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連續幾天趕路下來,阿扎蘭已經筋疲力竭,不聽使喚的四肢使她只能勉強維持坐姿,任由馬載著自己進入爾諾倫多——內蒙進入京城的第一站。
兩匹馬順著小鎮的環形大道停駐在名為「富萊」的客棧前,從玉暘毫不遲疑的動作看來,他肯定到過這裡。
「天快黑了,今晚咱們就在這裡落腳,你順便沐浴潔身,你身上的那股馬騷味令人不敢恭維。」
阿扎蘭血氣頓時直衝腦門,立刻著火似地垂下臉龐。
不是因為切身問題被不留顏面的拿出來奚落,而是一幕幕赤身露體的影像,從她眼前閃動而過,那正是他沿途在溪湖中沐浴的景象。
這一路上,他不曉得多少次當著她的面將自己脫得精光,就這樣豪放不羈的在她面前洗起澡。
一個完全憑直覺做事的男人!一遇到這種情況,她會找塊隱密的地方,縮起身子將自己藏匿起來,藉以掩飾自己的尷尬及困窘。誰曉得他荒唐到這種地步,她躲他就找,老是一本正經的教訓她別亂跑,他必須確保她的安全。
難道他看不出來,她已因閃躲不及,羞窘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嗎?她討厭他!「手給我,下來了。」他輕聲叮囑,作勢要抱她下馬。
「不要碰我!」阿扎蘭努力縮護自己的手腕,並掙扎著想自己下馬,她不需要他貓哭耗子假慈悲。
「你的手被綁住,沒辦法下馬,還是讓我扶你吧。」
「我說了,不要碰我!?在羞辱與疲倦的交相攻擊下,使她的脾氣終於崩裂。她只感到腳底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地跌在地,身上沾滿泥塵,脆弱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怎麼忍都忍不住。
「今晚好好睡上一覺,你累壞了。」
玉暘唯恐她受傷,因此蹲到她身旁,用兩手輕探她的身子,確定她沒事後,淡淡交代了句,遂徑自進屋,壓根兒就不把剛才她使性子的事放在心上。
他的溫柔使阿扎蘭整個人震了一下。
眼淚木然無神地掉落,凝聚了不確定的感觸,她無法阻止自己隨著他身影追尋而去……她想起這些日子以來,被迫與他緊密相系的時光,玉暘對她的態度並非絕對的疏遠或冷漠,她對他的認知更是複雜,幾乎每天都有著微妙的變化。
最初兩人間的關係,因她對他的恐懼和她心痛欲絕的心境,而完全無法搭軋在一起。他任何的舉止,哪怕是一個遞食物的小動作,都會讓她有如驚弓之鳥。
但隨他率性而為、遊戲人間的逍遙作風,隨著時日的增長,開始在他周圍投下繽紛的色彩,使他煥發出純真而不矯飾的天性。
猶然記得,有一天他一時興起了捕捉山雞的念頭,立刻大刀闊斧追著雞隻滿山遍野地跑,但到最後他終於明白放進他嘴裡的烤雞腿肉,是人家畜養的家畜,而山雞的主人也氣急敗壞地拿著藤條來找他理論。
他幾乎想都沒想,雞腿一扔,將她扛在肩上死命地跑給對方追。
當他十足把握對方追不上他,便笑得好淘氣、好開心,臉頰泛起兩個深深的大酒窩,刻劃出他原是這樣一個笑口常開的男人。
無數滿天星斗的夜晚,他們睡在搭建起的帳篷中,他會刻意讓她睡在柔軟布墊上,自己則隨便湊合地睡了。
孤男寡女同睡在一座帳篷里,她當然堅決別過臉,不讓自己浸潤於他的男性氣息中,常常是迷迷糊糊地墜入夢鄉,然而情況總在不知不覺中失控,天一亮,睜眼一看,她不曉得有多少次在他懷中渾身僵直。
她似乎有往他懷裡靠去、睡在他肩膀上的糟糕習慣,但只要覺察到他的睡容就熨在她的頭頂,飄送著規律無邪的呼吸聲。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平靜,有種嶄新的感覺在胸口蔓延,而她的防備也只有在這一刻能卸下……
阿扎蘭疲乏地站起,抬頭搜尋客棧,心情沮喪而虛浮。
「喲!玉暘大人,日前咱們萍水相逢,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大人呢!沒想到數日後你會再次光臨本店,逗得人家心中真是感動極了!」
當她走到客棧門口,玉暘與老闆娘親密的模樣,立刻清晰地映入眼帘。
玉暘坐在角落的位置,風韻猶存的客棧老闆娘,兩隻玉手由他背後往前纏繞上他的脖子,就這樣恣意地巴貼在他身上。
玉暘飲盡茶水,開心地笑道:「老闆娘,這裡的食客大半是你的仰慕者,你繼續這樣禮遇我,我怕晚上教人用亂刀砍死在床上。」
「叫人家萬大姊,說了你幾次了,就是記不住!」萬大姊寵溺點了一下他的鼻尖,靈活坐上他的大腿,正面倚抱住他的胸膛。「明眼人一看你腰上的大刀,就知道你是狠角色,誰敢動你?」哎哎,她愛死了這張英俊的臉龐,再多磨蹭一下!「替我弄點吃的來、安排兩間房。」
「借過!借過!」
五短身材的矮胖男子,對這擋路的門神露出一臉不悅的表情。
「對不起。」阿扎蘭這才記起自己傻傻瞠著大眼,已經在門口堵上好一陣子了。她垂下眼帘,默默走進去坐下,表情卻始終如一的沉重。
她不懂為什麼她覺得訝異?「她是誰?」萬大姊輕蔑地打量著眼前面色有些凝重的女子。
「同伴。」玉暘泰若自然地說道,隨性瞟了一眼和他距離頗近、蓬頭垢面的阿扎蘭,這一瞧發現她的鼻樑晒傷了,不痛嗎?他不禁好奇。
「同伴?」萬大姊複述他的話,來來回回挑釁地審視她。「同伴用得著捆綁腳嗎?」她注意到了。
「秘密嘍。」他聳聳肩,坦率地道。
「該不是你為抱得美人歸,不擇手段把小姑娘鎖在身旁,強迫人家跟你培養感情吧?」萬大姊輕捏玉暘的臉頰,曖昧地說。「如果還是行不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準備來個霸王硬上弓!」
阿扎蘭不由自主地輕顫了一下。
「我是很渴望用一片赤忱感動她,可惜像我這樣的浪蕩子,她大概看不上眼吧!」他支頤,斜咧嘴角露出一抹既純情又可愛的笑容。
「那你最好放棄她改來感動我,我一定對你服服貼貼的。」
「是嗎?」他格格發笑。
「姊姊向你保證。你這大色狼根本配不上人家小姑娘,小姑娘守身如玉,哪懂得服待男人?這種男歡女愛的事,還是讓我來……」
「請你們適可而止!」
萬大姊打住笑語轉向出聲的阿扎蘭。
阿扎蘭雙頰怒紅,雙拳緊緊掐住了膝上的裙料。「你們不在乎別人用何種眼光看待你們,但
我在乎,並非所有人都和你們一樣行為放蕩不檢!」
雖然阿扎蘭當眾給他難堪,但玉暘嘴角仍舊保持戲謔的笑容,大而化之的對萬大姊說:「別玩了,同伴在抗議了。」
「我不是抗議,而是提醒你別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你自以為是、霸道無禮,仗著自己力量大就欺負人,我又不是你的階下囚,憑什麼你就可以對我為所欲為,而我就該任你擺布……」
「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討厭你!我瞧不起你這種男人!」她好累,她真的好累!累得不想再面對任何人,累得想乾脆就此死去。心裡平靜又如何?和他在一起新奇又如何?她還是好累,可不可以不要再走了?「玉暘大人,她……」萬大姊瞪大眼睛。
阿扎蘭嚙著下唇,兩眼終於盯著微微發顫的膝蓋,知道他一定生氣了。她等了很久,但一直沒聽到他有任何回應,當她狐疑地抬頭望向他時,迎上的卻是平平靜靜的一張臉。「吃飯吧!」
平淡如昔的一句低語,穿透緊張的氣氛。
她怔住了,說不出一句話。她的心亂了,他為什麼每次都這樣?順著那移向她腿上的黑影,她心不在焉垂眼瞪著,等她愕然回神才看清那雙拙劣的大掌無聲無息覆住了她的手。「不要!」
腦中念頭一閃而過,就在她厭棄地甩開時,一把銀色的小刀迅即飛彈到玉暘臉上,刀柄擊中他的顴骨再掉到地上,這下子連她都震驚了。
「嫌我骯髒、嫌我是無恥之徒,但再怎麼樣,我也不至於耍詭計害人。」玉暘眸光冰冷,毫無笑意,拉著萬大姊便相偕離開飯桌,留她一個人沉浸在丑狀百出的陰霾中。
阿扎蘭啞然失聲,在錯愕之間眼淚已然滾滾而落,現在別人譏笑的不是他,而是她,這樣一個不識好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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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啊,大人……」
卧榻外的紗簾,一邊整齊的束綁床架上,另一邊卻已因激情的歡悅,凌亂地扯散開來,隱約遮蓋住床上人影交纏的情景。
當萬大姊跨坐在玉暘雄健的腿上,反覆主導對方融入她的生命里,玉暘按住她細滑的背脊,將她壓向他的唇際……
牆壁的這一邊,充斥男歡女愛的魅惑氣氛,濃膩而低沉的喘息聲不絕於耳;而牆壁的另一邊,除了澡盆里晃蕩的清水聲外,是一聲聲上氣不接下氣的啜泣。
苦澀灼燙喉嚨,化為不絕的淚水淌下臉龐,阿扎蘭在水中縮成一團,背對著牆壁哭得完全不能自己。
她討厭自己的無理取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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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親王府·梅閣筆直的月光蘊照在地面上,淺琳套上一件質地細緻的薄衫,向女僕們要來了一盆冰水,略微擰乾裡頭的巾帕,在她熱得發燙的手臂上抹著,滲出的水分早將輕薄的衣衫浸濕。得到少許清涼的解脫,她隨即懶洋洋地倚在窗檯邊,向慕玄綻出最受歡迎與極度嫵媚的微笑。「幹麼這樣看人家?」
「有嗎?」慕玄和顏悅色地笑著。他底衣襟口是敞開的,泄漏出他硬朗的胸肌和迷人的鎖骨。是歡愛方休,是和風清香,此時的他將足以令所有女人為之沉淪的俊美天賦,表現得淋漓盡致。
淺琳飛奔到他懷裡,輕盈地笑道:「當然有啦,剛才你盯著人家時,眼裡明明寫著讚許,休想否認。」
「真糟糕,一不小心竟然讓你瞧見了心思。」慕玄微微傾著頭,靠在冰涼的牆壁上大喊不妙。
「近來傳聞皇上親手下諭,指示你務必將輔國公尚守失蹤已久的女兒——蘭格格找回,他這些動作我自然看出端倪。你可千萬別有了新人忘舊人,將來娶了少福晉就不要我這包衣小情人,否則……」
「否則如何?」他略轉頭,輕貼她耳際呢噥地問。魅惑的熱氣,逼得人心痒痒。「難保不再有第二個海萍出現!」她兩手交疊搭在他肩膀上,露出難纏狡黠的神色。「是嗎?」
「沒錯!」她揚起眉毛,拍了他臉頰幾下。「況且,我家老爺近來動作頻頻,你是他的頭號敵人,不巴結我探些秘密情報,小心你一轉身他就在你背後捅上一刀呀,貝勒爺。」「九門提督許寶華,許大人嗎?」慕玄興味地應道。
「近月來,他下了值,便將自己關在書房內,案上堆滿了些書案資料,奏事匣子改改塗塗寫了五、六份。他行徑如此古怪,我自是好奇,於是趁他入歇後,溜進書房揀起那些奏事匣子一篇篇瞧去,不料那老雜種,寫的不是別人,正是你啊!」
「我跟他是有點過節。」
「有點?我怕是一『大』點!」她苦笑不已。「他將你封爵十年所犯的罪狀一條條批列出來,大從你密商參奏,貽誤軍機,小至你治事不能敬謹,請奪爵等等彈劾你幾十大罪狀。看來他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你永無翻身之日!」
慕玄格格發笑,笑聲幽遠而邪浪。「我有幾十大罪狀讓他彈劾,他未嘗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喔?」
「小心哪!小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也罷,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回去了。」淺琳穿上衣物,綰齊髮髻。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鏟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他淺淺笑吟,一首《菩薩蠻》念來,細膩真摯,綿意無盡,但又覺陰沉詭譎。她抬眼望他那張痴魅臉龐,慧黠地笑道:「和你這種壞男人在一起,等於拿自己的幸福開玩笑。我們先把話講開,哪天你真被斗下來,千千萬萬別把我和你的事托出去,我還想過幾年少奶奶的日子。」
「好勢利呀!」他淡淡一聲。
「有什麼辦法呢?我是有夫之婦嘛!」她妍媚的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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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種植了幾棵高大的村木,茂密的枝椏在風中搖曳迴旋。玉暘兩手環胸,緊閉雙唇,一語未發地斜靠在窗前牆壁。
啊——整個人像掉了魂,做什麼都提不起勁——罪惡與懊惱的感覺一直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從來沒人敢在他眼前放肆,包括貝勒爺在內,但今天那女人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挑戰他的傲慢給他難堪,扯散他所剩無幾的耐性。他真的這麼骯髒嗎?在那一剎那,她的表情是如此的反感。
她這樣裝模作樣、自命不凡的女人,活該她受點教訓,教她認清外頭世界並非照她的規矩在進行,他可不是那些專門對她哈腰敬禮的憨厚下人。
惹火了他,小心他是會反撲的。
但為何每次他一回想起她楚楚可憐、孤獨無助的樣子,他的心就好像被什麼東西刺到一樣,憐惜起……
憐惜起她嗎?他陷入自己的思緒當中。
視線在幽暗的光線中垂下,他不禁回想起無數個夜晚以來,阿扎蘭總在半夢半醒間,挪動身子往他懷裡靠,一尋覓到他結實的臂膀,唇瓣吐出一串細柔的囈語,肩膀便放鬆地垂下。這小小的動作,觸動著他的心弦與由衷的滿足感。
他已不止一次,將額頭貼在她彎彎的劉海間,趁她熟睡之際,搜尋著她的容顏,輕輕拂撥她的髮絲。她看起來好動人,橢圓形的臉蛋、小巧的眼睫、柔美的鼻樑……營造出一種脫俗的氣韻,將她襯托得宛若一顆白皙玲瓏的珍珠。他嘴角甚至因而毫不自覺的揚起。瘋了,他八成瘋了……
他閉上深沉的眼神,決定將方才奔流而出的愚蠢念頭,打到心底最冷的角落去。此時,空寂黑暗的客棧庭園裡突然傳出一陣皮靴踏在石鋪地面上的聲響,將玉暘拉回現實。「誰?」他定睛從枝葉間隙中望去。
一名身著胡服、兩腿套著一雙長靴的男人忽而飛健穿過。她肩上扛的物體看起來似乎是個女人……
他瞪大眼睛,一股不祥的預感赫然襲過心頭,刻不容緩衝向隔壁房間。
室內卧床上的寢具及細軟亂成一團,明顯是阿扎蘭遭遇歹徒攻擊,掙扎抵抗所留下的痕迹。對方以大掌捂住阿扎蘭的唇,殘暴地制伏她身軀的情境在腦中一閃而過,駭眎在剎那間爆發。「阿扎蘭!」
他無法思考地追出去。大老遠就聽見馬匹應聲狂奔而去的蹄聲。
「可惡,連我的人都敢動,饒不了你!」
他的語調冷得可以殺人,眯起的雙眸尤其怨毒。趕出客棧,迅捷如雷地一躍上馬,甩韁呼喝,朝遠方那規律的蹄聲衝過去,馬蹄在他身後揚起一陣漫天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