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總覺得人生不應該只是這樣而已。不應該為了別人的目光而盲目的前進。
二十九歲，又沒有女朋友，好像是件很不應該的事。
郭映里煩躁的甩開手上拿的相親照片，突然有種想跳樓的衝動。想去跳樓，然後遺書上寫：我投奔自由去了！…………要真是這樣做了，那大概會成為史上最蠢的自殺理由吧，為了逃避逼婚而跳樓……
馬上察覺到自己自暴自棄的想法，郭映里苦笑一聲趴在桌上，忍不住胡思亂想了起來……
到了這種年紀還沒結婚對象，就有一堆長輩和明明就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人關心：「你是有沒有女朋友啊？」
「什麼時候要結婚呀？」
「要不要相親認識看看啊？不要排斥相親嘛！」
…………真是敬謝不敏。
人為什麼一定要結婚呢？又沒有對象，結什麼婚啊？他好排斥相親。總覺得相親就好像上市場買東西一樣，東挑西撿，找個合自己胃口的物品，然後結帳，帶回家。
…………這真是太可笑了，他不喜歡！為什麼要跟著別人的步調走呢？他不能有自己的方向嗎？一定要跟大多數的人都做一樣的事情、有一樣的想法，才能算是正常健康的嗎？從小，他就和家裡的人不太一樣，媽媽說他是個怪胎，思想上的怪胎。
郭映里想到這裡，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怪呀。他只是步伐和別人不太一樣、又不太願意妥協而已。
看著茶杯里的米黃色茶水倒映著自己的臉，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心情，好鬱悶啊……
一切都歸咎於，一堆人都認為他已經二十九歲了就該乖乖結婚去！結果還是穿著很正式的西裝去赴了相親宴，忍不住嫌惡起了自己，這個叫做『郭映里』，還沒結婚又沒有女朋友的二十九歲男人，無力拒絕一堆人的「好心」及「熱情」，相親的對象真的是個好女人，長相秀麗溫柔婉約有禮貌談吐又得宜…………可惜他沒興趣。白白浪費了兩個人的時間和他***錢。
在介紹人和母親大人的雙方無形壓力下，他有禮的開口約了女方到附近走走，心裡覺得自己真是滿身罪孽，自己沒興趣還這麼浪費女方的時間，兩人交談了幾句后，郭映里感覺到女方好像和自己一樣，意興闌珊，鬆了一口氣、有禮的向她說再見了。
心裡的煩悶愈擴愈大，就像天空中愈來愈多的烏雲。
一抬眼看到了一家咖啡店的招牌，就隨興的走了進去。
「角落？」他正需要一個小角落，沒有旁人無聊的雜念，沒有需要應付的人……就一個小角落，能讓他自己靜一靜的角落。
一進這家咖啡店，外頭就開始下起了雨。
五月的高雄開始下雨…………就是會煩死高雄人的那種，細細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的雨。郭映里打算坐到雨停了再走。
外頭下著細雨，脫下西裝外套、鬆開勒著脖子的領帶，他看著水珠點點的透明大落地窗，一邊感動著店員把它擦得真乾淨，一邊漫無邊際的想著往事……
高雄人都討厭下雨。想起北上讀書時，他曾經說「我不喜歡台北，因為它會下雨」。然後被一堆台北同學笑，「高雄就不會下噢？你是在想什麼啊？」
不一樣啊！哼！你們是不會了解的，高雄人討厭這種濕答答黏膩膩、出門要隨時記得帶雨具、騎車要穿麻煩死了又不方便不安全的雨衣的日子！
一個人胡思亂想的時候，總是特別容易想起過去那些回憶…………想起了以前在北部讀書的日子，郭映里難免就想起來那有夠猛又刺激的公車。它會讓他每一次下車時都深深的覺得：「啊，還活著真好」。
以前北上讀書，他抽不到宿舍所以得在外面租很貴的學生套房，很羨慕有便宜宿舍住的同學，但是住宿舍的同學卻反而羨慕他在外租屋而很自由。
幾個死黨在冬天時會常常帶著很多食物到他的租屋處里煮著，大家一起大塊朵頤；有一次，還不小心讓小瓦斯爐的火把他的棉被燒掉了近半條……
還有，最後終於要分發實習了，他很興奮，結果卻發現自己只能在輔導室里笑臉迎人、笑臉送客還得兼當工讀小弟倒垃圾打雜，無法發揮所學的日子……
其實很多事不管當時的心情再怎麼不好，很久很久后回想起來，都還是會甜得讓自己微笑的。
「對不起，這位客人……本店要打烊了。」
郭映里的肩膀被輕輕搖著，迷迷糊糊中聽到一個輕卻沉的聲音在他頭上響著。
唔……聽來好像是以前教他基礎生物的那個很帥的高中老師啊……
「老師……再讓我睡一下。」
換個姿勢想睡得更好，恍惚之中居然說出這種話，也沒想想自己脫離高中時代有多久了？放在他肩上的手停了一秒，「不行，再不起來我就當了你。」又再度輕搖著他。
「恩……」一聽到「當」這個字，整個人都清醒了。學生時代的惡夢、本能，想不反應都難。
「恩……你不是帥哥老師嘛」他一睜開眼，還沒清醒，看了一眼把他搖醒的人，又一句蠢話脫口。
「不，我是帥哥店長。客人，本店要打烊了，抱歉。」
郭映里茫茫然的看著那個自稱帥哥店長、把他搖醒的人，呆了好幾秒才赫然清醒。
「啊……啊……啊！真是對不起！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他居然睡到要店長親自出馬把他叫醒？真是丟臉斃了！
眼前把他搖醒的人，有著小麥膚色和輪廓分明的臉，銀邊眼鏡下非常好看的眉形和眼睛給人一種銳利的感覺，和他高中時的基礎生物老師根本一點都不像。
真是蠢斃了！一個人胡思亂想到睡著，夢到以前學生時代的事，然後被搖醒了還恍恍惚惚把別人的聲音聽成以前高中生物老師的，說了一堆蠢話，真是丟臉。
「沒關係……真是抱歉我不是老師。」那個店長在說沒關係時，好像還極力在忍住什麼………
啊！現在聽來，連聲音也不怎麼像啊…………當真是睡昏頭了。
「真……真是抱歉……」郭映里難為情的抓抓頭，抽起了小竹筒里的帳單，「要結帳……」
「跟我到櫃檯，謝謝。」店長的嘴角輕扯開了一個弧度，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覺得郭映里很好笑？
「還在下雨……」
站在櫃檯前付了款等找零時，映里看了一眼落地窗外的夜幕，嘆息。
他真的很討厭下雨哪。
「沒帶雨具嗎？」店長在遞零錢給他時順口這麼問。
「沒有…………」映里回答，「我討厭下雨。」再補充，這才是重點。
「有雨傘可以借你。」店長輕笑著拿出一把黑雨傘，很懷念的那種。
「啊，不用了，我坐計程車回家就可以了，謝謝！」這店長的人真好，剛剛還在他面前說了蠢話……嗚嗚嗚！無止盡的後悔中。
「再見，路上請小心。」帥哥店長笑著把雨傘再收回去。
上次相親后郭映里無意之間踏進去的那家咖啡店，後來也常常去光顧了。雖然不久前在店裡不小心睡著了被店長搖醒后鬧了個笑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那家店，郭映里記得名字是叫「角落」。
他挺喜歡這家店的，喜歡店裡特有的那種沉靜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店裡氣氛的關係，總覺得「角落」里的飲品及食物也特別有種能讓他放鬆的味道。
「角落」如其名，開在大馬路接小巷轉角的小角落裡，沉靜。小小但大方的招牌，不招搖也不誇張。整片落地窗抬頭就看得到從二樓陽台垂下來蓋住三分之一的不明植物，綠意盎然；從店裡看得見大街上的喧囂，但是透過稍稍反光的玻璃以及綠意一片，絲毫感染不到大街上的煩躁。
至於「角落」的店長，自從上次映里睡得迷迷糊糊時把他誤認為是自己的高中生物老師而鬧了一點笑話，他覺得好丟臉。不過他很喜歡這個店長，店長好像蠻能了解郭映里的需要，每次推薦給映里的東西總是非常合他的意。
每次郭映里光臨，都能看得到他在店裡，不知道他是事必躬親放不下心把店交給別人，還是真的很喜歡在店裡接待各式各樣的客人、煮咖啡？
映里喜歡靠窗的位置，因為可以看得到大街上的人來人往，他喜歡這樣悠閑的坐在店裡看著外面浮遊不定的塵囂。這能讓他在心浮氣躁時覺得稍稍平靜一點。
最近不知怎麼的，叔叔伯伯姑姑阿姨一直到他家附近的歐巴桑，都對他什麼時候結婚關心得很，關心到讓他受不了的地步。心浮氣躁，有史以來第一次在白天上課時間就溜了出來透口氣，這種事他以前絕對不會做的。
他明白，有的時候長輩的一句「你有沒有女朋友啊？什麼時候結婚啊？」其實只是一個碰面時的寒暄關心話語而已，就跟「吃飽沒？」是一樣的。但是聽久了，還是覺得很心煩。
郭映里很受不了人和人之間的這種往來方式；那些人是吃飽太閑嗎？為什麼連自己的事都顧不好了，還管到他什麼時候娶老婆？
煩死了，他要是找到了喜歡的女人，覺得兩人可以一起過下半輩子時，就自然會結婚了嘛！二十九歲又沒有女朋友到底是有什麼錯啊？害他走到哪裡就被煩到哪裡。
他並不是眼光高，也沒有要求對象一定要長得漂亮、學歷要好、上得了廳堂進得了廚房……他並沒有啊！
他只是要一個感覺，感覺對了，他就會喜歡、就會去追求了啊！他也不是不喜歡女人，只是他就是還沒遇到能讓他喜歡的女人…………就只是現在還沒遇到而已嘛。
郭映里突然想起了他讀大學時拒絕他追求的女孩。她是個很活潑的女孩，天真單純、喜歡熱鬧。她說郭映里讀的是心輔系，忙著當志工沒空陪她，所以她不要。
還有學校聘他為正式老師后，他追求的那個比他年長的國文老師，是個很成熟、明事理、談吐不凡的女性。她說映里的年紀比她小，所以她不要。
郭映里不明白也想不透，喜歡一個人，還要考慮那麼多事嗎？有沒有時間在一起、年紀差多少、別人的看法……
喜歡，不就是喜歡這麼單純而已嗎？…………
又胡思亂想到別的地方上去了，郭映里很容易陷入漫無邊際的思考，想一些他自己搞不懂、其實也沒有正確答案的東西；而且，大部分的思想都挺負面的。這，算是映里的怪異習慣吧。
他想不透的事情還真多哪……
但是沒有人可以為他解答，他只能在胡思亂想得心煩時，坐在「角落」的角落裡，讓這些自己撥不開的雜思慢慢地隨著熱紅茶冒出的白煙上升，化去。
*****************************************
午休時間末，全校最安靜的時候。郭映里在他的辦公室，也就是學校的輔導室里寫著筆記。剛剛和一位學生談過，要把談話的內容大概記錄一下。
映里有習慣作受輔學生的筆記，裡面詳細的記錄著學生的個性和自述情形。現在筆記裡頭正在寫的這個學生，主訴自信心不足、行事怯懦。
映里和這個學生連續談了好幾天，才明白該怎麼幫他。
郭映里頗忌諱用「輔導」這個詞。他認為是行為明顯偏差才需要輔導，而這些來找他談話的學生，只是在人生的某段路上感覺彷徨罷了。他也從不用「個案」這種詞來統整回敘他曾經接觸過的學生。
在他的心裡，這些學生都是有血有肉、會哭會笑、每一個身家背景都是特別的學生，而不是一堆編號、幾個詞就可以代替的。
在某國中里擔任輔導老師，是他的職業。他喜歡這個工作，能給人力量、讓人堅強的工作。
填表格時，在職業欄里填上「教師」，即使當旁人看到而問起他是教哪一科的？他回答是輔導老師，旁人的眼神變得頗怪異，他也不因此鬱悶。覺得「教師」這個詞，他填得理所當然。
自信，是來自於了解自己的定位；而不是因為能力遠比別人強所以剛才那位來找映里交談的學生，大概還要再歷練個幾年才能明白吧……
從中午和那位固定約時間談話的男學生談過後，映里就趴在辦公桌上，半眯著眼睛神遊，魂都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
輔導室里是陰盛陽衰，男輔導老師只有郭映里一人。
映里倒也習慣了，反正從大學時代開始，周邊的同學就女多男少，而且家裡又不是沒有姊妹和媽媽，他也練就一身在女人堆里和女性和平相處的能力；比方說一群女同學在他身邊忘情的大聲討論著哪個牌子的衛生棉比較好用時，他還能神色自若埋頭讀他的書、假裝什麼也沒聽見。
映里的父母以為他這樣的環境可以讓他早點娶個媳婦回家，其實一點都不如他們想的這麼如意。他那些女同學及同事也絕對不會想交個同道中人為伴侶；雖然他是老師，乍看之下條件頗好，但是外頭的女孩她們要的是男朋友，可不是輔導老師呢！這個輔導老師的頭銜就讓女孩子卻步了不少。
不過不論如何，這個工作郭映里非常喜歡就是了。
在這個輔導室里待了五年，看著多少學生來來去去……而他一直在這裡。他喜歡這種感覺，每年都有新生進來、畢業生出去，不管學生有沒有和他交談過、記不記得他，只要他們想起來曾經有這個一個老師，並且回頭去看，他就在那裡，在輔導室里等著，微笑著倒水給你、跟你說今天天氣真好，或者抱怨著他討厭的雨天。
五年來始終如一。
郭映里頗受學生歡迎。清朗端正的容貌即使不笑，讓人看了也能莫名地感覺很平靜，更因為他習慣笑臉迎人，讓人感覺更舒服……心裡有壓力時和他談談，就算是隨便哈啦兩句也能覺得心裡好了許多。輔導室里每節下課常常都會有學生來找他聊天。
同事們也笑著說這樣的話請同學們告訴大家，輔導室並不是什麼可怕的地方，不一定是什麼心理有很大壓力或是有病什麼的需要被輔導的人才能來的地方，歡迎大家有空來坐坐給點人氣。這樣的話，想進輔導室卻不敢、不好意思進來的學生也寬心了許多吧？
至少有很多女學生因為映里笑口常開、為人又好而喜歡他，只要不太誇張的他都可以傻笑著裝做不知道、沒感覺。小女生嘛，才十幾歲的年紀難免的，別太認真認為她們小小年紀這樣不好、很嚴重什麼的；反正她們畢業后就不會了，說不定連他姓什麼都會忘記呢！
*****************************************
學校快要放暑假了，所以全校都挺浮躁的，學生不是等著放暑假，就是如火如荼的準備聯考，總覺得輔導室冷清了一些，除了幾個固定約了時間談話的學生外，平常在這裡走進走出的學生都幾乎不見了。
沒有了學生要找他說話，那他這個輔導老師坐在這裡還有什麼用呢？只有無聊到趴在桌上神遊四方了。
「老師你在幹嘛啊？」一道聲音從頭上響起，還夾著吃吃的笑聲。
抬頭，看到兩個小小白白的臉，嘴巴笑得快咧到耳朵邊了。
「我在考慮我人生未來四十年大計啊。」微笑，坐正，有學生來了。
這兩個是常客，代號小可愛Ａ和小可愛Ｂ，是舉止率真的小女生，而且重點是，她們只是單純的把映里當談話對象，並沒有因為喜歡映里這樣的感覺所以有撒嬌之類的、讓映里不太會應付的舉止。
「什麼人生未來四十年大計啊？哈哈！老師你好無聊噢？」兩個小女生吃吃的笑。
映里露出無辜的笑容說：「是有那麼一點啦。」
「真好，我們都快忙死了，讀書讀到累爆了。」
「要聯考了嘛！乖，七月中考完就沒了。」累「爆」了？真是奇怪的修詞。新新人類的用法嗎？
學起來下次他這個二十九歲的老人也來用用看吧！…………不過「新新人類」這個詞其實也落伍了吧？郭映里並不知道。
「當老師真好，都不用考試。」
「說什麼傻話啊，我當年也是有考過聯考的好嗎？」映里失笑。
「那你有沒有考得很好？」
「一定有吧！不然怎麼當老師對吧？」
剛剛那個是小可愛A，這個是小可愛B，兩個人一搭一唱的默契真好。
「我的成績並沒有很好。」映里笑著搖搖頭。當初他考高中失利，勉強吊車尾才上了一間志願外的公立高中。
「真的嗎？騙人！你以前讀哪間高中？」
「唉，讀哪間高中並不是重點，讀哪間大學也不是重點，重點是要看你有沒有努力學習呀！」
「每個老師都這麼講！」小可愛Ａ撇撇嘴。
「因為這是真的嘛！」映里笑著肯定的說。
「可是他們都會要我們努力讀書考上好學校，然後最後才補充說『其實讀哪間學校都沒有關係嘛，重要的是你們怎麼學習啊！』
」小可愛Ｂ推推眼鏡，裝作一副老師在講台上頗神氣的樣子，有點不滿地說…………
「不是很矛盾嗎？」
映里微笑著看了她們幾秒，搖頭笑著說：「不會啊，其實是平行的道理，不會矛盾的。」
好懷念啊！這樣的論調，映里十五六歲時也憤恨的說過。原來天下的學生都是一樣的。
「哪裡有平行啊？」小可愛Ａ的眉毛整個都挑了起來。
「等你們長大了就知道啦！這就是人生嘛！」映里只有大笑著這麼回答。有的事情，不到一定的年紀或經過歷練，是不會明白的。「老師，請你勤勞一點，用國中生的水準解釋一下好不好？」
…………結果，這天就這麼結束在用國中生的水準跟兩個小可愛解釋所謂「人生嘛」上了。
二十九歲，沒有女朋友的輔導老師，郭映里的一天。
在學校里與學生相處的日子大都可以這麼以此類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