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五月初五,一場盛會在美人樓里如期舉行。

「競美宴」在江南掀起了一陣喧嘩,街坊茶肆無不談論著。有本事的人早存好白花花的銀子、厚如書冊的銀鈔,欲前往美人樓佔一個位置、一睹美人風采。一窮二白的人則只好嗑著瓜子,聊些是非干過癮。

嘖嘖嘖,說起笑塵、笑艷兩姐妹,只要是男人,沒一個不動心的。

而自湖畔見過女扮男裝的笑塵、笑艷姐妹倆便念念不忘的上官煒,當然也不例外。他果真依言在五月初五準時來到美人樓,準備一擲千金,帶走其中一株「笑」花。

當紅燈籠掛起時,外頭數不清的男人早已按捺不注蠢蠢欲動,直想衝進樓中一揭傳說中一笑絕塵、二笑絕艷的神秘面紗。

上官煒擠任人群之中,當然也瞧見卓爾非凡的好友——皇龍辰覺。

嗯?他挑了挑眉宇,不知好友對哪一姝有興趣。

踏進美人樓之後,上官煒站在前園,不知該往哪一個方向走去。

笑塵冷漠倔強;笑艷開朗火爆。兩個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該選哪個倒真令他頭疼起來。

只是最後他又憶起笑塵那張美麗卻倔強的小臉,還定決定前往「塵坊」,選擇了笑塵。

就算今晚必須散盡千金才能達到目的,他也絲毫不覺得可惜。

錢財對他來說,只是身外之物。

而當他下定決心之後,恰好也瞥見好友皇龍辰覺往另一個「競美宴」走去,似乎毫不遲疑。

幸虧自己註定了不會與皇龍辰覺競爭,他可不願兩人將來為一個女人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傷了彼此之間的和氣。

心意已定的上官煒,十分愉悅地前往「塵坊」,才到坊門外,一堆男人早已聚集在那、引頸企盼,希望早日抱得美人歸。

「呵,這排場還真大呀!」上官煒打開銅骨扇,在一旁訕訕笑著,視線移不開前方。

塵坊內,一座桃心木架設的高台,以桃紅色的薄紗掩住,薄紗裡頭坐著—名纖細的女子,曼妙的身影在月光照射下,顯得若隱若現。就像一株嬌艷的花朵藏在花室里,尊貴得不沾染世間塵埃。

上官煒在眾人里抬起一張俊顏,好看的虎眸直盯著裡頭的可人兒,那銳利的視線彷彿要穿透薄紗。

一襲清風將薄紗掀起,裡頭坐苦的美人兒面無表情,就像布娃娃般,沒有任何思想、任何感覺。

高台上的女子正是絕笑塵,她不動聲色地斂下一雙美眸,望著台下那一張張垂涎渴望的臉孔。

生在風塵,半點不由命。雖然十八年來,她一直保持清白之身,可「美人樓」畢竟是一處煙花之地,在裡頭出身的姑娘就如同在淤泥中生長的艷花,永遠都有污點存在。

所以,她認命了。這輩子,誰買得起她,她便跟著誰。

侍妾、二房……就算是這樣的身分也無所謂,只要還給她平靜的日子,不必再靠賣笑過活,她便心滿意足。

今晚的「競美宴」,就是決定她一生的關鍵。

「若有人出得起五萬兩,請站上高台來。」站在台旁的二當家心嬤嬤,扯著嗓子尖聲喊著。

這一喊,讓原本人聲鼎沸的「競美宴」頓時安靜不少,眾人皆低聲竊竊私語,也有人喃喃地道出不滿。

畢竟五萬兩並下是一筆小數目,有多少大爺、公子肯把白花花的銀子,砸在一名絕世美人身上,贖回家當花瓶供著呢?

上官煒拿銅骨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發現沒多少人敢出價,只有三個財大氣粗的公子哥兒往前站上去,還得意洋洋地評估著對方的家世背景。

直到他也往前一站,俊逸的臉龐扯開一抹笑顏,立刻將他們囂張的氣焰徹底掩蓋過去。

上官煒身著一襲月牙白的錦袍,踩著滾金邊的蠶絲鞋。華衣錦冠、面容俊秀不說,全身更散發出無可比擬的強者氣勢,直教眾人折服,不自覺地將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心嬤嬤堆起滿臉的笑容,看著高台前已站了四名家財萬貫的公子哥兒,於是勢利地往前一站,想打發底下那些想看熱鬧卻沒幾個銀子的大爺。

「欵欵欵,若是真心想將咱們笑塵帶回去的大爺,請儘快把握機會,要是過了今晚,就再也見不到咱們的塵兒姑娘啦。」

這時,男人們一邊議論紛紛、一邊搖頭嘆氣,恨不得抵上全部家產,只換得美人歸。

心嬤嬤見許多人只想看戲,便揮了揮手上的絹子,揚起一抹老練的笑容。「今晚『競美宴』只有四位大爺願意出五萬兩競標,其他大爺就別在這兒看戲了。為了不破壞大伙兒的興緻,咱們樓中還有更標緻的姑娘,都請到前園吧!」

心嬤嬤使了個眼色,身旁的彪形大漢便一一出動,將這些男人全趕至前院,不讓他們壞了規矩。

此時,高台前獨留下四位出得起五萬兩的男人。

風一樣吹拂,卻帶著一股清雅的淡香。上官煒抽了抽鼻子,發現那是屬於女人的馨香,不由得心情大好。

心嬤嬤再度踏上高台,掀開桃紅薄紗,而安安靜靜坐在裡頭的絕笑塵,仍舊沒有一絲表情,斂著美眸靜默著。

「笑塵,這四位大爺都願意出五萬兩贖你的身,你屬意跟誰走?」心嬤嬤輕輕開口,詢問她的意思。

自己何其幸運,竟能選擇要與誰比翼呢!笑塵自嘲地扯起笑容,以十分淡漠的口氣道:「就比誰出價最高吧!」

男人全是那副德性,跟著誰不都是一樣的嗎?她早已看破。既然再怎麼選擇,結果都是相同的,不如就將未來交給命運吧。

心嬤嬤點頭,明白她的意思,又下了高台,笑眯了雙眼道:「大爺,笑塵姑娘無法從您們之間選一個,所以就用『競標』的方法決定。誰出的價最高,就能將笑塵姑娘贖回府了。」

「我加一千兩。」

「一千五百兩。」

「三千兩。」

上官煒見著他們孩子氣似的喊價,暗暗感到好笑。輪到他時,他眉頭皺都不皺一下,好聽的嗓音就這麼開口。「一萬兩。」

心嬤嬤登時愣住,就連台上原本滿不在乎的笑塵也抬起了美目,望著台下的男子,正好對上一雙好看的深邃黑眸。

月光撒落了一地的金粉,落在上官煒的俊顏上。比起其他男人,他確實是出色太多,再加上出手異常闊綽,三位公子哥兒沒人敢再開口喊價,只能噤了聲、惋惜地望著台上的佳人。

是他。笑塵已聽不見周圍的聲音,整個人都被台下那特立出眾的男人給吸引了。有著過目不忘本事的她,此時更憶起,他就是自己上回在西湖湖畔遇見的那個男人……

是他,出了高價要將她贖回去嗎?

一夜不得成眠。

天剛露白,笑塵便毫無睡意地下了軟榻,一雙美眸微顯紅腫,心裡彷彿被大石壓著,一口氣悶在胸口。

是的,她捨不得離開「美人樓」,更擔心著妹妹笑艷,只是昨晚晚宴結束后,妹妹便被買主帶走,刻不容緩地離去。

美唇抿成一條線,心裡泛起了陣陣苦澀,這時她才意會到,自己與妹妹再也見不到面了。

「唉。」她自行更衣、盥洗之後,忙了好一陣子才將木門打開來。

外頭一片寂然,除了幾個丫鬟在迴廊奔忙著,已不復昨晚的奢華喧鬧。

她難得早起,雖然是一夜無眠,可精神卻比以往還要來得好,腦中的思緒一直不停地轉著。

昨晚,她破那位公子買了下來,但他並末在樓中過夜,而是吩咐心嬤嬤讓她好好休息,明兒一早便會將她帶離「美人樓」。

於是,她連他的一面也沒能見上,只由心嬤嬤的口中得知,他的名字喚做——上官煒。

心嬤嬤說,上官煒這男子出手闊綽,乾脆而不羅嗦,比起其他尋芳客更是年輕俊美,行止風流而不下流。

然而在她的觀念裡頭,來此的男人都不會是什麼好人胚子。表面上雖然佯裝風流而有風度,可骨子裡卻仍是下流邪妄,沒一個好東西。

尤其她在「美人樓」里長大,更是看盡了男人的百態,他們若拿得出真心,恐怕丟給狗吃,狗也是不屑一顧的。

一切全是噁心的虛偽!

笑塵一襲淡粉的華服,靜靜地漫步在前園中,隨手摘下一朵粉紅的香花至鼻間嗅著。

「女人的青春就如同艷花,瞬間美麗后就宣告凋零。」低醇如酒的男聲,從她的背後響起。

笑塵猛然回過頭,細眉間攏起一道摺痕。「誰?」一張俊顏映入她眼中,令她的身子微微一顫。

「於是,那含苞待放的花朵總是誘人採擷,只為留下它最美麗的一刻。」上官煒揚開薄唇笑著,一雙黑眸緊盯著她。

「公、公子……」絕笑塵冷不防退了一步,對於眼前謎一般的上官煒,心裡築起了防衛。

「笑塵、笑塵,一笑絕塵的笑塵。」上官為收起手上的銅骨扇,以扇柄挑起她美麗的下顎。

「這般燦美的花容,可願為我一展笑顏?」

他那輕浮的動作引起了笑塵的厭惡,忍不住伸手揮掉抵在下巴的銅扇。

「呵呵,看來你是一朵帶刺的花兒。」他不但不生氣,笑容反而揚得更大,用足以蠱惑人心的低柔嗓音說道:「上回咱們在湖畔見了第一面,你女扮男裝的模樣就深入我腦海里,至今仍忘不了。」

「您已經出高價買下我了,不是嗎?」她冷著臉說道,提醒他別再這麼矯揉造作地說出令她覺得噁心的話語來。

「沒錯。」面對她高傲、冷漠的態度,上官煒並未動怒,他眼裡閃過一絲興味的光芒。「所以現下,我便是來帶你離開這裡的。」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她噤了口,再一次提醒自己——

從今以後,眼前的這個男人便是她的主子了。

「我明白了。」她收起了原本的尖刺,輕答了聲。「那我回房收拾包袱,等等就可以跟公子離開。」

見她如此爽快地提起裙角、轉身離去,他好奇地望著她,忍不住問了句:「你一點也不留戀這兒嗎?」

然而,她只是淡淡地回應。「與其見多噁心至極的尋芳客,倒不如就跟著一個男人吧!」她將心事埋藏了起來,不願向他人傾訴,寧可默默承受著傷悲。

「這是你心甘情願的嗎?」

「命,不可違也。」話畢,她斂下美眸,步離他面前。

哈哈,好一個認命的女人呀!上官煒打開銅骨扇,饒富興趣地望著笑塵離去的背影。

他明明在她的眼中望見一抹不認輸的眼神,卻又表現得如此委曲求全……

呵呵,這女人著實勾起他的興趣,更加深了對她的迷戀、好奇。

塵坊,這個從小她長大的地方。

絕笑塵只簡單收拾幾件衣服,並未帶走其他多餘的東西。

就連平時身上慣戴的金銀首飾,她都沒有帶走,全留在原本的檀木盒中,卻一點也不覺得可惜。

帶走的是她的人,帶不走的是她對這裡的回憶。

就算她再怎麼不想走,自小與樓主的約定卻不容許她反悔。

尤其樓主打幼時起便用心栽培、養育她,可說是她的再生父母。她若不走,留下來肯定也會成為樓主的負擔,就算百般不願意,她也得走。

「走」這麼一個字,說得如此容易,未來的自己將在何處落地生根,她連想都不敢想。

而上官煒真是她以後依靠的對象嗎?

現下似乎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想得再多皆是無益。

絕笑塵抿抿唇,挺直了背脊。此刻踏出「塵坊」,或許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這兒來了……

當她再次回到前園,那裡已有一輛馬車在原地等候,馬車旁竟出現六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手上都拿著一樣物事。

年紀最小的絕舞柔率先走上前,扯開一抹可愛的笑容。「笑姐姐,這一去,可就別回來了。」

笑塵接過舞柔的東西,只是笑而不答。

歌音嘟著好看的唇瓣道:「笑姐姐,我們捨不得你,還想再見到你,可是媚娘說這是觸你楣頭,所以我不敢說『下回見』。我們會告訴自己,只要沒見到你,就表示你過得好……」

笑塵本想說些什麼,可喉頭卻像被什麼給哽住了,只能欲言又止地望著這六個姑娘。

她們全是美人樓中當紅的花魁,為盡這最後的姐妹之誼,都準備了一份禮物要替她餞行。

笑塵忙不迭地答謝,卻又心思細膩地尋著上官煒的身影,怕這買下她的主子會感到不耐煩。

上官煒站在一旁,手裡拿著銅骨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好整以暇地望著她,臉上揚起一抹很淡的笑容,倒是沒有半點不耐的神情。

他極有耐心地靜靜等著她,甚至沒開口催促。

她一一向姐妹們道別後,媚娘趨前趕著她上車,也不忘在她的懷裡塞了一條絲帕,裡頭包著幾隻金鐲。

「塵兒,你這一去可要好自為之,別惹你的爺兒生氣了。」媚娘不放心地叨叨絮絮個沒完。「記住,美人樓可不是你的娘家,可別想回來就回來,知道嗎?」

笑塵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我會將媚娘的話放在心頭。」

「這是你自個兒選的男人,自己要承擔後果。」媚娘認真地望著她。「以後就算遇到委屈,也要咬牙撐著,知道嗎?」

「知道了。」她讓媚娘攙扶著上車,一雙眼裡終於浮起了不舍。

上官煒見她坐上馬車,也瀟洒俐落地躍上去,並將布簾放下,隔絕外頭關心的眼光。

馬夫駕著馬,搖搖晃晃地離開美人樓。

笑塵優雅地坐在車裡,閉上雙眼,強逼自己忍住掀開布簾的衝動,也逼自己不要去傾聽姐妹們的聲聲叫喚。

她用一道冷漠的高牆隔絕一切,因為從今以後,她不會再回到這兒來了。

再也不會了——

「你捨不得?」上官煒的聲音驀地鑽入她耳中,低沉而好聽。

笑塵一睜開雙眼,便望入他幽暗深邃的眸中。「不能捨不得。」雖是這麼說,聲音卻有些微微顫抖。

「若是難過的話,何必藏在心裡不哭出來呢?」他挑眉望著她倔強的臉龐,直瞅著她緊繃的表情。

她撇過臉,不願再讓他那銳利目光將自己的心事血淋淋地刨出。

「難過對我的未來沒有任何助益。」她低下頭望著姐妹送她的禮物,心裡霎時流過一陣溫暖。

「你一向都是這麼倔強的嗎?」這女人一點也不可愛,彆扭得活像個小老太婆似的。上官煒眯起雙眸,在心裡嘀嘀咕咕。

她沒開口回答,以沉默回應他。

「傳言你一笑絕塵,為何打從咱們第一次碰面,便不曾見你笑過?」是了,她的眉間鎖著太多愁,她的眸中藏著太多怨,柔嫩的唇瓣堅持不肯透露一絲笑意。

一笑絕塵的美人兒,居然是這般憂鬱的模樣?

「那是世人封我的稱號。」事實上,她一點兒也不愛笑,沒想到竟有人寧可捧著千金,只求她解頤一笑。

笑,對她來說是何其困難的一件事……

「我懂你的意思了。」上官煒揚起理解的笑容。「看來是男人天生骨子賤,總想博得美人一笑。」而他不也是?沒事買座冰山回家做啥?!

「公子,您後悔了?」她頭也不抬、淡淡地問著。

「是有點。」他收起銅骨扇,探手挑起她小巧的下巴。「可是,你不笑時就已美得傾城,若是笑了,肯定真會一笑絕塵……」

她冷冷望向他,這次知分寸地沒將他的大掌揮開。

「所以,你對我很有挑戰性。」他側著頭,欣賞著她美麗的臉龐及眸中隱約的不耐。「笑塵,你何時才會在我面前真心地笑呢?」

她抬起頭輕道:「若公子想看塵兒笑,塵兒自當為公子一展笑容。」說完,她隨即露出一抹笑容。

「這就是你真心的笑容?」他皺眉,臉上明顯地不滿意。「你的笑容不是出於真心。」

她垂下了小臉,抿緊唇瓣不說話。

「罷了,不勉強你。」他收回大掌,與她面對面坐著,思索著要如何才能見到她真心的笑容。

馬車繼續噠噠地前進,許久,笑塵才又抬眸。

「公子,現下咱們要上哪兒去?」

「回上官府。」他望著她恢復淡漠的表情,微笑回答。「從此之後,那兒便是你家。」

「是。」她點頭,表示知情。

從此以後,他就是她的主子了——

也是她今生唯一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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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戲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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