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是夜
一回到家，焦昶就發現屋裡光明大放，卻不見那抹應該隨著光明，一併留在家中的嬌小身影。
「馦馦？馦馦？」
站在客廳中央，焦昶疑惑地落了坐，視線恰巧落在茶几上，一張約莫A4大小的紙上。
焦昶拾起那張紙，瞧見一排熟悉的可愛字體，那是尹馦馦的字跡。在紙張的最上方，就開宗明義寫了大大的九個字──阿昶喜歡的女生類型。
一、小個子、約一百六十公分。
二、年紀比阿昶小個七、八歲左右。
三、笑起來很可愛、有張圓圓的笑臉。
四、孩子氣，可是討人喜歡。
……
九、得是小迷糊，好讓阿昶照顧。
十、在平地上也會跌倒。
十一、智商高，只是沒用在日常生活上。IQ大概兩百上下。
最後，在紙張的最末，歪歪扭扭地塗了行看來很是煩惱的反問：「世界上真的會有這種女生嗎？」
焦昶苦笑，這就是岑香口中的「明示」了吧？他怎麼瞧，都覺得能夠完全符合這十一項條件的，就只有馦馦自己了。
但聽岑香所說，馦馦卻一點也不自知，還非常煩惱，懷疑她們會不會只是單純想耍她。
紙張的另一面，是某個女性的個人基本資料，不但詳細寫明了星座、嗜好等制式資料，甚至還註明了該人較常出現的地點，內容精細得近乎可怕。
焦昶盯著那不甚熟悉的姓名，想了好一會兒后，這才憶起那是某個偶爾會送公文到辦公室的僱員。
連這種一個禮拜還見不著一次面的人，資料都調查得如此詳細，他是否該佩服馦馦的情報搜集整合能力驚人。
明明具有高度資料彙整重組能力，為什麼在這十一條「明示」之下，她還看不出條件所指的人，就是她自己呢？
嘆息著將紙張擱回茶几上，焦昶回想著今天下午與岑香及陸仁斝的談話。
兩個彼此不認識的人，卻對他說出相同的話，他是否真的太過守成？他安逸於眼前的現狀真的好嗎？再這樣下去行嗎？
馦馦身邊從來不乏追求者，其中也有條件相當不錯的，焦昶相信，往後還會有更多男人出現，而他現在持有的優勢，又能繼續到何時？
他若再積極一點，又會不會更好一些？
等了二十多年，如果等來的依然是馦馦的不解風情，或許他真的該主動告白，一記當頭棒喝說不定是個好決定。
幾聲金屬敲撞的咯噠聲，說明了某人正要進門。
焦昶才剛回過頭，那抹本來該在家的嬌小身影，已拎了瓶醬油踏進客廳。
「咦？阿昶你回來啦！」小小的腳步並未因此停歇，繼續往廚房走去，卻不忘問道：「你不是跟綠茶喝茶去了？吃過晚餐沒？我要下水餃喔！」
也是剛剛才發現家裡的醬油快沒了，所以她就出門買醬油去。
「馦馦，我想跟你說件事。」
不知該從何說起，焦昶只好選了個很糟的開場白。
「幹嘛這麼正經？」尹馦馦歪著頭，聽起來怪可怕的。
可她念歸念，還是乖乖在焦昶身邊坐下。
「我準備好了，請說。」雖然故意裝出正經樣，但一對又圓又亮的大眼，還是泄露了眼底的濃濃笑意。
「下午岑香跟我說了一件事，說是你試圖給我一個『驚喜』。」驚嚇肯定是有的，而且，他更確定自己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綠茶怎麼可以跟你說?！」尹馦馦咬著下唇，都說了是個驚喜，沒想到綠茶還是告訴阿昶。她從不知道綠茶的口風不緊耶！
「你別怪岑香她們，因為我也……」
「她們?！」複數的出現令她忍不住打斷焦昶的話。「你不是跟綠茶一個人喝茶嗎？何時又跑出其他人。」
「的確只有岑香出現，但這件事是她們四人共同決定告訴我的。」
「怎麼會？」尹馦馦垮下小臉，沒想到自己的四個好朋友竟聯手出賣了她。
「總之，」為免被她再次打斷話題，焦昶決定一口氣說完。「你不必再多費心思，我並不打算跟別的女人交往。」
「不打算跟別的女人交往？」思索三秒鐘后，尹馦馦終於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天啊！阿昶，我從來沒發現……」
「沒發現什麼？」不知為何，馦馦此刻恍然大悟的表情，一點也無法讓他有欣喜的聯想，反而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再加上最近他不好的預感都會成真，教焦昶的心情更加低迷。
「對不起，我完全不知道你喜歡的不是女人。不過，即使你喜歡的是男人，我還是可以幫你找男朋友喔！說吧，你是攻還是受啊？」
真沒想到阿昶是同性戀，害她之前的準備工作都白費了，這下得全部重來，難怪綠茶她們會提出那些奇怪的條件，原來是因為她們早知道阿昶喜歡的是男人啊。
嗟！早說嘛！
「尹馦馦。」低吼出她的名。焦昶感到一陣無力，她的小腦袋究竟都裝了些什麼？還有，她剛剛說的攻受是什麼東西啊？
為了避免她有其他更驚人的發言出現，焦昶決定立刻解釋。
「我之所以說我不打算和別的女人交往，是因為我已經有了喜歡的女人，除了她之外，其他人我都不要，不管『ㄊㄚ』是男或女！」
「什麼？你有喜歡的人了?！」尹馦馦驚叫，為什麼她都不曉得？「她是誰？我認不認識？你跟她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還有還有……」
尹馦馦的問題還沒問完，就被焦的下一句話給轟得昏昏然。
「我喜歡的人就是你。」
平地一聲雷。
尹馦馦活到今天，才第一次真正了解這句話的意思。
阿昶喜歡她？
這是開玩笑的吧?！
「阿、阿昶你開玩笑的對不對？」尹馦馦笑得很困難。「你說的喜歡，就是喜歡一個妹妹那樣的喜歡吧？這樣不行喔，阿昶，我是要幫你介紹女朋友邢！我……我……」
尹馦馦未竟的話語，消失在焦昶的專註目光下。
「我愛你。我這樣說夠清楚吧？尹馦馦，我愛你。一直以來，我都是愛你的，不是把你當成妹妹、當成家人的親情，而是把你當成一個女人來愛。」
面對這樣的表白，尹馦馦只感到一陣心慌意亂。
阿昶愛她？
不到一分鐘前，阿昶說喜歡她時，她就已經夠慌亂了，怎麼一分鐘后居然升級成愛她啦？就算是她念書跳級也沒這麼快啊……
「我……我……」最後，她只能張口結舌，猛喊「我」了。
她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一直當阿昶是哥哥，如今哥哥對她說愛，她該怎麼辦?！
不是親情？也不想當兄妹？尹馦馦更加手足無措了。
他們之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面對尹馦馦的無措，焦昶只是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現在腦子裡肯定一團亂，其實我也不想選在這時候告訴你，一直以來，我默默地等你長大，等你自己懂得我對你的愛。但我卻沒有等到，等到的，居然是你打算幫我另覓女友的消息。」
「那、那……」硬是咽了妤大一口口水，尹馦馦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綠茶她們會把那件事告訴你，也是因為她們都知道、知道……」
「因為她們都知道我愛你？是的，這就是理由。」
事實是，除了尹馦馦之外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事實。
「我不知道……我已經搞不清楚了……」尹馦馦的小臉因煩惱而全擠成一團，她真的不曉得現在這既慌且亂的心情該怎麼解釋，更無法剋制狂躍的心跳，彷彿她的心臟隨時會從胸口蹦出似的。
「我一直當你是哥哥，我們就像兄妹啊！你疼我、寵我，就像任何一個哥哥會做的，所以我、我真的不曉得啦！」
過多的事實一下子全湧進尹馦馦的腦袋裡，素來能夠仔細整合資訊的腦子，現在就像當機的電腦般，只能定格在同一個點上頭──
阿昶愛她！
尹馦馦為難的表情、吞吐的言語，在在讓焦昶看出自己的絕望。
他錯了，馦馦根本不會懂。
在她的認知中，他永遠都是她的哥哥，如今哥哥說愛她，肯定是被她當成了亂倫一般排斥吧。
將苦澀吞入腹中，焦昶緩緩揚起一抹微笑。
天知道這對他來說有多困難，但他還是做到了。
「沒關係的，馦馦，其實你不必這麼苦惱，只是失戀嘛，我很快就會復原的，你的臉不適合笑容以外的表情。」
是的，因為不希望看到她煩惱，所以他選擇退縮。
「可是……」阿昶看起來可不像他所說的那麼輕鬆啊。
拍拍她的頭，焦昶勉強扯出一抹笑容說道：
「你別這麼煩惱嘛，我不會有事的，不過是繼續當哥哥嘛，我很習慣的，畢竟都做了二十幾年，這工作對我來說很輕鬆的。」
尹馦馦還是擰著眉頭，阿昶明明在笑，可她為什麼覺得他的心在哭？
「如果沒別的事，我先去休息了。」
強撐住最後的笑容，焦昶捧起殘破的心，緩緩離開。
尹馦馦看著他離去的身影，直至完全看不見了還不肯回頭。
她傷害了他。
她知道。
因為她的心也好痛、好痛……
隔天，尹馦馦早早就逃去上班，壓根兒不管事務所開門了沒。
平時都是阿昶送她上班，可現在她還沒有辦法面對他。
昨晚她失眠了，因為只要想起阿昶受傷的表情，她就心痛得無法成眠，滿腦子都是阿昶對她說的話。
他喜歡她……他愛她……
但她卻沒有辦法回應他的感情。
她不知道在那之後，自己該怎麼面對阿昶，所以她每天早出晚歸，只想盡量迴避兩人可能碰面的機會。
如此，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也過去了。
可事實是，他們是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兩人，再怎麼躲避也是有限的。
所以，就在那件事過後的第四天，他們終究還是碰上了。
「呃……阿昶，你也在啊。」
尹馦馦非常尷尬地站在原地，她低著頭，因為不敢直視焦昶的眼。
她在害怕，害怕再次從阿昶的眼中讀到傷心……讀到受傷……讀到失望……讀到同樣教她感到心痛的情緒。
「馦馦，你這幾天都特別早去上班，你的老闆們感動得幾乎快痛哭流涕了。」焦昶微笑著說道，語氣輕鬆得很。
「呃？」
聽到焦昶輕鬆如昔的語氣，讓尹馦馦吃驚得抬起頭，正巧直直撞進焦昶深澈如潭的眸底──
仍是那般的溫柔，溫暖的笑意盈滿他的眼，一切如常，讓尹馦馦幾乎要以為，數日前聽到的告白，其實是她的幻覺。
「怎麼了？幹嘛一臉呆樣的看著我？」焦昶微笑，似乎不懂她的反常何來。
「我……」尹馦馦迷惑了，這就是他所說的復原嗎？
雖然她沒談過戀愛，但她怎麼也無法相信，一顆心在受傷之後，能夠這麼快就恢復。
而且……阿昶的表現明明這麼正常，她卻感到陣陣心痛，彷彿她的心被人一下又一下地撕扯著，阿昶表現得越正常，她的心就越痛……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今天的阿昶明明就跟平日無異，為什麼她卻隱隱感覺到，在那親密的態度下，有種淡淡疏離感？
明明兩個人站得極近，她卻覺得他們的心距離好遠。
「來吧，陪我去逛逛夜市，今天我特別想吃士林夜市的小吃。」
焦昶站起身，朝門口走了幾步，卻發現尹馦馦沒跟上來，他轉身，朝她伸出右手，笑著問道：「怎麼，你不一起來嗎？」
看著眼前那隻熟悉的大掌，尹馦馦迷惑了，只要她把手伸出去，是否就會回到以前那樣？無關男女情愛，只是兄妹間的感情？
真的……就這樣了？
見她久久沒反應，焦昶收回手，改為抱胸。
「不來嗎？那我自己走啰？」
說著，焦昶真的走了。
「等等，我也要去。」
見他真的走了，尹馦馦慌慌張張地追了上去。
有一瞬間，她還以為自己被拋下了。
「誰教你老是慢吞吞的，我不等你啦──」
門外，焦昶的笑語清楚傳了過來，聞言，尹馦馦又驚又急地往外沖，怎料才一開門，就見到焦昶掛著溫柔的笑痕，站在門外瞅著她。
瞧那閑適的模樣，哪裡有不等她了？
「你緊張個什麼勁？我有可能把你丟下，自己去吃好料的嗎？」
尹馦馦忍不住屏住呼吸。
明明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語，為什麼會令她有種想哭的感覺？她傷害了阿昶啊，為什麼阿昶還能笑著面對她？
傾身越過尹馦馦關上大門，焦昶一臉泰然自若，彷彿沒有看到她法然欲泣的表情，只是舉步往大馬路的方向走去，一邊走還一邊說道；
「既然是去士林夜市，那我們搭捷運過去好了，省得找停車位找半天……」
焦昶走了幾步，發現尹馦馦又沒跟上來，還是獃獃地站在原地看著他，他笑著問道：「怎麼了？又不想去了嗎？」
尹馦馦沒有答話，只是看著他插在褲袋裡的手。
她……是不是已經沒資格再握他的手了？
「不是要我牽著才會走路吧？」注意到她的視線所在，焦昶像在面對要糖吃的小娃娃，笑得好無奈，卻又好寵溺，他抽出右手伸向尹馦馦。
「真像個孩子似的，我們再不走士林夜市都要打烊了。」
這一回，尹馦馦毫不遲疑地衝上前，握住他伸出的大掌，當肌膚相觸的瞬間，她再度感覺到想哭的衝動。
但這次不是因為難過，而是因為開心、因為她並未被阿昶拋下而開心。
可在開心過後，尹馦馦更想哭了。
阿昶實在太溫柔了。
他絕口不提那晚的事，好像那件事從來不曾發生過。
可他越是溫柔，尹馦馦就越是自責。
溫暖的大掌煨暖了她微涼的小手，卻無法煨暖她的心，即使是在這肌膚相觸的時刻，她依然感覺不到他的心。
阿昶明明就在身旁、明明一如往昔地疼寵她，但他的心，卻己經離她好遠、好遠，不再是那觸手可及的距離了。
而她自己，正是將他推離的原凶。
看著戴上完美「哥哥面具」的焦昶，尹馦馦幾乎忍不住要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