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女四重奏(2)
那男人身份似乎非同等閑,周圍馬上有人衝過來扶他,展唯的面前立馬擠滿了**。她在笑成一片的嘈雜中去揀那個濕漉漉的杯子,那東西竟然還在無休止地向舞台滾動,就跟犯了脾氣似的沒完沒了。等到展唯逮住它,冉琳琳和那個倒霉的男人也終於被人扶了起來。男人戴好眼鏡接過杯子,情緒還算是比較克制。他問琳琳:
「女孩子家家怎麼這麼二迷糊?你哪兒的你?」
琳琳昏天黑地一摔自然是話不成文,展唯便替她答道是樂團的學生。男人說:你們倆都是樂團的?我怎麼沒見過?是管樂的還是弦樂的?展唯正想著應該怎麼解釋,還好白老師及時從觀眾席里鑽出來救場。她看了看無所適從的琳琳,向男人解釋道:「噢,這兩個是新生,拉小提琴的,算是咱們弦樂團的人。你跟著小鼓樓跑了這麼些天都沒見過,大驚小怪的。」然後又沖展唯和琳琳大聲介紹:「這是咱們弦樂部的劉老師,劉參謀,呵呵,小鼓樓就是他一手帶起來的。」展唯馬上點頭哈腰:「劉老師好!」冉琳琳還沒來得及獻禮呢,就被白老師一陣數落:「你說說你,推門也不輕點,人劉老師出去打水還以為碰到砸場子的了呢。」
這話引起周邊一陣鬨笑,展唯和琳琳趕忙就近找了一個座位趕緊坐下,等著一睹小鼓樓的尊容。可是這才現台上的竟是幾個吹薩克斯的男生。展唯問旁邊的一個學生:嘿,小鼓樓演了么?那學生說沒呢,都等著呢。前面都是別的參加比賽的組合,小鼓樓肯定壓軸啊。展唯聽罷便扭頭啐旁邊的冉琳琳:你說說你,忙忙叨叨的圖什麼,撞槍口上了吧。琳琳反以為榮地說得了,你看我多會撞,這麼關鍵的人物,你想跟人家說話人家都不見得搭理你。
兩人又說了幾句,仍不見小鼓樓上場。展唯有了幾分熱臉貼上冷**的狼狽。她是從來不崇拜任何人的,尤其是不認識的人。之所以今天坐到這裡,多半還是因為心中有個理想的寄託,總覺得有朝一日台上的會是自己。可是高高在上的舞台讓她感到了夢想與現實的差距,讓她覺得無論擁有怎樣的宏圖大志,終究還是要落實在一個最最平凡的起點上。那可是一個令人討厭的過程。
她問冉琳琳:「琳琳,你說南方的音樂學院跟咱們這裡有區別么?」
琳琳轉了一下眼睛,似笑非笑地反問:「哎你是不是又想王東了?」
王東是展唯高中時一個比較曖昧的男朋友,現在已經被保送到南京的一所有名的音樂學院了。他人雖然其貌不揚,但一直是樂團弦樂部的部長兼指揮,音樂造詣可見一斑。他和展唯最開始沒什麼接觸,只是相互知道而已。後來有一次樂團合練時王東總現小提琴聲部對不上拍子,怎麼聽每個小節的尾音不在一起,紛亂無章,令整體效果大打折扣。王東於是找到擔任席的展唯責問,說你們這怎麼回事,是拉琴呢還是拉磨呢?展唯翻著白眼說到底是不是你分的譜子?你看看調都沒協調好,能拉成這樣你就偷著樂去吧。王東拽出架子上的樂譜,現弦樂部的譜子果然和管樂的不在一個調上。但他還是說:你們順手變g調不就行了?見展唯不語,他又拿起展唯的小提琴按管樂的調拉,拉得半音不差。展唯冷眼旁觀,心想獨奏算什麼本事,你合練時拉一個試試,早就被別人帶跑了。王東此時恰恰頓悟到這點,愣了愣,甚至還拍了一下頭,最後說:得了,我還是今晚把譜子給你們轉過來吧。
於是展唯覺得這個人有點意思,看似才華橫溢不食人間煙火,骨子裡的東西其實比別人一樣不少。後來再幾次必要的接觸中,展唯也逐漸了解到,王東其實是一個特別普通也特別隨和的人,只是他的堅持和付出將他推到了這個位置上,理所當然,沒什麼傳奇。而且當初他練琴時來自家庭的阻力曾經讓他的音樂生涯幾次瀕臨斷送。他的母親是北大的講師,父親是林大的教授,這樣的教育世家是很難包容兒子一門心思往藝術的道路上扎的。高考報志願的前幾天家人還就為此事產生爭端,氣得王父高血壓都犯了,迷迷糊糊地躺了一宿現兒子依舊固執己見,恨不得把他剁碎了餵雞。王東說那你就剁了我吧,那也比我吭哧吭哧念到博士后卻一腦袋漿糊強!
後來他跟展唯說,如果那天父親真的說服了自己,可能他和展唯的關係反倒有未來了。恰恰是他執意背井離鄉,才導致了他們兩個剛剛升溫的感情一下停歇冷卻。他走的那天樂團的許多師弟師妹們都去車站送他,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為他高興,只有展唯笑不出來。展唯把他們第一次接觸時產生爭議的樂譜拿給他,說那天你拉得簡直太好聽了,我不是不屑,而是已經聽傻了。
「他後來又來信了么?」琳琳問。
「嗯,來了幾封,沒說什麼,大概就是風土人情什麼的。」
「你都給他回了嗎?」
展唯把臉轉向她,陰陽怪氣地反問:「你怎麼那麼關心他呀?」
琳琳笑道:「咳,不是話趕話說到這兒啦嗎。」
兩人正小聲笑著,忽然聽見周圍一下安靜了許多。展唯抬眼看去,台上已經先後走上了四位窈窕整潔的少女,均著西式裙裝,扎著利落的馬尾辮,好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八隻皮鞋在舞台上踱出帶有磁性的節奏,讓展唯覺得這個場合突然變得無比的正式和莊重。她馬上捅捅琳琳,說你的偶像們終於閃亮登場了。
琳琳仔細瞅了瞅,並沒展唯想得那樣興奮,只是感慨:「她們怎麼都這麼嚴肅呀。」展唯道:「你以為都跟你似的整天嬉皮笑臉的缺心眼兒?」琳琳一臉認真:「從小老師就教過,上台前一定要面帶微笑,甭管是比賽還是演出,這倒好,這四個就跟剛進公安局預審處似的,臉拉得比她們的琴都長。」展唯聽罷便去找那個拉大提琴的,心想臉要拉成那樣就無敵了。然後她低聲驚呼:「哎呀,我見過她。」
展唯告訴琳琳,那個大提琴手好像就住在離她家不遠的桂花衚衕,她們小時候在少年宮有過接觸,後來上學之後就沒再碰到過。「她好像姓翟,具體叫什麼我忘了,小時候經常扎個紅絲巾去學琴,挺招人喜歡的,長得也特漂亮。沒想到她就是小鼓樓的人。」琳琳打量著她,見其皮膚光潤、五官俊秀,儘管沒有濃妝艷抹,卻一眼就能看出是個美人坯子。
「嗯,這四個裡面就她長得最好看。」
除了那個大提琴,弦樂四重奏還有兩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兩個小提琴手身材還可以,但相貌平平,所以並不出眾;中提琴那位長得還算有些特點,嬌小的面容搭配上一條很長的馬尾辮,讓她在一點點的笨拙中透著可愛。冉琳琳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辮子,想確認一下她有沒有類似的問題。
這時候《死與少女》的旋律已經在劇場悠悠盤旋,舒伯特哀婉朦朧的情調如細水一般鋪展開來,蔓延到展唯她們腳下,讓冉琳琳如痴如醉。展唯也在認真欣賞,只是在精神上還沒有琳琳那樣虔誠。她承認小鼓樓的協奏淡定、默契,渾然一體,只是在表達上似乎略欠溫和,也說不好是冷清還是冷淡,總之讓人有一種距離感。展唯聽到三十多個小節的時候就感嘆,原來國際大賽果然是高高在上的,凡夫俗子是無法靠近和領悟的。
她記得王東曾經就向她嚴厲批判過演奏中的這種缺陷,他表示對其深惡痛疾。用他的話說,就好比一個人吃東西只吞不嚼一樣,如果僅僅是為了解飽,那麼尚可如此,但如果是為了欣賞和品味,那就算是糟蹋了藝術。不論是弦樂還是管樂,都是應該把感情灌輸到樂章中去的。那是一種營造和共振,是人與人之間秘不可宣的傾訴。
還好小鼓樓精湛的技藝或多或少地彌補了感情的抒,所以展唯在聽到一般的時候還是相當受用的。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在演奏到樂章d部分時,二號小提琴的一個重大失誤使演奏赫然變色。冉琳琳也愣住了,儘管她沒聽清在這個小節里是二號琴進晚了還是一號琴過快了,總之前者的聲音突兀尖銳,帶得中提琴也走了半個音。在座的多半都是行家,聽到此刻不少人都嘩然相覷,劉參謀甚至還站了起來,掏出眼鏡想仔細確認一下台上到底是不是他的得意門生。然後他腦中轟然作響,因為眼鏡里的二號琴手已經在此刻跑下了台!
一曲未終就倉皇退場,這在東西方音樂表演中都很荒唐。所有人都意識到出了事故,劇場里就像炸開了鍋,議論聲彼此起伏。樂團的幾個相關領慌慌張張地在門口碰了頭,討論著是先找人還是先救場。劉參謀沖白老師叫道:找什麼人呀,你看看還有幾個觀眾?白老師回頭一看,可不,大家都是沖著小鼓樓來的,演出一砸,就都66續續退場了。白老師心裡有火難泄,也抬高了聲音:她這是怎麼回事?太不拿學校和樂團當回事了吧!巡演時都沒這麼鬧,非得在自家門口丟這個人?劉參謀馬上回敬說得了,誰沒個掉鏈子的時候,她捱到回學校演出時才出這幺蛾子就不錯了,省得在外面丟人現眼!
這兩個主要領導也說不清是討論和爭執,總之滔滔不絕,讓等在一旁的展唯眼珠來回亂轉。她本來是想問問白老師她和冉琳琳什麼時候去樂團報到的,因為上周的面試已經過了,只是遲遲沒有收到通知。可是白老師和劉參謀的舌戰大有愈演愈烈之勢,展唯便隨眾人走出了劇場,這時她才現,冉琳琳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