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康平認識佳良的第二十八天。
本來這個數字不算是個值得記憶的日子,但是在這一天里,發生了一件事。
這一天,康平排午班,十點以前得到酒店去。
習慣早起的他,如同往常一樣,一大早就起了床,弄好早餐後,剛好是隹良得起床準備上班的時間,再不起來,她就要遲到了。
今天鬧鐘奇迹地沒被佳良按掉,已經響了很久,康平讓她睡到時間最底限才去敲她房門。
「佳良,時間到嘍。佳良?」
房門內沒人應聲。
在門外約莫等了五分鐘左右,康平再敲了一次門。「佳良?」
還是沒有半點回應,康平隱約覺得下對勁,再叫喚了一次依然得不到反應後,他謹慎地推開他房東卧房的門。
走進淡淡薰衣草香的房間里,康平看見佳良裹在被單里蜷著身體,蒼白的臉上冒著冷汗,表情痛苦。
他吃了一驚,大步走到床畔,順手把響個不停的鬧鐘按掉。
「佳良,你怎麼了?」
佳良意識不清地呻吟了聲,勉強掀開一隻眼睛,看見康平放大的臉孔,她冷汗涔涔,嘶聲著:「我……痛。」
痛?康平著急地想要搞清楚狀況。「你哪裡痛?吃壞肚子了嗎?」昨晚人還活蹦亂跳的,怎麼才隔一個晚上就變成這樣?會不會是急性腸胃炎?
「不……」佳良痛得說話有氣無力,揪住康乎衣領的指節都泛白了。
不?不是吃壞肚子?那是盲腸炎?
康平既擔心又焦急:「我送你去醫院。」
情況緊急,他二話不說,一把抱起佳良,連人帶被,就要直奔出大門。
急得佳良呻吟似地低叫:「不……不用,我不是……我是……」
抱著佳良衝到了門口,康平匆匆又折回來。「你的車鑰匙。」在佳良床頭柜上找到一串鑰匙圈,拎著就走。
「康……平……等一等。」
「很痛是不是?你忍一忍,我——」
嗚,「我只需要一顆止痛藥……」
猛地煞住往前沖的態勢。「嗄?你說什麼?」
「抱我回床上,再給我一顆止痛藥,還有水。」一陣折騰下來,佳良很訝異她還有力氣說話。「止痛藥在客廳柜子里。」
康平來來回回地走動,攪得老船長看著看著也頭昏眼花了。
「佳良,你到底是怎麼了?」康平百般迷惑地把她送回床鋪,給她找來了止痛藥和一杯溫開水,同時擰來了一條濕毛巾為她拭去臉上的冷汗。
什麼毛病會讓人痛得這麼厲害?而佳良又好像很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說……她其實已經病了很久,是固疾?
和水吞了葯,一會兒,藥效發生作用後,感覺疼痛減緩了些,佳良找回些許力氣,把臉上濕毛巾捉在手裡,折成大方塊重新覆回臉上。
康平這才聽見她說:
「沒什麼啦,就是女人一個月一次的那個……」
「呃?」他一時還摸不著頭緒。
她只好補充說明:「月事啦。」夠淺顯易懂了吧,男人喔。
揭開濕毛巾,看見康平一張臉紅通通的,佳良低笑一聲,把毛巾往他臉上貼去。看來他比較需要「降溫」一下。
原來是……那個啊。康平躲在濕毛巾後,待臉上臊意消褪後,才把毛巾捉下來。
他坐在佳良床緣,見她臉色沒先前那樣嚇人,看來疼痛應該已經減緩了。
「你……呃,你們女人那個來的時候都會痛得這麼厲害嗎?」如果每個月都要這麼痛一次,怎麼吃得消?
「現在你知道女人不好當了吧。」佳良說:「別人的情況我不清楚,我自己是還好,只有第一天來的時候會痛,而且通常痛個一天就沒事了;但這回特別不舒服,大概跟我最近缺乏睡眠,又多吃了一些生冷的東西有點關係吧。」
「再喝點水?」見佳良雙唇乾澀,康平把水杯遞給她。「你痛成這樣叫作『還好』?你看過醫生沒有?這情況正常嗎?常常吃止痛藥對身體也不好吧。」
佳良一邊喝水,一邊忍不住望著康平問:「康平,你這是擔心我嗎?」
康平把空杯放到床柜上。「豈止擔心,我剛才差點被你嚇死。」
他有母親,也交過女朋友,但他還是第一回看一個女人為生理期的來臨這麼痛苦。以往他是不是太不體貼了,居然不曾關心過媽媽和小勻這方面的情況。會不會,就是因為他太不體貼,所以小勻才離開他?
康平認真地檢討起自己來。
佳良回想剛剛那場面,還真有些兵荒馬亂呢。「放心啦,我沒事,再讓我躺一會兒就會好多——呀,現在幾點啦?」
幾點?
兩雙眼睛一齊望向擱在一旁的鬧鐘。
快九點了!
佳良掀開被單,「看來沒辦法繼續賴床啦。」過去她鮮少為了生理痛請假,這回她想她還撐得下去。
康平想都不想就把她按回枕頭上。「算了,請假吧,人都這麼不舒服了。」
佳良搖頭。「不行,雅蝶的case還有一些細節要處理,我得去看著他們把事情弄好。」若沒什麼要事也就算了,偏偏雅蝶的事情太過重要,有要緊事擱著不做,就好像一塊大石壓著胸口一樣,她哪裡有辦法躺下來休息。
康平也清楚佳良責任心重。「你真的行嗎?不行不要硬撐。」
佳良擠出一抹看起來還不至於太虛弱的笑:「行,我行。你以為止痛藥是做什麼用的。」真痛得受不了,頂多再吞它個兩顆,這一天也就撐過去了。
康平蹙起眉。
佳良則已經掙脫被單準備下床了。
拗不過她,也只好妥協。「你準備一下,待會兒我開車送你去上班。」
佳良懊惱地瞪著又臟污了一小塊的床單。「你開誰的車?」
「當然是開你的車,鑰匙在我這裡了。」
唉,又得洗床單了。「你今天沒班?」
「有,十點的班,我遲到一下子沒關係;而且如果我們快一些,說不定還不會遲到。我今天只有午班,下午你下班,我再去接你。」
她慢慢地把床單抽起來,抱著,抬起頭。「不用這麼麻煩啦。」
「不會麻煩。」
「可是我覺得會。」佳良很堅持。
康平比她更堅持,「絕對不會。」他如果明明知道佳良身體不舒服,還讓她自己開車上班,那他就太該死了。
佳良頗為困擾地睨著他。「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我好像很不中用耶。」
康平愣了愣。「怎麼會?」
怎麼不會?佳良暗付。過去她若跌倒了,一直都是自己忍著痛站起來。久而久之,習慣相信自己的力量後,她便藉著這樣的力量建立起自己的世界。
她私人的世界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圓,這讓她相信,即使不依靠外在的幫助,她一樣有辦法度過所有出現在她面前的難關——這其中當然包括了小小的生理痛。
康平善意地提供他的關懷和幫助,她很感動,但是讓他介入她的世界,從而毀掉她的完整,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忍不住了。「你不要對我這麼好。」
康平又是一愣。「我不對你好,難道你要我對你壞?」佳良這話說的有些莫名其妙。
佳良十分煩惱。要怎麼樣他才會懂?她不希望他介入她的圓,她很滿足現狀啊。
康平猜想大概女人在生理期間脾氣都會變得怪怪的吧。這很合理的解釋了佳良臉上複雜的表情變化。也許他該去找些關於生理期的保健資料來讀讀,這樣等下個月、下下個月,甚至下下下個月的「這種日子」,他才有辦法幫助她。
「佳良,你別想太多,我們是室友,互相幫忙本來就是應該的,我如果真丟下你不管,那我就該死了。」輕柔地收走她卷在手上的床單,準備拿去洗。「我想你現在大概吃不下飯,我去幫你泡杯熱牛奶,然後你再決定要請假還是要去上班。」
佳良怔愣著看他拿走她的床單走出去。
看著他的背影,她就知道來不及了。
她來不及阻止她的世界失衡,因為當她很清楚地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時,她已不是站在一個圓之上。
她發現,她的腳下是一塊長條形的木板。
她站在蹺蹺板的尾端,同時正逐漸往中心點傾斜過去。
而另一端,康平坐在那邊。
「怎麼會這樣?」她偏著頭問睡在一旁的船長。
又一個受到打擾的早晨。船長張著大嘴打著呵欠,又甩了甩頭。
☆☆☆
雅蝶新一季的宣傳會終於順利結束了,經濟不景氣,每一分預算都得花在刀口上。泛太的企畫依照合約,沒有超出預算,效果又超過雅蝶原來預期,業績大幅度上升,合作的雙方公司都層開眼笑。
雅蝶臨時決定要多加一場宣傳酒會,向媒體預告下一季雅蝶即將推出的新產品,所以主要受邀的賓客多是上流社會的名媛以及各大媒體的採訪記者。
由於酒會是最後臨時加進來的活動,所以讓整個案子多籌畫了一個禮拜。
這場酒會結束後,所有人就可以好好休息一陣子了。
佳良穿著設計師所剪裁的禮服,穿梭在會場上,扮演著長袖善舞的招待人角色。
洗漿的白色短燕尾外套配上一條海軍藍超迷你短裙,足蹬印地安鹿皮長靴,及肩的捲髮染成搶眼的西班牙金,高高束在發頂,讓她整個人顯得飛揚帥氣。
而且她一直在笑。
此刻她正捧著酒杯站在雅蝶宣傳部經理的身邊陪著賓客談笑風生呢。
在場每一個人都被她爽朗的笑聲所吸引,領略著與她交談時,那獨具魅力的幽默,忍不住也隨之心情飛揚起來。
佳良手底下的人也負責地留意維持酒會的順暢,將節奏掌控在高揚的氣氛中。
這是他們的工作。
她很適合在人群中周旋。
佳良原本只是一家廣告公司里的AE,偶然出現在一場小型晚會裡,她的現任老闆獨具慧眼,將她挖掘到自己旗下,從此她一步一步地從小公關晉陞為部門經理。
她的老闆認為她天生是吃這行飯的料。
佳良自己也是這麼認為。
她喜歡人群,樂意和各類不同的人打交道,愛玩好動,剔透玲瓏的交際手腕讓她很容易與人打成一片,她是業界著名的一匹寶馬。
因此她的老闆常自許為伯樂,給與她全然的信任。
佳良心知肚明,只暗暗覺得好笑。
「王經理,你這身衣服真好看,不知道是哪個名家設計的?」一個衣著光鮮的名媛問道。
佳良笑說:「哪裡,過獎了,張夫人,我這身打扮哪裡比得上您的雍容華貴呀!不過如果您有興趣的話,這設計師是我朋友,我很樂意把她介紹給您。」
佳良身上這套另類的禮服是她認識的一名設計師的傑作,名氣還不怎麼響亮,佳良受她之託,穿了她的最新設計來參加酒會,果然今晚不止一個人向她打聽設計者的大名,準備的名片發得一張不剩,充分達到宣傳效果。不過私人情誼歸私人情誼,今晚重點還是得放在雅蝶的產品上,給了名片後,佳良很快又把話題轉向雅蝶的化粧品。
雅蝶的趙經理髮現他的目光已經好一陣子無法從佳良身上栘開。她整個人像是會發光的星體,而他……也許將要做撲火的蛾。
從國外被挖角回來的他空降在雅蝶公司里,由於公司性質的緣故,雅蝶員工性別比例一直是女高於男,他不止一次在女同事的眼中發現愛慕的目光,他還透過公司E-mail安全檢查部門得知原來他在公司里「號稱」是雅蝶最有價值的鑽石單身漢。他年輕、有才華、相貌英俊,又受公司器重,前途不可限量,是女職員眼中難得一見的優良丈夫人選……
對這項意外發現,他苦笑,原來現在女人是這樣在挑選男人的。先看外表、身家和一切物質條件,至於他的個性和個人感覺,則被擺在最底層的位置。
被女人包圍久了,他覺得他若不是即將要被寵壞,就是對婚姻再也提不起興緻。
然而他看見了她——
王佳良。
初次見面,是為了公司的業務,幾回交手,她的態度不卑不亢,總是準備充足、自信滿滿。
工作能力強的女人他不是沒遇過,但王佳良給他的感覺很不一樣。她身上沒有那股很容易在女強人身上發現的驕氣,或者為了贏得男性尊重而刻意偽裝出來的強悍。
他覺得……她好真實。
他覺得,當她看著一個人時,她是用她的靈魂在看著。
他覺得,她對一個男人如果沒有意思,那麼她真的就是那麼想。她不是那種以退為進的人,而他厭倦了商場上爾虞我詐的勾心鬥角。
當他順著她的視線看進她的內心時,他覺得他好想認識她。
就是這種單純的感覺讓他在上回忍不住開口邀她吃飯。
對,她很婉轉地回拒了,但是他覺得如果他再邀請她,他還是有機會。
很奇怪為什麼像她這樣有魅力的女人身邊會沒有人守著,但他很高興聽到他託人打聽到的這個消息。
他在等。等酒會結束。
快了,剩半小時而已。而佳良看起來已經有點累,她這陣子真的很辛苦。
半小時後,酒會終於順利落幕了。
待送走所有的賓客,佳良和同事已經在商量慶功會的時間和地點。
擇期不如撞日,大夥兒起鬨要接著在今晚續攤,反正明天就是周末了,有兩天可睡,不怕睡不飽。
至於地點,正在敲。
這群從事公關和業務工作的職業男女,做任何事情都講究速度,兩分鐘後,地點敲定了。
不知道是誰高喊:「BROWNSUGAR!」
一呼百諾,事情就此定案。
所有人臉上都有一點倦意,然而就是因為工作太辛苦了,才必須先放鬆一下心情,把連日來的工作壓力一股腦兒拋開,才能回家睡個好覺。
佳良宣布:「大家辛苦了,把東西收拾收拾,五分鐘後,出發。」回頭看見幾個雅蝶的人,佳良趨前客氣地問:「趙經理,帶著你們的人一起過來?」
怎能放過這種好機會?趙經理點頭:「好啊,今晚我請客。」
佳良笑道:「當然你得請客,我們帶頭的人薪水領的比別人多,又不一定比較辛苦,遇到這種場合,掏腰包是我們的責任。今晚可好,我們一起請客,我荷包可以少瘦一點,待會兒一定要讓我請你喝一杯酒。」
趟經理很想說他不介意負擔慶功會的所有費用,但是能跟佳良一起負擔,他又覺得很愉快,覺得這也算是某種程度的「同甘共苦」了,於是咬牙把話忍住。
☆☆☆
在「紅糖」,酒酣耳熱之際,趙經理藉著酒意舉起他的酒杯向眾人宣布:「我打算要追一個女人。」
大夥立刻追問:「誰誰誰?」
「一個很特殊的女人。」他又說,眼睛看向佳良。
到底是誰呢?除了秋娟心裡大概有點底之外,其他人都一臉「莫宰羊」,鬧成一團。
「王經理,你有空了嗎?我有榮幸請你吃飯嗎?」
談笑聲突然靜止,全部的視線都集中在佳良身上。
佳良則放下喝到一半的酒杯,處變不驚,微笑:「趙經理,你喝醉了。」
又一個拒絕,趙經理一臉無奈地問泛太的人:「你們帶頭的向來這麼難追嗎?」
大夥兒這才相信有人放話要追他們大姐這件事不是個惡作劇,接著便起鬨道:
「大姐,去吧,難得有人要追你耶。」是小姜。
「是啊,去吧去吧,你不是常抱怨我們害你找不到『對先生』嗎?」尹頡跟進。
秋娟夢幻地嘆息道:「啊,多金、英俊又多情,如果是我,我就答應。」
接下來大夥紛紛大聲發表自己的意見。
內容經歸納分析,大抵是「機會難得」、「趕快捉緊」、「給個機會又不會少塊肉」……云云,所有人意見一致倒向「去吧」這一邊。
趙經理期待地看著不發一語的佳良。「你怎麼說,給我個答案吧?」
佳良靜靜地將杯子里剩餘的酒液乾了。「我想我明天晚上有空。」
趙經理鬆了一口氣,笑了。
佳良則在大夥兒的笑鬧聲里思索讓她答應的關鍵是什麼?
是因為他長相好看、多金、有才華?佳良不否認這些條件對一個男人來說很是吃香,然而真正觸動她的,並不是這些東西,而是因為——
她二十八了。這個年齡讓她開始有些害怕,過去的信念漸漸產生動搖。
二十八……每個活到這年齡的女人或許都會出現相同的恐懼。
青春的消逝,對未來的不確定感。
這是一個沒有人可以幫助,必須自己單獨去面對的恐懼。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決定對不對?
☆☆☆
「佳良,喝湯。」六點鐘,康平高聲喊道。
佳良三兩個箭步衝出房間,身上一襲嫩黃色洋裝背後拉鏈才拉到一半。「來了來了,天啊,我等了有一萬年那麼久!」
這個禮拜六康平輪午班,下午從酒店回來後,他就鑽進廚房裡忙碌著,沒過多久,砂鍋里開始傳出陣陣甜香,害佳良不斷往廚房張望,問了好幾次:「你在煮什麼?」
然而康平笑了笑,只說:「我在熬湯。」
「什麼湯?」味道好香,還甜甜的,聞起來好像蜜。
神秘兮兮的。「再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惹得佳良蹙起眉。「還要多久?」
抬手看錶。「再一個半小時左右。」
什麼湯要熬那麼久?一個半小時,那不就要等到六點鐘了?「我六點半要出門耶。」跟趙經理約六點半見,他開車來接她。
「你要出門?」康平從廚房探出頭來。
「對呀,我今晚有個晚餐約會。」丟開手邊的雜誌,佳良叉著腰走向廚房。真的好香,好想看看鍋里到底有什麼好料喔。「咦,我沒告訴你?」仰頭看他。
康平搖搖頭。
「啊,昨晚我回來時你睡了,早上我醒來時你又出門了……」陰錯陽差,沒機會說。
「所以是個臨時約會?」康平想著剛買回來放在冰箱里的菜,還奸他還沒開始準備晚餐。
「嗯哼,昨天才決定的。」佳良不專心地回應著,她的心思全放在正冒著蒸氣的那隻砂鍋上。「真的要等到六點才能吃?」
佳良半點不掩飾她的饞樣,他實在很不忍心潑她冷水。「才剛燉呢,這味湯重火候,時間要算的剛剛好,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這樣啊,那……先打開鍋蓋讓我瞧一瞧?」
「也不行,時間下到掀了蓋就破功啦,會走味的。而且這種湯要趁熱喝,再熱過味道就會變樣。」
「啊——」佳良哀號了聲。「簡直折磨人!」
康平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對不起啦。」
瞪著那鍋湯,佳良掙扎著。「我看我還是打電話取消晚上的約會好了。」不然就乾脆把人請進家裡來,反正有康平在,在家吃的絕對不比外頭差。
「取消?」康平說:「這個約會不重要嗎?」
「重不重要我不知道,」佳良聳肩。「反正取消了可以再約,世界末日又還沒到。」
康平有些好奇,「是個什麼樣的約會?」公事?私事?會約在周末晚上,應該是後者吧。
佳良挑起眉。「你看起來很好奇哦。」
反正也沒啥好隱瞞的,他點頭承認:「很好奇。是個男人?」
佳良忍不住笑了。「對,是個男人。」
兩人不知怎麼搞的,開始玩起問答遊戲。
「是個好男人嗎?」
佳良又看了看那鍋湯。這世上要比康平好的男人恐怕不多。「不知道,還不是很了解。」
「你打算談戀愛了嗎?」他還記得幾個禮拜前,他們在西門町看完電影後的那段談話。那次的分享讓他比較能了解佳良的內心,也拉近了他們的距離。
「我一直都想談戀愛的。」嗯,這句話怪怪的,百分之九十九會讓人誤以為她對男人有多饑渴,但事實並非如此。忍不住瞪他一眼:「嘿,別笑、別笑哦,如果你敢笑——」
「我沒有笑,我保證我不會笑。」康平趕緊舉起雙手表示無辜。
佳良挑剔他,「可你嘴角明明都往上勾起來了。」同時伸手去戳他上揚的嘴角。「看、看,酒窩都跑出來了。」
康平捉住那隻在他臉上戳來點去的手,咧開了嘴。「佳良別惱,我純粹是為你高興。」
她沒生氣,只是跟他鬧著玩。但他現下這話,佳良可真不明白了。「怎麼說?」
「很簡單啊,這表示你已經遇到一個你想要的人了,你的感覺願意接納他,不是嗎?」他以為佳良會同意他的話,他以為佳良終於等到了她一直在等的。站在朋友的立場,他希望她幸福,所以為她感到高興。
他以為佳良會笑,他喜歡看她笑。
然而她卻只是怔愣,一會兒回過神後,輕輕地搖著頭。
「不是這樣的。」想想,又搖了頭。「我想我只是不能再信任自己的感覺,我已經信了它二十八年,卻不曾得到什麼。我不知道答應今晚這個約會對或不對,我想我有點傻,但是我想試試看,也許不會成功,但起碼我會知道以後我該怎麼做。」
康平靜靜地聽,默默地思考,深深地看著她。
「佳良,你很勇敢。」
佳良忍不住又看向爐上那鍋湯。
「我也這麼覺得……」渴望的眼神轉向康平:「真的要等到六點?」
康平大笑。「你也很貪吃。」
佳良頗無奈地攤手。「你則是愈來愈了解我了。」頓了頓,又道:「奇怪,你為什麼死不肯跟別人一樣叫我『大姐』?你不覺得其實我們滿有緣的嗎?看在我對你這麼好的分上,你一定要跟我這麼生疏?」
不知為何,他就是知道他早晚會再遇到這個問題。可能是因為佳良一直對此耿耿於懷的關係。
「佳良,你才比我早出生兩年,而且我是年頭生,你是年尾生,我一點都不覺得我喊你名字會比較生疏,再說我喜歡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佳良納悶地道:「很菜市場耶。」唯一的優點就是筆畫少吧,她一向懶。聽說她老爸本來還打算給她取名叫「王一一」,曉事後,她還很懊惱這個名字沒有雀屏中選呢。
康平只是微笑地重申:「一點兒也不,我喜歡你的名字。」
佳良狐疑地看著他。「是嗎?我本來可能叫王一一,一二三四的一,我比較喜歡這名字。」只有六劃,多好寫。
康平的笑容僵住。「呃……什麼?」
她頗認真地捉著下巴問:「你不覺得,王一一是一個很棒的名字嗎?」若非「佳良」這名已經用習慣了,否則她還真有點想去改名。
康平臉上有著為難的表情。「佳良,你不是六點半要出門嗎?你不用先準備一下?」
佳良瞄了一眼客廳的壁鍾,「現在還早嘛,我化粧最快了。」何況她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等喝湯。「我發現聊天的時候時間過得比較快喔,五點了耶,我看我們繼續聊聊好了。」
「那,要聊什麼?」站著聊天,累,康平把窗台上的雜物栘開,兩個人就肩並肩,輕鬆地坐在寬寬的木製窗台上。
「隨便聊聊嘍。」佳良眼睛轉呀轉的,接著笑道:「先講講你在旗津的生活如何?」
然後,他們就從自己的家鄉聊起,聊天文地理、聊時事新聞,聊政治、聊人生,聊樓下管理員最愛看的電視節目,也聊他們曾經有過的夢想。
「我十歲的時候,最想做的事是開遊艇環遊世界一圈。我的船上會有很多同伴,有魯賓遜、彼得潘、孫悟空和無敵鐵金剛,我們要一起去冒險。」那時佳良剛剛看了海明威跟北海小英雄,一心想要當夢想家。
「咦,沒有花木蘭?」他笑問。
「呃,」佳良老實地承認:「那個時候我比較喜歡男生。」雖說木蘭「無長胸」,她還是覺得可能木蘭的弟弟會比較有意思。
康平笑了出來。
他已經知道佳良的童年不是在童話故事裡長大的,她看海明威、崇拜託托,曾經被鄰家惡犬追過,嚇得不敢出門上學,結果後來鄰家的狗被車撞死了,佳良還哭了整整一個晚上。
他想像著那樣的佳良,忍不住一直想笑。佳良太可愛了。
但輪到他談自己時,他卻覺得自己沒多少事可以拿出來分享,佳良一直催他,他只好硬著頭皮上陣:
「嗯,我十歲的時候還很笨,什麼都還懵懵懂懂,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有一個晚上,海產店來了一位很有名的大廚師,大家都叫他袁先生,他簡直是神,什麼菜送到他面前,他只嘗一口就能講出所有的材料,甚至連調味的黑醋發酵過多久都能說的一清二楚,可惜當天晚上他就走了;後來我一直沒有再見過他,直到自己也進了廚師這行,才曉得原來這個袁先生是清代御膳房大廚的閉門弟子,一生里不曉得嘗過多少人間美味,我想我會想當廚師,跟小時候這件事有很大的關係。」
佳良聽的嘖嘖稱奇。她喜歡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就是因為她明白,人生際遇各不相同,每個人的背後都有說不盡的故事,這種感覺讓她覺得既滄桑又美麗。
「這麼說來,你等於是小時候就決定了自己未來的方向了,真不簡單!我小時候想過要當船員、女太空人、鋼琴教師……」細數了十來個「我的志願」後,結論是:「但都沒有一個實現過。看,我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
對有些人來說,夢想永遠是夢想,她想康平的內心一定非常堅定專一,因為他讓自己的夢想實現了。
在她看來,他是一個相當優秀的廚師。
佳良話里頗有自我調侃的意味。
康平按住她擱在窗台上的手,搖頭說:「不是這樣的,佳良,你一點都不普通,你也許沒有真正駕船出海過,你也許也沒有上過月球……」
「而且我現在彈『兩隻老虎』都會走調。」忍不住插了個嘴。
他回她一笑。「但是你沒有忘記你的夢,你不知道現在還沒有忘記童年夢想的人已經不多了嗎?」
現代人不但對陌生人疏離冷漠,甚至也忘記了自己曾經走過的路。不知道,在這個冷漠的水泥叢林里,有誰還記得那個不願意長大的小飛俠?
成長的過程里,一定得遺忘童年所作的夢嗎?
仲夏傍晚的陽光從身後的窗穿射進來,肩上、發上,都被夕陽染上了一層金粉。
爐子上的鍋子傳出陣陣香味,佳良擁有這層公寓將近六年了,她從來不知道她的廚房可以變得這麼溫馨。她從來只使用冰箱和微波爐。
他倆肩並肩坐著,影子斜映在地板上。
為了一個突生的念頭,佳良忍不住輕笑出聲。
「笑什麼?」
佳良轉動帶笑的眸子看向他。「你是康德的親戚嗎?哲學家先生,我想我可以不必擔心你會交不到新的女朋友了。」
「呃?」康平又露出他那一臉無辜懵懂的表情。
佳良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右頰上單獨且唯一的那個可愛的酒渦:「被你愛著的人,會很幸福。」
只是跟他肩並肩坐在一起,看地上的影子,就已經覺得這麼安心、這麼滿足了,而他們還只是朋友的關係而已。
如果僅僅只是當朋友都可以得到這麼多快樂,那麼若是被他全心全意地愛著、呵護著,佳良想像不出那會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好在她也不需要去想像,她現在所得到的,已經滿足了她心中所有需要幸福的角落。她要的很少,所以不貪心。
康平沒有說話,他只是握了握佳良的手。
喉頭一陣哽澀,他用力吞將回去。
會幸福嗎?被他愛著的人……
他不像佳良可以如此確定,因為他甚至連小勻離開他的原因都不清楚。如果他可以帶給她幸福,為何她還要走?
他很想相信佳良的話,很想像她相信他這般相信自己。
但是他很清楚他做下到,崔勻的離開讓他心中永遠有著一塊傷。
傷會癒合,時間遲早的問題而已,這個世上沒有時間撫平下了的傷痕,愛情也不是生命的全部,然而他也很清楚,即使傷口癒合了,疤痕還是會在;疤痕淡了,卻只是淡了,曾經存在過的東西無法真正被抹滅,它們只是換個形式繼續在每個人的生命中輪迴。
突然間,他覺得有點冷。「你該去換件衣服了,除非你打算就穿這樣去約會。」寬T恤和短褲恐怕不適合出席高級餐館。難道佳良想吃路邊攤?
暖陽烘得她全身懶洋洋的,佳良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快要睡著一樣。「時間還早,再讓我坐一會兒。」
答應約會,是為了一個人在家伯孤單,可此時此刻跟康平在一起,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孤單——那麼今晚還有必要出門嗎?
儘管腦袋昏沉,心思卻警敏著。
有必要。她回答自己。
有一天,康平會搬出去,他們的室友關係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他會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命經驗,那些都不是她所能分享的。也許此時此刻他的友誼溫暖了她,然而世上沒有永遠,她承擔不起相信永遠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他會有他的人生。
她也會有她自己的。
他們都必須學著妥善去經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