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村老太太憋了一個晚上的疑惑在次日清晨的餐桌上爆發。
「時彥,昨天那個女孩是誰?」
「只是個普通朋友。」高村時彥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
「普通朋友?普通朋友你會將所有的視線黏貼在她身上?普通朋友你會她一招手,就二話不說地跟著她走?」
孫子是她的,時彥是什麼性子,她會不知道!如果今天那個野女孩不曾吸引過時彥,時彥不是個會拋下客人,便擅自離席的人。
「時彥,香織是個好女孩,當初這門親事也是你點頭答應的,你自己說看看,你昨天那樣的表現,要教香織如何自處?」自己的未婚夫婿跟個言行舉止儘是輕浮的女孩走掉,哪個女人能忍受這樣的挑釁!?
「奶奶,我跟陽子沒什麼的,而且我也明白我跟中山家的關係,我不會拿塊石頭來砸自己的腳。」高村產物與中山家有著相互依附的利害關係,他身為高村產物集團的會長,他不會自毀前程。
「你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就好,畢竟這一次政商聯姻不是單純的只是一紙婚姻關係,它還關係著我們與中山合作開發新市鎮的計劃。」老太太呷了一口茶,凌厲的眼眸掃向面容陰沉的高村時彥。「你該知道我們高村家輸不起這一戰。」
「我知道。」就是因為太清楚高村家輸不起,所以他昨晚才刻意地與齊藤陽子撇清關係。
「既然知道,那今天晚上約香織出來吃頓飯,好好地安撫她的情緒。你知道香織那孩子雖然不會在她父親跟前訴苦,但是你昨天的表現真的太沒規矩了。」高村老太太一想到他們家教一向甚嚴的高村家竟跟個沒教養的野丫頭扯在一塊,她眉頭的結就愈是舒展不開來。
高村時彥拿了餐巾抹抹嘴。「我吃飽了,奶奶請慢用。」他站起身,就要離席。
「那我剛剛提的事?」
「我知道怎麼做。」
※※※
一進辦公室,高村時彥便讓秘書打電話訂位,他約了中山香織晚上吃飯、聽歌劇。
很無聊的安排,但他卻在話筒里聽到中山香織的喜悅。那個女孩,是真心地在期待與他相處!
為什麼?難道她不明白他跟她的關係只建立在利益之上,他們的婚姻不會有感情作為基礎的。
「想什麼?」堂本剛憲拿著卷宗進來,一進來就看到頂頭上司愁雲罩頂。
當年他跟高村時彥是同一期進公司,而高村時彥就像公司新進員工一樣,從最基層做起,那時候同期的同事就屬他跟高村的感情最好,他壓根兒也沒想到高村竟然是集團的接棒人。而隨著高村接任會長的位置,他也升職成了企劃開發部的部長。
他與高村的情誼很微妙,是介於朋友跟上司部屬之間;太私人的事,他管不得,但,他是真的關心高村這個人。
高村刻意忽略掉堂本溢於言表的關心,只談公事。
「土地收購的事進行得怎麼樣?」
「公寓里的住戶搬了八成,剩下的多半是念舊的老人家,要他們搬,可能還得多費些時間。
「提高收購價格沒用嗎?」在高村眼裡,沒有什麼事是金錢無法擺子的。
「已經在談了,但那些老人在意的,似乎是長久居住在一起的那份感情。那社區有幾十年的歷史了,一時之間要那些老人家離開,只怕真的有點困難。」
「既然老人家這麼頑固,那就找他們的子女談談;年輕人好說話,懂事些。」說更白話、更難聽一點,也就是時下的年輕人是重錢不重情。「這樣的話成功的機率應該會大一些。」
「我知道,我會吩咐下去。」堂本收起高村遞給他的卷宗之後,又遞上另一個企劃案。「這是有關那塊開發地的另一個進度。」
高村接了過去,翻了翻,眉頭皺了起來。
「野間堅持不肯關閉他的工廠,而工廠內的員工也正打算在近期內發動抗爭。會長,如果真的讓工廠的員工發起抗爭活動,只怕對我們新市鎮的開發計劃會有所影響。」
「我知道。」若是抗爭一起,不管那些員工們最後有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他們高村產物的形象會直接受到衝擊。到那個時候,有誰肯買一棟曾經備受爭議的房子?而他理想的市鎮將受到最嚴厲的抨擊:
「你找個時間跟野間談談,看到底什麼樣的條件他才肯接受。」
「如果他只想保住他的工廠?」
「那就讓他清楚地明白他的工廠只是一間無用的廢物,讓他明白留著那個廢物是他的負累。」高村冷寒的臉沒有一絲溫度。
他對待人事物就是以利益為優先考量,他就是這麼冷血的一個人,所以中山香織的委屈與否完全與他無關,他不該介懷的。
※※※
「美沙褚,你別一直哭一直哭好不好?」陽子將手帕遞給好友擦眼淚,卻見好友淚如湧泉,像是沒完沒了似地直掉。
「你這樣一直哭,你父親的病也不會因此好些,倒不如用你掉眼淚的時間好好想想該怎麼樣解決你父親的煩惱還實際些。」
「能有什麼辦法?我父親的工廠這幾年來收支不平衡,總是在賠錢。」
「那就關了啊!」這還省事些,不是嗎?
「日騰工廠是我父親畢生的心血,若是還有得救,我父親就不可能放手。」
「那我還能說什麼?你父親的苦惱是自找的。為了那樣一家千瘡百孔的工廠累出一場病來,你爸爸早應該意料到的。」
「不,不是這樣的。」美沙褚邊哭邊搖頭。「我父親一向很堅強,今天要不是高村產物集團以及中山議員那個貪官,我父親不會氣得病倒。」她父親是讓人氣病的,不是為了工廠而累出毛病來。
「陽子,你知不知道他們那些有錢人為了拿到他們想要的,是怎樣使出下流手段來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屈服?先是高村集團,說什麼願意資助我們,在利誘我們上當之後,又馬上派人來追討債款。」
「商場上本來就以利益挂帥,借錢、還錢,本屆天經地義的事,美沙褚,這件事你是當局者,所以看待整件事時,便失了公道。」不是她認識高村時彥,就為高村集團說話,而是就事論事;她真的覺得高村時彥在此時此刻討債雖是落井下石的行為,但在商言商,他那麼做也是合乎常理。
如果美沙褚的父親夠本領,當初早就該認清無好不成商的真理,不該貪圖高村集團這塊大餅,以為靠向高村便能使工廠敗部復活。
「那……他們用不法手段取得建築權,那又怎麼說?」
「不法手段?」
「對,不法手段。高村集團跟中山議員掛勾,以低於市價的價格將我們區域內近千坪的土地收購。他們說得好聽是想重建市鎮,提高我們區內的生活品質;但,他們有沒有想過市鎮重建,那原先住在區內的貧窮人家要去住哪裡?他們分明是想將我們趕出新市鎮,將規劃新建的房子高價賣給有錢人,而高村與中山兩大勢力便可以從中得利。」美沙褚說得義憤填膺。
陽子無言了。
若事情真像美沙褚所講的那樣,那高村時彥這個人,她算是錯看了。
「陽子,你得幫幫我。」
「怎麼幫?」
「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美沙褚雙眼透著請求與信任,她是真的相信陽子會有法子幫她。
面對這樣「盛情」的眼光,陽子還真想不出自己現在能用什麼表情搖頭說:不,她沒辦法。
「好,你給我時間想想。」陽子很沒理智地答應美沙褚她會幫忙。
美沙褚興奮地給陽子一個擁抱。「我就知道我沒交錯朋友。」
「是啊,是啊!」交錯朋友的人是她,是她齊藤陽子啊!
※※※
為了幫美沙褚的忙,陽子穿了件借來的無肩低胸黑色小禮服潛進中山議員所辦的宴會中。
中山家的建築傾於歐美風格,房子四周種滿了綠意盎然的花木,正門之後的大道旁還有座大型的噴水池,兩邊夾道立著美崙美奐的藝術燈;這樣的造景,恐怕花費不低。
陽子利用父親傳給她的「技藝」,偷偷地潛進了中山家。
—進中山家,她才真的知道什麼叫做「富麗堂皇」。中山家……我的媽呀,他們的房子簡直是用鈔票堆起來的大宅。
她站在暗處看向裡面,細細審視大廳內的設計與擺設,厚重的織錦沙發、壁爐、華麗的吊燈,以及數都數不盡的精品擺飾。
當然,最令她垂涎的是近在她跟前三尺處的美食佳肴。
該把它吃個夠本的才對,畢竟她可是花了好大一筆錢去租來這件黑色小禮服。
想到她穿在身上的衣服,陽子下意識地又伸手去拉高衣襟,怕的就是這件低胸小禮服會讓她春光乍泄:嘿,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陽子吸了口氣,抬頭挺胸,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在這場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晚宴里,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應該會忙著交際應酬、打招呼,沒有人會留意到她這個小角色才對。
陽子放足了膽子立在名流之中,忙著點頭、微笑、吃東西兼打探消息。
宴會上大抵來說分成兩大派,一為男人,一為女人。
男人談政治、談生意;女人則談家庭、談丈夫、子女。當然偶爾還穿插著一些小八卦,比如說——
「你們看看,摟著中山小姐的那位英俊男子是誰啊?」
陽子順著她們的竊竊私語兼比手划腳看過去,兩眼對上的是高村時彥英挺高壯的順長身形。
「是高村時彥。」
「那個高村產物的會長!」陽子聽到有人在低聲驚呼。
哦喔,看來高村時彥真的很有名。
「聽說高村、中山兩家快成親戚了。」
「看高村先生與中山小姐出雙人對的模樣,看樣子外邊的傳言不假。」
「唉,我就是沒女兒,不然的話攀上高村時彥這個金龜婿,我們松島家也不怕後繼無人丁。」
「只怕你有個女兒也是無濟於事。你們瞧瞧,那中山小姐站在高村先生身邊,是多麼相稱的一對啊!』』
陽子嘴裡吃著龍蝦,呷了口紅酒,眼神飄叼飄地又溜向高村時彥。
他摟著中山香織的模樣倒真如那些三姑六婆所說的那般相親。
「呃。」陽子打了個飽喝,周圍的六對眼睛同時看向她。
她們眉頭緊皺,像是在問:哪來的野丫頭,這麼沒家教,吃個東西這麼不雅?
陽子讓她們的眼神嫌棄得很夠本,隨即拿著紅酒離開暴風半徑,省得待會兒那群八卦皇后一時興起直追問她的家世,到時候她扮功再怎麼厲害只怕也不敵三姑六婆的唇槍舌劍。
※※※
高村時彥警告過自己,別去看那抹黑色的身影,但是,控制得住自己的人,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他的眼像是有自主意識似的,三不五時便溜向陽子的方向。
她為什麼來?
高村告訴自己這不關他的事,但,他的心卻想要知道;而就在他猶豫不決時,他的腳替他作了決定——他信步踱向門外,往她的方向走了過去。
聽到細微的腳步聲,陽子轉身,回眸:
見到他的人,她因酒而醺紅的臉蛋漾滿盈盈的笑。
他跟她一樣,席地而坐,肩並著肩,一點也不介意這樣合不合他們高村家的規矩。
「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要聽實話還是假話?」陽子眨巴著眼笑望著他。
「都聽。」他想知道她為什麼來,也想知道她為什麼有說假話的念頭?
陽子將臉轉向漆黑的天際,數著星子,不去看他的臉,只是思索著怎麼將事情的原由告訴他?
就從……美沙褚來找她說起吧。
「我有個好朋友,她父親經營工廠欠丁大財團的錢,大財團要我朋友的父親關閉工廠,將土地轉賣。
我那個朋友的父親是個硬脾氣,對於白手起家的工廠有著深厚的感情,說什麼也要把工廠硬撐起來。」
「他沒有那個能力。」高村時彥知道陽子口中的大財團指的就是高村產物。
「我知道我朋友的父親沒那個能力,但,那是他畢生的心血。」
「如果他沒有經營公司的本領,那麼他的畢生心血也只是一堆爛泥。」他毫無感情地開口。
陽子轉臉去看他冷凝的面容,眼睛就那麼直直地盯著,眨也不眨的。
「當我朋友一味地數落那大財團的負責人是多麼卑鄙、使盡下流手段逼他們家走上絕路之際,我還曾替那大財團辯駁過,說著在商言商那樣冠冕堂皇的話。
但,我多麼希望你高村時彥不是那樣只求利益便不擇手段的商賈。」
她的話刺痛了他。
這就是身為富豪人家的悲哀,在他們的人生中,向來只懂得求勝利,縱使那樣的成功得踩著別人的失敗,才能往上爬,他們也會不顧一切仁義道德地做了。
「我就是那樣不擇手段、只求自身利益的人。」所以她該擦亮眼睛看清楚,該遠遠地離開他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冷血惡人。
「我可以相信你的話嗎?」她抬起清澄晶亮的眼眸睇睨他冷寒的臉。「我可以相信你,相信你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嗎?」她可以將那樣卑劣的標籤黏貼在他身上嗎?
「可以。」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
「縱使我跟你說,你所要營建的新市鎮將使近百戶人家沒有工作、沒有薪水可領,也沒有一個棲身住所,而他們的生活將陷入一片黑暗、沒有光明可言時,你仍然可以果斷地告訴我,你是個冷血的人,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嗎?」她再問他一次。
他冷冽的眼迎向她,再一次回答她。「是的,我是那樣的人。」
陽子深吸了口氣,抿著唇,搖搖頭。「為什麼你說謊的時候,連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高村時彥冷峻起棱的臉微微變得僵硬。她憑什麼這麼有把握他高村時彥是個有良心的人?
「你剛剛問我為什麼來這兒,我努力地說服自己是為了朋友的父親說情而來,但我知道這是假話,是我在欺騙自己的假話,因為我心裡清清楚楚知道,我來是為了我想見你。」
那一句「想見你」擊潰了高村時彥佯裝的冷傲與不在乎。
他移眼盯著陽子的臉看,想看看她的眼神有沒有閃過一絲絲的虛情假意。但是,她的眸光一如以往那般澄凈。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陽子點頭。「我知道。知道自己喜歡那個坐著雲霄飛車會笑、會叫的高村時彥;知道自己喜歡那個聽到『生日快樂』眼眸便綻放光採的高村時彥。我想看那樣的笑、想看那樣無拘無束的高村時彥。」
她昂臉,眸中閃著水光,問道:「我可以嗎?」可以再見到日前他朗朗而笑的模樣嗎?
可以嗎?
高村時彥有股衝動想點頭說「可以」,但——
「時彥。」中山香織從宴會場內走出,介入了高村時彥與陽子之間,那股流竄在他們倆之間的曖昧硬生生地被扯斷。
中山香織看著高村時彥放柔的臉,又看向那席地而坐的……齊藤陽子!
中山香織一眼就認出來,不為其他,只因為齊藤陽子曾在她面前帶走時彥。對於情敵,女人向來有著很好的記憶力。
中山香織很努力地擠出一抹笑容,問道:「齊藤小姐哪時候到的?怎麼先前在迎賓處沒見到齊藤小姐的人?」
中山香織明著是說他們中山家招待不周,暗地裡卻是在懷疑齊藤陽子是怎麼進來的。陽子不笨,她當然聽得出來。
「我有邀請函。」陽子大膽地扯了謊。
「是嗎?」中山香織很明顯地不相信。
陽子看向高村時彥,希望他能幫她解圍,但,他卻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倆在對話。
他見到未婚妻之後,就很明顯地不想幫她,陽子有了這項認知,只好自找台階下,低頭翻找她的皮包,繼續扯謊。「我記得明明是放在皮包內的,怎麼會不見了?」
陽子找得急,中山香織氣定神閑地看著。其實她並不是存心想看齊藤陽子出糗,她只是想了解高村時彥的態度,看看齊藤陽子出了問題,他會不會插手管。
而答案出乎她意料之外,看來對於齊藤陽子,她是多心了。
「齊藤小姐,我只是隨口問問,你別真的在意,其實有沒有邀請函,我們中山家一樣歡迎你,希望今晚你能玩得盡興。」
陽子聽了鬆了口氣,報以一記微笑。
中山香織在理清了疑慮后,將目光全放在高村時彥的身上。她挽起他的手,含笑地告訴他:「武藤議員來了,爸爸要你過去一下。」
「嗯。」高村時彥點頭,在面對有著利害關係的人們面前,他又成丁那個既冷又傲的商場鉅子。
陽子見他與中山小姐並肩離去,露了個苦笑:
看來她今天來這裡實在是個錯誤,因為她來既幫不了美沙褚,甚至還賠了她的面子。
唉!高村時彥實在是個個性陰晴不定、很難搞的人。當初她究竟是為什麼答應美沙褚膛進這渾水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