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夜果然下起傾盆大雨,燭火昏暗閃爍,狂風暴雨扑打著窗欞嘎嘎作響,遠方不時傳來報時的更漏聲,流夢就在這樣一個氣氛詭譎的夜晚,盯著桌上飄浮不定的燭燈,心情怎樣都不能安定下來,滿腦子全是今早那些婦人繪聲繪影的鬼怪傳說。
盯著黑漆漆前方,想象著空寂無人的庭院群魔聚集,流夢愈想意害怕,手拖著臀部下的圓凳不知不覺越來越靠向祥德,而圓滾滾的一雙大眼睛始終不敢從那扇她以為群魔將會從那裡衝進來的門扉移開。
「轟──」
「啊!」
突如其來的一記雷響,劈得她魂嚇飛了一大半,飛也似地跳上病床,直接鑽進棉被裡拚命發抖。
「霹──轟轟──轟──」
等待了一些時候,似乎除了震耳欲聾的雷聲,以及被風吹開一扇一扇推動價響的窗扇外,並未有其他怪事發生!
流夢微微探出頭來,確定是自己嚇自己才稍微鎮定下來,重新將祥德被她撞掉下來的毛巾仔細蓋回他的額頭。偶然間,發現他睡得很安穩,長長的睫毛沉靜地覆在臉龐上,原本冷肅的表情變得好祥和、好安寧。
「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她望視著他的五官,堅定不移地說。
她隨即溜下床去關窗,兩手才剛碰到窗框,眼角閃過的一抹黑影倏地攫住她的注意力,她定睛一看,喉嚨赫然像被折斷般,圓圓張大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有……有……」
眼前這一幕極恐怖的畫面強烈地震撼住她,她壓根兒說不出話來。
窗檯面對著的迴廊,黯淡無光,照理說她不應該在這樣風雨交加的夜晚,在走廊上看見任何人影,畢竟這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古宅子,然而,眼前……眼前……她確實看到一縷輕飄飄的幽魂,以似有若無的步伐向她這裡靠近,或者說是飄近。
天啊!她真見鬼了!
「不……不要……」她咬住指頭腿軟的滑下窗欞,膝蓋霎時抖個不停。
那靈體越是接近,風聲颳得也越狂急,她開始懷疑對方早就知道他們的存在,現在就要來索命了!
「逃……逃命!」她的心撲通地跳,呼吸越來越急促,突然間她記起祥德還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於是她趕緊爬到床邊,七手八腳要把祥德背離原地。
但,老天呀!他可真重!不一會兒,流夢真的把他安置在自己背上,咬緊牙關堅持要走出房間。她知道照祥德現在的體能狀況,鬼魅要迷住他,簡直易如反掌!
「唔……唔……」不行!憑她的力量實在?不動祥德,許久之後,她把祥德送回床上,自己則累得像條狗似地坐在床上拚命喘氣。
突然間,一陣強風霍地吹開門窗,發出強大的聲音。
「完了,來不及了!」她驚呼一聲,旋風般地沖回床上,以自己的身體抱住他,緊緊將他護在懷裡,以為至少這樣當那女妖一進門,不至於一眼就看見祥德如此高檔的獵物,或許誤以為這房裡就她一介女子。
女孩子,女鬼興趣缺缺,說不定就會放過她,理都不理。
「希望如此……」她呼吸急促,咬唇合緊雙眼,怕得心頭髮寒。
一直裝睡的祥德雖然很高興她主動的投懷送抱,卻十分不解她的舉動,更不明白她的懼怕所?而來。
此時,房門發出一記門軸徐徐轉動的聲音,在他面前那扇門由敞開的狀態主動關上,他直覺得有人踏進屋內,但由於流夢死命抱著他,所以除了流夢緊貼的臉頰及隨著門大開灌進房內的冷風外,他無法看清眼前的情況。
「不要!求求你快走,這裡沒有你要的男人,沒有你要的男人……」
流夢激動的念著,她知道「她」進來了,拚了命似的向祥德摟去,以自己的上半身擋住他的上身,絕不讓人發現他的存在。
「你看見了什麼?你在說什麼?」祥德裝不下去了。
流夢腦中一片混亂,早已嚇得分不清東南西北,聽到有人問她話,她直管回答,也不管對方是誰了。
「百……百年女鬼!」
「什麼百年女鬼?」
「吃人的百年女鬼!附近的人都說她會咧開血盆大口,活生生的把人撕開吞下肚……」
偏他試著放眼望去,就是無法看見任何鬼影,反倒流夢像是感覺到對方的靠近,一?那間突然僵住,呼吸變得急喘不已。
「不要!」流夢激動的叫出聲,倏地莫名的轉過頭,展開兩臂以自己的身體擋在祥德的身前,雖然怕得要命,所以只撇開臉不敢正視地對著空中喊道:「女鬼,你不要吃祥德!他的肉又硬又韌,一點也不好吃,要吃吃我好了,我是養尊處優的格格,肉鮮美又滑嫩,比起他來,好吃多了,就請你吃我吧!」
她怕得要命,四肢也不斷打顫發抖,但嬌小身子擺出的捍衛動作卻絲毫不馬虎,說要保護他,就保護到底!
這強烈的撼動衝擊著祥德,他雖然至今仍搞不清楚發生的狀況,甚至分不清她一番話及動作所代表的意義,但有一點他卻看得十分真切──她拚了命在保護他,阻攔在他身前的架勢,誓要為他擋下所有危難!
他一瞬不瞬盯著她果決的面容,隨著心頭被滿滿的熾熱情感攻佔,他不自覺放鬆了臉部肌肉,溫柔而疼憐地看著她,剛菱的嘴角漾起一抹柔情四溢的淺笑。
心魂已經被她攻陷了大半。
流夢閉眼等了好久,但那絕美的幽魂似乎沒有半點出手吃人的意願,於是她小心翼翼的睜開眼,霍地,她倏然急喊出來──「吉夢?!」
散發著真珠色澤的柔和膚色、雕琢精緻五官,纖合度的身段停佇在床畔柔柔注視他們的人,千真萬確是吉夢!
「吉夢?」祥德順著望去。
但吉夢並不盯視自己的姐姐,對於流夢的呼喚置若罔聞,吉夢的注意力只一徑投注在祥德臉上,陡地以哀怨的表情細細端詳他。
流夢不自覺順著她的視線看向祥德。「你醒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你說呢?」他的回答可絕了。
「哇!」她羞得彈開,震驚地揪住領口的衣襟,根本沒料到他會是清醒的狀態,更不知道怎麼處理眼前的狀況,只能頭低低滿臉通紅盯著床板。
丟……丟死人了!要早知道的話,她打死都不碰他一下。
此時,吉夢幽幽開口了。「不是你……不是你……」
說著說著,她便宛如一縷孤魂,又落寞地盪走了。
「你去哪裡,吉夢?不要走,吉夢!」流夢追了出去。
「流夢!」祥德不放心她,火速翻身下床──???
古宅的花園中央是一座水池,池底鋪置潔白玉石,雖然古宅荒廢已久,久未住人,然池水依舊清澈晶瑩。
池水之上有一攢尖頂的小涼亭。
流夢追著吉夢來到這座亭子,果見吉夢就倚坐在漢白雕石的欄杆前,神色依舊一貫的空茫、獃滯。
祥德亦在不久后趕到。
「風韻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奴。誰憐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夜深邃得看不見任何光芒,吉夢身著一襲青色素衣,融在月光中的形貌就彷彿淡透得足以穿過身子直視到後方景物的幽魂,這樣魂淡魄淺的少女身影,輕輕吟唱著趙長卿的〈更漏子〉,輕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儼若一幕妖異的景象。
祥德突然領悟流夢所說的話,也難怪鄉里要起一陣騷動了。
「誰教並蒂連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居士擘開真有意,要吟風味兩家新。」
凝視著近乎無神,眉宇卻有著一抹淡淡情愁的吉夢,流夢莫名的竟感傷起來。
雖然她不記得吉夢曾經?誰這般神傷、感慨過,就算勉強有,也是對歌玄貝勒私人侍衛的怨慰,但那純粹是惱羞成怒,應不至於使她變成如此多愁善感才是呀……她走到吉夢跟前,細膩的輕喚。「吉夢,是我啊,我是姐姐。你怎麼會來到順天呢?」
吉夢緩緩轉回頭,?眼看著一臉擔憂的流夢。
「自從你摔下斷崖后,阿瑪、額娘都好擔心,而我也找你找得好辛苦,你絕對無法相信我究竟遇到了什麼樣的際遇。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天不負苦心人,老天終於讓我找到你,吉夢。」
「阿瑪、額娘?吉……夢?」她陰沈的嗓音雖細小,卻宛如山間傳音,廣闊渙散得無邊無際。
「是啊,吉夢,你放心,我了解這段期間你一定既害怕又孤獨,甚至摔下懸崖時可能受傷了。但那都不要緊了,既然我們順利找到你,一定把你安然送回王府。」
「回去?」吉夢淡淡地與她對望,面無表情。
「對,我們回家去!」流夢說得真情流露。「我們一個被當成黑眼鬼,一個被當成女妖幽魂,在這裡一點也不受歡迎,我明天就帶你回家去,回我們自己的家。你放心,那些害你的惡徒,等我們回去之後,一定將他們揪出來,繩之以法……」
「你是誰?」
流夢的話還來不及說完,便被吉夢搶先脫口的話震得啞口
無言。
???「我?」流夢涌至舌尖的千言萬語霎時全吞回肚裡,怔怔瞠大眼瞪著眼前的失魂美人兒。「吉夢,我是姐姐流夢,難道你不記得了?!」
「吉夢……流夢……」吉夢輕輕重複她的話,望向無盡的遠方,彷彿想著、回憶著什麼。「不是,我不是吉夢……我只記得這個名字──李清照,那麼……我就是李清照嘍……」
「李清照?」宋代有名的女詞人?「你在說什麼啊?!」流夢訝異得嘴都快合不攏。
「我是李清照。」
流夢錯愕不已。「吉夢,我知道你一向喜歡李清照的詞,佩服她卓越的才能,但你不是李清照,不光是你的才智和她有天壤之別,」雖然很殘酷,但這絕對是事實。「就連生長的年代也差異極大,她是宋朝人,而我們是清朝人,姓愛新覺羅,你怎麼可能是她?」
這有點可笑耶,但她一點也笑不出來。
吉夢瘋了嗎?!
「我……真的是李氏……我記得我父親官位好像做到禮部員外郎,他叫李格非,而我是他的女兒。」她記得這麼清楚,怎麼可能不是李清照呢?
「吉夢,你到底是怎麼了?!」流夢不禁要問。「你是不是摔下斷崖傷到腦袋才變成這樣?!」好不容易尋到了吉夢,怎麼卻像變了個人呢?
吉夢對她的話充耳不聞,一徑輕細地對她說著。「我在十八歲時,嫁給太學生趙明誠,他是當朝丞相之子,博學多聞,酷愛書畫,與我意趣相投,感情甚好。」
「吉夢!」流夢此時已慌急得完全不知所措。「你說的這些事,在記錄李清照的詞集全有記載,你不是李清照!」吉夢真的瘋了,而且盡說些很可笑的話。
「公公去世后,我們便回青州,過著閑然安適的鄉居生活……」吉夢忍不住悲從中來。「為什麼快樂的日子那麼短暫?我們不是說好要相守一生一世的嗎?相公……」
雖然無數的日子來眼淚都哭幹了,然話到傷心處吉夢依然熱淚盈眶。
「吉夢,」流夢截斷她的話。「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講這些毫無道理的話,但家裡確實有一大堆的人在等你平安歸去!我們回去好嗎,吉夢?」
「我不要走……我不走……我要找我的相公……」她起身就走。
「吉夢,你去哪裡?」
「我知道我們終究會在一起的,我們說好的……」
吉夢雖然以兩腳在地上走,但感覺卻像在空中飄移,幽幽然往雜草叢生的深處而去,流夢只得手忙腳亂地追趕其後。
順著吉夢的步伐,她撞進了一間布滿灰塵及蜘蛛網的樓閣,那是一間完隱藏在雜草樹林中間的精緻小閣,吉夢就端坐在床上輕輕哼著歌,一副喜上眉梢,等待良人歸來的喜悅模樣。
看著這樣的妹妹,流夢突然間覺得她好可憐。
「吉夢,你怎麼了?」
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李清照與趙明誠……」
流夢才含著淚光踱出樓閣,祥德沈柔悅耳的嗓音已冉冉傳來。
她不禁一愕,這才回神的擦掉眼角的淚霧,著急地說:「祥德,吉夢變得不對勁!她不再記得我或阿瑪、額娘,反而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李清照。我知道她從小就很崇拜李清照,事實上她工詩善文的能力其差無比,就連毛筆寫字也丑得不得了,她怎麼可能突然變成李清照,況且對方早已作古多時。」
怎麼辦?怎麼辦?她光想,頭就好痛。
「你確定她是吉夢格格?」他正色的問。
流夢眨巴眨巴眼睛,立即點頭。「我當然百份之百肯定她是吉夢,雖然我們兩姐妹的長相出入極大,但畢竟是親姐妹,她面色間的那股神韻假不了。你是旁觀者,應該更容易就看出來。」
「我看不出來。」
流夢兩眼一眨。「啊?!」的一聲。
「我看不出來。」祥德再用他那沒表情的表情複述一遍。
「事實上,我除了對你一顰一笑的神情有興趣研究外,其他人的我從未留意過。」
流夢傻眼,這種非常時刻他竟還能跟她玩文字遊戲?
流夢急得快跳腳。「她真的就是吉夢,她剛剛還站在你的床邊端視你,你們的臉都快貼在一起,你怎麼可能看不見她的神韻?」
「沒有就是沒有。」他答得不冷不熱。
他越這樣,流夢越手足無措,比手划腳的叫道:「是真的啦!我沒騙你,也沒認錯人,更沒有神經過敏,請你相信我!」
祥德挑眉懷疑地問:「那麼何她身上一點傷也沒有?而且如果她真是吉夢,她又是如何到順天的?」
「我怎麼會知道呢?」流夢急得哇哇大叫。「或許……或許是有人救了她,把她帶到順天來的吧……哎喲,反正吉夢不是李清照嘛!」
她一聲怒吼,逼笑了祥德。他笑道:「喔,其實我打從一開始就選擇相信你,我只是在耍弄你而已。」
流夢聽見他這番話,也不清楚是他好看的笑容猛然烙進她腦海,讓她看傻了眼變遲鈍;抑或她大家閨秀的教養,讓她收斂起誇張的動作,矜持而老實地說:「謝謝。」
「哪裡。」
不知為什麼他的回答竟讓她覺得怪怪的,好像有些牛頭不對馬嘴,他說他在耍弄她,為什麼她還要回答謝謝呢?
祥德的笑極?燦爛,再說:「我們將要共度一輩子的時間,若這一時半刻都無法信任對方,將來怎麼過,你說是不,我未來的娘子?」
「我未來的娘子」語一出,流夢立刻急速倒退十公尺遠,冷汗淋漓。
「我相信你應該不至於要告訴我,其實你一直處心積慮地要對那天向我承諾的誓言食言而肥吧?嗯?」
好熟悉……咦?這不正是她自己說過的話嗎?!
流夢嚇得直發抖,啞巴吃黃連,只盲目地猛搖頭。
「嘻,那就好,我們來聊聊吧!」
「哇──呀──」伴著流夢的慘叫聲,祥德已然不由分說的箍住她的腰肢往來時路拖。
???「換句話說,她變了個人。」
「無論我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滿腦子全是李清照的事。祥德,你說她到底哪裡不對勁了?」
祥德凝注水塘,閑閑的以扇子煽風。
此時兩人重新回到水池上的小涼亭,就坐在欄杆前的石座,趁著月色浪漫,貪得一絲餘閒,肩並肩地坐著。
「李清照與趙明誠,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曾經閱讀過他們的事?。」
「是哦?」流夢瞠大眼睛看他。「因為額娘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我除了偶爾看看書、讀讀詩詞外,倒是很少注意作者平生的故事。」
他斜睨她。「為什麼?」讓人有種她不求甚解的感覺。
「我又用不著應試,自然不必看得太詳細。」流夢道,她不是吉夢,所以對這種東西沒興趣。「說來,若不是以前曾聽吉夢在耳邊念著李清照的身世,我今天還真不曉得趙明誠這號人物。可惜的是,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否則我或許就能猜到吉夢在期待什麼、感傷什麼。」
「你覺得她感傷?」
「是啊,至少她的表情是那樣寫著。吉夢對於男女間的情感一向冷淡,無論如何也不至於變成那樣一個?愛痴痴等待的小女人,我怕她真是摔壞腦袋了!」流夢鎖眉地道。「祥德,你究竟清不清楚趙明誠?」
「我……」他說得很慢。
「怎麼樣?」她問得很急。
「不知道,我跟你一樣。」
流夢激動地道:「你怎麼可以不知道?你不是西安將軍嗎?
平日為什麼這麼不用功?不求甚解的傢伙!」
祥德斜睨著她,抿唇壓根兒不準備多說一個字,流夢亦定定與他對望,一?那間,她突然頓悟他們兩人其實根本就是半斤八兩──一對笨蛋!
她拿什麼資格指責他?
難怪他的眼神那麼不服……她的氣焰消了下來,無趣地摳摳自己的臉頰。
「啊,我想到了!」她又突然擊掌大叫。
「什麼?」他問得氣定神閑。
「吉夢她怪裡怪氣的,你說她會不會是被那百年女鬼嚇昏了頭,中邪了!」
「中邪?」祥德一愣。
「對啊,這裡是鬼屋嘛,搞不好吉夢正是被女鬼嚇到,才凈講些莫名其妙的話,雖然我個人不相信這種沒有根據的事,不過這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嗎?」
「怎麼可能?」他俊秀的容顏上泛起些許柔逸的笑。
流夢心撲通一跳,他的笑容真是好看。「隨口猜猜嘛。」
「再怎麼猜也不可能跟神鬼扯上關係,我的見解是她落下山崖后撞傷了腦袋,一時之間,迷迷糊糊的。她既然一向偏好李清照的作品,自然有可能對她的事印象特別深刻,腦袋一受傷,記得的事也就只剩這些。」
流夢在他的笑容下,變得不好意思,匆匆把羞怯的臉龐轉向一旁。「你是說我們在她心中遠比不上李清照──一位宋朝的女詞人來得重要?」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但你在我心中一定比『她』重要。」
「祥──德。」
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沒想到他這人,幾乎無時無刻不把握機會,誓把心意鉅細靡遺的傳達到她心裡。現在是暗示性的言語,剛纔則是直截了當地談論到婚姻大事。已經不只一次了,他就是不罷休。
他真的愛她嗎?真的喜歡她嗎?
無從佐證……不過她倒是真的挺喜歡他的,但這念頭在心裡偷偷藏著就好了,免得自取其辱,因為他的熱忱總有一天會結束。
「你別把它當兒戲,整件事可是攸關吉夢的安危,我們……還是繼續討論吉夢的情形吧!」她故意突然間顧左右而言他。
「吉夢沒什麼好討論的,」他回答得很冷淡。「她要嘛不是肉體摔出了問題,以致腦筋不清楚;再不然就如你所說的中邪,肉體被囚錮在別人的記憶中,認不得自己的親人。就這兩種情形,沒什麼值得多說的。」
流夢情不自禁覺得生氣。他那是什為了吻,一副事不關己,講得好像吉夢的死活,都不干他的事,吉夢好歹是她的親人啊!
「如果你覺得陪我奔波既無趣又煩人,那你大可回京城,用不著冷言冷語的。吉夢是我的妹妹,更是?我才身陷險境,你以這樣隨便的態度應付她的事,我聽得很不是滋味!」
祥德默然以對。
「難道不是嗎?」干?一副受傷害的神情。「這一路上,你一有機會對愛啊情的,表白個不停,彷彿不是出於真心才幫我!你回去吧,吉夢的事我自己會處理,管她怎麼樣都好,反正我要喚醒她的記憶就對了!」
「你到底想怎麼樣?」
流夢急欲離去的身影,因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腳步赫然震住。
「你究竟要到何時才肯接受我的感情?」
「……」她答不出隻字片語。
「如果你擔心我有一天會像你口中的都奇,親近你完全是?
了利用你達到某種目的,那你大可放心,我不是那種薄情寡義的男人。」
她的心驀地一揪。
「如果你擔心自己平凡的長相配不上我,那麼請你放心,我除了這張皮相好看之外,根本不得女人緣,人際關係也不行,除了你曾經?我心動外,從來沒人留意過我這號人物的存在。」
「你在胡說什麼?誰?你心動過了?」她反駁,垂著眼眸,斜轉面容,緊蹙的眉宇間是深沉的凝重。
「你能夠?都奇心存惡意的表白樂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卻對我若即若離,不斷閃躲。你因為我對吉夢格格態度不佳而生氣,難道對於你曖昧不清的行為,我的感覺就好了嗎?」
一個念頭忽地閃過──懂了!流夢全懂了!
「倘若只是一方單相思,你的逃避或許還有道理,但明明我們兩人都屬意對方,你那份沒道理的堅持,豈不太幼稚、太多餘了?流夢,在我心中,沒有人比你更適合我。」話至此,他不由自主握住她的細掌。
流夢突地惱羞成怒甩開他,纖長的指甲不期然划中他的手背,勾出一道血痕。「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下流的人!原來你是醒著的,為什麼要裝睡?!聽我胡言亂語,窺探我的心思,難道真那麼快樂嗎?卑鄙!」
一罵完,她立即忿忿不平的跑開。
祥德頹然落坐在石座上,背仰靠著欄杆。
他稍稍?手看著手背上的抓痕,一時之間不禁頹然吁息,繼而重重將手蓋住自己整張臉,什麼也不想再想!
???那一天之後,流夢、祥德彼此的感覺都不好受。
打從流夢有記憶以來,這是她頭一遭在人前怒不可遏的使性子。
但她就是無法原諒他的行徑,虧她連日來對他推心置腹,一心一意著急他的病疾,哪知道他根本是在作戲,誰又曉得當她一下湯藥、一下毛巾伺候,忙得昏天暗地之時,他是以何種眼光在看她?
她真傻,而且覺得好丟臉!
但是……錯的人分明是他,罵他卑鄙、對他發脾氣也是天經地義,?
什麼她會覺得難過,心緊緊勒在胸口,任憑她怎樣努力也放不下來……錯的人又不是她!
為什麼她老是一直惦念著他受傷的表情……另一方面,祥德也好不到哪去,為了流夢,任何事他都樂意去做,無奈,她總避得遠遠,使他束手無策。
入流與不入流的手段他都用盡了,雖然早已取得她的承諾,讓她甘心點頭嫁給他?妻,但那畢竟是乘人之危,不是他期望得到的!
難道贏得她的芳心真那麼困難嗎?
他實在不喜歡應付這種欲拒還迎的愛情遊戲,倘若一切都變得簡單而明了,不是很好嗎?
分處古宅東西邊廂房的兩人,不約而同地喟然嘆息,各懷心思注視著地面,誰也無法相信曾經共患難,急於捨命保護對方的彼此,如今只剩下一片疏離與賭氣。
「請問……你有看見相公嗎?我在這裡等了好久、找了好久,為什麼一直找不到他呢?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
正當流夢思緒紊亂不堪之時,吉夢反倒主動地出現在她房裡的床鋪上。
吉夢端莊優雅地坐著,臉上仍是幽幽忽忽的表情。
「吉夢,看著我……」流夢告訴自己暫時不要去煩祥德的事,眼前還是吉夢比較要緊。
「嗯?」吉夢照做,茫然抬頭迎向坐到自己身邊的流夢。
流夢溫柔的開導。「你仔細的回想,記不記得我們曾經像現在這樣,一起坐在床沿邊,兩隻腳丫子懸空蕩啊盪的,一起偷偷吃著額娘替我們準備的烤番薯?」
「一起坐在床沿邊?」吉夢神思縹緲的重複她的話。
「對,阿瑪不准我們吃這種粗糙的糧食,但我們又一直吵著要吃,所以額娘背著阿瑪叫人準備,讓我們躲在她的房裡偷吃。」
吉夢雪艷的小臉寂然不語,突然動也不動。
「怎麼樣,是不是有點印象?」
吉夢整個人震了一下,遂笑彎了雙眼,幽然凝望著空洞的前方,笑道:「我記得。」
「真的嗎,你記得?」流夢喜出望外。「這麼說,你已經完全好了,想起所有關於我們的事,是不是?!」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我……」
流夢一徑截斷吉夢的話,自顧說得不亦樂乎。「吉夢,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度過這難關,逢凶化吉,否則你就不會叫吉夢了!」
「我……」
「太好了,我們現在就回京城,你不用再留在這裡受罪了!」她拉起她就要走。
但吉夢驀地收回手,如夢似幻,盈盈笑道:「我……記得你在入夜之後,偷偷駕著駿馬到我住的院落後門等我……」
她話一出,流夢登時怔愕地凝視她,眉心已然堆上了愁雲。
吉夢……「你載著我在月光下賓士,在樹影下談情,人人都看好我們,人人都?我們祝福,你說你要娶我?妻,說我將會是你唯一的妻子……」
「吉夢,不要這樣,你從來不是這樣的……」流夢心都涼了。
吉夢充耳不聞,聽不見她的話。「娘和丫環們做好了喜袍,買了首飾,我就待在房子里等著你來提親,等著你來娶我過門……我們是人人口中的神仙眷侶,但現在你去哪裡了??
什麼我覺得好孤獨……好孤獨……」
一個起身,吉夢喃喃自語地向房外走去了。
流夢在她面前說的一串話,她看也看不見,聽也聽不見,她只曉得自己要再去其他地方找找看,說不定他就快出現了。
流夢愣愣望著她背影的同時,一股無力感湧上她的心頭。
等她回神時,眼眶中著急的淚水已經掉了下來。
「吉夢……」
她心頭糾結不已地低垂下頭,以手背擦著眼角的淚水,忽然間書案邊的一樣異物映入她的眼帘,吸走她的注意力。
她只停頓了一秒,便下意識地踱上前去翻閱。
不料,她越翻臉色越凝重,這是──「古賦詩選?!」
她僵立不動,手中的書頁中央,正是「李清照」的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