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怎麼啦?一大早就愁眉苦臉的,是不是沒看我和樓二爺兩個人拌嘴,就嫌日子過得太寂寞了,是不是啊?」紅袖挨著招雲的身旁坐下。
說真的,瞧招雲這丫頭沒了平時的喳呼、活潑,她還覺得這座大觀園裡太沉悶了呢!而她整個人也好像是哪裡不對勁似的,敢情,這被人煩也有煩上癮的嗎?
「喂!」她的手肘又推了招雲一把。「你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嘛?這麼悶。」
招雲回過頭來,一雙眼轉啊轉的,突然昂頭,問紅袖:「你覺不覺得今天大夥都怪怪的?」
「哪有大夥,就你一個最怪,平時像只小麻雀似的喳呼、喳呼,今天是屁也不吭一個,惹得人心怪煩悶的。」
招雲翻了翻白眼,睨了紅袖一眼,啐聲道:「你心裡煩、心裡悶,可別將這罪怪到我頭上來,我陸招雲可沒那麼大的本領,可以左右你梁大姑娘的心情。」她的眸子又流轉了下。「說真的,你難道不覺得今天青衣姐姐怪怪的嗎?」
「怪怪的?」紅袖蹙著眉頭想。「會嗎?她不就像以前一樣,溫謙有禮,待人一樣和善呀。」
「太和善了,而且啊——」招雲挨近紅袖,附著紅袖的耳朵,小聲地說:「她的眼睛腫得像顆核桃,昨兒個晚上準是哭了。」
「哭了!」紅袖大驚小怪。「青衣一向堅強,她哪會哭啊!」打從她五歲那年認識青衣開始,也十幾年的交情了,她可從沒見過青衣落下一顆淚珠子的耶!「她為什麼哭啊?」好納悶。
招雲又掀白眼了。「我要是知道,又何必坐在這裡想老半天的。」
「嗟。」紅袖又嗤之以鼻了。「你呀,說為青衣納悶、煩心是假,說你想偷懶這才是真的。」
「胡說,我哪可能這麼卑鄙、無恥,這般不盡本份啊!」招雲大聲地反駁紅袖對她的誣陷。
「那你說,今兒個孫少爺那邊,你去侍候了沒?」
招雲搖搖頭。「沒。」
「喝!」被她抓到了吧。「這不宵偷懶!都已日上三竿了,你竟連你侍候的主子那,都還沒去過!」紅袖一根玉指直直地點上招雲的前額。
招雲反手打落紅袖的手。「不是我偷懶,而是玉庭少爺叫我今兒個別去打擾他,他說他人不舒服,今兒個不想起床、梳洗。」
「人不舒服,不想起床,也不梳洗啊!看樣子,孫少爺的病是很嚴重嘍,你跟老太君說了沒?差人去請大夫了沒?」
「玉庭少爺說不用。」招雲又悶著一張臉,頗不解地顰著雙眉,若有所思地開口說。「昨兒個晚上,少爺回來的時候,整個人就怪怪的。」
「怪怪的!」怎麼大夥今天都怪怪的啊!
招雲不理會紅袖,徑自說她的。「昨兒個晚上,少爺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后,他整個人都不對勁,那張平時愛笑、愛鬧的臉垮塌塌的,像是家裡死了人似的。」
「呸呸呸,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紅袖啐了好幾句,直說:「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招雲什麼不好比喻,竟然說孫少爺垮著的臉,像是家裡死了人!這被下邊的人聽了去,還不以為招雲她在咒孫少爺家嘛,這小丫頭說話就是不經大腦。
「是真的嘛,少爺昨兒個臉色真的很難看,像是傷心透了,又像生了絕症沒藥救般的絕望,我叫他好幾聲,他都沒聽見呢;一個人杵在窗邊,望著天看了好久,直嘆氣,卻又不說一句話。」
「這麼嚴重啊!」這不像家裡死了人,倒像古書上寫的,是患了相思病。「啊!敢情少爺是在想念他的情人!」
「情人!」招雲眨巴著眼,問:「什麼是『情人』吶?」
「就是少爺心裡頭的人呀。」嗟,這都不懂,招雲實在是笨死了。「少爺一定是在想他那未過門的兒媳婦。」
「玉庭少爺有兒媳婦了!」好訝異哦,她怎麼都沒聽人家提起過。
「你不曉得啊!」紅袖神秘兮兮地眨巴著眼。「聽說這次孫少爺就是為了這事回來的!他好像要請老太君過府去主持婚禮。」
「真的還是假的?」招雲的一雙眼珠子睜得大大的。「你怎麼知道?」
「金陵昨兒個來信,信上寫的。」
「噢。」了解。不過——「你又怎麼知道信上的內容?」招雲的眼珠子不懷好意地瞄了瞄紅袖好幾眼。「哦——你偷看的,是不是?」
「是你的大頭啦是!是季雲樓那個大嘴巴告訴我的。」
「樓二爺告訴你的!」招雲更是不信了。「你和樓二爺不是水火不能相容的嗎?他幹麼告訴你這些事啊?」好令人生疑哦。
「我,我怎麼知道。」紅袖囁囁嚅嚅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鼓起了腮幫子,嗔聲地說:「我不是說他是個大嘴巴的嗎?既是大嘴巴,他要說什麼,誰又管得住他啊!」
招雲看著紅袖的臉是又紅又急的,當下笑開了眉眼,促狹著她,開口說:「情人吶。」
「什麼『情人』吶!」紅袖鼓起腮幫子,手插上腰側,瞪著招雲問。
招雲一根纖纖玉指點上紅袖的心頭。「就是你心裡頭的那個人啊,還裝傻。」
「你!」紅袖氣得跺跺腳。「不跟你說了,整個人沒個正經的,哼,不理你了。」紅袖紅了雙頰,回過身子,氣沖沖地走了。
招雲手插上了腰,學紅袖跺跺腳,嗔聲道:「哼,不理你了,咦,誰稀罕啊,去理你的樓二爺吧你,哼。」招雲皺上了五官,朝著紅袖的背猛扮鬼臉。
這個大庭園啊,是早逢春吶。每個人都在紅戀星動,一個紅袖、一個樓二爺,還有——玉庭少爺,不過,昨兒個玉庭少爺的樣子,不像是在想情人,倒像是被人給拋棄了,因為——他的表情像是在哭。
哭?
昨兒個青衣也哭了,莫非——會嗎?青衣和玉庭少爺他們兩個會湊在一起嗎?
???
蘇老太君將玉庭給叫來了,就在花廳里,青衣在旁侍候著。
兩人見了面,是面無表情,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外人從表面根本就看不出來昨兒個晚上,他們倆發生了事。
他待她,猶如傲氣的主子。
她之於他,謙卑得像個奴才。
青衣將沏好的茶,雙手捧著,輕擱在玉庭的茶几上,福了福后,退了步身子,她說:「孫少爺,請用。」
玉庭寒著個臉,睨了那冰雪般的容貌一眼,微微頷首,青衣退了下去,退到老太君身後,等著召喚。
這樣的表面平靜,老太君看得出來。她知道這兩個孩子心裡有事,有事瞞她,但是,她幫不了玉庭。
兒孫自有兒孫福,雲樓想要紅袖,得憑他自個的本事,她一個主母,不想協迫她的婢女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而玉庭若要青衣,也得自個兒去爭取,不過,她看得出來,玉庭若要得到青衣,勢必是得難上加難。
一則是因為青衣的性子太拗,童年經歷過的事太多,世間人情冷暖,她也冷眼瞧過幾回,青衣涉世太深,這是一難。
二難則是,玉庭的婚事,玉庭不像雲樓,雲樓上無父母,他自個兒的婚事可以自個做主,他要娶名門千金,是他自個兒做的決定,他若要娶個婢女,也是他自個兒拿的主意,誰都無法阻止他。
但,玉庭就不一樣了,玉庭爹娘雙雙健在,自幼,他們便給他定了一門親事,是玉庭遠房的親戚,女孩兒名喚白鈴,是個大家閨秀、名門千金,是青衣掙了一輩子猶不及的身份與地位。
青衣這孩子的苦,她自是看在眼底,卻也莫可奈何。
深深的,蘇老太君嘆了口氣,手裡拿出昨兒個從金陵送來的信,要青衣拿去給玉庭。
青衣接了過去,盈盈的步伐走向玉庭,一步,又一步。走近他,遞予他——
「這信是你娘差人送來的,她要你速回以完成終身大事。」
青衣遞信的手楞在半空中,她瞅著幽幽的眼瞳望著他一臉的無措。
要接?不接?他抬頭無言地瞅著兩眼眸詢問她。
只要她開口,他帶她遠走,不理會孫家、不理會白家,他只問她,她是否願意跟他?
青衣別過臉,將信放置於案桌上,轉過身子,回立於蘇老太君身側。
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她,不要詢問她的意見,該說的昨兒個已說盡,她沈青衣可以一輩子不嫁,只為他;但,就是不入孫家門,不做妾、不當小星、不當姨娘。
這會兒,玉庭算是徹底絕望了。
她的心中果真沒有他,不然,她不會聽到他即將娶妻,還是這副無動於衷的模樣,依舊冷寒著臉。
青衣心中既已無他,那他更沒必要死皮賴臉地賴在這,他走,他今天就走,與他沈青衣從此了無瓜葛。
玉庭將案上的信緊捏在手,站起身子,跟老太君辭行。「祖奶奶,孫兒今天就回去,馬上走,」他強扯出一抹笑來。「待爹娘定了日子,孫兒再差人請祖奶奶過去主持婚事。」
老太君微微頷首點頭。「好,好,那奶奶就不留你了,你自個兒的親事,最重要的,還是得看你自個兒的心愿不願意,若是不想娶白家姑娘,那也別太勉強,知道嗎?」她能說、能勸的,也只是這樣了。
玉庭苦笑,雙眸里函納著深切的苦楚。
青衣不嫁予他,他娶任何一位姑娘都無所謂。
???
玉庭錯了,他一直認為只要不去想青衣,日子久了,他便可以將她的身影自腦中剔除,他可以真心真意地去接納另一名女子來當他的妻子,但是,他錯了,錯得離譜。
越近成親之日,青衣的身影愈是清晰,她那幽幽的眼眸、楚楚的身影不分白天、黑夜,總是在他腦中熒繞不去,他想念她,想得深切,難以忘懷。
「大少爺。」蘭兒輕輕地喚了聲,她雙眉緊蹙,心裡挂念著這個主子。
自少爺從蘇家回來后,那愛笑的眼眸沒一天神采飛揚過,他總是幽幽望著遠方,若有所思。
那天,他回府,老爺、夫人熱烈地同少爺合著他與白鈴小姐的八字,少爺他沒有任何異議,只是點頭附合。
太平和、太詭異了,這不像是玉庭少爺的性子,除非——他對青衣姐姐已徹底心冷,不再有所期待。
但,他心中真的不再有所期待了嗎?蘭兒的眼移往牆上的那幅仕女圖。
畫中的女子,眼如秋水、眉似遠山,粉面似桃花初綻,雙眼如春曉方露,不笑而媚,那幾可盈握的身子迎風而立,益彰顯她一身絕塵的美。
她是青衣姐姐,蘇家的沈青衣,她看得出來,因為大少爺將青衣姐姐的風采、相貌神韻畫得唯妙唯肖,無一處不像,這幅畫,少爺不是用手描繪出來的,他是用心在勾畫他腦海中沈青衣的模樣。
這樣念著、掛著,縱使是表面上說已不在乎,但卻將青衣的身影根深柢固地植進腦海里,這樣,少爺他哪一天才能從青衣姐姐的身影中走出!
蘭兒心一橫,身子移往牆上的那幅畫,拾手便要將它拿下來。
「不要動它。」玉庭冷絕地開口,冰冷的眼瞪視著蘭兒的手。
蘭兒不理會主子的阻止,手一伸,便將牆頭上的畫給拿下來,雙手一張——
玉庭攫住要將那幅畫毀了的手,他怒眼雙張。「你在幹什麼?」
「撕了它,毀了它。」她的眼迎向他的怒氣。「好過讓她毀了你。」
蘭兒搖頭,忍著眼淚,不住地搖頭。「你若真心要忘掉她,就不該將她的畫像擱置在這,讓自個兒時時刻刻想著她、念著她,你若真的忘不了她,那你便不該允了白家的親事,讓鈴兒小姐日後受苦,你若真是心裡有孫家,那你便不該任自己這樣消沉下去,你若是——」
「夠了,夠了,夠了!」玉庭痛苦地嘶吼著。「我若是真能夠,我想死,也好過讓她這樣日日夜夜地折磨著我。我一直以為我能夠忘了她,我一直很努力,我不是第一次毀去她的畫像,但是一次又一次的,我毀了,又畫,毀了,又畫……」
玉庭倏然放掉蘭兒的手。「相信我,毀了她的畫像,並不能將她的身影自我心中剔除,我做過了,真的,沒用。」
打從幼年時,他第一眼見到青衣,她那溫潤如玉的個性、纖美的身影就根固在他心中,打從他開口為她取閨名時,他便註定這一生要為她沈青衣犯情劫。
「留下那幅畫,我保證,我不在人前看它,我保證,我會善待鈴兒表妹,我保證,我會為了孫家,讓自己過得好。」
少爺保證了很多事,就是無法保證他會忘掉青衣姐姐!
「既然無法忘懷她,何必娶表小姐?」
「指腹為婚、父母之命——」
「都不是理由。」蘭兒極力地反對。「既然不是真心相愛,何必害人害己。」
「真心相愛?」玉庭嗤之以鼻了,他望著天空那片暗,凄楚地開口。「真心相愛又如何?沒有門當戶對,不是照樣不能相守到白頭,不是真心相愛又怎樣?只要門戶相當,不有人照樣攜手過一生,這個年代講真心相愛?何必自欺欺人呢?多少的媒妁之言,多少的指腹為婚,我爹我娘不也是由這樣走過來。」
「可是他們心裡頭沒別人,而你,你心中有個青衣在。」蘭兒憂心忡忡地開口。「這樣,對錶小姐不公平。」
「公平?」玉庭揚起嘴角。笑了一身的冷然。「去對白家說吧,只要他們肯退婚,所有的過錯與不是由我孫玉庭一肩扛起來。」
去對白家說吧,去對白家說吧!說他孫玉庭不愛他們家的白鈴姑娘,只愛沈青衣,去吧,說吧,這樣,至少可以減少他的痛苦。
只要他們白家肯開口,他對外頭的流言閑語,絕不置一詞。
「蘭兒,你識大體、明事理,你該知道『毀婚』兩字若由我們孫家說出口,那白家、鈴兒表妹將被流言所擊,我雖不愛她,但我不能如此毀了一個女孩子家的聲譽,你說不公平!好,那我給他們白家選擇,給他們公平,如果他們要退婚,我樂見其成,隨便他們要按個什麼罪名來給我,我孫玉庭絕對無二話,我一肩挑起。」
他不是自私、不是無能,而是這個社會太殘酷,他知道孫、白兩家一退婚,這之中傷害最大的即將是他那最無辜的表妹,他不能,不能如此傷她,縱使是他不愛她。
「蘭兒,我答應你,我會盡量對她好,不讓她受委屈,這是我僅能對她做的了。」再多的,他孫玉庭給不起。
蘭兒抿著唇,深知她無力挽回什麼了,在白家,他們歡天喜地地張羅著這即將而來的喜事。
嫌貧愛富的白姨媽到處跟人宣揚著她女兒就要嫁給一個乘龍快婿,是金陵首富孫員外家的長公子,屆時,她怎可能自個兒說出退婚二字來。
再說表小姐,鈴兒姑娘自小就愛慕她的大表哥,一心一意想當玉庭少爺的媳婦,她努力地學女紅、學刺繡,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為的就是能有一天嫁入孫家,當他們孫家的大少奶奶,當個足以匹配他孫玉庭的妻子,屆時,白鈴姑娘是萬萬不可能退親的了。
這件婚事算是如此定了,挽回不了了。
縱使在孫家,老爺、夫人們即使是知道少爺不愛表小姐,他們也丟不起這個臉,說出「毀婚」兩個字來,因為這不僅是會壞了表小姐的聲譽,更會讓孫家蒙羞,這是豪門富家的悲哀,縱使是不愛、不能接受,也只能如此相守。
青衣姐姐,你可知道你的執拗,會害苦了大少爺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