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首先讓她恢復知覺的，是刺鼻的消毒藥水味。
然後，她聽到有人走動的腳步聲，雖然那人已刻意放輕腳步，但在全然安靜無聲的空間里，仍能聽得一清二楚。
那人似在踱步，雖然力持平靜，卻無法完全壓抑住那人的心急如焚。
「……怎麼會這樣呢？手術都結束這麼久了，她怎麼還沒醒過來？」
那人的聲音好壓抑、好壓抑，像是在逼迫自己不要大叫。那人一開口，尹馦馦就覺得好熟悉，雖然一時認不出這女聲是誰，但的確是屬於她認識的人所有。
昏沉沉的腦袋無法多做思考，再加上打從車禍發生時就有的口乾舌燥，讓尹馦馦無心多想，只希望能暢快地喝杯水，紆解一下身體對水的渴望。
「……啊……」
尹馦馦一張口，就發現全身的力氣彷彿被人抽掉似的，就連張唇的動作，都讓她好生吃力，眼皮更是沉得像有鉛塊壓在上頭，根本張也張不開。
雖然她已用盡全身的力氣張口說話，但那沙啞細碎的音節，卻教尹馦馦懷疑除了自己之外，有人會聽到嗎？
因為那聲音怎麼聽都像耳語，搞不好找只小貓來叫，都比她的大聲得多。
不過，尹馦馦立刻就知道自己並沒有白費力氣。
那一直在走動的女人倏地停下腳步，然後又繼續動作。但不同的是，這一回腳步聲開始接近她。
「天啊！她醒了。」女人顫抖著聲音說道。
只是短短的五個字，卻有著莫大的效果。
雖然尹馦馦還是睜不開眼，卻能清楚聽到有一群人突然沖向自己，從她身邊的騷動聽來，說不定他們已經把她給團團圍住。
「奶茶？奶茶？」
聽到熟悉的聲音頻頻呼喚她的小名，尹馦馦努力掙扎著，想要睜開眼，但她好累，又好渴，根本沒有力氣張眼。
因為剛才發出的一個「啊」字，就已經讓她半點力氣也不剩了。
「……水…….」
掙扎了好久好久，她總算能再開口說話了。
聽到她破碎又乏力的請求，立刻有一抹濕涼落在她唇上。
尹馦馦貪婪地吸取那珍貴的水液，但她還是好渴好渴，這麼一點點水滴根本不夠用，她乾渴的喉嚨渴望更多的水，她想狠狠地灌下一大杯水，把胃灌得飽飽的，最好再也不會口渴。
「……水……水……」
許是剛才的水液潤濕了她的唇，所以她雖然還是很渴、很累，但再次開口時，聲音不再破碎得像被磨砂紙磨過。
聽到她的請求，那濕涼的感覺再次落在她唇上。
可就像剛剛一樣，僅是稍微打濕她的唇，就又離去了。
不夠、還不夠……她囁嚅著，這回卻真的沒有力氣再開口要水了。
「馦馦，稍微忍耐點，你還不能大口灌水，就先這樣潤潤唇吧。」
男人用最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說著，握住她左手的大掌稍微收緊了些，似是想告訴她，自己就在她身邊。
這時尹馦馦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被男人緊緊握著。
她想睜開眼看個仔細，看看那個握住她手的男人，是否就是她心中所想的那個人，一次又一次試著抬起沉重的眼皮，但她還是無力地閉著眼。
「別心急，休息一下再睜眼，你才動過手術，現在身體肯定還很虛弱，一切慢慢來就好了。」
那個好溫柔、好溫柔的聲音如是說著，奇異地安撫了尹馦馦騷動的心情，總算能慢慢放鬆緊繃的情緒。
「奶茶，我們都在你身邊，你不要害怕，都已經沒事了。」剛才那個顫抖的女聲，現在嗓音里不但帶著顫抖，似乎還有哭音呢！.
「是啊！奶茶，你慢慢來，不要急。」
「丫頭，你……」
一確定尹馦馦清醒了，每個人都忙著安慰她，左一句關懷、右一句安慰，整間病房頓時變得鬧哄哄地。
「夠了吧，你們！馦馦需要休息，你們這麼吵要她怎麼休息？」那個溫柔的男聲溫柔不復，語調中還添了絲責備，怪罪其他人打擾了尹馦馦的休息。
「……我……沒、沒事的……」
眨眨眼，再眨眨眼，尹馦馦總算能張眼了，雖然視線還有些模糊，但至少能看見東西了。
放眼所及，病房裡居然滿滿的都是人，不過，這些人怎麼都怪怪的啊？
「你們……你們怎麼都、都變成三頭六、六臂了啊？」沙啞地笑著，光是說完這句話，就讓她覺得好累喔。
「三頭六臂？」所有人都一頭霧水，不解自己何時多了兩顆頭、四隻手？
「大概是麻醉剛退的緣故，馦馦，你現在感覺如何？如果覺得說話很累的話，你可以點頭或搖頭。」那始終握住她手的男人問道。
尹馦馦轉頭看他，雖然在她模糊的視線里，他一樣也有三顆頭，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了。
「昶……阿昶，我、我很好。」
雖然車禍很可怕，但一醒來就知道他在身邊，即便身體上有什麼再大的痛楚，她妤像都能夠忍受得了。
「你這個臭丫頭，平常走路迷迷糊糊、沒事老撞電線悍就算了，現在居然迷糊到跑去撞車子，你是想嚇死我們啊?！」那個顫抖的女聲罵道，但話語中的哭音卻更明顯了。
尹馦馦還來不及開口，就看到有人撲到她身上，哭得亂七八糟。
「你這個臭丫頭，笨小孩，以後不準再這麼迷糊了，走路一定要看路啊！知不知道?！」女人又哭又罵，卻又忍不住一把抱住她。
「……綠、綠茶，對不起……」
「好了、好了，你就別這麼激動了嘛！」一人把綠茶拉起，就怕她不小心壓痛了手術結束不久的尹馦馦。
「奶茶，我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有事儘管讓我們去代辦，你只要專心養傷就好了。」紅茶招呼著，雖然自己也想再多留一會兒，但一想到尹馦馦才從麻醉中醒來，還是別隨便浪費她的體力。
又是一陣熱熱鬧鬧的道別，最後，病房終於重新恢復安靜，只剩下躺在床上的尹馦馦，和坐在床側的焦昶。
「累了吧？再睡一會，好好休息才有體力養病。」
溫暖的大掌輕輕撫著她的頭，再仔仔細細地為她塞好耳側的發，尹馦馦享受著他的呵護，發現這場車禍至少為她帶來了一個好處──
她和阿昶的關係不再緊張。
現在的他們，就像在他對自己告白前那般自然。
「阿、阿昶我……」尹馦馦吃力地吐出每一個字。她好想馬上告訴阿昶，其實自己一直都是愛著他的。
「別說話，你肯定累壞了，先睡一覺吧。」焦昶為她塞好棉被，希望能讓她盡量舒服地休養身體。
「……可是我……」
尹馦馦還想開口，焦昶卻先一步以指輕點她的唇。
「噓，你需要休息，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等你睡醒第一個就能看到我。有什麼話，等那時候再說。」看到她因受傷而顯得脆弱無助的模樣，讓焦昶感到好生不舍，恨不得能代替她承受這些痛苦。
但既然事實無法改變，至少他要讓她得到最好的照顧。
之前，知道她發生車禍時，讓焦昶幾乎嚇壞了。
那年，一場車禍奪走了他的至親；難道現在車禍還要奪走他的最愛嗎?！
在等待她手術的期間，焦昶只能焦躁不安地在手術房外踱步，他不知道如果失去了她，自己該怎麼辦。
幸好那些焦躁與不安都消失了，她還好好地活著，在他眼前，雖然有些虛弱，但他知道她終究會康復。
「一、一定？」問得有絲不確定，阿昶不用陪那個與他約會的女人嗎？
「一定。」溫柔的語調雖輕，但話語中的堅定仍是教人心安。
「嗯……」
得到了想要的承諾，尹馦馦再也無法抵抗周公的呼喚，沉沉入睡。
想告訴阿昶的話，就等她睡醒后再說吧！
阿昶不見了。
看著空空的左手，尹馦馦心中一陣失落。
不久之前，阿昶還緊緊握住她的手，不斷安撫著她，因為有他溫暖的陪伴，她才有辦法安心入睡。
可是當自己醒來時，卻僅見到蜜茶一人在病房內，阿昶則不知去向。
「阿昶呢？」
幾分鐘過去，仍不見焦昶出現，尹馦馦獃獃地看著左手，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情況。
阿昶從來不會失約的，只要他做出承諾，就一定會辦到。
為什麼這次阿昶居然……
因為自己已經不是阿昶最重要的人了嗎？腦中才剛轉過這個可能，尹馦馦就覺得自己的心快碎了。
「奶茶，你醒啦？」
發現躺在床上的尹馦馦醒來，蜜茶立刻轉到床前。
「阿、阿昶呢？」剛睡醒的嗓子有些啞，再加上手術等等緣故，尹馦馦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塊被扭乾的海綿，亟需大量的水解渴。
「要不要坐起來？」蜜茶問道。
尹馦馦搖頭，她只想知道阿昶去哪裡了。
「不要嗎？那你應該很渴了吧？來喝杯水，可是絕不能因為口渴就猛灌喔，要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
說著，蜜茶倒了杯溫水，還不忘放進一根可彎吸管，以方便她吸用。
「阿昶呢？」沒去看那杯水，雖然她的確很渴，但她更想知道阿昶在哪兒，他明明答應了只要她一醒來，就會看到他的。
因為受傷而益發脆弱的心，此刻根本是擰扭成一團，她好想哭喔……
「他去地方法院，好像是為了什麼公事。」蜜茶把杯子送到尹馦馦嘴邊。「我還是半個鐘頭前才臨時接到他的電話，阿昶拜託我暫時代替他來照顧你，等我到醫院時，他看起來根本不想離開你，要不是為了公事，他才不肯走呢！」
蜜茶頓了兩秒，又續道：「沒想到他前腳剛走，你就自己醒過來了。」
是為了公事啊……
聽完了蜜茶的解釋，尹馦馦的心情頓時好過多了，既然是為了公事，當然就莫可奈何啰。
心情一好，雖然全身酸痛，但尹馦馦還是開開心心地喝起水。
「蜜茶，阿昶臨時要你來照顧我，會不會麻煩到你啊？」
「笨丫頭，我可是千金小姐耶！除了錢之外，最多的就是時間了。」蜜茶笑著作勢要敲尹馦馦的頭，但想到她全身都是傷便作罷。
紅茶她們都各自有工作要做，想當然爾，可以隨時代班的人，當然是她這個閑閑沒事幹的千金小姐啦！
「蜜茶……有個問題從我醒來就想問你了……」盈滿鼻間的濃郁香氣，讓尹馦馦忍不住開口。
「什麼？」
「那個……為什麼我一直聞到某種香氣？好像是什麼花的味道……」那香氣很熟悉，好像是在路上不時會看到有人販售的某種東西。
如果只是一點點香氣，倒還不至於引起尹馦馦的注意，但那香氣實在太濃了，尹馦馦懷疑自己根本是被那香氣給嗆醒的。
「因為我剛剛在醫院門口，看到一個老婆婆站在大太陽下賣玉蘭花，我覺得她好辛苦，所以我就買了一些花過來。」說著，蜜茶順手指向放在病床邊的茶几。
上頭正擱了個紅白花袋，裡頭則放著滿滿的玉蘭花。
尹馦馦循著蜜茶的指尖方向，在看到那滿滿一袋的玉蘭花后，更加相信自己是被過濃的花香給嗆醒的。
「一些？」尹馦馦挑眉，蜜茶肯定是把那個老婆婆的玉蘭花全買下了。
蜜茶居然買了這麼多的花，難怪她從醒來后，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家醫院居然沒有半點消毒水的味道，原來是被玉蘭花的香氣給掩蓋了。
有同情心是很好啦！但尹馦馦總覺得蜜茶的同情心已是多到氾濫的地步。
這回買了一大堆玉蘭花，根本還是小CASE。
蜜茶最常做的事，就是在路上隨便撿流浪動物，搞得她家活像是開寵物店，再者，就是把身上的錢全部送給乞丐，結果自己沒有錢回家……
這一類的奇聞，全是蜜茶真實會做的事。
「別說玉蘭花的事了。奶茶，你可知道自己很幸運？」說著，蜜茶難得地板起臉來。「這回車禍，你只是被撞斷一條腿，沒有其他的外傷，醫生也說了，你的骨頭斷得很乾凈，休養一陣子就能夠完全恢復。」
蜜茶的小臉綳得更緊了。
「你怎麼會走路走到大馬路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雖然奶茶一向以迷糊出名，但她可不認為她會迷糊到分不出人行道，與車用道的分別。
蜜茶的疑問，提醒了尹馦馦一件被她遺忘的事實──
她忘了阿昶已經跟別的女人交往了。
如果她現在對阿昶告白，豈不是會破壞他們的感情?！
她的確是希望自己能得到幸福，但尹馦馦卻不想藉由破壞別人的幸福，來成全她自己，這種事……她做不出來。
「奶茶，你還好吧？臉色怎麼這麼差啊？」
蜜茶一驚，不過才幾秒鐘的時間，奶茶的臉居然白得像張紙似的。
「我、我沒事。」僵著聲，尹馦馦搖搖頭，不知該怎麼解釋此刻的心情。
「怎麼可能會沒事?！」蜜茶根本不信。「你的臉色差透了，我還是叫醫生過來幫你檢查一下。」
蜜茶伸手就想去按呼叫鈴。
「不用了！」尹馦馦倏地大喊出聲，可當她喊完后，又頓時萎靡下來。「我、我真的沒事……你不用擔心。」
看著好友拒絕再說話的模樣，蜜茶只好努力回想，她剛剛是不是說了什麼讓奶茶變得古里古怪的話。
打從奶茶醒來之後，她們的對話都很普通，奶茶看起來也很正常，然後她問奶茶怎麼會自己走到大馬路上給車撞，接下來她就變得怪怪的。
因為她問奶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奶茶，你會出車禍，並不是因為你沒看路這麼簡單吧？」
尹馦馦沒吭聲。
「是因為阿昶的緣故嗎？」
蜜茶狀似輕鬆地問道，尹馦馦卻倏地擰緊眉頭，蜜茶見狀，知道自己猜中了。
向來，最能影響奶茶情緒的事，肯定都是為了阿昶，而自從奶茶拒絕了阿昶的告白后，這兩人之間的氣氛更是怪到極點，所以她才會大膽猜測。
沒想到她真猜對了。
「我聽阿昶說，你出車禍的地點，就在那天他用餐的餐廳附近，你看到什麼？還是聽見了什麼？」
近來，光是瞧這兩人的相處情況，就讓她這旁人痛苦得要命，可千萬不要再發生什麼事了，她討厭繼續看他們怯於見到對方，又捨不得離開對方的模樣。
愛情一定要這麼痛苦嗎？
「沒有！我什麼都沒看到！」
像是被人踩到痛腳，尹馦馦立刻猛搖頭，拒絕承認自己真看到了什麼。
見她反應如此激烈，就算蜜茶本來只是有些懷疑，這下可完全確定她的心結是來自於阿昶。
「奶茶，你的反應不必這麼大，我可不想等阿昶回來，發現你不但沒有好好休息，還情緒激動，他會非常擔心的，你不想讓他擔心吧？」
蜜茶習慣性地搬出焦昶當擋箭牌。
因為要說服奶茶最好的方法，就是搬出阿昶。只要說「阿昶一定不希望你如何如何」，奶茶肯定會乖乖聽話。
不過，蜜茶忘了一件事──現在讓奶茶情緒激動的主因，正是來自阿昶。
或許因為受傷的緣故，尹馦馦顯得特別脆弱，才聽蜜茶提到阿昶，她的小嘴一癟，眼淚瞬間盈滿眼眶。
「他才不會擔心啦……哇……」
「喂喂。」蜜茶呆住，三秒鐘過後才想起自己說錯話了。「別哭啊，我不提阿昶就是了，你要是哭腫了眼睛，阿昶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習慣性地又把焦昶抬出來當擋箭牌，結果換來尹馦馦哭得更凶的結局，蜜茶悲慘地看著她哭，覺得自己也好想哭。
她到底是招誰惹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