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像兩個陌生人似的,相敬如賓、小心翼翼地安然共度,他沒有再做出任何挑逗的行為,她對他也不再完全的漠然,有時他們甚至能融洽地聊起以前的回憶,而藍家其餘三個兄弟以及藍老爺子則是他們最常談到的對象。
第六天,莫芷婕起床后,發現玉面、影面兩人又來報到了。她心想他們必定是談有關案情的發展,她不想介入。不料走過書房時,卻被眼尖的藍劍儒發現,並且把她叫了進去。
情況似乎不妙,否則那幾個人不會那副神色凝重的樣子,而他們看她的神情,好像她是事情的關鍵般,帶著希望與期盼。
「怎麼了?」
藍劍儒看了眼白知雨,示意他回答。
「嗨,芷婕,你今天似乎更美了。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嗎?」白知雨故意忽視藍劍儒深具威脅性的目光,徑自輕佻地凝視著莫芷婕。
由於不忍讓他失望,她回了他一個笑容。
「玉面,別又來了。」戚如鏡有限的耐心又開始催促了。
「好吧、好吧。事實是我們的行動出了點問題。」白知雨一臉沒趣地一言帶過。
芷婕懷疑地望了藍劍儒一眼,而後者則證實似的對她輕點個頭。
「是哪一部分?」
「他們比我們想像的還要聰明,昨天我們在NTV及你的住處大舉埋伏,他們的確出現了,不過,在發現了你不會出現之後便立刻撤退,速度快得我們的人來不及反應。」藍劍儒平靜地解說。
「錢面老大,你搶了我的台詞。怎麼回事,你恢復正常了?」他的話再一次引來一陣殺人的目光。
「所以說他們已經知道你正受到嚴密的保護,不可能再輕舉妄動了。」戚如鏡不顧玉面的岔題,接著解釋。
「可是,他們還是必須行動,你對他們來說太具威脅性了。也就是說,他們會在暗處觀察,只要你一出現,他們必定會採取行動,所以我們還是有機會。除了從這一條線著手之外,我們只剩下錄影帶及朱安妮。朱安妮目前還是下落不明,而芷婕在他們對話中聽到的『黑狗』、『螞蟻』兩個人,經過過濾后,全台灣符合的黑道份子就有二、三十個,我們必須想辦法將範圍縮小,否則太費力了。」白知雨生怕又被搶走台詞,趕忙接著說道。
「所以說來說去,你們還是想從追殺我的人下手。」她猜測著。
「罩啊!莫主播,你果然是美麗與智慧兼具。」白知雨忙不迭地稱頌著。
可是,追殺她的人不會平白無故的出現……除非,她先露面。
「你們想怎麼做?」她不動聲色地問道。
沒有人回答她這個問題。
她越過順長的白知雨,直接看向沉坐在書桌后的藍劍儒。
他在擔心。他的眼神中她很明顯地感受到。
他在擔心什麼?她的安危嗎?為什麼?難道……
「你們要我當餌,引誘他們出現,是不是?」
「你可以不用答應,畢竟生命是你的,你有權決定。你用不著顧慮我們,我們自然有其它辦法。」藍劍儒急急地解釋。
他知道祭出莫芷婕是最有效率的辦法,可是他並不想讓她冒著生命危險,雖然他會拚死保護她的安全,但是,這麼做的風險的確太大了。
她平靜地打量了眾人一眼,爽快地說道:
「我答應。」
「芷婕……」藍劍儒從座位上站起,一臉藏不住的擔心。
「鐵面說的對,你可以拒絕,也可以考慮,不用急著作決定。」白知雨冷靜的說詞,像是律師在法庭上念出被告的權利條文。
「我們尊重你的決定,保護你是我們的義務,但是你沒有義務完全配合我們的計劃。」戚如鏡附和道。
「嘿,為什麼說的像是我要犧牲生命一樣?你們會保護我的,不是嗎?」
「當然。」玉面、鐵面、影面三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我會寸步不離地守著你。」藍劍儒慎重的語氣像是承諾一般。
不知怎地,有了他這句話,她的心整個定下來了。其實,她不是不擔心面對隨時可能來臨的危險,只是她清楚這是最好的辦法,或許也是唯一的機會。與其讓這件事這麼沒完沒了地拖著,她寧願速戰速決。
「好了,那麼你們要我怎麼做?」她語氣輕快地問道。
「今天下午回NTV,主播今天的晚間新聞。」
事情就此拍案論定。
*
*
「記住,不管發生什麼突發情況,絕對不可以離開我的身邊。」門外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嚴肅地警告著。
「這句話你已經重複了幾十次了。」門內另一個女聲冷冷地答道。
「我要你的承諾。」男聲還是不肯鬆懈。
「呼……」一聲嘆息。「我答應、我答應,我、答、應!OK?」
莫芷婕翻了個白眼,無語問蒼天。到底出面當餌的人是誰,沒有功夫、沒有配槍、沒有防衛的人又是誰,他那一副緊張的模樣簡直要將她逼瘋了!
或許讓她登高一站,讓那些人用槍把她射成蜂窩還來得容易些。
「開門。」門外藍劍儒的聲音又傳了進來。
天哪,就不能讓她安靜一會兒嗎?
她疲憊地搖搖頭,放下手中準備換上的套裝,懶懶地走到門邊,把門打開。
「我拜託你好不好——」她的話消失在他送到她面前的背心裡。「這是什麼?」
「防彈背心。最新型的,防彈能力超強,最重要的是它超薄、貼身,穿上外衣也看不出來。」
莫芷婕獃獃地看著眼前他所謂的「最新型」的防彈背心……他,是不是太過認真了?
「不需要——」
「穿上,你無法預測會發生什麼情況。」他沉聲警告道。
她深吸了口氣,接過背心,發現它的質料超乎她想像的柔軟、舒適……這玩意兒真能保護她的安全嗎?她懷疑。
顯然他聽到她心裡的疑問了——
「別小看它,這可是各國元首、高官擁抱群眾的基本配備。以柔克剛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吧?」他認真地解釋道。
「好,我穿。」省得再聽他那些廣告詞。
或許他特警退休后可以考慮去當防彈背心的推銷員。這社會亂得很,這玩意兒一定大賣,搞不好以後每年還會推出最新款式,好讓追求時尚的好男好女們搭配服裝,穿上防彈背心或許更會成為「流行」的代名詞。
終於,在他反覆叮嚀的絮語中,她第一次發現,他竟然可以如此嘮叨。她著裝完畢,可以出門了。
「記得我說的話——」
「Yessir,and……shutup!」她忍不住說出粗話。
不過,她的不耐煩馬上為呼吸到新鮮空氣的興奮感所取代。
當然啦,整天關在屋裡,連門都不準踏出一步的日子當然不好過,尤其她又不像藍劍儒能夠來去自如。他常常利用夜晚時間外出,而她連他什麼時候出門、什麼時間回家都不知道,只知道如果她不經意地說出缺了什麼東西,次日那樣東西就會出現在她面前,而他冰箱的牛奶與柜子里的微波食品更是從來沒少過。
總之幾天下來,她幾乎已經完全與世隔絕了,這次的「放風」雖然得冒著生命危險,但她仍然求之不得。
「你看起來很高興。」藍劍儒開著車,一面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當然高興……你會不會覺得奇怪,這世界少了你一個人,似乎也沒什麼差別。瞧,地球還是照常轉、太陽還是一樣閃耀,那些男男女女還是一樣,各忙各的、各煩各的,沒有人關心是不是失蹤了一個人。」她突然有感而發。
「哦,你覺得不平衡?」
她幾乎失笑。
「不平衡?有時候走在人群里,我恨不得自己能變成隱形人。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就像行星各自在自己的軌道運行一樣,損落、消失、死亡是必然的,沒必要因為一顆星球的損落,而造成整個宇宙的不安,不是嗎?好吧,我承認,我是覺得有些落寞。」
「那是因為你習慣了主播的光采,不管走到哪裡,你永遠是最出色、最受矚目的,一旦脫離了那個舞台,你的心態自然會出現落差。」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站在邊緣,我的地位是客觀的。我跟你不一樣,你生活在聚光燈下,而我只存在於黑暗中。一個主播仰望於他的威信及知名度,而我們特警成員卻唯恐曝光,一明一暗,我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分別。」
她愣然地轉頭看向他——
再一次,她在他身上又聞到了孤獨的氣息。
*
*
莫芷婕的出現在NTV颳起了一陣旋風,從公司高層到守衛、工友,無不爭相過來慰問、探視這名美麗的當家主播,而各節的整點新聞也密集播出了莫芷婕重返主播台的預告,一時之間,歡欣的氣氛洋溢在整棟NTV大樓里。
然而,最高興的不是盤算著收視率又要提高多少個百分點的高層總經理、新聞部經理,而是代理主播了幾天的陶吟風。
「你到底到哪裡去了?你失蹤的第二天,我一到公司,就聽說你被煞星警隊帶走了,這是真的嗎?那你現在怎麼又能回來了?沒有生命危險了嗎?」陶吟風一見到她,立刻劈頭問了一大堆問題。
「說來話長,反正,我現在是由煞星警隊保護沒錯,詳細的情形我以後再告訴你。」
「哦,好吧。重要的是,現在你可回來了,我警告你,不準再離開了,否則我一定遞辭呈!」陶吟風語帶認真地威脅道。
「你真的那麼討厭當主播啊?其他人可是求之不得呢。」莫芷婕好笑地反問。這時,她正查看著待會兒要播出的新聞帶子,一邊對照著老編剛剛送來的主播稿,同樣的動作她已經做了數年之久,自然駕輕就熟。
「我恨透了!真不知道你怎麼受得了,幾千瓦的聚光燈往你臉上打上一、兩個小時,我發誓自己真的聞到了頭髮燒焦的味道;汗水跟雨一樣下個不停,連臉上那一層厚厚的蓋斑膏都開始融化。你說,這種滋味好受嗎?更別說現在左鄰右舍部認識我了,連去夜市吃個臭豆腐都會被認出來。當主播到底哪裡好,我就是不懂!」陶吟風煞有介事地抱怨著,聽得一旁嚴加戒備的藍劍儒都忍俊不住。
「既然你那麼討厭當主播,那麼老總幹什麼一定要你坐上主播台?」
「唉……」談到這點她就有氣。「他說,我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跟你的冷漠有幾分相像,觀眾看了才不會覺得落差太大。用這麼牽強的理由把我拱上主播台,不只是我快氣瘋了,其他搶著當主播的人也恨得牙痒痒的。你看我,本來就很多人看不順眼我的特立獨行,現在更是內憂外患了。」
面對陶吟風的唉聲嘆氣,莫芷婕也愛莫能助,天曉得她能不能活過今天。
陶吟風一直偷偷覷著離她們不遠處的藍劍儒,這麼大的塊頭,看起來怪嚇人的。終於,她忍不住湊向莫芷婕低聲問道:「他就是煞星警隊的人嗎?」
「沒錯,他是鐵面煞星藍劍儒。」莫芷婕以同樣的低聲回答道。
「藍——」陶吟風不敢置信地喊道,不過,還沒喊出聲,她就精明地自動搗住自己的嘴巴了。
藍劍儒!她的偶像呀!
沒想到今天竟然能親眼看見他,而且是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
「藍劍儒?」她拿開手,小聲地確認。
莫芷婕不明所以地點頭答道:「沒錯……」突然,她記起來了。「對了,我記得你說過他是你的偶像……」
「噓……」
陶吟風示意莫芷婕別說出來,不過還是太遲了。她轉頭看了眼藍劍儒,確定他沒聽到她們之間的對話,接著又仔細地打量著她心目中的偶像。
「我的天哪,學姐,我真的太羨慕你了,藍劍儒呢!要是我有天也能被他保護,那該有多好……」
這時,導播走進剪輯室,請莫芷婕立刻進攝影棚,她們的對話因而中斷。
雖然離開主播台幾天,但是她還是不慌不亂,一點都不顯得生疏,而藍劍儒也的確如他自己所言,寸步不離。或許沒那麼誇張,不過,他對人員進出的管制可是絲毫不馬虎,只准必要的工作人員進入,其他閑雜人等一律被關在棚外。
他的存在讓她安心,卻也讓她分心……
只要她的視線一離開鏡頭,便不由自主地與他四目相對,他幾乎可以說是全心全意在她身上。
你生活在聚光燈下,而我只存在於黑暗中……
不知怎地,她老是想到這句話。
當她終於說出「晚安」兩個字,攝影機上的紅色小燈也隨之熄滅時,她不禁鬆了口氣。
藍劍儒擔心她的安全,一等她下了主播台,也不讓別人有機會靠近她,立刻就抓著她往車上沖。
這天算是平安度過了……
*
*
這二天,下了主播台後——
「喂,你會不會緊張過度了?」
藍劍儒不管莫芷婕的抱怨,還是一副戒備甚嚴的姿態,二話不說,拉著她直接離開NTV大樓。
莫芷婕辛苦地跟著他的步伐,好不容易到了車上,她才能好好喘一口氣。
「防範永遠不會嫌多。」他言簡意賅地回道。
「我們昨天不是好好的?」
「那不表示今天也同樣安全。」車子發動,他片刻也不停留地離開停車場上路。
「我們不是平安了嗎?」
「很難說,我們還沒有回到家,不算數。」
看著他一臉戒慎,她知道此刻的他正在扮演「藍警官」的角色,這時候不管她再怎麼抗議,都無法動搖他的心意。
突然,一陣刺耳的鈴聲打破了兩人的沉默。
藍劍儒從胸前掏出手機。
「有什麼動靜?」他沉聲問道。
「根據回報,至少有三部可疑的車子跟蹤你,距你不到一百公尺。」另一頭傳來白知雨的聲音,卻不同於以往油嘴滑舌的他。
「有辦法攔截嗎?」
「不能全部,你得設法擺脫。」
「我會,你盡量調到支援。」
「好,我立刻趕到。」
這段簡短的對話莫芷婕都聽到了。
「情況危急?」在他關掉電話后,她鎮定地問道。
「還不是最危急的。」言下之意是:他們遇過更危急的情形,沒什麼解決不了的。
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孰料他猛地加速,害她重心一個不穩,撞著了椅背。
「小心點,系好安全帶、抓緊!」
他的口氣是認真的,她不敢掉以輕心,隨即照著他的話做。
路上車子不少,但藍劍儒卻像是身經百戰,左彎右拐地,總是能在車陣中殺出一條路來,遇到黃燈、紅燈能搶則搶,能闖則闖。
約莫經過了十分多鐘——
「為什麼走這兒?這不是回家的方向。」在一陣顛箕之後,她好不容易穩住被拋來拋去的身體問道。
「我要擺脫他們。」
「還沒擺脫嗎?到底總共多少人在追我們?」她還以為以他們的速度,那些人決計追不上。
「少說也有五、六部車。」
比玉面估計的還多……
「現在呢?」
「還有兩部追得很緊。」
「玉面不是過來支援了?」
「以我們這樣的速度和路線,他們幫不上忙。」
言下之義就是——他們全得靠自己了。
莫芷婕看著速度的指針穩穩地指在八十到九十之間,忍不住在心裡讚歎他的技術;在台北這樣的路況下能保持這種時速,一般職業賽車手還不一定能做到。
話說回來,人命關天哪,她不也曾為了躲避追殺而在山路上狂飆嗎?而且,藍劍儒的技術她應該能信得過吧。
她才這麼想著,前面兩輛並排的公車擋住了視線,中間只留下一道僅容得下兩台機車塞人的縫隙,卻不見藍劍儒有減速的跡象——
「嘿!你在做什麼,要命嗎?」耳邊傳來一陣急如星火的喇叭聲——出自藍劍儒之手。「過不去的!一點……煞車,煞車!煞車……」她手蒙住眼不敢看,最後幾個字幾乎變成了尖叫,她已經想見自己一頭撞上眼前的龐然大物了……
她以為會聽到一連串的碰撞聲,不過,迎接她的卻是寂靜。
良久之後——
「放心,沒事了。」
這是誰的聲音?對了,藍劍儒……為什麼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冷靜?他說沒事是什麼意思?
她愣愣地拿開手,眼前還是無限開展的馬路、路上賓士的汽機車以及高高低低的大樓,而他們的車還是一樣高速前進……
「沒事了?」她無意識地重複。
「對。」
「沒事了……」突然,她回過頭望著路面,以及後方被他們愈丟愈遠的公車,所有畫面重新湧入她的腦中。「沒事了!我的天,藍劍儒,你要玩命可以,非得要拖著我下水嗎?既然要拖我下水,你何不直接把我丟給他們,一槍斃了我還省事些!我要死也死得乾脆,不要血肉模糊外加心臟病發作死掉,知道了嗎?」她義正辭嚴地說完,一點也沒有劫後餘生的興奮感。
「知道了。」
聽起來沒什麼誠意,至少表上的時速沒有減低。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她到底造了什麼孽?
「擺脫掉了嗎?」她有氣無力地問道。
「還有一部。」
「我們不會整晚都得玩著這個玩命追逐的遊戲吧?」她衷心希望不會。
他嘴角微微一撇,回答:「目前為止還滿有趣的。」
「哦,別再來了……」突然,她靈光一現。「對了,你何不停下車,等他們追上我們,掏出你的槍,一人給一發子彈,這樣我們不就安全了?」她認真地建議道。
他不可思議地瞥了她一眼。
「那是電影情節。你以為他們會傻得等我開槍而不反擊嗎?我可不想玩命……該死!」
他狂按著喇叭,直到前面那輛烏龜車不情不願地讓路出來。她開始同情起那個人了。
「你記下一個地址:明光路二段十二號十二樓。記住了嗎?」
「做什麼?」
「記住了嗎?」
莫芷婕正確無誤地復誦一遍。
「你要做什麼?」她不死心地繼續追問。
「這一輛車追得很緊,沒那麼好擺脫。待會兒我會盡量把車速減慢,你聽我的命令,我說下車你就立刻跳下車,不要遲疑、不要拖延,如果受傷了也不要停下來,盡量壓低身子,找最近的掩蔽物,像是汽車、樹之類的,知道嗎?
他確定她點頭了之後才繼續說道:
「記住,不要探頭看。直到你感覺四周平靜了才可以起身,找到這個地址,進去等我——那是我另一個住處。」
「那你呢?」
「我來解決他們。」
「我們可以一起——」
「不行,你在車上太危險了,我會分心,我得確定你安全了才能專心對付他們。照我的話做,到那裡等我。」
他的話讓她不安。他是想誘開他們,好讓自己脫離危險,那他呢?倏地,她覺得渾身開始發冷——從八天前事發至今,她第一次覺得害怕。
「我……不行,我做不到。」儘管她已極力掩飾,她的聲音仍微微顫抖。
「你一定要做到!」他堅持著。
「我——」
「別擔心,他們只顧著追車,不會注意到你已經不在車上。你會很安全的。」
「我不是擔心這個!」
「芷婕,你一定要做到。幫幫我,保護好你自己。」
「可是你——」
「我不會有問題的,相信我,事情很快就會解決的。」
「那我們為什麼不能回你原來的地方?我可以回那裡等你。」至少她對那兒比較熟悉,那兒有他的氣味,她較能安心。
「昨天有人跟蹤我們,現在他們已經知道了那個地方,我們不能回去。」
「你怎麼知道?」
「那是我們故意設計的,把他們引誘到那裡再一網打盡,我敢說那些追丟我的車輛現在都回到那裡集合了。冷麵、影面也會在那裡。照我的話做。」
「明光路……」她喃喃念道。
「對,二段十二號十二樓。別忘了,那裡的電腦出入開關是連線的,所以它認得你,記得嗎?它是你的,進去沒有問題。不要猶豫,進去等我的消息。」
她的心裡一片茫然,似乎只能照著他的話做了。但是,他呢?他會安全嗎?
「我怕……」她看著他專註的側面,小聲地說道。
「別怕。」他轉頭看了她一眼,發現了她蒼白的臉色,於是騰出右手,迅速地握住她的。「記住我說過的話……快到了!」
莫芷婕感覺自己心跳愈來愈快,手指幾乎掐進他的掌心。
「你……」她喉嚨干啞地幾乎說不出話。
「嗯?」
「小心點……我等你。」
她感覺他的手悄悄握緊她的。
車子飛快地轉了個彎,車速頓減——
「快,下車!」他的手同時放開她,眼神變得凌厲。
莫芷婕無暇多想,門把一拉、肩膀一傾,轉眼人已經離開車子了。車子猛然減速、復又加速離去的慣性使得她腳下一頓,整個人往前撲去。但她不讓自己多耽擱一秒鐘,迅速起身,心裡重複著藍劍儒的叮嚀:壓低身子,找最近的掩蔽物……壓低身子,找最近的掩蔽物……
她直覺地跑向停放在路邊的汽車,躲在車身後,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經過了約莫十秒鐘的時間,他們來的方向轉進了一輛同樣高速行駛的汽車,刺耳的輪胎摩擦聲和加速聲使她心驚,一時間,車聲及如雷的心跳幾乎佔據了她感官的全部,她屏息以待,直到聲音逐漸遠離、減小,才敢繼續呼吸。
她警覺地站起身,一雙迷濛的美目開始搜尋著最近的門牌……
二段十號、十二號……
她拉緊了套裝的外衣,環著雙臂,在這孟夏的時節竟感覺到一股涼意。她緩緩地走進大樓,照著藍劍儒的指示上到十二樓,一走到門口,在一架似曾相識的機器前輸入熟悉的密碼之後,厚重的鋁門立即自動開啟。
踏進開啟的門內,她不禁怔住了……一樣的牆、一樣的傢具、一樣的色系、一樣的裝潢!
身後的門自動關上。
黑暗中,她不加思索地直接走向廚房,從一樣的冰箱中拿出一瓶牛奶,然後轉身回到起居室,蜷伏在電視機前方的沙發上。拿掉髮夾,讓一頭長發披瀉而下,一口一口慢慢地啜飲著牛奶,腳上隱約傳來細微的刺痛感,但她選擇忽略它……
在無盡的沉寂與幽暗中,她突然明白——
安全感。
他需要安全感。他讓自己的住處擁有一樣的規格,並且布置得一模一樣;他不開燈,只習慣在黑暗中來去;他簡化自己的需求,只保留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選擇用最少量的必需品滿足自己的生活;他不輕易改變,除非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例如她的介入……這一切,都是為了安全感。他不願意自己有「依賴」,包括任何人事物。
這樣一來,他才能讓自己保持在最安全的狀態,既然不依賴,就不用害怕失去,在固定的安全模式中存在。
她想起他的孤獨——那令人心疼的孤獨,這是他生存的法則。
她的介入,是否已經為他的生命帶來他未列入計算的災害,她幾乎能肯定。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而他還是沒有回來……
現在的他在做什麼?與歹徒周旋、搏鬥,或者已經將他們一網打盡了?也許事情都已解決,而他正在回來的路上?他受傷了嗎?
不、不會,他不會有事的,他會安然無恙地回來,一切都不會改變。她這樣告訴自己。
或許他正好停下車,搭上電梯,就要進門了……
每一分鐘,她都這麼幻想著。然而,沒有一次成真。
從眼角的余光中,她瞥到地板上散落了三、四本雜誌,原本她並未多加留意,直到她意識到雜誌封面的女子——是她自己。
她放下喝不到三分之一的牛奶,彎身拾起雜誌,隨意翻到顯然最常被翻開的一頁——一篇她的專訪和幾張她的彩色照片。
她記得這篇專訪,因她願意接受的訪問寥寥無幾。就在她得了最佳主播、最佳採訪兩項新聞大獎之後,她既沒認真接受採訪,也不肯擺pose讓人照相,只答應讓他們在她工作時攝影,並且以不干擾她的工作為原則。
事後,她也沒費事找來這篇報導。
照片中的她沒有一張是面對鏡頭的,而且都是同樣一副譏誚、不屑的神情……
她不敢再看,拿起另一本雜誌。同樣的,在雜誌的照片中看到了那個冷漠撫情的莫芷婕;再拿起另一本,仍是如此。
看著一張張如出一轍的照片,她茫然了……這就是她嗎?曾幾何時,她變得不知笑容為何物,變得冷眼旁觀,不帶一絲情感。她變得……不再是她自己了!
驀地,她感覺汶然欲泣。她一再自欺欺人,告訴自己她已從他的離開中平復,她對他已經沒有感覺,然而,事實是她從來沒有真正原諒他,甚至忘懷他。
因為怨恨,她在不知不覺間變得面目可憎,若非今天的死亡陰影,她是否永遠不會認清這樣的自己?她是否得一輩子部活在那個安全、被羨慕,然而卻冰冷的世界中,永遠不會懂得愛為何物?
她不敢想。
她將雜誌收一疊,起身丟進廚房的垃圾桶中。他再也不需要這種垃圾雜誌了。
她回到沙發上坐下,靜靜地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輕脆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大門開啟,不過她沒發現、也沒有回過頭,她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芷婕……」
她震動了一下,不太確定那是不是真實的,直到她發覺身邊的陰影。
「芷婕,你還好嗎?」
不是錯覺?是真的!
她飛快地起身投入他的懷中。是真的,他真的回來了,沒騙她!
藍劍儒有些錯愕。他知道她應該沒事,但是在沒見到安然無恙的她之前,他不敢肯定。她應該是沒事的,不是嗎?
他感覺到懷中顫抖的她,心疼地收緊雙臂。她不應該面對這些的!都是他愚蠢地想利用她引出那些幕後黑手,才害得她又陷入危險之中,幸好最後沒事了,如果真的出了意外,他要如何原諒自己?
「沒事了、沒事了……」他喃喃安慰道,將她擁得更緊。
「哦……」突然,她發出一聲微弱的驚呼。
「怎麼了?」他著急地問道。
「我的腳……」
藍劍儒攔腰抱起她,讓她躺在沙發中,小心翼翼地檢視著,發現她右腳膝蓋上長達五、六公分的擦傷,點點的血漬滲了出來,與她白皙肌膚相對比之下,顯得觸目驚心。
「很痛嗎?忍一忍,我去拿急救箱。」
幾分鐘后,他輕柔地為她上好葯,問道:
「覺得怎麼樣?」
她搖搖頭,反問:
「事情解決了嗎?人捉到了嗎?」
「嗯。我猜得沒錯,他們都聚集在我們原來的住處,我把最後一輛緊追著我不放的車引到那兒,結果被冷麵帶領埋伏的人逮個正著。」他平靜地敘述著,將過程中所有的驚險部分全部刪去。
「總共多少人?」
「十四個人、六輛車。為了殺人滅口而大舉出動,看來他們想一勞永逸,而且勢在必得。」
「所以說你們這次的計劃算是成功了?」
「嗯。」
「那明天呢?」
他揚起一道眉毛,露出疑問的眼神。
「我是指我明天能上班、播報嗎?」
「還不行,等真正的主使者落網之後,你才算是真正的安全。經過了今晚的事件,他們對你更不能善罷干休,你的危險只有加深,沒有減少。」他平靜地向她分析著。
「嗯……」她沒他那麼擔心,反正只要他在她身邊就好了。「那玉面他們呢?都平安嗎?」
「平安得很。」事實上,事情一結束之後,他便把落網的人都交給他們負責,自己先趕回來了。他知道在玉面、影面兩人聯手訊問之下,那些人肯定生不如死,在天亮之前一定會得到一個讓他們滿意的答案。
太好了,大家都好,而他也陪在她身旁……她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一隻大手撥開她掉落至額前的發,輕輕柔柔地,像和風一樣。她感覺自己被抱了起來,有些不情願地睜開眼,發現他朝著卧室走去。
「你可以沖個澡再休息,小心腳別碰水。」
「嗯。」
他細心地將她在浴室里安置好,並且取來了盥洗用品以及一件他的棉質襯衫。
「剛才過來得太匆忙了,沒來得及收拾你的衣物,我再想辦法。」
想辦法——像前幾天一樣,當個夜遊神回她的住處,或是他原來的住處嗎?那多危險……不過,她沒開口。在他離開並且禮貌地關上門后,迅速地沖了個澡。
躺進舒服的被窩之後,感覺渾身每一根筋骨開始漸漸放鬆,然而,她還是無法入眠。經過近半個小時的輾轉反側,最後,她索性坐起,在心裡作了個決定……
她小心翼翼地將腳板移到地面上,緩緩起身,膝蓋傳來劇烈的刺痛讓她猛抽了一口氣,連身體都站不直。
對了,用跳的好了。她微曲起右腳,腳尖點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跳著,直跳到書房門口。
果然沒料錯,他正埋首於電腦前,一向敏銳的他卻沒有發現她的到來,兀自忙碌個不停。
深夜幽靜的室內,唯一的光源是電腦螢幕反射出來的銀白色光芒,她再靠近一步,看見了他專註的神情、微蹙的眉頭,以及抿著的雙唇。
他在煩惱什麼?
驀地,藍劍儒抬起頭來,原本心事重重的表情在見到她之後,立刻充滿了關懷之情。
他敏捷地起身走到她身前,問道:
「怎麼了?痛嗎?」
她搖搖頭。
他舉起雙臂,輕輕搓揉著她的臂膀。
「還在害怕,是不是?放心吧,不會有事的,這裡的安全設備比原來的地方先進許多,即使他們神通廣大,要找到這兒也得花上好一段時間。就算他們找來了也沒關係,有我在。」
「嗯。」她抬起頭,眼中盈滿了無奈。「我知道。可是……我還是睡不著。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是睡不著。」
「要喝點牛奶嗎?」他建議道。
「沒有用。你在忙嗎?我能不能留在這裡?我保證不會打擾你。」她一派坦然,不卑不亢地要求道。
「當然……你等一下……」他將一張與書桌垂直,靠牆的單人沙發搬到他的座位右後方,接著將她抱起,安置在沙發上。「這樣你比較不會覺得無聊。」他笑著解釋。
他沒說出來,除了怕她無聊之外,其實他也是希望她能在他身邊陪他。這些年來,許多個深夜他都是像這樣一個人工作著。
第一次他發現,有個人陪的感覺,其實很不錯……
她也沒說出來,她很喜歡他的安排。
將她安置好之後,藍劍儒立刻回到電腦前,繼續下載一份重要的資料——是影面的未婚夫冷麵傳來的。
她靜靜地坐在他身側,也一同認真地盯著電腦螢幕。她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吸引得他如此專註。
她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數字。
「這是什麼?」她皺起眉頭問道。
「這是『孔氏』近年來所有的帳冊。我需要查出其中有問題的部分,還有與孔氏有不正常交易的公司資料。」
「你懷疑孔宇倫事件不只是單純的與黑道掛勾而已?」
他訝異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接著讚賞地點了個頭,他沒想到她的心思如此敏捷。
他指著一處有問題的地方,向她解釋道:
「嗯,事情沒那麼簡單。你看,帳目裡面顯示約在十年前,孔氏出現了擴張過速導致公司資金周轉不靈的情形,當然,這種情形在任何一個企業體都可能發生,能不能順利過關通常和公司財務是否健全有關。不過,當時孔氏的負債率高達百分之七十,這表示他們每賺一百元,就有七十元是用來清償債務或是貸款,這樣的負債率對於孔氏這樣大型的企業來說,是非常危險的。」
「可是當時的孔氏並沒有發生任何狀況。」她接道,隱約感覺出不對勁的地方。
「沒錯,如果有任何問題的話,那也表示他們已經安然度過了,可是,這麼大的危機要自行解決並不容易,除非有外界的援手,如銀行團或是更大型的企業。你再看,帳目中沒有顯示來自任何一方面的援助。可是一夕之間,一大筆資金由『銀星人壽』匯入,危機就這麼解除了。」
「有可能是銀星伸出援手,也可能是他們開始有了商業往來。」她冷靜地分析著其中的可能性。
「當然。可是若是單純的資助,帳冊中應該有償還的紀錄,我查過了,沒有。可疑的是,此後銀星持續匯款給孔氏,直到七年前孔宇倫走私事件曝光。而且就帳面顯示,他們兩者並無直接的商業往來,專營鋼鐵的孔氏企業與壽險集團實在沒必要有所交易。」
「所以你懷疑孔宇倫是走私的媒介,負責槍枝來源與銀星之間的通路?」
藍劍儒嚴肅地點點頭。
「沒錯。七年前的孔案不是我負責偵辦的,我只是其中一員。我曾懷疑過內情不單純,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查清楚。看了這份帳冊之後,我知道我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孔宇倫的走私是有原因的,他是為了拯救孔氏,可是他選擇了一個最壞,但效果卻是最立即的辦法——走私。他不可能平空想出這個辦法,一定是有人教唆他這麼做,他們趁孔氏急需資金的關頭,利用孔宇倫做為仲介,也因此事發之後,孔宇倫會成為代罪羔羊,而銀星因無直接關係,因此可以逍遙法外。」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推斷,那麼孔宇倫豈不無辜?」
「他是無辜,但是他也確實有罪。」他的聲音中帶著苦澀。
她能了解他的心情,畢竟藍家四兄弟與孔宇倫曾經幾乎親如手足,而且藍劍儒的父親就是為了此事而不能諒解他,對於此事,他當然不好受。
「你做了你該做的。」她平靜地安慰道。
「我只希望我能多做一點——在他走上絕路之前。」
「或許吧……但是,法律給了他重新來過的機會,他卻沒有把握,否則他不會買通殺手狙擊劍尹,而且一試再試。」
「我想……他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她看著他,嘴角突然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或許就身為一個特警而言,他太心軟了,雖然他的心軟從沒害他耽誤正事,卻必定為他帶來了許多心理負擔。
「那麼,銀星呢?藍氏與銀星不也是關係匪淺?如你所說,銀星的董事長韓谷仲是不是也脫不了干係?」提起韓谷仲,他在商界中是個頗受尊敬的大老,為人爽朗、講義氣,她實在無法想像他與走私竟能扯上關係。
「我希望不是……」他無奈地笑笑。「事實上,光憑這份帳冊只能顯示銀星有問題,但是我們不能肯定犯罪的人是誰,或許他只是以銀星公司做為掩護,現在就只有等所有的線索齊全了。」
是啊,只能如此。莫芷婕輕輕打了個呵欠,向後倚進沙發中,閉上眼睛休息。
一隻大手輕撫過她的臉頰,她沒睜眼。
「你累了……」
「讓我再待一會兒,我要你陪……」朦朧中,她喃喃要求著,不過顯然他沒同意,因為她感覺自己被騰空抱起。
「你先睡,我待會兒就過去陪你,好嗎?」
她點點頭,嘴角輕揚,看起來美極了。
回到書房后,他繼續查核孔氏的帳目,並且發出訊息給謝奇,要他設法取得銀星的帳冊及高層人事資料。
終於,他關閉電腦,走進卧室。
她背對著他側躺著,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脆弱。藍劍儒走到床邊,輕巧地躺下,小心翼翼地怕吵醒她。
而她沒睡著,一感受到他的重量,便轉身面向他。
兩雙晶亮的眼神在黑暗中相對,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請求……
良久,他嘆了口氣,伸出手,連人帶被地將她擁進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