專註眼神在他臉上搜尋。
邱浩唐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傻愣愣地問:「怎麼了?」
她依然不語,只見兩行熱淚緩緩淌了下來。
邱浩唐大驚失色,急急詢問:「夢荷……你一定是嚇壞了吧?」他氣極了地低咒:「我剛剛應該狠狠教訓姓張的那傢伙,替你出口氣!」
她一徑搖頭,淚卻愈涌愈凶;她不是害怕,而是被他對她的好所深深感動了。
十年了,她總習慣一個人獨嘗著空虛寂寞、一個人偷偷躲著哭,但邱浩唐對她真心地付出,卻跨越了她心中的防線,任她的脆弱再也無處可遁形。
她的淚,就像潰堤的洪水般一發不可收拾,多年來積壓在心中的委屈,也借著淚水盡情宣洩。
邱浩唐手足無措地靠近她,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夢荷,你怎麼了?別哭了……」
她哭得無可抑遏,脆弱得靠進他懷中,任淚水盡情揮灑。
他的雙手緊壓在身側,強忍住緊擁住她的渴望;因為他不想踰越自己所承諾的朋友分際,更不想讓葉夢荷覺得他有趁虛而入的嫌疑。邱浩唐就像根硬梆梆的木頭似的,任葉夢荷倚著他,哭濕他的衣襟。
「沒事了,我保證你以後都不必再忍受這些,招待應酬以後都讓我自個來。」愈說他便愈自責:「都是我不好,不該帶你來的,原諒我……」
「不!」離開他懷抱,葉夢荷隔著淚霧注視著他。「你為甚麼對我這麼好?為甚麼?」
「因為我們是朋友啊!」他綻開一個安撫的微笑。
「我不值得你對我好!不值得……」葉夢荷傷心地哭喊,一向溫順的她,顯得異常激動。
「你胡說些甚麼?」邱浩唐柔聲輕責,按捺不住內心翻騰的情潮,脫口而出:「你是這麼好、這麼完美的一個女孩,我無法不對你好!」
此刻,邱浩唐的溫柔就像一條鞭子,無情地鞭苔著她的心。這是她咎由自取,無權逃避這應受的責罰。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一個甚麼樣的人!」她一徑搖頭,滿心充斥著對自己的嫌惡和憤怒。「我一直在利用你,心裡想著別的男人,卻又利用你來排遺內心的寂寞;我完全沒顧及你的感受,明知道你對我的真情,卻又強逼你以朋友的情誼對我,好讓自己有藉口逃避……我是這麼一個自私的人!」
「你不是!」邱浩唐急急反駁,以能融化冰雪的嗓音說道:「就算真的這樣,那也是我心甘情願的。只要能在你身邊看著你……我就心滿意足了。」
葉夢荷淚眼以對,感動得不知道該說些甚麼了。她突然有一種衝動,想向他坦白一切,至少……她欠他這麼多。
「他叫祈飛,是祈威的大哥。」
「他人呢?」邱浩唐靜靜地問。
「我不知道……」葉夢荷忍不住心中的悲哀,新的淚又涌了上來。「他走了十年,我等了十年……」
「十年!」邱浩唐驚訝之後,升起的是滿腔難以壓抑的怒火。十年?女人的青春有限,夢荷還有幾個十年可等?
他不平地想大聲詛咒、嘶吼,但葉夢荷臉上的脆弱,卻讓他甚麼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聆聽。因為他知道重提這些往事,等於是硬生生揭開她心頭始終未癒合的傷疤;她才是受苦最深的人。
他的沉靜,令她有勇氣去回想那埋藏已久的痛苦回憶,她娓娓地輕訴:「我是個孤兒,從小就渴望著家庭溫暖和愛。二十歲那年,我遇上了祈飛,他的父母早幾年前相繼過世,只剩下兩個比他年幼許多的弟弟——祈威和祈軒。我對他,可說是一見鍾情,立刻陷入愛河,無可自拔地愛上他。」
聽她在他面前,如此赤裸裸地坦白對其他男人深情的愛,邱浩唐一顆心幾乎碎了。
深吸口氣,她繼續說:「我搬進了祈家,不求名份,死心塌地跟著他,替他照顧弟弟,滿足於這樣的付出。祈飛是個很冷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漠的男人,但我卻一廂情願地以為,在冰冷的面具下,他卻有顆火熱的心,有一天,他會以同樣深的愛來回報我。」
晶瑩的淚再度悄悄滑落,她清麗的臉龐充滿濃濃的哀怨。
「這種快樂的日子只持續了半年,有一天,他突然回來收拾了簡單的行李,若無其事地告訴我,他要走了。祈飛酷愛攝影,他得到一個難得的機會,可以到國外進一步鑽研這門藝術,他因此而欣喜異常,我卻猶如突遭青天霹靂。
「我急著問他去多久,他只是聳聳肩告訴我三個宇——『不知道』;我問他,要不要我等,他依然不置可否地告訴我三個字——『隨你便』;我傷心欲絕地哭著求他不要去,他卻絕然地告訴我,他絕不會為了任何人,放棄他偉大的夢想。」
「即使是他兩個未成年的弟弟?」他忍不住問,心中盈滿熊熊的怒焰。
她的雙眸濕了又干,幹了又濕,語音哽咽:「他拋下我們三個,毅然決然地走了。之後,我把自己沉浸於無邊的哀傷中,每天只是哭,甚麼也無法做,直到有一天,那時還年幼的祈軒跑到我跟前指責我;他說祈飛告訴他,我會好好照顧他,而我卻讓他餓肚子,我才開始有了知覺。當時,我好生氣,氣得想丟下他們倆扭頭就走……」
「他早料到你會留下來,所以就毫無後顧之憂地拂袖而去,把他兩個弟弟留給你照顧?」他冷嗤,有一股衝動想狠狠痛毆祈飛那自私自利的狠心男人。
她點頭。「那股怒氣卻重燃了我生命的活力,讓我知道自己還活著——」
他抑不住苦澀地介面:「而你也如他所願地留了下來。」
像祈飛那樣無情的男人,葉夢荷卻仍死心塌地等著他,真教邱浩唐深深為她抱不平。
「我無法這麼走開,丟下他們不管。」她的聲音充滿感情,心中的傷痕也似乎得到了些許的撫慰。「我很慶幸當時留了下來。這麼許多年來,祈威和祈軒已經成了我最大的精神支柱,有了他們,我不再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
「而你卻也同時拋不開他們那無情的大哥?」祈飛就像一堵高聳入雲的城牆;阻隔在他與葉夢荷之間。
「我無法。」葉夢荷無法否認這個事實;她對祈飛始終存在著一股無形卻強烈的牽繫,有成千上百次,她試著想揮劍斬情絲,卻不知該從何下手。她脆弱地坦承:「那是我第一次對男人動心,是一分很深很深的感情,深得……我不知道這輩子是否割捨得下?」
嫉妒,如利刃般無情刺戳著他的心;邱浩唐不平地低嘶:「十年了!他究竟還要你等多久?」
「他從來不曾開口要我等……」她突然綻開一抹自嘲的苦笑,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我原先還懷抱著滿滿的希望,以為他很快就會為了我而回來,但一年等過一年,卻始終等不到他,我才醒悟……原來我愛上的,只是一陣飄忽無蹤的風。」
如雨紛飛的淚,卻絲毫洗不去她點滴的傷痛。
「每年在聖誕節前後,他會捎來信息。那是一張沒有寫上地址的賀卡,我們只能從郵戳中得知,他還好好地活著,而且恣意追求著他的夢想,足跡踏逼了世界各個角落;而賀卡上,除了他簡單的署名之外,再也沒有隻字片語……」
她忍不住哽咽,哀凄的語調猶如暗夜裡令人鼻酸的鵑啼。
「他不曾提到我,更不關心我是不是還在等;而我呢?我還痴痴傻等著一個根本不在乎我的男人。」她淚眼迷濛地迎視著邱浩唐,嗓音中有著極度的無奈和對自我的嫌惡。「浩唐,我是不是很傻?像我這麼愚蠢、盲目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愛!」
不,夢荷既不盲目也不無知;她只是對愛太執著,痴得令人心疼。
看著她那梨花帶淚、哀傷痛苦的模樣,邱浩唐一顆心猶如火在燒、刀在割。對葉夢荷壓抑許久的感情,突然潰堤了,再也無可抑遏。
像她這樣的女人,根本不該承受這種不幸。他發誓——將煩盡一生的所有,—帶給她快樂和幸福。
激動地,他猛然將葉夢荷緊擁入懷中,緊得似乎再也不打算放開她。
「我一直在說謊,騙你、騙自己……甚麼朋友之誼,那全是謊言!」澎湃、翻騰的情潮,令他的嗓音聽起來既粗嘎且微顫,但卻更顯得真誠。他不再壓抑地坦白心事:「我根本無法割捨下對你的愛意,以前不能,現在更不能!在知道你的事之後,我只有更加愛你!」
她一徑搖頭。「你好傻……」
他溫柔地響應:「就跟你一樣傻。」
葉夢荷試著想掙脫,他卻一反平日的斯文,像鐵鉗般緊摟著她不放。
邱浩唐不允許自己再輕易退縮;夢荷不該再繼續忍受這種等待和無盡的折磨,他深信,唯有源源不斷的耐心和愛,才能將她自痛苦的深淵中解救出來。而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夠資格的人,因為再也沒有人比他對夢荷更加地痴心。
邱浩唐對她的好,葉夢荷並非絲毫不動心;但愈是如此,她愈不忍將他牽扯進這複雜難解的情網中。
她一徑搖頭,和自我做著掙扎。「我不能讓你陷進來!」
他輕聲卻堅決地反駁:「太遲了,我早已經陷進來了!」
「浩唐……」她不知道該說些甚麼,或者能說些甚麼。「我不知道……」
他如音樂般輕柔、且極具撫慰作用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夢荷,不要去預想未來我們將會如何,我只知道,我無法停止愛你,只希望你能接受我,並試著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單純而快樂地接受我的付出和關愛,那就夠了。」
他這番無私的告白,令葉夢荷的心因感動而微顫。「那對你並不公平,可能最後……我仍然會傷害你,而那是我最不願意的。」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他是如此容易滿足,一雙眼睛因她的話而綻開喜悅的耀眼光芒。「愛情沒有絕對的公平,我不在乎結局,只在乎真心付出的過程。夢荷,別再勸我,你該了解的,因為我們同樣都是痴心人。」
邱浩唐那情真意切的雙眸緊鎖著她的,葉夢荷頓時找不到任何話反駁。
是的,他說的沒錯。他對她的痴,就如同她對祈飛的執著;正所謂:「抽刀斷水水更流」,愛情更是如絲如縷,怎麼也斬不斷。
「夢荷,讓我們互相陪伴,做彼此的精神支柱吧!」他情難自禁地加緊力道,緊緊將她圈在懷中。
他的擁抱是如此溫暖,就像是寒冬中的一股暖流,溫暖得令她不捨得離開;而他的溫柔,更似一波波清流,柔柔地包圍著她,滋潤她那荒蕪、枯竭已久的心靈。
「浩唐!」這聲輕呼,發自於內心深處;葉夢荷終於放棄掙扎,緊緊投入他懷中,恣意掬取自他身上傳來的力量和愛。
她已經孤獨了太久太久,無力再抗拒這溫柔的慰藉。
邱浩唐的愛,像陽光般溫暖了她,驅走了她心中沉積已久的陰影和晦暗,但……她被困在那寒冶、孤寂的高塔已經太久了,她真能就此走出那黑暗的牢籠嗎?
邱浩唐那溫暖無比的懷抱,以及輕輕在她耳畔響起的柔鑿撫慰,再度帶給她一股力量。在如此脆弱的時刻,她暫時甚麼也不想,只想專心一意地感受邱浩唐所帶給她心靈相通的美好感覺。
不知何時,夜空中飄起了蒙蒙的細雨,似乎老天爺也忍不住為這對痴心男女,而感動得流下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