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陽谷,一個人人敬畏的地方,原因在「東方」這個姓氏上頭。
最初,東方家靠販售私鹽累積了一筆可觀的財富,後來官府查禁趨嚴,遂轉而投入運輸事業;因之增設鏢局、船行,和武林人士往來愈加密切,東方家漸漸摻了江湖色彩。為此,在東方日剎前七代時,曾發生一件大事——
身為繼承人的東方曜不滿這樣的傾向,加上本身興趣在醫,於是毅然離家,經營起跟閻王爺搶人的救命生意。
不過,陽谷並未受到影響。尤其,前任谷主東萬無涯迎娶了北漕幫幫主的獨生女袁秋汐,不費吹灰之力便將華北地區的水運納入掌中,使東方家勢力得以擴展。
東方無涯死後,陽谷的一切,由年僅十八的東方日剎接管,七年下來,東方家的勢力確如其名,猶日出而升、愈見強盛。即便是北方掌握馬匹、陸運的西門家,代代與東方家分庭抗禮,如今似乎亦落了下風。
「聽說少主這回出谷巡視,才到縣城大街就遭人襲擊。」大總管東方甫緊緊皺眉,憂心沖忡,「只怕,這事兒並不簡單。」
「想要殺我的人,十雙手都數不完,沒什麼稀奇。」東方日剎微掀唇角。
「我是想到近來傳聞西門凜有意跨足東南,倘若消息是真,那少主豈非西門凜不除不快的眼中釘、肉中刺?」
「未經證實之前,流言始終只是流言。」話甚短、語甚輕。東方日剎似乎無意討論此事,真正掛在他心頭的,是她,「甫叔,戚小月怎麼會去農場工作?」
「戚小月?」少主從沒幹涉陽谷內務,這突來的提問,倒教東方甫一時詫異,「農場人手不足,她又說什麼事都能做,我就讓她去了。」
「戚小月是我的客人。」
「我聽武威、武勝說,她是少主用五十兩買回來的。」東方甫不解。
聲調沉穩依舊,神色肅漠依舊:「如果真是買來的,我不必留下兩名隨行護衛助她處理後事。」
「待會兒,我差人整理好西院,就請戚姑娘住進。」聽少主這麼說,東方甫明白多言無益,遂順著他的意,但他最懸慮的仍是少主遇刺一事,「少主,咱們何不派人探探西門家?」
東方日剎不置可否,冷淡地應了句:「再說吧!」
雖然,東方日剎在外人眼中是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鐵面少主,但畢竟看了他二十五年,東方甫對他自然比尋常人多了分了解。
就是這分了解,為他帶來滿懷錯愕——
這戚小月究竟是什麼來歷?為什麼,他隱隱覺得,少主和她之間……似乎早有牽繫?
☆☆☆
事實證明,她戚小月一入陽谷,就註定在劫難逃。更慘的是,這劫不是旁人,而是陽谷的大當家,東方日剎。
可為了方便溜出谷,無論如何,她都得硬著頭皮……自找麻煩!
「少主,可不可以讓我回去工作?」戚小月端出甜甜笑容。
「我沒見過哪個人專挑苦頭吃,你是第一個。」
雙手一拱,戚小月慷慨陳詞:「承少主謬讚,我戚小月絕對會好好乾活兒,以報少生知遇之恩。」
「知遇之思?」東方日剎不以為然地扯扯唇角。
剛才那番話,她說得還算漂亮吧?!怎麼……到他耳里和到別人耳里的反應會相差這麼大?戚小月心下犯嚼咕,表面還是笑容可掬:「少主慈悲,以五十兩買下我,讓我有錢安葬阿爹,我威小月理當作牛作馬,謝少主恩典。」
「慈悲、恩典?我沒這等好興緻。」東方日剎的銳利目光再度盯在她的臉上,「是你,因為賣身葬父的人,是你。」
她賣身入谷,他不讓她工作——這兩項加起來是表示……
想著想著,戚小月不由得心慌了起來,笑容僵在臉上,撤都撤不下:「我應該說過吧?我是賣身為奴、為婢,可不是要……可不是賣身為……為……」
她五官扭曲的尷尬模樣,足以讓天下人捧腹大笑,但瞧在東方日剎眼底,卻教他動了怒火,低聲的指控自齒間進出:「你當真忘了!」
「忘了?」戚小月無奈地搔搔頭。
不公平!喜歡擺出鐵樣表情的,是他,為什麼生起銹來的,卻是她的腦袋?
「玉是怎麼來的,你忘了。」東方日剎緩緩轉了身,背對著她,淡淡撂了句:
「而我是誰,你也忘了。」
瞪大了眼,戚小月良久才們響吐了句。「呃,少主大爺,小的敢問一句,咱們以前……真的認識嗎?」
「你——出去!」
沒想到,她禮貌、客氣、識大體的提問,竟會招來東方日剎的厲聲怒斥,結果就這麼被趕出來了,連個工作都沒討成;再想到她的玉仍在他的魔掌里,戚小月忍不住重重嘆了氣。
獨自在陽谷胡走亂逛,她素來掛笑容的臉,如今崩垮成廢墟,幾次認真搜尋自己的記憶,還是找不出東方日剎的臉孔。
「根本是他認錯人吧?」最後,她咕噥出結論,「我戚小月記性這麼好,有問題的,肯定是他!沒錯,就是他!」
這時,有人喚住了她:「戚姑娘,請留步。」
她回過身來:「哦,是大總管吶!」
「有件事想麻煩姑娘。」
「大總管說什麼麻煩!」戚小月爽朗笑了,「有工作就直說嘛,我巴不得有份差事,免得日子無聊。」
「事關我家少主……」
什麼?東方日剎?心下一涼,她後悔剛剛的話撂得太早了些。
東方甫徑自繼續道:「我家少主已經好幾次遭到襲擊,有人想要他的命,可少主似乎又不放在心上,這……唉,我實在很擔憂。身為下人,我沒立場說話,戚姑娘既是少主的朋友,只好拜託戚姑娘多多提醒少主,請少主多留意西門家的人。」
「是西門凜嗎?」她想起初五那天,大街惡鬥時東方日剎曾說過這名字。
「姑娘知道?」東方甫相當訝異。
「嗯,碰巧聽過一次。」
「姑娘的記性真好!」
「嘿嘿……哪裡哪裡。」戚小月表面客氣,心裡頻點頭。大總管說得對極了,她的記性向來好,所以嘍——肯定是東方日剎錯認她,而不是她忘記東方日剎!
東方甫慨嘆道:「少主畢竟年輕氣盛,才將遇刺這事兒看得簡單,唉……」
「大總管,你對東方日剎真好。」
東方甫呵呵一笑:「前任谷主在世的時候,我就是陽谷的大總管,打少主出生到現在,我可全都看在眼裡,不談身份地位的差距,少主在我眼裡,就像自個兒的孩兒一般,當然有情分。」
「東方日剎真幸福啊……」微微笑著淡淡說,戚小月感觸深深,卻不得不誠實托出,「但這件事我恐怕使不上力,我剛剛才被他從大廳轟了出來。」
「少主……轟你出來?」東方甫瞪大了眼。
「是啊,凶得很咧!」她撇撇嘴,到現在還不明白他究竟在凶些什麼。
東方甫驟然笑開,迭聲喜道:「這就是了!這就是了!」
「什麼意思?」戚小月覺得莫名其妙。
「少主很少對人發脾氣,姑娘能讓他轟出來,可見少主對姑娘另眼相看。」
被轟出來叫「另眼相看」,那被捅一刀是不是要「謝主隆恩」?戚小月實在無法理解,更無法苟同。不過,做了這順水人情,未嘗沒有好處……
戚小月主意既定,於是答了:「那我盡量找機會同他說說就是,但他怎麼想,我就沒法兒保證了。」
東方甫滿意地點點頭,不忘交代:「請姑娘別提起我,免得少主怪我多嘴。」
「那有什麼問題——」明眸溜溜直轉,后話才是壓軸,「不過,大總管,咱們打個商量可好……」
☆☆☆
在東方甫的幫助下,戚小月終於得了溜出陽谷的機會,圓了陪伴阿爹的心愿。
「阿爹,不孝女兒來給您燒香了。」
想想,東方日剎的五十兩還真給她不少幫助,連這會兒來上墳的鮮花、素果和金紙,都是靠這筆錢。
眼見天色漸沉漸暗,戚小月燃了兩支火把,分插墓旁,自個兒盤腿坐下。
「阿爹,你在西方極樂世界過得還好吧?見著阿娘,別忘了代女兒問個安。」戚小月對著木牌上的名字喃喃說。
「我現在過得很好,吃呀、住呀、穿呀全不必煩惱,阿爹應該能夠寬心了。」她娓娓吐訴先前的生活,「阿爹啊,我生平頭一回拿了鋤頭,重是重,但挺好玩兒的,你肯定想不到,農場的李大叔竟然說我做得熟練,嘻嘻,他不知道我是用眼睛偷瞄人家,有樣學樣。還有啊,那個徐嬤嬤呀……
「……大概就是這樣了,總之,我現在過得很好、很好、很好,真的很好、很好、很好……」戚小月抿緊了唇,強帶著笑。
「當然啦,我還是覺得跟阿爹在一起的時候,是最好不過的!咱們雖然吃得差了點、住得破了點、穿得薄了點,可是……」喉頭驀地一哽,許久,字句才掙出了口,「阿爹在,最重要……最重要……」
話,說到盡頭,眼眶終究冒了淚,化成水珠成滴墜下,戚小月吸吸鼻子,連忙伸手楷抹,邊解釋著:「阿爹,我沒哭,剛是夜風扎得眼疼,不是我哭,我現在過得很好,真的很好!」
雙腳弓屈,雙臂環膝,戚小月懷抱里的,是她自己。
頎長身影藏在夜林暗處,深沉眸光始終盯著她,未曾稍離。事實上,她離開陽谷沒多久,他便發現了,於是尾隨到此。而後她的言行舉止,皆在他的監視之下。
他清楚地知道——戚小月在阿爹墳前提了所有人,獨獨少了他,東方日剎。
或許,她早習慣將他遺忘。十年前的事如此,現在亦如此;而他,再理不清雜揉心底的滋味兒,究竟是哀愁還是怨懟……
倏地疾風揚起,東方日剎眼稍側、心一凜、眉微蹩。此刻,除了他之外,這林子又多了兩個人,他們的名字恰巧都叫——「刺客」!
兩名刺客分別自左右進擊,東方日剎以一對二,不敢稍有差池。論單人功力,東方日剎自是最精深,但要同時對付默契極佳的兩個人,倒也無法立即取勝。
驀地寒光一閃,兩名刺客掏出傢伙,銳刃盡往東方日剎身上招呼去,還不忘加聲狠厲吆喝:「東方日剎,你納命來!」
糟糕!這下子,要威小月不發現……難矣!
「東方日剎,你納命來?」
先前,林子里傳來砰砰砰的聲音,她就覺得情況有異;沒想到,這會兒更嚇人,她竟然聽到……東方日剎?
這名字,簡直就像陰魂不散的惡鬼!戚小月暗啐了聲,仍舊抓起火把,小心翼翼地朝夜林里探去。
東方日剎見紅光愈來愈近,知道是她行來,難免焦心分神,忍不住揚聲喊道:
「這裡危險,你別過來!」
聽那聲音,確實是東方日剎,沒錯。儘管不想見他,但基於道義,戚小月還是問了句:「喂!你沒事吧?」
「嗯。」東方日剎隨口應了。
原本他采三分攻、七分守的方式,想試出兩名刺客的武功路子,但情勢演變至此,非得速戰速決,在他心裡,沒有任何一件事比戚小月的安全更重要。
兩名刺客察覺到東方日剎攻勢突增,均感駭然,迅速交換了眼神,其中一人隨即使了虛招跳出戰圈,東方日剎欲追,偏被另個人拼了命的打法死死纏住。
「噯噯……你、你幹什麼呀?」未多久,那頭,傳來戚小月的驚呼,顯然是刺客甲已經得手。
「東方日剎,你束手就擒吧!」緊接著,這頭響起刺客乙的威脅,豈知東方日剎毫不理會,反而猛下絕招,先折了他的雙臂,再加以擒抓。
「兄弟,你沒事吧?」刺客甲聽到同黨吃痛的哀嚎,提嗓問道。
「他會不會有事,要看你了。」回應他的,是東方日剎。
刺客甲心底驚懼,連抵在戚小月頸間的匕首都發起了顫。
東方日剎緩緩自暗處走出,在他前頭尚有血色盡失的刺客乙。只見東方日剎右指成爪,扣在刺客乙的咽喉,與亮處這方正好成了鮮明對比。
一見東方日剎,哪管架在脖子上的利器,戚小月沒好氣地率先開了口:「東方日剎,你到底做了多少壞事?怎麼全天下的人都要殺你?」
「這問題,你問得好!」東方日剎唇泛冷笑,答的是戚小月的問,目光卻是射向刺客甲,「究竟我做了什麼勾當,讓人處心積慮就是要殺了我?還有,這妄想替天行道的英雄,又是何許人?」
刺客甲被他的氣勢震懾住,說不出半句話,倒是利客乙還記得出言提醒:「你別……你別神氣,那姑娘脖子上還有把刀……有、有把刀在候著呢!」
「噯!等等等等!你們搞錯了吧?我戚小月跟他東方日剎沒啥童要關係,拿我來當人質,沒用的!」
沒啥重要關係?戚小月的話,聽在東方日剎耳里,猶如針扎心頭肉,會疼的,但濃眉的緊蹙到平撫僅在轉瞬間,神情依舊淡漠如常。
「沒啥重要關係,他會守在這裡保護你嗎?」
她沒直接回答,徑自噙笑拋了問:「二位爺知道陽谷總共有多少人么?」
刺客甲、乙都被問倒。
「少主知道么?」
東方日剎保持沉默。
「很好,大家都不知道!」清脆的嗓音里聽不出畏懼,「其實,我也不知道陽谷究竟有多少人,因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想我戚小月,不過就是這麼多人里的一個,能有什麼機會跟高高在上的少主發生重要關係?兩位爺實在太抬舉我啦!」
「這……」她的話合情入理,刺客甲、乙猶豫了。
察覺抵在頸前的匕首力道略松,戚小月吊高眼珠子,偷偷往後探觀,突然間,身子往左一翻,雙手便去搶刺客甲手中的火把。
這一著,來得好快,誰都沒想到她竟有如些膽量——包括東方日剎。
局面登時大亂。
「你、你要做啥?」刺客甲發現她的目的並非奪回火把,而是使勁將火把扳向他,不由得心下大驚,一方面和她角力,另一方面動了匕首……
東方日剎胸口縮緊,右手五指倏收,利落地解決了刺客乙,心心念念全系在戚小月身上,連忙趕近。
全身氣力盡皆集在雙手,戚小月腦袋一片暈然,眼看匕首落下,哪還有空想,立刻伸手去擋,勁道分散的結果,是火把、鋒刃都朝她這兒來了……
算了!大不了,命一條!戚小月索性閉目等死。
千鈞一髮之際,雙手壓力不僅邃然消失,而且既沒熱燙亦沒痛。戚小月飛快抬起了眼睫,四周僅是黑暗。
她慢慢移動視線,逐一看過現場——腳邊的匕首、墜地熄了光的火把、再沒作聲的兩具屍體,以及神色慌了、眼神狂了的東方日剎……
是他及時出手,她知道。戚小月勉強對他綻了朵笑,一個謝字卻在喉間夭折,因為她……暈了過去。
☆☆☆
「她的情況如何?」
「少主放心,姑娘受了寒又受了驚,才會昏睡不醒,待會兒,我開幾帖祛寒、安神的方子,讓她服下即可。」
微微頷首,東方日剎面容嚴峻如鐵,目光始終凝著她的蒼白秀顏。
東方甫瞧這情形,心裡已然有數,立即接手與大夫應對配合的瑣事,將這方空間留給少主。
他在床沿坐下,一徑定眸凝瞅,胸臆間堆了紛紛情緒,如潮似浪拍擊著心堤,以及——記憶。
自與她重逢后,東方日剎不只一次想探問她過去十年的生活,然而,若非時機不適,就是開口之前被她轉了情緒。
長指循著她的臉廓輕輕移動,現下這一刻,對他來說是多麼不易、多麼寶貴!
雖然,她不再是同個名字了。
「月娃兒……」他暗沉著聲,心底反覆前吟了十年的名字,終於逸出口。
十年!她讓他尋了整整十年,也等了整整十年,卻在相遇之際,以完全陌生的姿態告訴他——
她,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