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歐陽競深深地覺得自己不懂女人，尤其是他的女友范綾綾。

他們認識超過十年，他卻愈來愈不了解她。

范綾綾有著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細緻的臉蛋，纖弱的外表，講話聲音柔到讓人腿軟，像個漂亮的洋娃娃。沒什麼個性的她，總是順著歐陽競的意思，從來沒有個人意見，也沒大聲說過話。

可是這一次，范綾綾反常了。

當她踏進歐陽競的單身公寓，看見剩下一半的沙發，當場臉色慘白。「怎麼會這樣？」

歐陽競馬上安撫。「對不起，出了一點小意外。我保證再幾天，妳會看見完整的。」

看來綾綾真的很喜歡這沙發，縱然他大費周章，好不容易才把房子變成先前的樣子，綾綾看也沒看，整個注意力都擺在沙發上。

唉，都怪他自己做事衝動。不過，也不全是他的錯，要不是綾綾那次太絕情，完全沒有原因，突然說走就走，他也不會傷心到把室內擺設全換掉。

好不容易，綾綾回來找他，他這次一定要好好把握，不要讓她再次離開了。

見綾綾杵著不動，歐陽競自動自發，跑進小廚房沖咖啡。

沒多久，他端了兩杯香濃咖啡走出廚房，卻看見綾綾早穿好鞋，站在玄關，一臉欲言又止。

「競，我要走了。」她輕嘆氣，像朵在雨中飄零的花兒，說不出的愁。

「怎麼這麼快就走？」咖啡還燙著啊。

歐陽競納悶，他急忙放下杯子，走到玄關。

「綾綾……」他溫柔喚著她，見到她水汪汪的眼睛焦點完全不在他身上，就算他再怎麼遲鈍，也感覺到她的心走遠了。

不，她的心也許早就走了，只是他一直不敢正視罷了。他總是努力地配合綾綾的喜好，只希望看到她開心的笑臉，可是這幾年來，他愈來愈覺得辛苦了。

為了讓心愛的女人開心，一張沙發又算什麼，可是問題真的是找回沙發就可以解決的嗎？他懷疑，卻又不敢想太多。

「別再說了，我要走了。」她轉身要走。他的執著如今變成了致命的束縛，讓范綾綾無法呼吸，自從她發現了她心裡頭自始至終擺的都是別人時，她再也無法面對這個愛著她十幾年的男人。

「綾綾，」歐陽競拉住她手臂。「妳在生我的氣嗎？因為我不小心把妳喜歡的沙發賣了，然後又沒辦法幫妳找回來？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他一直是這樣以為的，找回沙發，就能對綾綾證明他的在乎，一切就會完好如初。

范綾綾抬眼望他，無法回答。問題是，她原來沒愛過他。

她好掙扎，不敢告訴他實情，其實她丟了個東西，沒記錯的話，可能是在那張沙發里。現在，她眼睛起了薄霧，只想逃開這裡。

「妳別哭，我好怕妳哭。」歐陽競放開手，溫柔地撫摸她臉頰，綾綾動也不動，蹙著秀眉好像正在忍受什麼。

「妳要沙發，我會用盡一切方法找回來，妳要什麼，我全都給妳，只要妳回來我身邊……」

范綾綾急急打斷他。「找回來再說吧。」

她奔進長廊，腳步匆忙得像有人在後頭追趕一樣，她並不想傷害歐陽競，然而在愛情里，無可避免地，總會有受傷的一方。

喬依就這樣躺在沙發上睡著，天氣冷了，窗外透進涼風，沒蓋薄被的她，在睡夢裡不停發抖。

睡前，整個腦袋轉著的都是今天顏家凱和玫莉手牽著手的畫面。她揪著心，任憑挫敗感侵襲，恍恍惚惚中，她聽見門鈴聲響，還以為是顏家凱回心轉意，想起她的好，要來跟她說對不起。

她緩緩睜眼，才發現那是手機鈴聲，剛才全都是夢。手機還在唱著，不知道是誰打來的，極有耐心，好像可以天荒地老地一直call到她醒來。

黑暗中，她摸索著打開茶几上的桌燈，淡橘色燈光照亮客廳一小角，感覺額際微微疼痛，大概著涼了，她坐起身，雙腳落在冰涼地板上，寒意從腳底竄起。

果然半張沙發還是太小，並不適合讓人躺在上頭，它已經失去沙發最主要的功能之一了。

喬依縮起腿窩進沙發里，撈來手機，看了一眼，是陌生號碼。

「喂……」她接起，含糊地應了聲。

「哈啰！」是個男人，聲音聽起來有點high。

喬依皺皺眉。「哪位？」誰會在晚上十點打來，興奮得像想「落人」去PUB的樣子？她沒這種朋友。

「我們才見過的，這麼快就忘了？」被潑冷水，歐陽競一點也不在意，反而笑開。

「你到底是誰？不說我要掛電話了。」神經啊，打來又不說要幹麼，一直傻笑。她想扁人了。

「我是歐陽競，為了一張沙發跟妳耗了一下午的人。」

「喔。」喬依點頭，馬上明白了他的意圖。這小人，何時查到她電話的？「幹麼？」

耗了一下午還不夠，連晚上都打電話來死纏爛打，她開始佩服起他的過人毅力。

「妳好冷淡。」歐陽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受傷。「我只是要問妳肚子餓不餓，想帶些好東西給妳吃，妳何必這麼凶？」

「謝了，不必。」喬依隨口應著，翻過身，看見自己單薄的身影映在牆上，她站起身，打開大燈，滿室通明。

「妳心情不好？要不要出門晃晃？」

她很冷漠，他卻口氣溫和。

「不要。」喬依一口回絕。「先生，如果你是因為無聊要找人陪，請打0204專線，我沒時間陪你耗。如果你是為了另外半張沙發，不好意思，我正躺在上頭舒適得很，沒有打算讓給任何人，你可以掛電話了。」

話筒另一端沉默。

喬依肩膀顫動，想象他臉上布滿黑線的挫敗模樣，她大樂。

「尹小姐，有些事我必須先跟妳說明白。」歐陽競清清喉嚨，一本正經地說：「第一，我的確想要那半張沙發。但是，我接近妳的目的不完全是如此，而是覺得我們有緣，不跟妳接觸，我沒機會驗證何謂緣分。第二，我可能無聊，也可能是因為沒人陪，但是我找的人是妳，足可證明妳是個讓人回味的美女，我不是那麼隨便的人，我找妳，是因為想更了解妳。」

天啊，這些噁心的台詞竟然從他嘴裡說出來，為了沙發他犧牲夠大了。歐陽競翻了個白眼，沒發現自己語氣中有絲認真。

喬依怔了幾秒，努力消化他剛才說的話。

她走到窗邊，月色朦朧，遠眺霓虹燈遠的近的閃爍，這城市裡的人們感覺起來是這麼孤寂。

他說她是美女。她剛被甩，女人的虛榮心正急需人肯定，他這句話確實讓她有點開心。

他說，他不只是為了沙發，也不是因為無聊，他不隨便，他找她是因為……他想了解她？

喬依因為他誠摯的語氣而有些動搖了。

往下望著路上呼嘯車流，冷冷的風拂過臉頰，燈火映在眼瞳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心底輕輕跳躍著，喬依笑了。

「不好意思，之前對你太凶了……」她道歉。「其實你想買回沙發的心情我了解，只是──」

「沒關係。」歐陽競大方地原諒她。「妳可能是因為剛失戀，所以心情不好吧。」

「你怎麼知道？」她有表現得這麼明顯嗎？喬依蹙眉回想。

「怎麼不知道，妳一副全世界的人都在欺負妳的樣子，好像誰不小心碰了妳肩膀一下，妳就會立刻趴倒在馬路上大哭。」想到她氣呼呼的表情，他在電話里輕笑。

「才熟了一點點，你討人厭的本性又爬出來了。」喬依冷聲道：「歐陽先生，你是不是有點太得寸進尺了？」

「對不起。」他馬上道歉。

真是的，他幹麼老是要惹她生氣啊，現在最重要的是馬上在短時間內跟她培養感情才對。

他從來不低頭、不說對不起。但是為了綾綾，要他做牛做馬，就算做狗也願意，忍氣吞聲算什麼。

他的計劃是這樣的，先打開她的心防，取得她的信任，跟她做成朋友，再跟她哭訴自己的難處，然後向她開口要沙發。

等到沙發回到他家客廳，他會準備好一大束的長莖紅玫瑰，加上自己親手做的卡片，還有結婚鑽戒，全部送給綾綾，要她一輩子待在他身旁……

「那你今天找我有什麼事？」喬依開口打破他的幻想。

歐陽競回神。「喔，問妳肚子餓不餓，我訂了幾隻新鮮的陽澄湖大閘蟹，想問妳有沒有興趣？」

「陽澄湖的？多大啊？」喬依的口水簡直要滴下來了。

「當然是陽澄湖的，七兩半，每隻喔。」嘿嘿。

歐陽競暗笑，投其所好是打開對方心防第一招。還好，上禮拜跟7-11訂的大閘蟹，今天剛好送來，正巧趕上孝敬老佛爺。

「七兩半，天啊！」喬依快昏倒。「那、那，你有沒有趕快冰起來？」

「不能冰，冰了會死掉，放點冰塊維持鮮度就好了。」歐陽競一副行家口吻。「怎樣？心動嗎？要不要一起吃？」

「要、要、要！」喬依大嚷。

「那要去妳家，還是我家？」歐陽競看看錶，將近十點，吃宵夜正是時候。

「呃……」喬依突然猶豫起來。

一種難搞的感覺又爬了上來，歐陽競心裡大喊不妙。

「這種天氣吃蟹最棒了，如果再配上一點小酒，簡直是人間美味。」他用嚮往至極的口氣說。「我這裡還有上次廣告廠商送的梅酒，拿來搭剛剛好。」

還有梅酒啊……想到啜一口梅酒、蟹黃入口即化的滋味，她舌頭都快捲起來了。

「妳敢喝酒嗎？」歐陽競在電話那端挑釁。「妳可不要跟我說妳未成年喔。」

「怎麼不敢？」她馬上回嘴。

想到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她就開始覺得退卻。她才剛失戀，下意識不想跟任何男人接觸。

可是他說得好讓人心動，怎麼辦？

「好，那我馬上到妳住的地方，妳那裡有廚房吧？」不要再給她時間考慮了，就這麼說定！歐陽競伸手拿了件外套，打算掛了電話殺出門去，卻聽到她幽幽的說──

「那是活的，我不敢殺生。」

「沒關係。」歐陽競很爽快。「這個我來。」

「可是，我也不會料理。」喬依又說。

「那也不要緊，我有食譜，照上面的步驟做就好了。」好無奈啊，歐陽競打起精神。

「要不然這樣好了！」她靈機一動，想到了好辦法。

「怎樣？」他一顆心在半空中懸著。

「既然你會料理，乾脆你在家裡煮一煮，弄好了送兩隻來給我，也順便帶一瓶梅酒，我在家裡等你。」

既然她不想跟他單獨相處，又不想錯過美味的大閘蟹，乾脆要他送來，這樣一舉兩得、皆大歡喜。哈哈，喬依覺得自己好聰明。

「我送兩隻去？那還要不要一起吃啊？」怎麼搞的？跟他的計劃愈來愈不一樣了。

他原本是打算帶幾隻螃蟹去她家，趁酒酣耳熱之際，大家聊聊心事，拉近彼此距離，現在聽她這麼一說，好像怪怪的，她當他是外送啊！

「幹麼一起吃？」喬依反問他。

就是啊，幹麼一起吃？又不是男女朋友，更不是朋友，這樣讓他進門也太怪了吧。

「好、好、好。」歐陽競只好投降。「住址給我，待會兒我弄好送去給妳。」

他從來沒被任何一個女人像這樣當成蟑娜般避之唯恐不及，他都主動示好了，竟然還是一樣被拒絕？

不，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愈是做不到的事，他就愈要做到，在歐陽競的字典里，是沒有「放棄」兩個字的。

從7-11訂的AA級大閘蟹，特價一千三百八十八元，烹調時間二十五分鐘。

照著尹喬依小姐吩咐的地址，車程十八分鐘，油錢大約一百多塊。

廠商送的梅酒一瓶，五百毫升，市價五百六十元。

半路在白木屋買的草莓慕斯兩個，一共一百五十元。

沙發，總價七萬六千元，拆了一半，價值除以二。

綾綾回來身邊──幸福，無價。

計劃著美麗的未來，歐陽競一路開著車哼著歌，心情很好。沒多久，到了尹喬依住的小公寓。

他拎著大袋小袋，往電梯裡頭直奔，記得尹喬依在電話里說她住在七樓，他看了看手上的表，嗯，十點半整，跟他預估的時間差不多。

走進電梯，歐陽競伸手要按樓層按鈕，後頭跟著進來一個男人。

「七樓，謝謝。」男人點頭跟他道謝，微喘著氣，看起來行色匆匆。

歐陽競點點頭，按下了七樓鍵，才發現自己少帶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不好意思。」他對剛進來的男子點點頭，趕緊按下OPEN，往停車場沖。

喬依看了看掛在牆上的粉紅色時鐘，十點三十分。

她突然覺得有點緊張，脫下身上穿的浴袍，換上一件白色舊T恤和一件略寬鬆的牛仔褲，匆忙地綁起了馬尾，想到待會兒要見到歐陽競她就覺得呼吸困難。

叮咚！門鈴一響，她從沙發上彈起來。

喬依怯怯地走向大門，突然覺得自己緊張的心情有點好笑，只不過是打開大門拿個東西，頂多微笑說聲謝謝，要不然就是上道地跟他說，現在會下廚的男人不多了，真是新好男人啊！很想跟你一起品嘗，不過我明天要上班之類的借口，擺擺手跟他說再見。

不過是這麼簡單的事，有什麼好緊張的，她從掛上電話之後，早就在心裡模擬了數百遍。

更何況這男人早就有女友了，有女友的男人，都應該一律當成死人，不需要對他太客氣。

等下打開門，先給他一個微笑好了。因為他願意為她送美味宵夜，她可以暫時忘了他正在打這張沙發的主意。

喬依踩著拖鞋跑向玄關，拉開大門，同一秒，笑容僵在半空中。

是顏家凱，他撲上來，擁抱住喬依。

喬依僵直著四肢，任顏家凱抱著，同時聽見他低沈且略帶點痛苦的聲音說：「我好想妳。」

他抱得這麼用力，喬依無法掙脫。

她想起今天下班時他對玫莉百般溫柔，她看在眼裡嘔得快吐血。而現在，他還跑來說他想她？！

她在顏家凱懷裡，雙眼怔怔地看著遠方，耳朵仍清楚地聽到他說的話。「我一直想跟妳說對不起，可是妳不給我機會，從昨天到現在，我想的人都是妳，我知道我很過分，可是妳要明白，我真的不想傷害妳。」

她目光蒙眬，熱氣開始在眼眶裡醞釀。

哪個女人不想聽到這些話，尤其是在她感覺最無助的時刻。

可是此時，喬依心裡卻響起自己的聲音──別再天真了！妳還想再被騙一次嗎？那聲音不停地警告著她。

同一時間，腦海里浮現從前兩個人相偎相依的畫面，男人真誠的道歉讓她一時軟下了心腸。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該相信他，再給他一次機會，還是推開他，躲回自己的小窩裡獨自療傷？

當她正掙扎時，歐陽競剛好出現了。

他站在顏家凱身後，跟喬依四目相對，她為何蹙眉？那樣子好像正需要人替她解圍。

歐陽競沒有考慮太久，他慢慢地從袋裡拿出了一盒東西，清清喉嚨，正經地開口──

「親愛的，妳上次忘了帶走的東西，我幫妳拿來了。」

顏家凱一驚，回頭一看，是個高大的陌生男人，沒想到他手上拿的……竟然是一盒保險套？！

他眼珠快爆出來了。怎麼可能？喬依跟他在一起這麼久，保護自己的貞操跟什麼一樣，媲美鐵達尼號，怎麼可以在他收手后沒兩天，就馬上撞上冰山了？

他回頭，忿忿不解地看著喬依，喬依尷尬得要命，不知道該怎辦，只得配合劇情沉默，看在顏家凱眼裡，彷佛一切盡在不言中。

「算妳狠！」被擺了一道，顏家凱氣紅了臉，當場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