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查爾斯離去前的挺拔背影,凄涼而孤獨,讓楚沐雲哭紅了雙眼。

本該青春無憂的十四歲少女,歷經雙親長年不睦的沉重氣壓,以及依賴甚重的親密愛人遠走他鄉的情傷,眼底多了一股超齡的氤氳輕愁。

雖然查爾斯走時,什麼話都沒說,但她知道他堅決離去的背後動機,只是單純地要脫離唐伯父強勢的控制。因為唐伯母的驟然離世帶給他難以承受的哀痛,所以他才會這樣毅然決然放下一切,四處流浪,自我放逐。

原本,她信心十足地認為,總有一天唐哥哥一定會回來找她。然而隨著時間的經過,加上他離開后未曾捎過隻字片語給她,她堅定的心開始動搖了。

是她哪裡做不好?還是她不夠關心唐哥哥?或者,是因為她老是拿自己的問題來困擾他,所以他才會如此壓抑自己的情感,什麼話都不說?

各式各樣的疑問和假設,不停地在她腦海里來回穿梭著。

只是人已經不在了,叫她去哪裡找他問清楚呢?

帶著自責與悔恨的問題,日夜啃噬著楚沐雲隨後的四年青春歲月──查爾斯音訊全無的四年。

剛參加完大學新鮮人露營的楚沐雲,連卸下的行李都還來不及整理,一聽到消息,立即就趕過來了。

「請先在這裡稍等一下。」操著完美的英國腔英語,身著燕尾服的管家行個完美的鞠躬禮告退。

「謝謝。」楚沐雲向管家點頭致謝,攏攏頭髮,端莊落坐在維多莉亞風格的貴族沙發上。暗暗對著西裝筆挺的管家背影吐吐舌頭,這樣的人類真是不多見了。不過,什麼樣的主人,就會有什麼樣的隨從,不是嗎?

仰著頭,她一雙瑩瑩美目緊張地直盯著二樓的樓梯口,期待與興奮染得她頰上水皙的細膚微現嫣霞。朝思暮想的人即將出現,她好緊張。

突地,一聲低哼自她後方響起。

是唐伯伯。

楚沐雲趕忙站起身,恭敬地問候。

「唐伯伯好。」

「坐下聊聊。」簡短的命令中有著讓人不敢違抗的威嚴。兩道已經泛白的濃眉,粗硬剛直得嚇人,透露出主人堅毅嚴苛的性情。

端著一張爬滿皺紋的臉,唐霸天眼神銳利地注視著眼前略顯局促不安的女孩,嘴角浮現的是怎麼看都不滿意的輕蔑與鄙視。

印象中的唐伯伯對於她一向是不假辭色的,甚至連花時間駐足回應她的寒暄都顯得不耐煩。可現在,他卻破天荒第一遭表示想和她談談話,到底……要談什麼事?

楚沐雲囁嚅地張口,想了想,又重新閉上。隔了幾秒,她終於鼓足勇氣開口。

「唐伯伯……」遲疑的聲音泄漏出她滿心的不安。

倏地,一道冰冷的嗤哼聲迎面疾射過來,隱含著的輕蔑嘲弄打散了楚沐雲好不容易積聚而成的勇氣。

「美則美矣,個性稍嫌怯弱。真不知查爾斯到底看上你哪一點?要讓我來選媳婦的話,是絕對不會選你的,太柔弱了,唐家的子孫可不需要再有一絲柔弱的基因。」唐霸天低垂的眼皮下,炯炯有神的銳眼,打量著眼前這個查爾斯小時不知打哪兒撿來的小可憐,靜靜地等著她回應。

選媳婦?楚沐雲眨眨眼,不確定是這個話題較令她震驚,抑或是唐霸天對她的評論令她……呃……不解?

「我……」任尷尬的紅潮襲滿秀麗的小臉,她開不了口,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問。

哼!又是一聲輕蔑的冷哼劈頭打來。

「你知道查爾斯回來了,但是……恐怕你還不知道他癱瘓了吧?今天找你來,是想問你,願不願意負責照顧他日後的生活起居?」唐霸天的語氣冷淡,彷彿討論的是不相干的人。

急促的驚呼聲響起,楚沐雲原本嬌麗的粉顏迅速爬滿震驚的青白。

「癱瘓?」她顫聲重複著這兩個彷彿是外太空掉落下來的新名詞。

唐霸天壓下心中的不耐煩,這女孩到底有沒有帶腦袋出來?

若不是聽到躺在病床上昏迷的查爾斯無意間喊出她的名字,喚起了他模糊的記憶,老實說,對這種泡泡糖似的小女生,他還真是不屑一顧。

「我要去看查爾斯。」楚沐雲立即起身沖向二樓。

「站住!你真以為他現在會見你?!」

唐霸天自她身後威喝一聲,頓住了她疾沖的腳步。

唐伯伯說得對。唐哥哥心高氣傲,絕對不願意讓人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可是……我想見他啊!不管他變得怎麼樣,他一樣是唐哥哥,我一樣還是愛著他!由於情緒過於激動,楚沐雲並沒有發現自己已將心中所想的話,全數大聲叫喊出來。

「別跟我談什麼愛不愛的!我只想知道你願不願意照顧他,幫助他重新站起來?」小女生突如其來的勇氣,讓唐霸天不屑的眼神中添加了一些不一樣的意味。除了他那桀驁難馴的兒子以外,沒有幾個人敢在他面前大聲說話的。

「我當然願意!」楚沐雲緊握著雙拳揮動著,顯示出她內心的急切與擔憂。

「是嗎?想清楚再回答我也不遲。我說的可是要照顧一個一輩子都要坐在輪椅上的人。」

「一輩子?!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他會癱瘓?」眼淚迅速盈滿雙眼,楚沐雲難掩心痛地質問唐霸天。唐哥哥現在心裡一定很不好過。她的臉轉向二樓,心中恨不得可以馬上見到他。

「你後悔了?」唐霸天目光專註地研究她臉上的表情,心下盤算著該怎麼說服她一起說服查爾斯。D&MG的接班人一定要是最完美的,他絕對不接受查爾斯坐輪椅的事實,當然也絕對不會讓一個坐輪椅的廢人代表D&MG出席公開場合的畫面在他有生之年出現。

「沒有。」迎視唐霸天,她的眸光暗斂堅決,纖細的雙肩挺得筆直。

唐霸天心中暗暗叫好。「那就這樣說定了。」

接著他話鋒一轉,「其實醫生說了,若查爾斯願意復健的話,一定可以站得起來。但問題是他不願意,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幫助他,讓他重新站起來。你……還未滿十八歲吧?」

「下個月就滿十八歲了。」有希望復原,唐哥哥為什麼會不願意?楚沐雲抑下滿腹的疑問,乖乖回答唐霸天的問題。

「那好,這幾天我找人去你家提親。你爸爸是楚陽企業的楚子明,是吧?」

唐霸天公開挑明的說出要上門提親,讓楚沐雲突然感到渾身不自然,一股羞紅悄悄襲上脖子,瀰漫向她年輕粉嫩的臉蛋。甩甩頭,將渾身的不自在甩開,突然想到搖頭的動作可能讓唐霸天認為她不願意,趕緊又重重地點一下頭。

尷尬地發現自己一下點頭,一下又搖頭的動作非常愚蠢,她只得趕緊清清喉嚨。

「您還沒有告訴我唐哥哥為什麼會癱瘓,以及……我、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唐哥哥?」

這小女生頗固執的,不知道和他那個比驢子還要固執的兒子是孰勝孰敗?希望他下的這一步棋是正確的。

「查爾斯怎麼受傷的,這很重要嗎?」唐霸天狹長的眼中閃過一絲詭異的狡光。離家的這四年,他知道這個兒子為了向他挑釁,浪費虛擲光陰,私生活過得極不檢點,舉凡賭博、賽車、酗酒、玩女人,做盡各樣荒唐事。

這次的車禍起因就是查爾斯酒後與人爭風吃醋,相約賽車定勝負,因而玩掉了自己的一雙腿。

這場車禍,讓他重新撿回這個兒子,卻也讓查爾斯面對可能必須終生坐輪椅的命運。姑且不論父子之間再怎麼水火不容,畢竟血濃於水,只要查爾斯還是他兒子的一天,他就絕不會坐視他成為一個坐輪椅的廢人!

楚沐雲頓了一下,心想:說得也是,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再追究原因也無用了。現在最重要的事,應該是如何幫助唐哥哥站起來。

☆☆☆☆☆

深知門后的人極有可能毫不留情地將她驅趕出去,楚沐雲仍是鼓足勇氣推開房門──迎接她的是一室的黑暗。

「出去,我說過不想見任何人!」查爾斯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自屋內一角暴烈地傳開,打破一屋子的陰詭幽靜。

唐哥哥的聲音比記憶中低沉了許多。楚沐雲抑下心頭的不安與微痛,再往陰暗的屋裡走一步。

「唐哥哥?」

站在門口逆著光的纖細身影,讓查爾斯看不清面孔。

「……」一片沉寂。

「唐哥哥?」楚沐雲音量再放大。

「云云?」他冷硬的聲音中夾雜著一抹遲疑。

「對,我是云云。」急切應和的聲音伴隨著飛奔而至的身影,楚沐雲再也按捺不住情緒,衝上前蹲跪在查爾斯腳邊,緊緊捉住他的手。

隔著氤氳的水氣簾幕,渴切的眼貪戀地注視著他的臉,想要將這四年所流逝掉的,一次全部看夠。

俊秀的五官多了幾許冷硬與風霜,他……這幾年過得好吧?她的心揪痛了一下。

查爾斯不自覺地伸出手撫上她的長發,藍眸牢牢地注視著她美麗的臉龐。

這張臉,撫慰了他異國孤獨的苦澀;這兩彎澄凈無邪的信任眸光,在他打紅了眼的野蠻廝殺中,注入清明的意識,讓他得以及時收手而未將對方活活打死。熟悉的馨香味道,鬈曲的黃毛細發,羞澀的美麗笑容,在這四年間,距離他如此遙遠,卻又不可思議地緊緊牽動著他。

四年的時間,讓當年青嫩生澀的黃毛丫頭出落得亭亭玉立,查爾斯端詳著眼前清妍的麗顏,連一頭老是鬈曲亂翹的髮絲,也已經被整理成弧度漂亮的髮型。

蹙著眉,查爾斯伸手穿進她的發中,撥了撥,他想看她從前髮絲亂翹的樣子。以前的她老是抱怨一頭亂髮不易整理,但他卻喜歡看那樣的她,每根髮絲彷彿有生命般地自成一格,那才是屬於她的特有韻味。

楚沐雲哭著,笑了。

他還是一樣,愛將她的頭髮撥亂,故意惹她生氣。不過,她再也不會對他生氣了。只要他喜歡,她願意一輩子讓他揉亂她的發。

心中一陣歡喜,原本哭泣的嬌顏綻出憨傻的笑容,一哭一笑間的真情流露,看得查爾斯胸臆間激起微微的翻騰。

「云云……」他鐵臂一伸,將她緊攬入懷中,重溫熟悉的感覺。

「我想你,好想好想好想……」楚沐雲埋在他的胸口上,不住呼喊出她心中的思念與控訴,控訴他這四年的音訊全斷。

聽聞她的泣訴,查爾斯有力的臂膀只是將她擁得更緊。

許久,抽泣的聲音稍稍停歇,抵在查爾斯胸膛上的小手推出一點點距離,晶亮的眼望進他湛藍的眼珠,楚沐雲深吸一口氣,緩緩的開口。

「娶我。從今以後,你去哪兒,我就跟隨到哪兒。」聲音輕細,卻帶著不容他拒絕的堅定。

她突然的求婚引得查爾斯全身肌肉緊繃。他將她推離至一臂之遙,怒意深沉的目光在她臉上梭巡良久。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誰教你說這些話的?我爸爸?」

「你答應過要永遠照顧我,為什麼我不能也給你相同的承諾?」她一顆心緊揪著,盡量讓神情保持不變。

他說對了,開口要求結婚的確是唐伯伯建議的,但這也是她自己心甘情願。

「你還年輕,別說傻話。我現在的情況並不適合做為考慮婚姻的對象,如果你是因為同情我而說出這些話,我會非常、非常的生氣。」查爾斯刻意輕柔的聲調,與他掐入她柔軟肌肉里的指恰成反比,他是非常認真的。

「不!我絕對不是同情你才說出這些話。在我心中,你就是你,不管你是變醜了、變壞了,你一直是我最愛的唐哥哥!」淚水讓她視線模糊,楚沐雲氣憤地拂去臉上的淚水,看清的卻是他臉上顯而易見的嚴厲譏諷。

查爾斯的藍瞳眯了起來,深沉地望著眼前這張滿臉激紅的臉,她的傻氣提議令他沒來由地呼吸緊。就算愛,恐怕……她愛的也是以前那個四肢健全的查爾斯,而不是現在這個生活起居都要靠人幫助的殘廢吧!查爾斯的臉倏地一沉。

「你要如何證明所說的話是真的?」

「啊?」她驚喘一聲,聽清楚了他的譏諷后,突地握緊雙拳。「我……我沒辦法證明,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你不在的這幾年,我每天每天不斷地對自己生氣,我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不能分擔你的痛苦……你絕對不會知道的,在你剛離去的那一陣子,我每天想你想得心好痛、好痛,根本沒辦法做其他的事。唯一能慰藉我的,是你離去前的那一個擁抱。雖然你什麼都不說,但是它讓我知道,你當時的離去是多麼不得已!所以我發誓,若有機會再見到你,我絕對、絕對不要再離開你了!而你,若是你敢再離開我,那你就是一個言而無信的大騙子,而一個言而無信的騙子是會遭到懲罰的!」說到最後,楚沐雲緊抓著他胸前的衣服,如同以往一般,委屈憤恨地威脅著身形比她壯碩許多的查爾斯。

「這也是『他』教你說的?」他低沉說道,神色複雜難讀,唯一看得出的是他眼中的藍更深邃了。

他的話,讓她很受傷。以往唐哥哥從不懷疑她所說的任何話,而睽違四年後,她期盼從他口中聽到的並不是這樣傷人的話。

「你、你怎能這樣懷疑我?」驚愕的面孔下,是急速轉動的思緒。

她垂眼思考,他身上的氣息混合她的,陌生又熟悉,莫名加速了她的心跳。她愛上了這樣的味道,再抬起眼時,心中已有了別的想法。

「我是真的愛你,如果你不願意相信,沒關係,只要你答應讓我當你的看護,可以照顧你就好了。」她每說一句話,眉頭就皺一下,像是出自認真思考而又不得不為之的提議。

他的眼緊眯了起來,劍眉緊蹙。

「退而求其次嗎?我不需要心不甘情不願的看護!」猝不及防的,她被他推開,跌落地上,雖然室內的長毛地毯很厚實,她的膝蓋仍是摔疼了。

「噢!」她低低呻吟了一聲,眼角餘光似乎瞥到他伸出手,但她不確定。

他的脾氣怎麼會變得如此暴躁且陰晴不定?從小到大,她早已將他視為自己的天,迷戀他、愛慕他,雖然兩人之中總是他呵護她較多,但她也一直回報以相同的心意。而且自從他離開后,她始終認為總有一天,他會回來接她離開這裡,而她願意跟隨他到任何地方,所以當看見他坐在輪椅上時,她除了心痛……還是心痛!連她都無法接受他坐輪椅的事實了,對心高氣傲的唐哥哥當然更是殘酷。

何苦呢?何苦為了賭氣,拿自己的身體來做籌碼?

他的面容仍然惱怒著,卻也撐起了身軀坐直。「你過來。」語氣仍是冰冷,但和緩了些。

他不生氣了嗎?

她微跛地走到他的輪椅前,尚未站定就被一把拉住,跌坐進他的懷中。

「有沒有受傷?」

「呃……沒有,不要這樣,我很重,會壓疼你。」她不安地挪動身子,試著起身。

「我,可以相信你嗎?」他的臉龐覆上她的,眼瞳神秘閃爍。因為她的忍痛低嗚,也因為他想起了她先前的威脅。這個傻丫頭總是會在有求於他時,不忘威脅一、兩句言而無信的騙子是會遭受懲罰諸如之類的恫喝,提醒他兩人小時候的約定。突然湧起的熟悉感覺軟化了他的心,甚至讓他一貫冷硬僵直的嘴角漾起了微勾,或許她今天前來的目的,並不是如他先前所設想的一般。

「我可以為你死。」聲音堅定,她抓住他的手放在她的心口上。

他的心防與憤懟,在此時被她的話徹底地移除了。

查爾斯唇角劃過淡淡的笑痕,強抑胸口莫名的鼓動,極力維持臉上淡漠的表情。

「而我喜歡你在我懷裡的感覺,唐太太。」

她倏地抬起長睫,望進他星辰般閃亮的瞳眸中,她知道她的唐哥哥又回來了!楚沐雲鼻頭一酸,晶瑩的淚珠滴滾而出,小手悄悄地滑入他的掌中,與他十指交握。

「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她宣誓自己的心意,以著半威脅半撒嬌的神態說著,專註緊繃的小臉在看到他的點頭承諾后,綻放出一朵絕美的笑花。將頭靠在他寬厚的肩上,她感動地輕泣。

如果可以,她要這樣握緊他一輩子……

擁著溫潤馨香的女體,查爾斯的臉靠在她小小的頭顱上,貪戀吸取她身上的蘭馨香氣,他的身體放鬆了,這幾年來第一次真正的放鬆。

一切盡在不言中,房間內兩顆久別重逢的心又重新熨貼在一起,靜靜分享彼此的溫度與律動。

☆☆☆☆☆

兩人的婚禮是在一間小教堂中舉行的,受邀出席的人並不多,僅邀請雙方家人以及親密的朋友觀禮。

就這樣,宛如坐雲霄飛車,定位,入座,出發,眨個眼,轉個彎,眼前的風景遽變,她變成唐太太了。

婚後,兩人在查爾斯的堅持之下,搬出唐家大宅,算是要徹底斷絕與唐霸天的接觸。而就在一次查爾斯發現她竟向唐霸天報告他的生活近況時,大發一頓好生嚇人的脾氣后,不僅讓楚沐雲不敢再輕舉妄動與公公聯絡,也嚇得她不敢再在他面前提起要他接受復健的話了。

日子在看似平靜的表象下,以它特有的步調往未知的前方奔去。

白天有課,她就去學校,沒課的時候就在家陪查爾斯。相較於剛結婚時兩人的甜蜜,查爾斯變得越來越不多話,因為無法忍受讓她看見他無力虛弱的雙腳,他不僅拒絕讓她為他按摩,有時甚至連擁抱他都是不被允許的。

他,將她放在一臂之遙的距離,方便看到,也方便推開。

到最後,他們之間的相處,多是靜默無語。曬日光浴時,兩人各拿一本書,各看各的;她練舞時,他就坐一旁安靜地看著她;她讀書時,他還是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有時她會想找話題和他聊聊,包括這四年間他去過哪裡,做了什麼事,遇見哪些人,可是不知道是他不想講,還是真的如他所說不值得提,每每她所提出的問題總被他以三言兩語結束掉,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問起了。

其實她心底隱約明白,查爾斯對這段婚姻的態度還是有所保留的。打從小時候認識查爾斯起,她就知道父子兩人的關係並不親近,只是他不說,她也就不便多問。但到底是怎樣的仇恨,會讓他到後來竟和自己的親生父親成為如此的水火之勢?連她對他的一片心意也因此而被一併抹殺,摒除於他的心房之外。

每每想到此,她心裡總會抑鬱莫名,到底她要怎麼做,才能卸下查爾斯的心防,兩人才能重回那種兩小無猜的真摯呢?

只是任她想盡辦法挖空心思討他歡心,他的脾氣卻越見暴郁易怒,往往一些小小不如意就能激起他漫天的怒火,負責照料他生活起居的僕人早已不知來去多少個了,雖然他的炮口不曾直接對向她,但這樣易怒又稍具暴力傾向的他,不知何時已經在她的心頭悄悄種下一粒毒瘤,生根、發芽。她在深愛他的同時,亦深感不安與害怕。

還有另一項,就是他的猜疑心越來越重,有時只要她稍微晚一點回家,他不會直接問她為何耽擱,而是頂著一張山雨欲來的臭黑臉,整晚都不講話,也不理睬她,無視她的百般解釋、示好,直到他自己覺得夠了,才肯紓尊降貴開口回應她。

對於這一切,她只能告訴自己要體諒他,體諒他尚無法接受自己的生活起居全都需要旁人協助,難免因自信不足而亟欲掌控他人。

轉眼間,一個夏天過了。秋風吹落了枝椏上掛了一夏的綠葉,也為兩人越見緊張陌生的關係吹來一絲轉機。

事情起因於有一天查爾斯興緻突來,叫司機送他到她的學校門口等她下課,順便接她回家,結果竟讓他看見,她是在一群男同學的簇擁下走出校門!當場,他氣黑了一張臉,忘了去接她下課的本意,隨即怒吼司機馬上離開。

容貌秀麗,骨肉亭勻的她,站在一群四肢健全的男人當中,明眸皓齒,巧笑倩兮的模樣,簡直就像一壇甜美芬芳的蜜糖被包圍在一堆亂舞的蒼蠅中,這景象看在他的眼裡,簡直如芒在背。

「你怎麼了?」她將麵包撕成小塊,卻無意將它們放進口中。今晚的他,面色陰鬱,又有人惹他不高興了。

「沒事。」他收回注視她的視線,低頭切盤子里的牛排。

明明就有事!不然兩人怎會像在玩捉迷藏般,整個晚上,只要她一抬眼,他就低頭;而當她低頭時,卻又能強烈地感受他投射來的灼人目光。

她將撕好的麵包放進湯里,冷不防地突然抬起頭,迎進他暴郁的藍眼珠。

「有事,絕對有事。」拍掉手上的麵包屑,她起身,拉一張椅子坐在他旁邊。「到底怎麼了?」

「你為什麼嫁我?你冀望從這段婚姻中得到什麼?」

終於問了,她還以為他不會再問了。

「你這個笨蛋,我嫁你,是因為我愛你。這個答案也許不是你想聽的,但卻是最最真實的,也是唯一的答案。」她盈盈如秋水的瞳眸輕靈地兜住他的藍眸,聲音低柔卻清晰。

「你為什麼願意冒險嫁給一個……」他比比自己的腿,「這樣的男人?」

「不要忘了,我從小就認識『這個』男人了。有誰比我更知道這個男人對我的好,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和『這個』男人之間曾經經歷過的感情,當然更不會有人想像得出我對他的愛戀與崇拜的程度有多深。雖然,他有些彆扭又很孩子氣,以至於將自己困在情緒的泥沼里,在賭氣地想讓別人不好受的同時,也深深地傷害了自己的驕傲與自尊。雖然,他有時候很不講理,還愛亂髮脾氣,但這就是他,而我既然愛他,當然就要連他的優缺點都一併愛上,因為,這就是他!除了他以外,我沒有談過戀愛,所以我不懂到底要怎樣去愛一個人,方法才是正確的,尤其是在那個人狠心地對我的愛意不聞不問時,我更是彷徨,但我還是要用我自認為對的方式來愛他。我害怕,我怕我太多的愛可能會讓他因為不知珍惜而踐踩在地,但是我更怕若沒有及時將我的愛戀完全讓他知道,我會因此而抱憾終生。你問我,我到底想從這段婚姻中得到什麼,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低嘆一聲,說到最後,她的聲音低沉到幾乎不可辨聞。

習慣的靜默瀰漫在兩人之間,許久許久──

「過來。」

她抬頭,發現他臉上一貫的暴戾不見了,唇角甚至還微微勾起。

「你……」看傻了的她,聽話地將手放進他伸出的手裡。

「你說得對,我的確是個笨蛋。你願意再給這個笨蛋一次機會嗎?」

他臉上的深情寵溺,讓她紅了雙眼。

晶瑩的淚光中,她又哭又笑地笑斥道:「果真是笨蛋,我的答案,還用問嗎?」

☆☆☆☆☆

拜大西洋暖流調節溫度之賜,波士頓的春天來得比同緯度的其他城市要早,在忍受長達近五個月的陰霾天候后,許多等不及迎接春天的人,早已走出戶外享受睽違已久的燦爛陽光,樂見陽光的欣喜從躺在公園草地上的人們臉上的笑容顯而易見。

只是,這樣的愉悅未必都會傳染給每個人。

上車后,楚沐雲臉色頓時一沉,立刻往最裡面的角落埋入,紅唇微嘟。

「生氣了?」等到看護關上車門,查爾斯柔聲探問。

「我不喜歡你剛才那樣。」她悶悶地說出指責。這一次他真的太過分了,史華克醫生為查爾斯的復健療程所下的苦心是有目共睹的,而她不過是禮貌性地抱了史華克一下,表示對他的感謝,而他竟連史華克醫生的飛醋也吃!

「我剛才怎樣了?」他眉上的糾結突起,嘴角嚴厲的紋路加深了。

「沒有禮貌、幼稚、該打屁股……」楚沐雲扳著柔細瑩白的手指,滔滔不絕細數他的罪狀,她用來指責他的罪狀都是兩人閨房嬉戲時,他笑罵她的話。

「夠了,夠了。」她可愛的動作成功地掃除了他臉上山雨欲來的陰霾,查爾斯笑著將她的雙手納入他的巨靈大掌中,順勢將她拉近他身旁。

「還不夠,你不尊重我,你怎麼可以在外人面前對我做出那樣的動作!像提小雞一樣地將我提出來,你不但讓我沒面子,而且還讓我感到亂挫折一把的!」她用指尖戳著他厚實的胸肌。

查爾斯聞言,一張臉倏地拉下來。「又學那個白羽霏說話了?」自從認識了那個叫白羽霏的同學后,她是變得比以前活潑沒錯,但也開始會說那些時下流行的俚語。每次她不經意地脫口說出這些年輕人慣用的俚語時,總會提醒他,他們之間的世界有多不同,而他實在是恨透了這樣的感覺。

知道他不喜歡白羽霏,她吐吐小舌頭,「對不起。可是你真的誤會她了,羽霏人非常好……」他倏沉的臉提醒她適可而止。暗嘆一口氣,她只好親親他冰涼的頰,表示讓步。

「但是你也要向我道歉,為剛剛的舉止。」她仍不忘為自己討公道。曾幾何時,她竟已習慣了這一張添入精明與嚴苛的俊朗臉龐……

「對不起。」她傻傻瞧著他的眼神,讓他突好的心情又微感不悅,點點她翹挺的秀鼻,喚回她的注意力。

「以後不可以這樣了。」被重新喚回神智的楚沐雲咕噥著提醒,很快地原諒了他。

「那你也得答應,未經我的許可,不準抱其他男人。」查爾斯將臉湊上她細緻的粉頰摩挲著。

時間飛快流逝在查爾斯日有起色的復健,與兩人進展神速的親密之間。

轉眼,一個夏天又過了。

在這段期間,歸功於年輕與毅力過人,查爾斯復健的速度令人滿意極了。由之前的拄著拐杖行走,到現在──除了不能站立太久──已經能不靠拐杖自由行動了,並在唐霸天的安排下進入D&MG,以接班人之姿出現在公眾面前。

可想而知,唐霸天並不因兒子尚未復健完全而對他稍微放鬆,查爾斯每天必須參加的會議與待批的公文不計其數。往往早上八點進公司,忙到晚上十點回家是正常的;更遑論他還將公事帶回家,忙到深夜一、兩點才就寢休息,引來楚沐雲抗議連連。

這日趁著早上只有兩堂課,下課後,楚沐雲與好友白羽霏一同搭火車到紐約市區,參觀一年一度的藝術趕集嘉年華。因為廣納各國移民,兼容並蓄的結果就是紐約市內到處可見各色人種,在努力開展新生活的同時,亦不忘將影響自己生活與想法的文化背景介紹給世人認識,而介紹生活文化最佳的方式就是經由藝術。因此,小至色彩亮麗、富含民族風的編織品、繪畫,大至古樸精美互見的陶器白瓷等,件件都是令人愛不釋手的美麗精品,一整個下午的時光,就這樣消磨在走走逛逛於各攤位之中。

柔美的和弦樂曲響起──

「什麼聲音?」正大啖咖啡冰砂的白羽霏漫不經心問道。

逛了一整個下午,精疲力竭的兩人坐在充滿咖啡香味的舒適座位中,讓自己充分運動到的雙腿好好休息一下。

「哦……是我的手機!」楚沐雲手忙腳亂,趕緊伸手將手機從隨身提袋中撈出來。經由獨特的音樂響鈴,她知道是查爾斯!

「Hello?」

「怎麼這麼慢才接?」電話彼端傳來的聲音傲慢而無禮。

楚沐雲心中暗嘆一口氣,可以想像電話那一頭的查爾斯此時橫眉豎眼,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我和羽霏在喝咖啡,這裡音樂聲比較吵。」無視他的粗聲粗氣,楚沐雲輕聲細語解釋,查爾斯不習慣在公司里柔聲說話,但她知道他的愛意與關心都隱藏在他蠻橫無理的吆喝中。

抬眼看到白羽霏正誇張地大翻白眼,楚沐雲對她投以抱歉的一笑,起身走到店外的人行道上聽電話。

「你在哪裡?」

「我們現在在紐約市區,應該晚上八點前會回家。還是……你今晚會提早回去?」雖然今天早上他出門前告訴她,他今晚十二點過後才會回家,叫她不用等門早點睡,但如果他取消計畫早回去的話……楚沐雲開始在腦海中盤算著她可以多快回到家。

「你在紐約市?」他停頓了兩秒后才開口。

「嗯。」

「哪裡?」他的聲音驀地降低了幾度,像情人間的呢喃,聽得楚沐雲的臉蛋直燒得火紅起來。他就是有這個本事,常常讓她感覺心情宛如坐雲霄飛車般上下起伏不定。

「麥迪遜大道與四十街口。」他也在紐約嗎?對了,他最近常到紐約這邊的D&MG總部來。

「我派人去接你,晚上一起吃飯。」查爾斯不經意放柔的口氣中帶著一絲寵溺。

收了線后,楚沐雲帶著傻傻的笑容回到座位。

她剛坐下,白羽霏劈頭就問:「那隻竹馬又怎麼了?」

對白羽霏來說,她老是覺得這種發生在好友身上的青梅竹馬的戀情,實在是太變態了一點。有好幾次,她差點忍不住想對楚沐雲跪地膜拜,憑楚沐雲的條件,不管是身材、樣貌,還是個性、頭腦,樣樣都是一等一,照理說就算是胸無大志,也應該要有點現代女性的基本格調吧!但這個女人偏不是這樣,凡事只要那隻竹馬一聲否決,她就只有乖乖聽話的份,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沒錯,他是對楚沐雲疼愛得沒話說,但這樣的相處模式遲早會出問題的。

「他說要一起晚餐。」楚沐雲一臉小女人的幸福。

「什麼?他也在紐約?!」啐!好不容易才說服沐雲一起出來逛街的說,真是陰魂不散!

「你晚餐想吃什麼?」楚沐雲詢問好友,雀躍的神情令人不忍拒絕。

「我也在受邀行列里?」白羽霏指著自己的鼻子,一臉不敢置信。

「你當然要一起來呀!」不確定使得楚沐雲的笑容遲疑了一下,雖然查爾斯沒有開口邀請羽霏,但羽霏和她一起去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

「我寧願回家吃微波餐,也不願意當電燈泡,和你們一起吃飯。」

細心地捕捉到好友臉上的神情,白羽霏頭搖得像博浪鼓,心裡清楚明白那隻竹馬根本就沒有開口邀請。

不去也好,反正她和查爾斯也不是很對盤,與其讓沐雲左右為難,不如迴避一下來得好。

「沒關係,他不會介意……」楚沐雲趕忙解釋,誠心邀請好友一起晚餐。

「不介意才有鬼!嘿嘿……」羽霏乾笑兩聲,掩飾自己的失言。

真的不能怪她,認識楚沐雲的人都知道查爾斯對她的佔有慾強烈得驚人,除卻上課時間,平日要和楚沐雲約時間見面,簡直是難如登天。除非不怕被眼光凌遲至死,否則只消被查爾斯銳利的目光一掃,誰還敢不識相地打擾他們兩人獨處?

「走啦。」楚沐雲試著要繼續說服好友,但白羽霏還是找了個藉口,推託有事匆匆離開。

一小時后,楚沐雲已經在曼哈頓下城金融區中的D&MG總部四十六樓,查爾斯的辦公室中。

「特助臨時開緊急會議,請先在這邊稍等一下。」秘書端一杯咖啡置於楚沐雲身前的茶几上,笑容親切的說完,將她留在查爾斯寬大的辦公室中。

端起咖啡,她啜飲一口,打量辦公室的擺設。寬敞的空間里,一組雕工精細的辦公桌椅,角落一套黑色小牛皮沙發,配上一張極具後現代主義風格的透明金屬茶几,經典中帶著摩登,簡單俐落的空間布置,將主人明快沉穩的行事作風展現無遺。巨大的辦公桌上,放置了一台桌上型電腦以及兩台筆記型電腦,正盡責地為主人接收來自世界各地股市與期貨的走勢圖;身後一整片的書牆,擺滿琳琅滿目的各類書籍與雜誌,充分展現出主人的博學多才。

楚沐雲目光停在事務椅的扶手上,唇角勾起會心一笑。

那條「該死的」領帶果然陣亡了!

楚沐雲腦海中浮現今早他站在穿衣鏡前的身影,纏著手中的絲質領帶,試圖打出漂亮的結,臉上不耐煩的倨傲神情。

他果然實現了他的威脅,一進公司就將這條「該死的」領帶拆下。

由於感到秘書在偷偷打量她,又不便將門關上隔絕她刺探的目光,楚沐雲向秘書微微一笑,藉故上洗手間暫時離開,打算順便到處逛逛。

當她逛到四十五層的茶水間前,聽到裡頭傳來一陣熟悉的笑聲──

爹地?!爹地在這裡?

「云云那丫頭果然不負你所望,讓查爾斯慢慢朝您老預定的路來走。下次再有事,吩咐一聲,馬上照辦。」楚子明帶著笑意的聲音,明確地傳入楚沐雲耳中。

爹地在講什麼?

「這種事一次就夠了。」唐霸天不慍不火的回答。

「呃,看我這麼不會說話,這種事當然是一次就足夠了。」楚子明隨即轉移話題,「再來就等云云幫你們唐家生個胖小子啰!到時候,您就有孫子可抱了,這可是大大的喜事啊!只是不知道您要怎麼感謝她?她曾向我提過很喜歡您在第五大道上那棟大樓,不如……把那棟大樓送給她吧!」

「嫁一個女兒能收到兩億,你該慶幸了!再說,你那女兒什麼脾氣心性,我會不了解嗎?我看,那棟大樓是你要的吧!」唐霸天冷笑一聲。

兩億?!龐大的金額讓楚沐雲的眉頭蹙起,心裡頓覺不祥。

「唐老,怎麼說兩家都是親戚……何必這樣?」唐霸天不客氣的一語道破,讓楚子明老臉一熱,惱羞成怒的低喊。

「再說吧。」唐霸天轉身走出茶水間,冷冷丟下一句不置可否的話。

難道楚陽企業的財務漏洞比自己想的還要嚴重?該叫手下好好調查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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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的貪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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