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玲瓏!」

桂玲瓏一驚回神,手中的棋子險些墜落盤上。抬眸看向對面正關切地注視著自己的父親,俏顏有一絲赧然。玲瓏這是怎麼了?好幾天了總是這樣魂不守舍的,下棋的時候竟然分神,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事。

桂雲亭捋須,疑惑地看著女兒,「玲瓏,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不,沒有。」玲瓏長長的眼睫低垂,對父親眼中的探詢視如不見,避左右而言他,輕輕放下手中的棋子,輕笑道,「一子解雙征,爹爹小心了!」

桂雲亭收回視線,蹙眉全神貫注於棋盤,完全忘了方才心中的疑惑。

玲瓏暗出一口氣,桑律呂,你這該殺千刀的卑鄙小人!一抬眼,看到大管家胡二快步進了祈春院,心中微疑惑,什麼事這麼急?

胡二走到未央亭前恭敬垂手稟道:「老爺、七少爺,六姑爺來訪!」

流年不利,那個混蛋竟然還敢出現!玲瓏杏眸暈染一層怒氣。

桂雲亭未察覺身邊人的異態,喜道:「快快請到正廳!」

胡二還未答話,便聽身後傳來一聲低笑,「不必麻煩了!」

桑律呂素衣華服,翩然出塵,涼薄的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之態睥睨群倫。他直直望向雙目若噴火的玲瓏,唇邊笑意愈深,對著桂雲亭深施一禮:「小婿見過岳父大人。不克前來,冒昧打擾,還望岳父大人恕罪!」

「賢婿前來,老夫高興還來不及,何來打擾之說?賢婿不必多禮快快請起!」桂雲亭呵呵笑道,伸手攙扶。

桑律呂順勢而起,看向玲瓏道:「想來這位便是七弟?」語氣間刻意加重最後兩個字的發音。

桂雲亭順著桑律呂的視線看向身邊男裝打扮的女兒,對二人眉目間的暗濤洶湧很是詫異,玲瓏向來談笑用兵,即便身處極不利的境況也能泰然自若,何時曾顯現過這般明顯的怒意?聽得桑律呂說話,不及細想,忙回應道:「賢婿還沒見過,他與玲瓏是雙生子,相貌幾無分別。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禮,來,亭中說話。」

桑律呂謝罪入亭,徑坐在二人之間,淺笑道:「岳父大人和七弟好大的雅興!」

「秋日漫漫,一時之娛罷了!」桂雲亭捋須呵呵直笑,對這個女婿左瞧右瞧都甚是滿意,暗贊晚翠的好眼光。只有這樣的人品相貌方配得起他眼高於頂機智百變的女兒,也惟有女兒方能鎮得下他睨世的孤高。二人在一處竟是誰也遮壓不下誰,各擎半邊的風華,獨顯傲然的神采,不多不少恰恰巧巧配得好一個圓!

瞧律呂看向玲瓏的眼神態度,多半是看穿了雙生子的假相,分明曉得面前坐的是一位女嬌娥,而玲瓏忿然成這樣,怕也是因為從小到大從未穿幫的把戲乍然被人揭露的惱羞成怒吧!呵呵,分明是對對方甚為看重,卻又不自知,小兒女情腸,他這個優遊眾女間多年的情場老手豈有看不破之理!

「一子解雙征,好棋!」桑律呂贊道。

「是啊,老朽老矣,不是你們年輕人的敵手,賢婿代我來下一盤可好?」

「這怎麼敢當?」桑律呂微謙。

「有什麼當得當不得,你是我的半子,子代父下棋天經地義。來來!」桂雲亭當即起身讓座。

桑律呂不好再辭,一施禮坐在玲瓏正對面,薄唇勾起淺淺一笑。

玲瓏惱怒更甚,只不言語,眼睛注目著棋盤,更加不看向他。

桑律呂微一沉吟,拈黑子隨意落於一群白子之中,玲瓏一怔,這個小人聰明過頭,怎會如此下?這樣下法無異於自殺。抬眸戒慎地看他一眼,旋又低睫,慎重地思忖了會兒,將所有可能的步數在腦中演練一遍,他不可能贏,除非──「啪」一顆白子穩穩落盤,既然敢自投上門,就讓你有去無回!

桑律呂不緊不慢,似根本不懂棋般徑將黑子落於出其不意處,往往有自投羅網之嫌,他一子緊接一子越下越快。玲瓏卻由最初的自得意滿漸漸猶豫了起來,一步比一步下得慎重。

桂雲亭旁觀者清,桑律呂確非池中之物,這番置之死地而後生,捨得與不捨得間已見王者之風,確比自己高明百倍,令人心悅誠服。玲瓏這一局最好的結局便是和棋,端看律呂的讓與不讓了。微搖了搖頭,看了看正沉迷局中的兩人,這兩人分明就是絕配,世間再無比他們更契合的了!自己尋覓半生也求之不來的神仙眷侶卻被他們輕易得著,但願二人能拋卻傲氣,相惜相攜!掩不住心中的悵然,微嘆口氣,揮揮手領胡二自出了祈春院。

玲瓏眉峰緊蹙,薄咬著下唇,不覺露出女兒嬌態,兩指輕拈著白子,思忖著最好的路數。

桑律呂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一身男裝未施脂粉,頭髮向上高高束起,益顯得神清氣爽、卓爾不群。其實那日醒來后也有些後悔,原本是想懲罰她的不知羞恥,並未想到會有那樣的結果。自己竟然被怒氣沖昏了頭腦,情難自禁地與她有了夫妻之實。一切都脫出了原本的打算。但今日一見,結果也並非如想象中那麼壞,最起碼自己擊破了她一貫的淡然自若。

薄唇溢出淺笑,複審棋局。能走到這一步已是不易,但白子敗局已定,多走幾步不過是苟延殘喘,早早認輸是最好的打算,但總有人不到黃河心不死,不到最後關口決不鬆口,使盡心機地挽回頹勢,韌性可嘉,只是有些不識時務。

玲瓏白子一擲,抬頭直視他道:「我認輸,再來!」

桑律呂眼露激賞之色,拿得起,放得下。莫怪能將當年一間不起眼的錢莊子短短几年之內經營成今日的規模。

二人收拾棋子,重開戰局。夕陽西下,亭中光線漸暗。

玲瓏杏眸閃過一絲狡黠,抬眉微微一笑,一子下去一氣呵成收拾舊山河。終於贏了!胸中暗舒一口悶氣。

桑律呂挑眉看一眼小小棋盤上的風雲變幻,和一盤,黑白子各擅一局,堪堪打成個平手!抬頭看向神采飛揚的桂玲瓏,她眼中晶亮的星芒閃爍著單純的喜悅。不自覺地被她染了好心情,一抹淡笑悄悄爬上一向冰冷不愛過多展露心情的狹長幽深的眼底。

玲瓏眼中微掠詫異,他未顯露僅藏眼底的笑意竟引發得她的心莫名的悸動。長長的眼睫低垂,旋又抬起,紅唇邊輕笑盈盈,此時自局中而出,方驚覺爹爹不知何時已去,而天色不知覺間已這麼晚了。

「桑大少爺親自登門造訪,並不單單隻為幾局無關痛癢的棋局吧?」

桑律呂亦笑,「素聞桂七少棋技高超,僅以十四歲稚齡便破了名聞天下的珍瓏棋局,贏得了一座錢莊的花紅,令人又羨又贊。就是說在下專為討教棋技而來亦不為過。」

玲瓏笑意更深,謙道:「桑大少爺棋技不俗,計略深遠,今日酣戰一場,棋逢敵手,甚是舒心快意。只是天色已晚,改日玲瓏再向你討教。您但坐,恕玲瓏不能陪。」說著起身即邁出亭。

剛下得一層階,便聽後面低雅的男聲響起,桑律呂心情甚是愉悅,多日來的擔心憂慮一掃而空,修長的指輕輕拂掠過眉,「在下除要向桂七少討教棋藝外,還有一事。」

玲瓏不轉身,淡問道:「何事?」

桑律呂唇角一勾,「尋妻。桑某御下不嚴,家中的僕人個個都被豬油迷了心竅,這麼長時間竟未發覺主母不見。你說我是不是該向這位逃妻討教一下瞞天過海之術?」

玲瓏倏地轉身,怒道:「誰是你的妻子?」

桑律呂薄笑出聲,起身走至她面前,站在略高一級的台階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就算你忘了三書六聘明媒正娶之事,也不該這麼快就忘了那晚……」玲瓏忽抬手捂住他未竟的話,接觸處觸手灼燙,忙收回手,臉羞得通紅。

桑律呂輕抬起她火燒的容顏,低垂首在她耳邊揶揄低語道:「別說是我強逼,我記得你可也是愉悅得很。」

「你!」玲瓏惱羞成怒,一拳捶打向他。

桑律呂輕而易舉地抓住,一把將她攬進懷裡,在她頸間低笑道:「我要暫借貴錢莊金庫一用。」

「休想!」玲瓏想也不想地回絕,用力掙扎欲脫離他燙人的懷抱,「放開我,你這個混蛋!」

桑律呂直起食指豎在玲瓏紅艷的唇前,眼中閃爍危險的光芒,警告道:「別再讓我從你口中聽到這兩個字,否則我有的是法子讓你再也開不了口。」

玲瓏不甘示弱地回瞪,怒道:「放開我!」奮力掙扎,無奈她的力道與他相比,如螞蟻撼山般不易。

桑律呂稍使力地摟緊她,將她的身子緊緊貼向自己,二人間合契得幾乎不留一絲縫隙,玲瓏面上紅艷更深。這是人來人往之地,若被看見,羞也羞死了!桑律呂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無措與慌亂,唇角勾起,露出雪白的皓齒,如會讀心數般說道:「被人看見也無所謂,大不了以為桂七少同我一樣有特殊的嗜好!我要暫借貴錢莊金庫一用!」

「好!」玲瓏恨恨地從齒縫裡擠出一個字。小人!眼中殺人的光芒直射向桑律呂,就是將你千刀萬剮也不足以解我心頭之恨!

桑律呂看著她,鬆開對她的束縛,見她如驚弓之鳥般戒備地迅速後退三步,不由朗笑出聲,越過她徑出了祈春院。

只留下桂玲瓏一人在院中恨得咬牙切齒,等著瞧,風水輪流轉,你不會永遠得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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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

門外傳來輕剝聲,桑律呂自書中抬頭,「進來。」

「吱呀」一聲門戶洞開。

万俟鴻天走近桌邊,微一躬身,雙手恭敬呈上一封信函,「大當家,京城有信到!」

桑律呂接過展開一看,不由微嘆:「福二爺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万俟鴻天不解地看向他。

桑律呂將信交與他看,背手在屋內踱了幾步,沉思道:「羽翔已經清醒,並無大礙,但對中毒一事總是避左右而言他,他究竟是想為誰隱瞞?」

万俟鴻天將信從頭至尾細看一遍,捋須道:「照福二爺的意思,這事與冉人皇並無關係,恐怕他也是毫不知情,讓我們回京師再作計議。」

桑律呂搖頭道:「知不知情見了就知道,既然來了,豈能空手而回?」

万俟鴻天點頭稱是,「冉人皇雖然從沒劫過咱們的鏢,但他是江湖有名的大盜,與咱們總是水火不容的,會一會也好,他是二當家欲捉還放的人,能得著些意外的消息也說不定。屬下已得著確切消息,冉人皇必會在明晚子時動手,桑桂兩家交情匪淺,自然不能坐視桂家金庫被盜不理,更何況我們已事先知情。」

桑律呂薄唇微勾,漾起一抹輕笑,鳳眸里流光閃動。不錯,照桑桂兩家的交情,這個忙必須幫,不過,能讓她欠他一份人情也好。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未注意到身旁的万俟鴻天幾乎看傻了眼,大當家是時常勾唇淺笑,但自他懂事後何曾在他臉上再見過這種發於真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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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沉重的庫門在幾人的合力下在桂瓏面前轟然閉合。

錢莊大總管邊煒合上賬冊,大聲稟道:「所有在冊銀兩分文不缺,賬銀兩訖,核對無誤。」花白的鬍鬚在火把照耀下散發淡淡金色,皺紋縱橫的臉上布滿疲累,目光里卻顯著興奮之情。

他是桂家錢莊里的元老,在桂家錢莊還是一間不起眼的錢莊子時就已經是這裡的掌柜了,難以想象當年那個僅高過桌面不多的小孩子能作出如此作為。他一直跟在七少爺身邊,看著他從一個黃髫小兒長成神俊飛揚的少年,陪他一起吃過這些年的酸甜苦辣,深知他的不易和外人難以想象的艱辛,也與有榮焉的為七少爺的成熟和錢莊的發展大感到由衷的自豪和欣慰。看著火把映照下猶如鍍了層金光的七少爺,老眼裡不由淚花點點。

桂瓏含笑點了點頭。

裴衡恭敬地捧上鎖匙,微躬身道:「請七少爺鎖庫門。」

桂瓏雙手拿起大銅鎖,旁邊人大聲唱喏:「落鎖!」聲音遠遠傳去。

桂瓏上前一步,「卡達」一聲鎖定塵埃。所有的人都暗呼一口氣,兩年一次的大盤點終於圓滿結束!

桂瓏回身,沖依序無聲站好的莊裡諸人輕笑道:「這幾個月來諸位辛苦了。這個月的薪俸里各加二兩銀子,與各位打酒喝!」

下面歡呼雷動,一掃剛才的疲累不堪,眾人齊聲道:「謝七少爺賞!」

桂瓏笑著揮手,止住眾人的聲音道:「大伙兒也都累了,除了今日當值的,都回去休息吧,明日可晚來一個時辰。散了吧!」眾人歡喜雀躍,但究還未忘禮數,依序小聲言說著退出庫房重地。

桂瓏收斂笑容,回身背手凝眉盯著庫門沉思。

「七少爺!」邊煒看他凝重的神態有些不忍,小心翼翼地喚道。

桂瓏回神,看到邊煒眼中的關切之色,心中有一絲感觸,對他輕展一笑,「邊爺不必擔心,桂瓏自己曉得輕重。」

邊煒唇嚅動了下,想說些什麼又無從說起,七少爺為錢莊盡心儘力,掏盡了心血,供了一大家子的吃喝用度,卻從不知體恤自己分毫,唉,何時主家能再出一個人分擔七少爺的煩擾,七少爺實在是太累了!萬般無由說起,末了只發得出一聲長嘆。

桂瓏何等聰明,一聲長嘆已盡悉他未語之詞,心下感動,這個自己剛入行時教會自己良多的長者是真正地關心自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想讓自己繼續沉陷於悲感中,轉移話題道:「都準備好了嗎?」

邊煒忙以袖尾擦擦眼角,回道:「按您的吩咐都預備下了,只等應付突髮狀況。」

桂瓏點頭,吩咐道:「今晚不管庫里有任何異動都不要管,除非……」

「屬下明白。」邊煒忙道。

「您老也早去歇息吧,這裡儘管吩咐給裴二總管。」桂瓏溫言道。

「是。」邊煒深看他一眼,微躬身,轉身踏著夜色去了。

桂瓏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暗嘆一聲,昂首看天,滿天的星辰閃爍,今晚,又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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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無邊無際。灰濛濛的霧氣從四面八方襲來,濕涼的空氣無影無形穿透口鼻直徹心骨。玲瓏緊緊抱扶住雙肩,禁不住身上一陣冷似一陣,努力地睜大眼想看清周圍的景物,可霧氣混濁,人置其中如瞎子般惶恐,腳下虛浮不若地面堅實,這是什麼地方?玲瓏摸索著在霧中緩慢行走。

「有人嗎?」聲音在濃霧中連迴轉也沒有即被吞沒。玲瓏懼意越來越深,不由得發足狂奔起來,這是哪兒,有人嗎,有人嗎?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哪裡,玲瓏氣喘吁吁地彎腰喘息,忽覺手扶之處圓潤觸手冰涼,抬眸一看,是一截紅漆的欄杆,怎麼會有紅漆欄杆,這兒到底是什麼地方?難道是在誰家的庭院嗎?欄杆的兩頭隱沒在濃重的灰霧裡,什麼都看不見。向左走!一個聲音在耳邊回蕩,是,是該向左走,玲瓏左側轉身,沿著欄杆慢慢順沿下去。

一、二、三……十五步,這裡應該有一個圓圓的廊柱,玲瓏閉目輕輕環抱,唇邊漾起淡淡淺笑,果然!心中的懼怕一絲一絲緩慢退去,隨之湧上的是莫名的安心與鎮定,這個地方非常熟悉,腦中的意念呼之欲出,但卻總像被一層薄紗擋格,怎樣也叫不出它的名字。罷了!玲瓏睜開雙眼,也許再往前走就會想到了!

玲瓏心中喜悅,不再攀著欄杆,向前輕跑起來。記得,這裡的左邊有一個不大的池塘,裡面養著一群五彩的錦鯉,再往前幾步是一條卵石堆砌的小道,兩邊長滿了幽幽的翠竹,最喜歡的就是夏夜在這裡席地而坐,透過狹長的竹葉仰視星光燦爛的夜空,竹林里陣陣清涼的晚風低拂,有人數著天上的星斗低低地在耳邊講訴星星的傳說。是誰?誰在講故事?是誰?

玲瓏痛苦地雙手抱頭,耳中低鳴不已,到底是誰?這裡是什麼地方?告訴我,告訴我!她使勁敲捶腦殼,就快想起來了,快了,快了!

對了,她猛一抬頭,「這叫瀟湘竹,傳說是娥皇女英思夫血淚所化。」清幽淡雅的女聲從濃濁的灰霧裡幽慢傳來,一波一波如漣漪般在空氣中擴散。漸漸地,霧,淡了。眼睛慢慢瞧清了周圍的景物,一切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玲瓏抬頭眯眼直視炫目的日陽,原來已經晌午了!稀薄的風從竹葉間吹掠,竹枝輕搖,發出微弱的沙沙聲。天氣這麼熱,應該是夏天吧?她不由低首打量自己,果然穿著一身涼薄的黃色衫裙,袖尾綉著一朵小小的白花,感覺如此的熟悉溫馨,是誰,總愛綉這樣的小花?

小道的盡頭傳來輕微的衫裙沙沙聲,玲瓏凝神注目,彎轉處現出一條裊娜淡雅的身影,袖尾處也同樣綉著一朵淡素細小的白花。玲瓏不由驚訝地瞪大了眼,這,這是誰?怎麼長得和自己這樣相像?那女子翩翩行來,神態間有抹輕愁,蓮步輕移步步向紅欄的房屋行來,玲瓏張口欲言,卻發現根本發不出聲,雙足如同定在了地上般無法挪動。那女子只是低頭注視著地面,想著自己的心事,根本就沒察覺到林中有人。

她輕挽裙擺,矜持婉約地踏上台階,剛上到第二層便聽到身後咚咚的腳步聲傳來,訝然回首望向來處,玲瓏聞聲也轉移了視線,只見一個綠衫的丫鬟急急地跑來,臉上帶著氣惱,一跑近就辟里啪啦地說道:「大夫人,老爺他、他又要納妾了!」

「什麼?」階上的女子怔然出聲,淚珠緩緩在眼中凝聚。那丫頭只顧著氣忿,根本沒注意到身邊夫人的異樣,「是群芳閣里的頭牌,老爺真是瞎了眼,放著這麼好的夫人不要,竟然接二連三地迎娶那些下賤的人。春兒真替夫人,大夫人,你怎麼了?」春兒這才發覺無聲泣淚的大夫人,驚悔自己的失言,忙上前攙扶住她。

夫人輕輕推開她,任由淚流滿面也不去擦拭,面無表情地轉身,靜靜地往屋中走去,漆紅鏤空的門緩緩在身後合上。

看著那單薄的身影在門后消逝,玲瓏心中一慟,怎麼能忘了,那是最疼愛她的娘親,這兒是娘最愛的竹林,是自己兒時最喜玩樂的地方。淚水緩緩沿面而下,手不由撫上高挺翠涼的竹竿,細柔的手指輕輕撫摩竿上斑斑淚痕,這滿園的瀟湘可也是娘親的血淚所化?

不自禁地扶靠著竹竿哀哀痛苦。一隻素白的手輕拍她的肩膀,玲瓏驀地回首,不知何時她已置身屋中,娘親正躺在床榻含笑地看著她,目含無限的慈愛與憐惜,輕喚道:「瓏兒──」玲瓏猛地撲入她的懷中,一聲嬌喚出口,忍不住淚雨滂沱。是夢,原來是夢!永遠都不要醒!不要醒!

向晚翠憐愛地輕撫玲瓏秀髮,心中無盡悲戚,她還這麼小,帶她走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隨即否決,瓏兒和自己不一樣,她比她勇敢,也比她堅強,也許她會活得很好!她痛苦地喘息著,越來越痛了,手也漸漸地不聽使喚,使出最大的力氣將玲瓏從胸前拉起,氣若遊絲地道:「娘不能再照顧你了,娘對不起你,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瓏兒,你,你千萬不能和娘一樣,要幸福,知道嗎?」嘴角噙著苦笑,滲出幾縷血絲,突睜著雙眼依依不捨地看著玲瓏,千言萬語卻再也說不出口,一滴大大的淚珠自眶里滾溢緩緩滑落,手,頹然墜下。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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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猛地睜眼,氣息短促,身上冷汗涔涔。醒了!她氣息漸趨平穩,夜正濃,眼前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忽覺臉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摸,不知何時,臉上已淌滿了淚。玲瓏一坐而起,手摸到身上的華緞錦服,是為應付今晚突髮狀況和衣而寢。她竟然真的哭了!

玲瓏輕輕下地,摸索著捻亮燭火,昏黃的光影明亮驅退了一室的黑暗。輕輕挨桌邊坐下,灌了一口冰冷的茶水。神志漸漸清明,怎麼突然會做這樣的夢?還以為早忘了,原來已如銘記般烙刻在了心裡!是邊爺今晚的話觸動了這深埋心靈深處的弦吧?手撫摩著冰冷的面頰,從娘死後,這是第一次哭。一直笑著幾乎已忘了哭泣的感覺,如今深深體會竟是這樣酸痛!

起身點亮一盞八角琉璃宮燈,挑著它徑步走出房門,沒人無邊的黑暗。她幾乎是閉著眼順著腦海中熟悉的小徑緩緩前行,左回右轉毫無塞滯,不一會兒的工夫便來到一座木製的圓門前,抬頭隔牆裡望,但見高聳的竹影幢幢,風吹處嗚嗚低咽,在暗夜的天空里,如水墨暈染般幾乎與微白的天分不出界線。

有多久沒來這裡了?玲瓏低低地在心裡自問。

手輕輕一推,「吱呀」一聲隨著厚重塵土的掉落對少時的她而言略覺沉重的木門應聲而開。玲瓏舉步踏進院里。燭光下隱約可見竹影幽處掩映一勾紅欄,挑著燈籠,徑穿竹林來至欄前,手輕撫紅漆斑駁的欄杆,感到如重遇親人般親切恬和,多少次在這裡與娘親依偎憑欄而坐,聽娘親淡雅溫婉的嗓音訴說一個又一個神奇的故事。

手滑著它循順而行,一、二、三……九,才九步,唇邊溢起淡淡淺笑,沿著夢裡的記憶來到當年藏身之處,原本是想猛地跳出嚇嚇娘親,沒想到……

轉身踏上台階,「吱──」推開虛掩的已瞧不出什麼顏色的鏤空花門,一股濃重的霉味撲鼻而來。

玲瓏熟稔地走至几案邊,引火點燃猶存的蠟燭,將燈籠隨意置於案上,抬眸細細打量屋裡的陳設。還和當年一模一樣!未綉完的錦鯉戲水圖仍擺置在床頭,連移也未曾一下。只是到處結滿蛛網,塵灰高厚。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這裡一樣不受人喜愛。就這樣保持十幾年不變,卻任由它腐朽,真不知爹爹是多情還是薄倖?

「誰?」玲瓏驟然出聲,並不確定自己真的看到了人。

一條黑影自暗處緩緩而出。一個男人!玲瓏暗自戒備,在腦中迅速過濾無數張熟悉不熟悉的臉孔,暗暗猜忖誰會深夜在此出現。

那人漸漸走入亮影里,由下而上形貌逐次顯現。只見他腳著錦邊彈墨襪,藍底金線輕便鞋,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身上穿一件墨藍的長衫,腰間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

玲瓏杏眼微眯,眸光閃閃地注視著那塊玉,目光緩緩順身往上移,桑律呂!他的袖邊有絲殘破,事情了結了嗎?

看到玲瓏眼中的戒慎,桑律呂一笑,泰然自若地環視房中陳設,閑庭漫步,如入無人之境般隨意。自語道:「這樣清幽的所在竟會被廢棄,實在可惜!」

玲瓏不答話,視線只靜靜地隨他移動,目光里掠過沉思。他何時而來?來了多久?看到了什麼?又知道多少?心底漸漸湧起一股隱秘被窺視的惱怒。晶亮的眸里映射出火光,貝齒將下唇咬得發白。

桑律呂慢慢踱回玲瓏身邊,手輕捏她的下巴,看不慣她總是虐待自己的唇,一向孤高冷傲的眸微含幾分憐惜,指腹輕搓她微濕的肌膚,語調平穩地陳述:「你哭了。」

玲瓏退一步避過他的手,冷嗤道:「桑大少爺好大的雅興,竟想得起夜半三更到桂園一游。但不知這暗夜裡的桂園比之白日如何?」心裡仍存著惱怒,更有無窮無盡幾至將她湮滅濃重到幾乎不能承受的哀傷,在同樣熟悉的環境里濃霧從夢裡延伸蔓延而來,周身如同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濁蒙中喘不過氣。沉重的窒壓令她無法再維持淡泊的心緒,只覺心中藏著一團火,要將所有此時靠近她的人都燃成灰燼。

桑律呂眸深似海,幽黑深邃的目光牢牢注視著面前戚容怒顏的玲瓏,薄唇輕啟道:「恨嗎?」

恨?玲瓏猛地一驚,原來是恨!對這世的萬般偽笑譏嘲,那麼的想獨善其身,不與任何人牽絆,甚至與爹爹也保持若即若離,原來不是清高,不是心上無塵,是恨,是徹入心骨、浸滿全身的恨,恨這世道,恨爹的花心薄倖,恨娘的軟弱怯懦和恣意遺棄,恨所有的人!這突來的認知令玲瓏身骨虛軟,一把按扶住身後几案,原來她一直都恨著他,自己的父親!

忽然一道悠揚的簫聲傳來,頓時劃破重重迷霧,如曙光般照徹滿室的陰霾。玲瓏循聲乍然抬頭,只見桑律呂不知何時已走至菱花窗前,也不知從哪兒取出一枝洞簫緩緩吹奏。嗚咽低徊的簫音里有淡淡的輕愁,仿如與她心意相通般慢慢暈染她的滿身,在心底沉澱已久的愛恨情愁被簫音牽染的一絲一絲向外輻射,淚不自禁又滑了下來。

就這樣一個窗前,一個屋裡;一個靜靜地吹,一個痴痴地聽。低徊惆悵的簫聲在荒棄的竹幽里裊裊迴旋,一縷清音在兩人身側纏纏繞繞。遠處金雞高啼,清晨的第一縷曙光漸顯,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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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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