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傍晚時分，路燈一盞一盞都亮了起來。
米夕梨開著她的粉藍小march，搖下一半車窗，讓涼涼的風透進車內，沖淡她身上的薄荷煙味。
車流擁擠，march以龜速離開台北市中心，五十分鐘后，她才回到位於新店的老家。
一打開大門，就看見她爸正襟危坐地在客廳里盯著電視，看見米夕梨，他急忙把她拉過去，緊張兮兮地劈頭就問：「妳不是說要回家吃飯嗎？怎麼現在才到？」
「嗄？那你們先吃就好啦！不必為我餓成這樣吧？」要讓她感動死嗎？
米夕梨一邊脫鞋一邊狐疑地打量起她爸，意外發現他今天穿得格外正式，她不過是一個多月沒回家，應該沒必要這麼慎重吧。
「妳的頭髮是怎麼回事？」米爸眼尖地發現女兒的發色變了，馬上板起臉準備開罵。「誰准妳去亂染的？」
噢，又來了，講他太傳統不懂流行，他又會生氣，米夕梨隨便瞎扯。「沒有染啦，我住外面吃得不好，營養不良嘛，所以頭髮顏色變淺啦！」
「妳騙鬼！」他最氣小孩子搞怪了。
米夕梨決定趕快離開戰區。「媽跟姊在廚房嗎？」沒等到她爸開口，她一溜煙地跑到廚房去。
「媽～～」米夕梨撒嬌地喚著，望進廚房，裡頭的三個人同時回頭，她頓時目瞪口呆。
她媽媽正坐在椅子上對她咧嘴笑，看起來好興奮，她姊用看好戲的嘴臉瞄她一眼，又偷笑著打量另一個人的反應。
而那個「另一個人」，竟然是——段、尹、亮！
她頭好暈，她全身沒力。她是不是走錯地方了？他怎麼會出現在她家的廚房，看起來又莫名其妙地跟她全家人熟透了的樣子？
段尹亮對她微笑著，笑容迷人燦爛，米夕梨往後退了一步，用食指驚恐地指著他。「你、你、你……」
「阿梨，來來來。」米媽展現她過人的熱情，硬是把米夕梨從門外拖進來，親切地介紹著——
「這是我跟妳說過的，吳媽媽的鄰居……啊妳怎麼一臉嚇到的樣子？趕快跟人家打招呼啊！真沒禮貌。」說完，還從別人看不到的角度，偷擰了米夕梨的手臂一把。這死孩子，怎麼跟個木頭一樣？
嘖！好痛！她媽媽真狠。「嗨。」她生硬地跟他說聲嗨，耳里聽見她那沒良心的姊姊噗地笑出聲。
段尹亮禮貌又做作地對她點頭微笑，她敏銳地察覺他眼裡閃過一絲狡黠，立刻也不客氣地用凌厲的目光回瞪他。
「媽剛才切菜下小心割到手，段先生說要幫我煮菜，我還以為他是說笑的，沒想到真的會煮耶，妳看，桌上這幾道都是他親手做的喔！」她媽媽竟然獻寶似的誇獎起段尹亮。
米夕梨隨著米媽的目光看向桌上香味四溢的幾道菜，看起來果然煞是美味。但很抱歉，現在的她毫無胃口。
「沒的事，我只是照阿姨的話把菜按步驟丟進鍋子里而已，是阿姨會教啦。」他謙虛地說著，米媽馬上投以關愛的目光。
「這樣最好了，我們阿梨連荷包蛋都不會煎，以後你煮給她吃就好了啊！」米姊還在一旁扇風點火。
阿姊啊，別再給我漏氣了好嗎？米夕梨欲哭無淚。現在是什麼情形啊？！
以為情勢樂觀，米媽馬上下令：「阿梨，帶段先生去附近逛逛。」
「我要吃飯，我肚子餓！」米夕梨做最後的垂死掙扎。
「嗄？！哎喲，這麼巧，今天剛好忘記煮妳的分耶！」米媽反應奇快，立刻殺她個措手不及。
「我帶妳去吃。」段尹亮心領神會，馬上跟進，果斷地斬了她後路，不給她時間猶豫。
步出家門，她走在他後頭，刻意保持約一大步的距離。
其實她並不是這麼不想看到他，尤其在聊過天、收過他的電子卡片之後，她也曾偷偷想過他們兩人會不會離開計算機，約好第二次見面。只是，她沒想過相親的對象會是他，她對相親這件事一向很排斥，總覺得會相親的人一向不是沒人要，就是有問題。
段尹亮有沒有問題她不管，她可不想讓他覺得她要淪落到相親的地步，雖然那天在MSN上聊得那麼投契，但現在已被相親這窘況給破壞殆盡。
唉……這下所有感覺都壞光光了啦……米夕梨低頭嘆氣，沒注意到前方有棵樹，她冷不防地撞了上去。
好痛！嗚～～鼻子一定塌掉了啦～～
覺得很糗，又不敢喊痛，米夕梨裝作沒事的樣子，段尹亮卻又不趕快說些什麼，氣氛凝結得讓她想當場挖地洞躲起來。
「痛可以說，不用硬撐。」他笑笑，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米夕梨咬牙，抬頭看他，這才發現原來他很高。「不用你管啦！」
「妳剛才在嘆氣，是不是因為不想在這種情況下遇到我？」他故意把步伐放得很慢很慢，和她並肩走著。
「我哪有嘆氣！」她狡辯著，對於他的靠近，她感到有些慌張。
「我那天才知道，原來我們家住得那麼近。吳媽媽說要介紹女孩子給我認識，我不知道怎麼拒絕，可是她說姓米，又是個作家，我就在猜會不會那麼巧剛好是妳。抱歉，我知道嚇到妳了。」他停下腳步，盯著米夕梨瞧。
她無法再對他生氣，他的態度是這麼柔和肯定，她一時不知該怎麼響應。
兩人就這麼停在一盞昏暗街燈下沉默著，但他們同時感覺到了這沉默並不是因為陌生，而是將對方從網路拉到現實中的一種奇妙感覺。
「妳的感覺跟在MSN上一模一樣。」段尹亮打破沉默，笑著對她這麼說。
她躲開他的專註凝視，刻意用下在意的口氣問：「喔？你的意思是跟第一次看到的不一樣？」
「第一次看到妳，覺得妳漂亮，可是MSN上的妳很真，我覺得那才是原本的妳。」當然，他喜歡她小巧的瓜子臉，也喜歡她慧黠的大眼，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跟她講話的感覺。
這就是為什麼他今天會出現在這裡，他其實也不怎麼喜歡相親。
段尹亮的話像春天的微風，溫柔地吹進她耳中，他眼裡的欣賞，像春雨滲入她的心房，他的出現，就像第一次見到他時，天空驟然劈下的那道閃電，讓她無處可藏。
米夕梨愣愣地看著他，他們相處並不深，為什麼總是有種不可言喻的默契在？
「你、你、你並不了解我啊！」她難得結巴，他的誇獎讓她心慌意亂。「我們又不熟……你怎麼知道那就是我真正的樣子？」
「就因為不熟，才有相處的必要。」他收起目光，繼續領著她向前走。「而且妳不是說要我多跟女性相處，才知道女人要的是什麼嗎？」
原來是因為她曾說過的一句話？她還以為他是對她有意思咧！米夕梨突然鬆了一口氣，也同時覺得有些失望。
唉，早說嘛，幹麼讓她會錯意？害她總是很緊張。
「那你為什麼明知道是我，又要跟我相親？」
「因為我覺得妳這個人很有趣，我想認識妳啊，不行嗎？」段尹亮一臉皮皮的笑容。
「我警告你，你不要想追我喔！我可是有男友的人。」他害她會錯意，她也要報復回去才公平。
段尹亮頓了頓腳步，回了她一句。「那還好，我也還沒開始認真考慮。」他眼底閃過一絲失望，卻馬上消失無蹤。
米夕梨氣不過，粗魯地揮了他一拳，她在他面前一點也不隱藏本性。
段尹亮哈哈笑著，用手肘抵擋著她的攻擊。
天邊月兒正圓，他們邊走邊聊，路彷彿沒有盡頭似的，聊的過程中雖然兩人總是意見不合，可是氣氛卻很愉快。
她一直在想著，有段尹亮這個朋友真的很不錯。他幽默聰明，體貼溫柔，沒她想象中那麼討厭，雖然他有點自戀，也滿自大，可是至少都還在她能忍受的範圍內，而且她從沒跟一個男人聊得這麼開心。
她並不知道，他也一直在想著，他其實並不只想做她的朋友。
段尹亮提議去附近的烏來泡溫泉，還可以順便吃晚餐。
他問米夕梨剛剛走了那麼一大段路餓不餓，她馬上回他一句，已經被你氣飽了，完全不餓，但如果要請她吃海鮮，她會考慮。
於是他開著他的車，載她去烏來一間很有名的旅館泡溫泉，那旅館的海鮮料理聽說也很美味。
兩人站在個人湯屋的櫃檯前，服務人員曖昧地打量他們一眼，問道：「請問要一間湯屋還是兩間？」
「兩間！」米夕梨飛快地搶答。
「唉……如果妳不要回答得那麼快，我付錢可能會付得甘心一點……」段尹亮故意哀怨地說。
她哈哈大笑，拿走他手上的浴巾。
米夕梨滑進觀音石打造的浴池，深吸一口氣，感覺整個肺部都溫熱起來。
偌大的個人湯屋裡，地上一盞黃色小燈微微透著光，周遭氣氛看起來是寂寞的，可是她並不覺得孤獨，因為有人陪她一起來，而那人與她只有一牆之隔。
她起身，從包包里翻出煙和打火機，再次進入浴缸里，轉過身趴在觀音石池邊，讓身體放鬆，自然地浮在水面上。
煙霧和熱氣一齊瀰漫，她閉上眼，想到了楊思彥。他曾問過她台北有哪裡好玩，要她等他回國時帶他去逛逛。
今天發現烏來的溫泉很不錯，可是楊思彥回來時是夏天，夏天泡溫泉不適合吧？
她在腦中搜尋著北部還有哪裡值得去。嗯～～陽明山可以看夜景，貓空可以喝喝茶，華納威秀樓上的PUB很好玩……
米夕梨猛然睜開眼。驚覺剛才在她假想中的楊思彥，臉竟然全都長得像段尹亮！
她用力搖搖頭，想甩開那張臉，此時手指卻突然一燙，她立刻痛得連連甩手。原來是煙燒到盡頭，燙傷了她的手指。
仔細一看，手指破皮了。她嘩啦站起身，不想再泡了，趕快用浴巾將身體擦乾。一邊擦著，她突然覺得燙傷的不只是她的手指而已，還有她全部的思緒……
段尹亮穿好衣服走出湯屋，在無人的走廊上，看見米夕梨正在鏡子前吹頭髮。
遠遠地看著剛泡完澡的她，皮膚正閃耀著透明的光澤，還透出淡淡的粉紅色。她撥弄著濕發，露出柔嫩的頸子，几絲長發垂落在旁邊，他忍不住想幫她撥開……
「你洗好啦？」她從鏡子里看見段尹亮，想也沒想就回頭問著。
他深邃的眼眸隨即攫住她的，米夕梨頓時感到一陣熱燙，好像剛才泉水的溫度又回到她身上。
她愣愣地放下吹風機，抬頭看他，不懂他眼裡的狂熱和意圖，只能任空氣凝結，氣氛曖昧，她無法移開目光，而他也是。
走廊另一頭突然出現吵嚷人聲，他深呼吸，好不容易才將目光稍稍移開，看她一臉困惑，他給她一個微笑——
「我來幫妳吹頭髮吧，看妳剛剛好象很吃力似的。」
「嗯啊，因為我剛才在泡溫泉的時候，不小心被煙燙到了。」她把傷口展示給他看，有點可憐兮兮的。
他從她手上拿過吹風機，輕輕地幫她吹著頭髮。
她僵硬地接受一個不是男友的男人對她的親密舉動，不禁想知道，他現在心裡在想些什麼？
她胸口一緊，趕快低下頭。
她怎會不知道他們剛好站在鏡子前，她只要抬起頭，就可以看到他現在的表情。
可是，她根本不敢。
就在那幾分鐘里，她的心開始失序了。
米夕梨並沒有發現，自始至終，段尹亮都透過鏡子，一邊專心地幫她吹乾頭髮，一邊專心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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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跟妳男友是怎麼認識的啊？」晚餐味道還不賴，兩人聊得開心，氣氛也不錯。服務生撤走桌上餐盤，上了甜點之後，段尹亮隨口問著。
「他來我的網站留言，我覺得這個人滿特別的。」
「怎麼個特別法？」他用湯匙舀起一口乳酪送進嘴裡。
「也不是多麼特別啦……」米夕梨仔細回想著。「只是他那時的留言讓我覺得他坦率善良，後來我給了e-mail，他給我MSN，我又給他手機號碼……聊著聊著，就變成男女朋友了。」
「你們有見過面嗎？」
「沒有耶。」看見他驚訝的表情，她又趕快補了句。「不過，再兩個月，他就會從舊金山飛回來看我。」
原來是網戀……「妳相信網戀？」段尹亮更吃驚了。
看見她笑得甜蜜，他有點不是滋味。更重要的是，他沒想到一個女性專欄的作家，竟然會去網戀，是要笑她太天真，還是認同她很浪漫？
「喂，這不是我相不相信的問題，是剛好。」她有點開始要不高興了。「就像我們現在坐在這裡吃飯，也是剛好，一樣的。」
「我並不是否定人跟人相遇的緣分，只是沒有見過面，妳怎麼知道感覺對不對？萬一本人跟網路上完全不一樣，見面時幻想破滅不是很殘酷嗎？」他解釋著，可是很明顯地她並不接受。
「你知道經由網路相識的情侶，會有百分之零點零四五的機率得到幸福？機率雖然低，卻還是存在，為什麼人們總是只看得到不幸福的那個部分？」
「妳知道嗎？會想要網戀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太寂寞太無聊，一種是想要得到精神上的滿足，第一種我們都可以理解，第二種就值得深思了，想得到精神上滿足的人，不一定是真的喜歡對方，他只是想透過這種方式來肯定自己、更愛自己……」他帶著公正的微笑說著，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越說越傷人。
米夕梨站起來拍桌。「你的意思是，我並不是真的戀愛，只是因為我沒辦法肯定自己，我沒辦法更愛我自己就對了？」每次都要重複這些話題，實在有夠煩！
啊，真的說過頭了。「喂、喂……冷靜點、冷靜點。妳長得那麼可愛，不適合生氣喔。」段尹亮笑嘻嘻的。
米夕梨坐下。他很懂得哄她，今晚夜色又這麼美，讓她的火氣很快就消了。「算了。」她揮揮手。這種事情再怎麼解釋也沒用，反正等到楊思彥回來，一切都會有答案。
聊著聊著，時間也快接近十二點了，段尹亮明天還得去公司上班，於是兩人決定，先由段尹亮載米夕梨回她家，再讓她獨自開車回去她的住處。
一路上，氣氛自然得彷彿剛才沒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他們就像兩個認識很久的朋友，嘻嘻哈哈地聊著。
米夕梨跟他要了電話，她說如果寫作沒了靈感，打電話給他，聽他講兩句話，她就會有罵人的衝動，靈感馬上就會跟著來。
他義不容辭地報上電話號碼，要她打一遍，這樣他手機上就會顯示她的號碼，她打來時，他至少可以考慮要不要接。
她嚷著說他很過分，每次都愛惹她生氣，又朝他肩膀捶了一下，不過因為笑出聲，害她力道很輕。
回到米家，全家好像都已經睡著了。她不進門，直接從包包里拿出車鑰匙，車子發動之後，她搖下車窗，跟段尹亮道別。
分道揚鑣后，她專註地行駛著，當路燈一排排地往後方飛逝，她想起他微笑的樣子。
手機鈴響，她伸手抓來正好丟在副座上的手機，喂了一聲。
「妳的大燈沒有開。」是段尹亮，他的車還跟在她的車後面。她根本沒注意到的事，段尹亮跟在她後頭，竟然注意到了。
掛掉電話，她打開大燈，前方的路瞬間光明，她嘴角不自覺地輕揚，覺得有個人在身旁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