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莫維臉色蒼白,一陣陣氣血翻湧,胸口有如千萬隻針在扎。濃稠的鮮血不斷泌出他的嘴角,莫維伸出手背擦著,然而血還是不停的流下來。
他的臉色蒼白,感到一陣陣暈眩,恍恍惚惚間,來到葉采芹家門口,終於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葉采芹低垂著頭,踩著疲憊的步伐慢慢踱回家。
想到杜克偉因她而廢了雙腿,淚水就不停在臉上滑落。是她欠他的,她願用一生的幸福補償她對他的虧欠……
緩緩來到家門口,不想驚動何媽,她掏出鑰匙準備開門。當鑰匙插入門孔的那一剎那,她突然感到一股異樣的氣息,愣了愣,忍不住瞥向一旁。
有人!
莫維昏跌在地上,一動不動,一身冷冷的黑衣包裹著他,瞧不清他的面容。暈厥過去的他,已無法使用靈力讓自己隱身。
葉采芹呆了一呆,直直望著地上的男人。奇異的,她並不感到恐懼,只覺得似乎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呆愣半晌,她突然驚覺過來,快步走到莫維身邊,蹲下身子。
「你怎麼了?」葉采芹抱起他,扶正他的身體。「醒醒啊,你怎麼了?」
莫維雙眉緊蹙,臉色蒼白,鮮血不停沿著嘴角滑落。他勉力睜開雙眼,望了望葉采芹,隨即又昏死過去。
葉采芹呆了一呆。那眼神為什麼那麼熟悉?彷彿有千言萬語,卻又那麼的壓抑、那麼的複雜、那麼的冰冷……
不行!不能讓他繼續倒在這裡,他會死的。葉采芹望著莫維嘴角流出的鮮血、染紅的她的衣裳,是那麼的讓人心驚。毅然決然的,她奮力拖抱起他,往門內走去。
???
莫維躺在床上,鮮血好不容易止住了,然而卻還未清醒過來。葉采芹打開他的衣襟,赫然發現他的胸口呈現一個明顯的掌印。
「是誰這麼殘忍……」葉采芹用著濕毛巾擦拭著他的臉,喃喃說。
這人為什麼有這麼熟悉的感覺,他是誰?
「我見過你嗎?」葉采芹自言自語:「為什麼我覺得好像見過你?你究竟是誰?」
暈厥中的莫維無法給她回答。
葉采芹靜靜望著他如刀削般深刻的俊容,那股冷冷的氣息,即使已暈厥過去,卻仍然由他的骨子裡散發出來,彷彿亘古不變、與生俱來就是那麼冷。
「我應該送你去醫院的,你傷得那麼重……」葉采芹輕嘆。「可是我為什麼會有一種感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看見你呢?你究竟是誰?」
她輕輕撫摸他的臉,低低說:「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你對我是無害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傷害我,就是你不會……」
昏迷著的莫維,隱隱約約感覺到一隻柔嫩的小手撫上他的臉。那種溫暖的感覺,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母體的子宮中,那種包圍著他的氣息,是那麼的溫暖、那麼的讓他心安……
一個註定要生活在黑暗中的「死神」,為什麼會如此貪戀著如陽光般溫暖的撫觸……這不該是一身血腥的他能夠擁有的;然而他卻是如此依戀著,寧願這一生就這麼長睡不醒……
沉睡中的他,嘴角彷彿浮現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
永遠不要醒來吧!只有這一刻,他才能夠忘卻一切,忘記他與生俱來的使命,忘記那個讓他矛盾、痛苦的「任務」,忘記一切一切……
他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彷彿沒有定點。
葉采芹輕輕撫著他的臉,那種溫暖的氣息,幾乎就要消融他的冰冷;她淺淺低低的話語,輕輕繚繞在耳邊,讓他如此心安……
這一刻,是他一生中距幸福最近的時候,無論千年、萬年後,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這種溫暖的感覺。
這種「溫暖」,將「永恆」進駐他的心……
「你好像是我的『守護神』,那種感覺,真的一模一樣……可是有可能嗎?你是個人啊,我可以摸到真實的你……而『守護神』,我是根本不可能看見的啊……」葉采芹的指尖輕輕滑過莫維薄薄的、堅毅的雙唇,臉上浮現一個如夢似幻的微笑。「真的是你嗎?是你一直守護著我嗎?」
莫維的手指似乎動了動。
「因為你知道我一直渴望看見你,所以你出現了,是嗎?」她滿足的輕嘆,旋即皺起柳眉。「可是你為什麼會受傷呢?」
莫維的思緒似遠似近,沉重的眼皮微微輕顫。
「不管如何,我真的好高興看見你……」葉采芹美麗的臉上浮起一個柔柔的微笑,慢慢俯下身子,豐潤的雙唇輕輕在莫維額上印下一個淺淺的吻。
莫維一顫,嘴裡發出一個模糊的呻吟。
這一刻,他已完全醒了過來。當思緒一瞬間清明的時候,他知道,那種「溫暖」的感覺將永遠從他生命中抽離,永遠永遠只能埋藏在他記憶的最深處了。他是個「死神」,黑暗才是最適合他的。當這個認知重新回到腦海里時,他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必須回到他的世界,必須執行他未完成的「任務」……
「你醒了?」葉采芹又是訝異、又是放心的望著他。「你別動,我下去幫你倒一杯水。」旋即快步轉身離開房門。
莫維冰冷的雙眸定定望著她的背影,眸底深處,揉合著各種複雜的情緒。
育花仙子……
???
當葉采芹興匆匆端著一杯水回到房內時,已不見莫維的身影。
若不是凌亂的床上有人躺過的痕迹,還有一旁沾血的毛巾,她幾乎要懷疑這一切全是她的錯覺。
「為什麼?」水杯從葉采芹手上掉落,她無措的喃喃低語:「為什麼要走?你受著傷啊……」
淚水在眼裡凝聚,她輕咬著唇,失神的走到窗邊,望著無盡的穹蒼低喊:「既然你要來,又為何要走?」
冷冷的風拂來,空氣中已完全感受不到莫維的氣息。
「我甚至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啊,」兩行清淚滑落她美麗的臉龐。「你至少……至少也該和我說句話吧?」
深深的夜,冷冷的風,回應她的只是大地無情的嘲弄。
???
「杜大哥,你的戒指準備好了嗎?」葉采芹微微一笑,輕輕將杜克偉躺在床上的身子扶正。
「好了好了,都在這裡。」林心月歡喜的遞上手中的絲絨盒。自從惟一的兒子出事後,這是她第一次展開笑顏。「快,快幫采芹戴上!」
葉采芹微微一笑,緩緩遞出纖長潔白的手,伸到杜克偉面前。
杜克偉板著一張臉,固執的不接過林心月遞上的戒指。
「克偉,你在彆扭什麼?」林心月小心翼翼的望著他。「采芹的手都酸了。」
「我不能誤了采芹,我不會和她訂婚。」他轉開臉,不敢看她們兩人。
「你……你這孩子!」林心月又氣又急,不知如何是好。
「杜媽媽,讓我來。」葉采芹接過戒指,在杜克偉床邊坐了下來。
「也……也好,那我就先出去了。」林心月輕輕嘆一口氣。「采芹,你就幫我勸勸他。」
「杜媽媽,我知道。」葉采芹堅毅的臉上有一絲疲憊,她微笑。「您放心。」
林心月邊走邊頻頻回頭,心疼的望著杜克偉,終於再嘆口氣,搖搖頭走出關上房門。
「杜大哥,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葉采芹望著他。「為什麼反悔了?」
「如果在以前,我絕對會因此而欣喜若狂,畢竟這是我從見到你第一眼后就一直渴求期待的事……」他悲傷的望著她。「但是采芹,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如果我沒有摔斷腿,你是不是就不會嫁給我了?是不是?」
葉采芹美麗的臉上有一絲凄楚和無奈,但很快掩飾住了。她定定望著他,微笑說:「杜大哥,這真不像你,你怎會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我會嫁你,是因為你就是你,你一直是我心中最敬愛的杜大哥啊,不管是現在或以前,這點永遠不會改變。」
杜克偉仔細的看著她,像是在研究她真正的心意。
葉采芹微笑,回視他的注目。
良久,杜克偉緩緩說:「那麼,『他』呢?」
「他?哪個他?」葉采芹怔了怔,不解的問。
「你心裡的那個人,那個讓你愛上的人。」
那個人……
葉采芹恍惚,想到那個冷冷的身影,那個讓她又心痛又挂念的人……
他在哪裡?他究竟是誰?這一生會不會再見到他?
驀地,她搖搖頭,像是要甩掉那個讓她悸動的人影,強裝出一副疑惑、好笑的表情。
「杜大哥,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什麼那個人呀?有這個人嗎?我怎麼不知道。」
杜克偉深深的望著她,良久良久,才慢慢說:「或許真是我想太多了。」
「本來就是嘛,」葉采芹避開他灼人的眼光,聳聳肩,笑著說:「我讀的是女校,每天下課又直接回家,惟一接觸到的男性就是你,你說,我有什麼機會愛上別人?你別無中生有了。」
杜克偉想了想,微微頷首。說的也是,怎會有別人呢。
葉采芹第一次發覺自己竟有演戲的天分,她在心中苦笑。
「所以說,我不嫁你嫁誰呢。」她打開絲絨盒,拿出戒指套在自己手上。「相公,娘子這廂有禮了。」她站起來福了一福。
杜克偉忍不住笑了,再也不去想愛不愛、同不同情的事了。
???
葉采芹緩緩拿下手上的戒指,放在書桌上。
她的表情凝重而憂傷,愣愣的望著那枚戒指。
這一生,她是杜克偉的人了。而「他」呢,「他」在哪裡?難道再也不能見上一面嗎?
他是誰?身上的傷好了嗎?
莫維悄悄倚在窗旁,也愣愣的望著那枚戒指。
經過一番調息,身上的傷已不礙事了。傷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忍不住來看她;即使她看不見他,但能悄悄望著,那已足夠。
是他造成他們的姻緣,是他逼就她嫁給那男人;如果不是嫉妒蒙蔽了他,又何至於失手去傷害一個無辜的凡人?又何至於要眼睜睜看她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即使他今生不能擁有她,卻也不願硬生生將她送入別人懷裡啊……
這種感情,已超乎身為「死神」的他所能負擔的了。既然生為守護「靈幻仙境」祥和、懲戒觸犯律法的靈魂的「死神」,就早該有這種認知:一切的情愛、一切溫暖、一切一切不屬於「黑暗」的東西,也同樣的不屬於他。
卻偏偏放不下啊……
莫維輕蹙著眉,痛苦的閉上眼睛。更何況,她是他的「任務」,一個自從有「靈幻仙境」以來最最十惡不赦之徒。
「你來了嗎?」葉采芹不確定的輕喚。
莫維沒有驚慌,他定定的望著她。
她看不見他的,莫維知道。
「為什麼不出現?」葉采芹望著窗外冷冷的夜色,搜尋他的身影。「你在哪裡?你的傷好了嗎?回答我……」
莫維嘴角掛著一個凄然嘲諷的笑容。不用找了,你看不見我的,今生,你再也不會見到我……
如果看得見,就表示他已執行了他的「任務」,在送她進「永恆國度」的那一刻吧……
而那一刻,真的會來嗎?
「你出來,讓我見見你,好嗎?」葉采芹懇求。
空氣中浮動著冷冷的、感傷的因子,一片沉寂。
莫維靜靜的望著她良久,終於又再度悄悄離去。
???
葉采芹在杜克偉房裡,奮力將床上的他扶到輪椅上,準備回醫院做復健。
「痛……」杜克偉哼了一聲。
葉采芹怔了怔。「痛?」
他的腿應該是沒知覺的呀,為什麼會喊痛?
「對不起,我輕一點。」她小心的扶著他下床。
林心月在這時趕了進來。「來,我來幫忙,你一個女孩子家哪有那麼大的力氣。」
兩人七手八腳總算將杜克偉移到輪椅上,已是一身的汗。
「對不起,讓你們這麼忙……我真是個廢人。」杜克偉慘然笑說。
葉采芹眼眶迅速凝聚淚水,輕叱著:「不許你這麼說自己。」
杜克偉凄然一笑,雙手卻緊緊握著葉采芹的手。也許是因為沒有安全感,在雙腿俱殘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更怕失去她。
「好了好了,」林心月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快點,就要來不及了,你爸已經在車上等了呢。」
???
「奇迹!真是奇迹!」
醫院裡,杜克偉正做著例行的檢查,醫生突然不可置信的大聲喊了出來。
「發生什麼事了?」在場的人不約而同齊聲緊張的問。
「他……他的腿有反應了……」醫生瞠大眼睛。「真是奇迹!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腿應該是……廢了呀……」
杜家祥、林心月,還有葉采芹,三人眼中皆閃著狂喜。
杜家祥顫聲問:「你……你是說好了?」
林心月臉上突然滾落大滴大滴的淚珠。
「好了?有反應了?」
葉采芹扯著醫生的袖袍,頻頻追問:「醫生,你是說杜大哥的腿好了?沒有事了?可以走了嗎?」
「只要再做幾次復健,小心觀察,慢慢就能走動,半年內應該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了。」醫生頓了頓,臉上還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這真的是個醫學上的奇迹,照理說他雙腿的神經已經壞死了呀,怎麼可能……」
林心月又哭又笑,輕啐著:「一定是你粗心大意檢查錯了,害我們傷心得要死!你這個蒙古大夫……」
醫生一臉無奈,搔了搔頭,仍然對這件事感到一頭霧水。他實在不願承認是自己檢查錯誤,但是事實擺在眼前,似乎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杜大哥,你聽到沒有?醫生說你的腿會好……」葉采芹流下喜悅的淚水,輕搖著杜克偉的手臂。
杜家祥轉身偷偷拭淚。這是他這一生里最快樂的時候,明天他一定要陪老婆去廟裡還願,而且今生再也不取笑她的虔誠是迷信了。
這是個奇迹,不是嗎!
「克偉、克偉,你的腿沒事了……」林心月開心得幾乎要語無倫次了。「感謝佛祖、感謝觀音菩薩、感謝媽祖、感謝濟公、感謝齊天大聖、十八王公註生娘娘……」
只有杜克偉一臉獃滯,他們的喜悅一點也沒有感染到他。
腿好了,是不是就表示--他將要失去她了?
醫院外,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榕樹濃蔭底下,莫維雙手環胸安靜的站著。
微風輕輕揚起他的衣角,冷冷的臉上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
「杜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杜克偉將取下的戒指放在旁邊的桌上,疲憊的臉上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既然我的腿沒事了,你就不需要因為內疚而和我訂婚了……」
葉采芹臉色一變,生氣的拉著他的手,拿起桌上的戒指固執的要套回他手上。
「什麼是內疚!我說了那麼多你還不懂嗎?我是嫁定你了!」
杜克偉抽回手,將手藏在身後定定望著她。
「采芹,何必勉強自己?那不是你的真心。」
葉采芹脹紅了臉,忿忿說:「什麼叫不是我的真心?你這話太傷人了!」
「你又何必騙我也騙自己呢?」他溫和的看著她,平靜的說:「你一點也不想嫁我,不是嗎?」
「你……你……不可理喻!」葉采芹氣極!「難道那一摔不但摔壞了你的腿,連腦袋也摔壞了嗎?」
杜克偉微微一笑。「不,沒摔壞我,而是將我摔醒了。」
「什麼意思?」葉采芹不解。
杜克偉仰頭望著天花板,良久,才輕輕吁一口氣,臉上有種看盡一切、割捨一切的感傷。
「我又何嘗願意將你推離我的生命?在得知腿廢了的那一剎那,我痛苦、失意,但聽到你願意嫁給我,這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雖然我不停告訴自己,不能用同情、內疚綁住你,但是我實在無法忽視內心深處那個強烈渴望擁有你的聲音……於是,我故意裝作不懂你的痛苦、你的勉強和你的心,即使為自己的自私感到慚愧,但我內心深處其實是狂喜的,能夠只用一雙腿換得你,值得。」
「那……那你為什麼又……」
杜克偉微微一笑,臉上揉合著寵溺、悲傷,和心甘情願。
「但我又怎能眼睜睜看著我最深愛的你一輩子為我的自私而痛苦呢?如果往後這一生我再也不能看到你開心、美麗的笑容,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我要你一輩子快快樂樂的,我愛你的笑容,即使……即使這美麗的笑顏終究不是為我而綻放,我也無怨……」
「杜大哥……」晶瑩的淚珠滑落葉采芹的臉龐,她已無法用言語表達她的感動和內心那種又酸又痛的情緒。
「所以,去吧,去追尋你心裡愛的那個人……不,別否認,」他阻止葉采芹開口。「也許你自己還不明白,但我知道,已經有一個人佔據你的心房……」他凄苦的一笑。「不論他是誰,我羨慕他……容我在不認識他之前先狠狠咒罵他一頓,誰叫他搶走了我用生命愛的女人,讓我沒有平反的機會。」他頓了頓,突然大聲說:「這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