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雲冰,你在嗎?」江薔霓走進寂靜冷清的琴房裡,沒看見回家過暑假的兒子,只見到那台被冷落已久的鋼琴。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台伴著兒子長大的鋼琴漸漸失去了彈琴者的注意力。琴房也不再回蕩著琴音。若非江雲冰仍在其它地方繼續練習鋼琴,她可能會懷疑是否他已經對鋼琴不再有著往日的痴迷?

在琴房門口站了許久,猶豫的,江薔霓定向那台散發著無限寂寞的老鋼琴,揭開覆蓋其上的布罩,打開琴蓋,在琴凳上坐了下來。

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那美麗的琴鍵,心頭仍感覺得到那份遙遠的痛。

這是那個人……唯一留下來的東西。

實在是很諷刺。

他走了,卻仍將他最重要的東西留給了她。

原以為她終將可以把他們的過去忘了,然而那日在江雲冰的雙鋼琴演出里聽到那名陌生女孩的鋼琴時,所有前塵往事又一古腦兒的涌了上來。

江雲冰的雙鋼琴琴伴,不知為何,竟讓她想起了他……

凌晨兩點,郎彩正要入睡的時候,窗外突然傳來奇怪的聲音。

她立即睜開眼睛。

暑假期間,許多學生回鄉了,留在學舍里的大概就只剩下他們這種以校為家的人了吧。連龔千雅都不在,正覺得無聊呢。

從床上一躍而起,將頭探出窗外,以為會看見在夜裡遊盪的野貓,卻沒想到會看見一個站在她窗下的大男孩。

時光彷彿倒退回幾個月前,她推開窗子,聽見他大聲告白。而幾個月後,他們的生活已經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他整個人沐浴在月光下,腳邊躺著一顆石子,雙手鬆松垂在身側,俊容仰看著她。「下來,瑪格麗特。」

郎彩趴在窗前,睡過的發比乎時更凌亂的披在肩上。圓圓的小瞼盛滿好奇。「你要我從這裡跳下去嗎?」他的雙手夠強壯可以接住她嗎?

「走樓梯下來,瑪格麗特。」

「好吧,安東尼,就聽你的。」

謝天謝地。江雲冰鬆了一口氣的想。要是她決定從二樓跳下來——很像是她會做的事——他可不見得能夠接得住她。

沒有等很久,她穿著拖鞋和睡衣奔了下來,身上只帶著一串鑰匙。

看著她身上的小熊維尼圖案睡衣,他有點懷疑地問:「就穿這樣?」

點點頭。「不然咧?」

「算了。」他說。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這給你。」

郎彩看著他放進她掌心裡的鑰匙,眼裡充滿興味地道:「你房間的鑰匙嗎?」他們幾個男生各自在溫州街那裡租了一層樓,她到現在都還沒有參觀過他的呢。

「不。」他眼中藏著笑意地道。「下次你再要爬天窗以前,可以先用這把鑰匙試試看後門的鑰匙孔。」

郎彩楞了一楞。她這輩子唯一爬過的天窗是……學校音樂大樓里二○六A琴房的天窗!但,他怎麼會知道?

「啊!你——」她大叫出聲。

一隻大手及時搗住她的嘴。這動作由他做來,真是愈來愈得心應手了。

「唔唔……唔……」郎彩講不出來,只得揮動著雙手表達自己的意見。

江雲冰很好笑地看著她的臉道:「你知道嗎?音樂系裡傳說著一樁離奇的故事,傳說在二○六A琴房裡有著一台,會在無人的午夜時自動彈奏的鋼琴。傳說中,過世的女學生因為捨不得心愛的鋼琴,而在午夜時自地獄返回……」

察覺到郎彩已經不再掙扎著嚷嚷,他放開手,還她說話的自由。只見郎彩眨了眨眼,表情變得很夢幻。

「好美的傳說喔。」

「這是一個鬼故事。」他提醒她。

那……「好美的鬼故事喔。」

「你就是那個鬼。」

「也許我不是喔。」郎彩忽然神秘地笑了笑。「你知道我是怎麼會在午夜時到那間琴房去的嗎?」

察覺出某種醞釀中的陰謀。「不是因為……只有那間琴房天窗壞掉的緣故嗎?」

「是,也不是。」郎彩的思緒飄到好幾個月前。「不過一開始是因為某天晚上,我睡不著,便出來散步,結果經過音樂大樓時,突然聽到一陣很悅耳的琴聲,當時我心裡覺得很奇怪,怎麼會有人在半夜時到學校練琴?身為好奇寶寶的我,當然是義無反顧地爬上樓去一探究竟啦,結果你猜,我瞧見了什麼?」

江雲冰皺起眉。他不太喜歡郎彩現在這樣神秘兮兮的語氣。如果她想編故事騙他……「別瞎掰。其實你什麼也沒看見吧?」

「賓果!」郎彩彈了一下手指。「我的確什麼也沒看見,只除了耳朵里仍聽到從那間琴房裡傳來的鋼琴聲,時間……正好是午夜……」

一陣涼涼的風突然吹進了巷底。

他一點兒也不相信。「還真會胡扯。」

「是真的啦。」她說:「我還記得當時我聽見的曲子是——少女的祈禱。」

「噹噹噹噹……」她閉上眼睛低聲哼起一段旋律。

一會兒,睜開眼睛,旋律嘎然終止。「你不相信啊?」

「不相信。」郎彩的話可信度向來不高。

委屈的,她哀怨地看著他。她又不是放羊的小孩,居然不相信她。嗚……

「可是我很相信你說的故事耶,要我是那個早逝的女學生,可能也會放不下自己心愛的鋼琴,捨不得見它日夜寂寞……」她眨了眨眼,看著他問:「安東尼,你有沒有擁有過一台對你來說很有意義、很重要的鋼琴?」微笑地。「我有過哦,那是一台很棒很棒的大鋼琴喔,當我心情很不好的時候,只要能夠摸摸它,就會開心得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記了。一台沒有人彈奏的鋼琴是很寂寞的,它沒有辦法向人傾訴它的心事,因為琴音是鋼琴唯一的語言……」

安東尼,你有沒有一台對你來說很有意義、很重要的鋼琴?

郎彩的聲音將江雲冰的思緒帶回了一個對他來說已經十分遙遠的年代……

那是一台美得不得了的鋼琴。他坐在琴凳上,看著爸爸的大手在琴鍵上快速地滑動著,耳朵里充滿了甜美的音樂。他還在彈拜爾練習曲,短短的十根手指頭不知道能不能長得和爸爸的一樣長。他跟爸爸坐在一張琴凳上,然後媽媽進來了,爸爸將他抱在膝上,媽媽則在另一邊的琴凳坐下,他張大著眼睛,看著媽媽與爸爸默契十足的四手聯彈。他覺得不管是流轉的眼波或琴聲,都滿含著深深的愛……

只是,一切都過去了。

他看著陪他站在月色下的郎彩,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拖得老長。

「你的鋼琴……後來怎麼了?」

郎彩攤了攤手。「我的老師把它帶走了。」現在正放在老師的家裡。但是在那之前,能夠擁有它將近十年的時間,她已經十分滿足。

「你的老師是誰?」難得談到這個話題,他一直想問郎彩是跟著誰學鋼琴的?

「嗯,他很神秘……」她說:「也有點固執。不過他現在人在國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

「他是個職業鋼琴家嗎?」他又問。

「呃,我沒問耶。」這幾年老師不定期在國內國外兩地跑,她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你跟他很不熟?」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嗯……」認真地想了一下。「算是半生不熟吧。」郎彩想起在她八歲那年遇到的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男人,不自覺的揚了揚嘴角。「雖然他經常沒個正經地跟我開玩笑,不過我老覺得他的眼裡盛了好多心事,所以我儘可能不問,因為問出了口,就會有好多好多煩惱……唉,」用力搖頭。「我不喜歡那樣啦,做人要開心才好啊。」

典型的郎彩。「如果……盛滿心事的人是我呢?」

遲疑地看向他那雙看起來果然有些憂鬱的眼。「呀!」低叫一聲,頗想要敬而遠之地倒退一步。只差沒貼符、念咒,大喊惡靈退散。

他在她意圖逃走以前將她捉進懷裡,雙臂圈著她的腰。

「呃……呵呵呵。」她尷尬地笑了笑。「你不要捉我捉得這麼緊嘛。」

「彩,我們有難同當。」

「呃,這不太好吧……」他的手弄得她好癢。扭扭扭。有福同享是沒關係,不過有難同當就……

「我們比翼雙飛。」

「呃……各自飛比較自在啦。」

「就這麼說定了。」突然斬釘截鐵,很肯定地說。

她哇哇大叫,雙手跟著揮舞起來。「我什麼都沒答應,什麼都沒答應喔。」生怕一點頭就被人家拖去賣了。

他深深看著她。「當你悲傷時,我是守護你的陽光;當你疲憊時,我是滋潤你的春雨;當你失意時,我是逗你輕笑的晚風;當你需要我時……」

郎彩很受感動地握住他的手。「你就是無所不在,貫徹愛與真實的邪惡,鼎鼎大名的火箭隊。」白洞、白洞的未來就在明天——

「你卡通看太多了。」他老實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胡思亂想。

「皮卡!」郎彩用假音做出音效。惹得他的臉忍笑忍得快抽筋。

「不正經。」忍不住的,他捏了捏她柔軟的臉頰,同時為那觸感深深地著迷,生怕從此會上了癮。

郎彩揚起嘴角,調笑的表情一轉。「我可是很認真地在逗你笑,但是你都不捧場。」不甘心的,她也伸手用力扯了扯他的臉頰。希望可以讓他鬆開他緊咬的牙根,放聲一笑。

「為什麼要逗我笑?」他有點訝異地問。

「因為啊……」她抬起頭,看著天上的半月。「因為……月亮好美喔。」而當她從房間窗口下望時,覺得……他的眼裡似乎藏著重重心事。

好半晌沒聽見他出聲,她回過頭,笑道:

「接下來你該說『喜歡嗎?我摘來給你』才羅曼蒂克啊。」

他半垂著眼睥睨著她。「我不說我辦不到的事。」

「摘月亮?」她疑惑地瞅著他。「安東尼,你很少看電視呴?這是一個鑽石廣告的台詞啦,男女主角從宴會裡走出來以後,女主角看著天上的滿月說;『月亮好美喔。』然後男王角就很英勇地說了一句:『喜歡嗎?我摘來給你。』接著就和衣跳進游泳池,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拿下一個大鑽戒出來,最後求婚成功,兩個人就在水裡擁抱在一起了。」解釋完一大串以後,她懷疑地問了一句:「禮輕情意重,你懂不懂啊?」

「鑽石戒指可不算是一份薄禮。」他反駁道。

「是沒錯,但比起月亮已經『輕』很多啦。」他的腦袋還真硬呢。

「別扯遠了,我是問你為什麼要逗我笑?」

呃……他還沒忘記啊。她摸了摸他光滑的臉頰,又扯了扯他比一般男生稍長的頭髮。嗯,跟她的不一樣,他的頭髮好軟好順喔。上帝不公平,男生長的這麼好看做什麼呢?

「郎彩……?」摸夠了沒?休想轉移話題。

記憶力真好,佩服佩服。好吧,她招了。「因為……你是安東尼啊。」

又是這個名字。「你為什麼一直叫我安東尼?」這也是他一直想不明白之處。

「因為……」郎彩嘴角微揚。她突然唱起歌來。「有一個女孩叫甜甜,從小就生長在孤兒院——」

在他的瞪視下,她收起荒腔走板的歌聲。解釋道:

「安東尼是我們這個世代的每個女孩心目中永恆的白馬王子。」高興了吧。

「可他並不是男主角啊。」雖然他電視看的不多,但也還聽過這一號卡通人物。她休想隨隨便便地打發他。

「是啊,他並不是男主角。」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但那有什麼關係?我也不是女主角啊。」

見他許久不說話,她湊近臉問:

「高不高興啊?」

別開臉。「問這個做什麼?」他又不會承認。

她的手指輕輕劃過他的眉峰。「安東尼,我不喜歡你眉宇間的憂傷。」

他的心猛地一震,捉住她的手指,緊緊地,握在手裡。

正當他感動得想要看清她的面孔時,她卻殺風景的,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眼角硬是擠出一滴淚。「唔,好睏喔,幾點了呀?」可不可以,放她去跟周公約會呀?她已經遲到好久了耶。

她看起來的確是一臉愛睏的模樣。然而他卻還是捨不得放她走……?!

捨不得?對她的這種情緒,是自什麼時候開始產生的呢?

郎彩睜開一隻眼,再度暗示地道:「嗯,在生命線接電話的義工好像也是輪班制的呴?」那麼她的小夜班應該可以換人接交了吧?

手指撫過她的眼圈,他看著她說:「我是認真的。」

「嗯?」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

「我是認真的。」她能不能懂?

「好啦好啦,你是認真的,不用一直強調啦。」她真的很想睡了。

「算了,你去睡吧。」驀地,他鬆開她的手,轉頭就走。

郎彩急急捉住他的腰。「嘿,安東尼,我也是認真的啦。可是談戀愛也要看時間啊。」

低頭看著捉住他後腰的小手,江雲冰忍不住揚了揚嘴角。

曾幾何時,他變得這麼容易滿足了?只要她稍微講句正經一點的話,就讓他心花怒放,忘了煩憂?

郎彩討厭放寒暑假。

走在街上,她頻喊無聊。「好無聊喔,唉,好無聊好無聊喔。」

江雲冰走在她的身邊,蹙著眉不發一語。

「大家……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呀?」她仰起頭,看著懷恩堂這座教堂嵌在牆壁上的聖像。

李慕恩跟著繫上同學出國到巴黎參觀羅浮宮去了。

劉宗奇回南部老家省親。

孔令維和秦寶蓁為了準備將來的司法官和律師考試,已經到補習班報到,雖然還留在台北,但要見著面還得事先預約。

而龔千雅也忙著在證券所里實習,已經在為將來的出路做打算。

真是個寂寥的暑假,還好,還有安東尼陪著她。

「既然這麼閑,那麼為什麼昨天、前天、還有大前天都說沒空不能見我?」江雲冰終於忍不住地問了。

「呃……」一語中的。其實她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閑啦。禮拜四「藍屋」的鋼琴之夜依然持續著,不過最近老闆為了吸引更多客人,周末時連辦了好幾場的小型協奏音樂會,她得跟其他表演者一起商量曲目、一起練習。如此下來,白天的時間都快被佔光了。結果,她還是只能在晚上練琴。

低下頭,頗有感觸的嘆了口氣。「原來談戀愛這麼浪費時間啊……」

以前沒有男朋友的時候,時間是自己一個人的。現在身邊有人了,時間卻好似縮水了一半。真不知道另一半的時間都跑到哪裡去了。

感覺到自斜前方四十五度仰角傳來的殺氣,她立即陪上笑臉。

「啊呵呵呵,我不是在抱怨跟你在一起浪費時間啦,真的,你千萬不要誤會唷。」

「哼!」不相信地轉過頭。腳步邁得更大。

郎彩追的好辛苦。「別欺負我腿短啦,嗚嗚嗚。」好不容易追上他。又嘆了一口氣。情人的距離真難拿捏呢。

「不知道別人都是怎麼談戀愛的?」她好奇地看了看街頭上形形色色的情侶。

看了一對又一對肩並著肩,手挽著手,穿著情侶裝的年輕男女,以前從未注意過這些小細節,今天卻看了出神的郎彩突然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她突然停了下來,一鼻子撞上他的後背,痛得差點掉出眼淚。

江雲冰總算回過頭。見她傻傻站在路中間,被人擠來擠去,他伸出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幹嘛啦?」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街上的情侶檔,困惑地說:「不太一樣耶。」

「什麼不一樣?」她無厘頭的說話方式讓人很難一次猜中,直接問比較快。

「你看你看。」她嚷著一對剛剛自他們身邊手挽著手走了過去的情侶。

江雲冰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什麼?」

「他們跟我們不一樣耶。」她回過頭來,看著他問:「我們好像沒有牽過手。」

低頭看著他們各自為政的手,他說:「怎麼沒有?」有好幾次他都得拉著她一起走,她才不會走馬看花,遠遠落在身後。

意會到他指的是什麼,她哼了聲。「那哪算啊,那比較像遛狗逛公園吧。」

比喻得滿生動的,他抿住笑。「好吧。」他伸出手。「要牽就牽吧。」

郎彩眼神一瞬間發亮起來。笑嘻嘻地將手放進他攤開的掌心裡。「對嘛,這才像話。」

當她將手滑進他手裡時,他輕輕握住。「感覺很好?」

「是啊。感覺真好。」

他愉快地笑了笑。細細品味著這第一次與人牽手逛街的感覺。

交往,對他們彼此來說,都是第一次。

再然後,她瞪著他那張微豐潤的唇。「安東尼……」舔了舔自己的唇。

午夜學校琴房相約,兩個人拿著江雲冰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鑰匙,悄悄摸了進去。

彈完一首黑鍵練習曲後,郎彩仰起頭,看著坐在窗台上的江雲冰。

二○六A只有一台鋼琴,他沒跟她搶練習時間,只是看著她彈琴。

有一度他很想問她,為什麼不在白天時向學校登記借用琴房?

然而也許是認識她久了,連思想都受到影響。他開始覺得,在午夜練琴比在白天時練琴有意思多了。

在深夜裡彈鋼琴,聽著琴音在寂靜無人的校園裡繚繞,有一種令人著迷的快感。於是他不再問她為什麼喜歡在晚上練琴。因為就連他自己也喜歡上這種感覺。

「什麼事?」她不好好彈琴,幹嘛那樣子看著他?

吞了吞口水,她道:「你走開好不好?」

「為什麼要我走開?」

「知道你在這裡,我無法專心。」

「你不會假裝我不在這裡?」

「不行……」

「為什麼不行?」

鼓起腮幫子。「因為我腦袋裡會一直想一件事。」

「什麼事?」

「……不知道別人在交往的時候,都是過了多久才開始接吻的?」

「別人的事,你煩惱什麼?」真是奇怪。

「是一個月呢?還是兩個月、三個月……究竟是多久啊?」

幹嘛這樣看著他呀?狐疑地——「郎彩——」

「安東尼,我們認識多久啦?」她突然問。

「差十六天滿五個月——幹嘛?」

「這麼久啦,那我讓你吻一下好不好?」圓圓大眼期待地看著他。

錯愕地楞住。「什——」

「要不然你讓我吻一下好不好?」不知何時,她已經離開了琴凳,來到他面前。兩隻手遲疑又遲疑地搭上他的肩。「你會不會接吻啊?我先承認,我不太會喔,不過我是吃過豬肉的,我想應該不會太難才是……」

他瞪大著眼睛,看著她的唇緩緩地逼近。「彩……」比他第一次登台表演還緊張的,他的心臟跳得好快——

「喀喀!」兩聲。她的臉倏地彈開,伸手掩著嘴道:「嗚,好痛。」

江雲冰差點為之氣結。他比較痛好不好!

沒想到牙齒撞在一起會這麼痛。

失敗為成功之母,待齒間那陣麻麻的感覺過去以後,她立即又燃起鬥志。「再來一次吧,這次一定會成功的。」說著,她又傾臉過去。

但一雙大手連忙捧住她的瞼,阻擋住她。

郎彩睜開眼睛,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別怕呀,我又不會咬你。」說著又要把臉蛋擠過去,但他的手絲毫不肯放鬆。

「不要這樣子。」他推著她的臉,不讓她靠近他。

「讓我吻一下就好,讓我吻讓我吻——」她使勁地把臉往前擠。

「等一下,你這樣會撞到我的鼻子。」擋不住她的攻勢,他連忙把她的頭整個壓進懷裡,牢牢抱著。

郎彩悶悶的聲音從他胸懷裡傳出來。「唔唔唔……」話不成句。

「靜下來,靜下來。」他不自覺地誘哄著:「這是我們的初吻對不對?」

郎彩總算靜了下來。點點頭。

「那我們應該要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是不是?」他又問。

她再次點頭。

「一直撞到牙齒似乎有點蠢,要傳出去了,也不太好聽,對吧?」

「嗯。」同意。

鬆了口氣,他抬起她的臉,捧在手心裡。「那你現在不要亂動,乖乖讓我吻,知道嗎?」

「知道。」她看著他,眼裡充滿順服與崇拜。

其實他很有安親班老師的天份嘛。

「那……閉起你的眼睛。」他的大手覆上她的眼,感覺她的睫毛眨動時搔癢著他的掌心。

他傾下頭……

「安——」

「噓……」緩緩吻上她的唇角。

沒吻到嘛,她抗議地道:「安東——」

他的唇覆蓋至她的唇上。她驚喘一聲,忍不住睜開眼,看見他靠得好近的臉,發現他有一雙好長好長的睫毛。

真奇怪。一樣是初吻,為什麼他會吻的比她好呢?

還是這種事情,男人不用學也可以做得很好?

真是……奇怪呀。

不過感覺很棒哦。好像、好像在彈鋼琴一樣。他軟軟的吻,像是一個主題加上多重變奏的主旋律與和弦的共舞。

是的,他是「對」的那個人。

透過這個鋼琴曲似的吻,她終於能夠確定了。

江雲冰是她郎彩會喜歡的那個人。

江薔霓一早就起來了。她趕在兒子又要出門前攔住他。「雲冰,過來一下,跟媽聊聊好嗎?」

江雲冰才剛喝下管家婆婆準備的牛奶,走進起居室里,看見穿著家居服的母親。這樣的親膩在他們母子間是不太尋常的。平常江薔霓身上總穿著正式的套裝或外出服,臉上化著明艷的粧,他已經很少看到母親流露出這麼居家的感覺。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什麼事,媽?」

「你又要去學校練琴嗎?」她問。

「嗯。」他說。雖然是暑假期間,但音樂學院的琴房還是有為學生開放,提供需要練琴的學生使用。他住的離學校不遠,三十分鐘車程就能到,因此到學校練琴還滿方便的。

江薔霓看著兒子臉上疏遠有禮的表情,內心不覺一陣揪痛。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們母子間除了「鋼琴」以外,幾乎不再有其它的話題可聊?

「媽?」

「喔,」她連忙回過神來,說:「你不要再到學校去了,今天史坦威公司會送一台新鋼琴過來,規格跟你常用的那台一樣,你以後就可以留在家裡練琴了。」

江雲冰猛然楞了一下。「新鋼琴?」

「嗯。」江薔霓說:「學校的琴總是沒家裡的來得方便,所以我想——」

「媽媽。」他打斷江薔霓的話。「請把鋼琴退回去,我不需要新的鋼琴。」

「但是——」

「家裡已經有一台鋼琴了,沒有必要再買一台新的。」

「但是——」你拒絕彈家裡原有的那台鋼琴啊。

不用人提醒,江雲冰也知道母親為什麼要買一台新鋼琴的理由。「不是鋼琴的問題,」他說:「是我的問題……」

老鋼琴的音色依然很美。只是當初那份單純為喜愛而彈奏的心情已然消逝無蹤。物是人非,江雲冰,變了。

江薔霓正想更進一步地挖掘齣兒子的心事,然而看見他倔強的表情,她轉而說:「潤芳說你沒有報名參加TNPC國際鋼琴比賽。」兩年來,他拒絕報名任何比賽,她不是沒有留意到他的異樣。然而他什麼也不肯說。江薔霓十分心痛自己被兒子拒於心房之外。

「……」突兀地別開臉。

「雲冰。」他還是不肯說嗎?

「媽媽,」他勉強地回過頭來,沉默了許久,終於在江薔霓心碎的眼神下退讓了一步。「如果我連爸爸的鋼琴都贏不了,那麼我就算參加再多的鋼琴比賽又有什麼用?」

「你爸爸的鋼琴?」江薔霓十分驚訝。

「是的,我聽過爸爸留下來的鋼琴錄音,也看了錄影帶。」他眼神哀傷地說:「雖然我恨他,但我仍然不得不承認,他的鋼琴是我所聽過的鋼琴之中最傑出的——我恨他。」悄悄地,他站了起來。「我去練琴了。」

江薔霓有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她曾經懷疑,她對那個人的恨意是否造成了她兒子對他父親的恨意。現在她不再懷疑了。她的兒子是恨他自己的父親。

而她從沒想到,恨一個人會帶來這麼強烈的毀滅感!天啊……她是不是無意中鑄成了什麼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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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瑪格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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