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凈月要求自己不要在乎楚惜之的存在,不要質疑風允天的心意,她唯一關注的,就是做好一個妻子的工作。

那天晚膳之後,風允天每天仍是早出晚歸,但無論多晚,凈月一定坐在房中等到他回來,為他撫去一天的辛勞。她已經漸漸習慣兩人相擁而眠的日子,無法忍受枕邊空虛,所以兩人一定也是一起迎接隔日的朝陽,她再打點他的衣著、理容……她是風允天的妻子啊!即使平淡如水的生活,對她而言這就是無窮的幸福。

不過,這份幸福能長久嗎?她也不敢確定。他說夫妻本是一體,但只要有關四季吟或楚惜之的事,她刻意忽略、他輕描淡寫,這個疙瘩不除,「夫妻一體」永遠是個假象。

這一天,襯著落葉繽繪,凈月在庭院撫琴,這一帶來往的人較少,所以沒有閑雜人會破壞這股風雅。今秋的槭葉紅得別緻,她聚精會神地彈著,不經意轉眼看到一個人影,已經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

「是誰?」

凈月停下琴音,抬頭看向遠處朝她走來的人……咦?這個人她沒有看過,好像不是偷爺宅里的人。

「你是商凈月?」來人淡淡地開口,身著黑衣的他全身散發出冰冷的氣息,嚴肅的臉面無表情。

「是,請問你是……」凈月不斷打量眼前的黑衣人,總覺得他似曾相識。

黑衣人彷彿沒聽到她的問題,逕自說:「商不孤叫我來帶你。」

「爹?帶我去哪裡?」爹是不是找到落腳的地方了?

「你不必問,跟我走就對了。」

在父親的朋友之中,好像沒有這種氣質的人……凈月防備地盯著他。「真的是我爹叫你來的?你有什麼證明?」

「我沒有證明。」黑衣人的話語沒有一絲熱度,漠然的態度更似在臉上復上一層寒霜。

「那我不能跟你去。」凈月抱起琴便往內室走。「我根本不認識你,除非你能拿出證明……」

「由不得你!」

黑衣人一閃來到她跟前,手輕輕地揚起,凈月眼前一黑,當下昏了過去。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黑衣人將凈月連人帶琴抱起,縱身而去,臨走之前還順手擲出一枚飛鏢,釘入槭木內寸許。

這枚飛鏢,在過了四個時辰之後,引起偷爺宅第里的一片大混亂。

***

「不可能找不到!何老三,你們往城外找,我再回家裡看看!」

燈火闌珊的洛陽城中,偷爺氣急敗壞地指揮弟子,自己則慌慌張張地跑回宅子里。

怎麼會這樣呢?凈月用過午膳后,還有弟子看見她到了後院,怎麼一轉眼人就不見了?

這下完蛋了,連個小女娃都看不好,風允天回來要知道凈月不見了說不準轉身就把洛陽城給翻了。

只要事情扯上了凈月,偷爺相信風允天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用一生中最快的速度奔回家裡,偷爺在門前狠狠地煞住腳步,差一點沒跟才準備踏進門的風允天撞個正著。

「怎麼了?什麼事這麼著急?」偷爺難得的魯莽樣讓剛回家的風允天不解。

「你回來了?」心裡暗自叫糟,偷爺臉上卻堆滿尷尬的笑。「今天怎麼……這麼早?」

「早?我不是一向都這時候回來的嗎?」風允天仔細觀察偷爺的表情一陣子,跟著瞭然於心地說:「偷爺,不用裝了,到底什麼事?」

「風小子,我們先進屋,你冷靜地聽我說,千萬不要激動。」

偷爺將他拉進屋子裡,自己先喝了口酒……算是壯膽。

「凈月娃兒她……不見了。」

不見了?!風允天聽到這個消息后,沒有偷爺想像中激動,反而呆怔在原地,全身僵硬。凈月不見了?難道她又不辭而別了?這陣子兩個人的恩愛,他以為已經挽回她的心了,她居然可以雲淡風輕的離開?

不!他絕不容許這段感情成為過眼雲煙,他說過的,她到天涯海角,他就追到天涯海角!

「風小子?風小子?風——允——天——大——俠!」叫了很多聲,偷爺乾脆用搖的,狠狠地把他搖醒,「你發什麼呆啊?」該不會是打擊太大了吧?

謀定而後動,風允天根本不管偷爺在吼什麼,猛然站起身子便要朝外奔去。

「等一下,別急,大家都在找,不缺你一個。」偷爺眼明手快地拉住他,硬是將他拖回來,從懷中拿出一個東西遞給他。「你先看看這個。」

這是……柳葉鏢?拿這個給他做什麼?

風允天沒心思研究這枚飛鏢,可是接過手一掂,發現它重量比一般的柳葉鏢輕,造型也較為細長彎曲,且沒有穗子在上頭。這樣的飛鏢若沒有一定的功力,擲出時很容易失去準頭。

「在凈月最後所在的地點,有名弟子在一旁的樹榦上發現這枚飛鏢。」偷爺沉重地敘述:「我記得二十年前,孔家除了劍術聞名,使鏢也是一絕,這枚柳葉鏢會不會代表著……」

「你的意思,凈月可能是被孔家後人捉走了?」她不是不告而別?

這一頭放下了心,另一頭又擔起心來,孔家後人捉凈月做什麼?會不會是拿她逼商不孤出現?還是……他打算斬草除根?

頭一次,風允天嘗到了恐懼的滋味,恐懼失去摯愛的滋味。

***

「喂!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被一個陌生男子抱著,凈月不停地掙扎,雙目所及只見景物飛快地掠過,不一會兒已經頭昏眼花。

飛奔了一陣子,到了洛陽城外的樹林邊,黑衣人改為騎馬上路,自然,凈月被他固定在馬前,動彈不得,那架古琴也好好地系在馬後。

「喂!你是誰?為什麼要抓我?」凈月用力捶打著他的胸膛,一邊估量著跳馬的可能性。

一個不小心,凈月失去重心,整個身體往右偏斜,差點一頭栽下馬,黑衣人反應極快地伸手一撈,她又穩穩地端坐馬上。

「到了你就知道了。還有,我姓孔,叫孔名揚,不叫『喂』。」這個笨蛋不知道什麼叫危險嗎?按他賓士的速度,真掉下馬絕對被亂蹄踏死。他臉上的肌肉因凈月的莽撞微微抽動了一下,可惜凈月背對著他,沒能見到他除了冷酷之外的第二個表情。

他叫孔名揚?「你姓孔!」

凈月驚訝地想回頭看,不過這個危險動作又因孔名揚的一聲冷哼而放棄。

如果他真的是孔家後人,那她父親就真的有可能和他在一起了。但凈月還是有些事情百思不解,爹和孔名揚是什麼關係?而那孔名揚的態度,與其說是來帶她的,不如說是來「綁架」她,由此可見,他與爹之間大概也不會太友好。

懷著滿腹疑雲,兩人腳下的神駒已快跑了一整天,在朝陽升起時,孔名揚才拉住韁繩,在離大同村不遠的地方下了馬。

「這是哪兒?」放眼四周就是幾片草叢及小樹林,其餘皆是空蕩蕩的土地。

「這裡叫柳葉坪。」

他領她穿過一片草叢,來到一個隆起的小土堆前,土堆另一方安著塊石碑,凈月想繞過去看看碑文,卻被孔名揚阻擋。但見他遲疑了一會兒,才淡淡地說:

「穩住心神再去。」

凈月莫名其妙地走到碑前,定睛一看——商不孤之墓。

商不孤……這是爹的墳墓?爹死了?就在他離開她才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她就再也見不著他了?

青天霹靂擊中凈月,令她頓時失去感覺,連悲傷都忘了。爹真的死了?是真的?她覺得眼前的景物在旋轉,與父親天人永隔的恐懼不斷放大、放大,完全淹沒一切,直到這世界一片黑暗。

孔名揚在凈月昏過去之際穩穩地接住她,在她的背上輕輕敲了幾下,接著手指抵住她命門穴渡送真氣。片刻,凈月悠然轉醒,但剎那間已經失去了喜怒哀樂的能力,只是睜大眼控訴地瞪著他。

「你爹不是我殺的,他是自裁的。」

孔名揚放開她,背著她走遠了兩步。這時候,鐵石心腸的他居然對她哀怨的臉感到一絲心軟。

「為什麼?」她還無法整理自己悲慟的情緒,直覺地接著他的話尾問。

「他欠我孔家數十條人命,所以以命償命。」

這句話明顯點出商不孤是孔家血案兇手之一。

孔名揚不帶感情地說:「在無錫呂府發現商不孤時,我就想了結他了,但他求我給他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之後,他會自己來找我,還我孔家一個交代。不錯,他果然言而有信,依約現身;可是在我還來不及拔刀,他便在我面前服毒,唯一交代的遺言,就是告訴你他的死訊。」

聽完這段話,良久、良久,哀戚欲絕的凈月才有了回應。

「我好恨你,你知道嗎?可是爹是自盡的,斷了我殺你的理由。」孔名揚的武功要殺她父親或她都是易如反掌,所以沒必要騙她。

凈月哭不出來,原來哀痛到了極點是沒有淚的。

「從小,我只有爹一個親人,無法奉養他已是不孝,現在卻連報仇都沒有辦法。在我悼祭完爹之後,請你將我葬在爹的身邊好嗎?」

「我不會殺你。」她將他當成殺人如麻的劊子手了嗎?冤有頭,債有主,這點孔名揚很清楚。

「可是我爹是滅你孔家的兇手,你抓我來,不就是為了以牙還牙嗎?」

凈月實在不敢相信父親曾參與那場殺戮。爹是那麼慈祥,那麼睿智……可秋聲盡訴七弦琴,已經夠明顯了,她怎麼沒想到會是身邊至親的人呢?如果早知道,她寧願跟著爹逃到天涯海角,也勝過眼前一杯黃土。

「當年參與的是商不孤,不是你,所以我不會殺你。」談到殺人的事,孔名揚的話仍然沒有音調起伏,一如他的冷血無情。「我沒有殺屠紹,沒有殺楚惜之,也是一樣的道理。」

她一點都不慶幸,真的,如果可以,就讓她隨爹去吧!若是她死了,便可以在九泉之下陪伴爹;而風大哥……或許會傷心一陣子,但是時間一久,「商凈月」這個名字將化為灰燼,他那時應該也已經無牽無掛地跟楚姐姐在一起了……

***

蕭條靜肅的氣氛中,氤氳著凄涼的琴聲。葉落飄飄,風沙揚起,凈月跪在地上不停地彈著古琴,為父親的逝去而哀悼。

孔名揚早已站得遠遠的,可能是怕被這股悲哀音韻的意境所感,又像是留給凈月獨自發泄的空間,他背對著一切,只憑雙耳得知她的動靜。

琴意清勁空遠,凄愴悲絕,不正是秋天蕭索的商調嗎?凈月埋頭撫琴,漸漸地她好似看見父親立於身前朝她微笑著,不由自主,她開始訴說起她的心事:

「爹,我答應你不哭的,我做到了,可是你不要凈月了嗎?你不管我了嗎?為什麼你可以這麼乾脆地獻出你的生命呢?」

她像以前和父親撒嬌一般,用著軟軟的音調說,即使其中帶了重重苦楚的成份。

「我現在全都懂了,爹,你害怕自己生命即將到達盡頭,凈月會頓失依靠,所以才會強迫風大哥娶我。你知道他重情重義,又勇於負責,一定會答應的。可是你不知道,風大哥的心裡雖然有凈月,可是也有楚姐姐,你要他與我成親,不僅對他不公平,對楚姐姐不公平,我也不會開心的。」

停頓了一下,凈月手上的琴聲換了另一種指法,滄桑如昔,卻多了幾分堅決的勁力。

「風大哥娶了我,自然就會敬我、疼我,可是我不要這樣,因為我分不清楚他是因為愛我而如此,還是因為責任感使然。如果我們的親事,喜悅的只有我,而讓風大哥、楚姐姐,甚至是偷爺都感到困擾與不妥,那這樣的商凈月是自私的,是盲目的,這不是和爹多年來的教誨——人要寬容無私,背道而馳嗎?」

憶及那夜偷爺聽完四季吟最後一句,臉色驟然大變,凈月猜想,可能風大哥他們已經猜出那第四名共犯指的就是她父親吧。他必是怕她難過,怕她無法接受刺激,所以又瞞著她了。

她和風允天之間,阻礙著太多考量,大多猶豫,所以夫妻之間心靈根本不可能完全交流。

如果還有機會,她應該好好找個時間跟他說,經過這些日子的磨練,她已經不再那麼脆弱,她已經堅強到可以獨立面對風風雨雨了。

「風大哥,你可以放心地放手了……」

但凈月很清楚一點,離開了風允天,自己的心也將漸漸枯萎,生氣不再。

「現在,爹你永遠離我而去了,而我也決定還給風大哥他應有的無拘無束。從此之後,天涯茫茫,凈月將無以為家,這就代表著爹以前的決定是錯誤的。若是當初爹是決定帶著我遠走高飛,不問是非,就算是離群索居,我們如今的生活也將是安適平和,就像以前在大同村那樣,開一家小酒坊,爹掌出納,我唱曲兒……」

這是她怎麼也解不開的矛盾,一方面希望什麼都沒發生,她仍和父親過著平淡和樂的生活;另一面,她也感謝父親讓她曾經成為最愛的人的妻子。

「一切都是從四季吟開始的,現在也從四季吟結束了。爹,凈月相信你一定非常後悔年輕時做的錯事,否則依你高強的武功和過人的才氣,若沒有自我放逐二十年,一定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

忽然想到了什麼,凈月放慢了撥弄琴弦的速度,拖長了哀怨的琴聲,回蕩在空寂的環境下,就像在悲鳴一般。

「可是,爹,你既然涉入孔家血案,就應該有一幅秘圖在你身上,我怎麼從來沒發現呢?」

輕捻慢攏,她努力回想父親生前的一舉一動、言語神情,可是愈想,思父的情緒就愈濃,椎心泣血的痛令她不禁停下琴聲。

「聞香坊已然剷平,想是不會有什麼留在那裡了。爹唯一留給我的,就是這架琴。秋聲盡訴七弦琴……七弦琴……難道……」

凈月遙望了一下孔名揚,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越過草叢,已經看不到人影了。她趁此時將琴翻過面來,輕輕地敲了敲琴的底板——這聲音,好像不太對?

在商不孤的熏陶下,凈月摸過的琴不計其數,她總覺得,父親這家傳的古琴聲音較為蒼鬱渾厚,和其它琴偏向堅清激越的聲音有所不同。她從來都沒有想過,琴的面板和底板之間,會不會夾了什麼東西,壁如一紙圖畫之類的……

是了,絕對沒錯!凈月肯定風允天尋找的最後一紙秘圖,絕對是藏在這把琴里,這也是唯一的可能。父親做事一向謹慎,他不會事情沒交代清楚便撒手人寰。

可是她現在被孔名揚挾持到這裡,反抗無異是以卵擊石,一點逃跑的可能性都沒有,如何將這琴送至風允天手中?

不行,她一定要想個法子,這可能是她最後可以報答風允天的了;而眼下最困難的一點,就是如何不讓孔名揚看出來?

***

「爹,等這裡的事情都結束了,凈月將了斷一切的恩恩怨怨,到這裡結廬守墓,永遠長伴你老人家左右……」

「商不孤內疚一世,也許這對他而言是一種解脫。」孔名揚在遠處聽到琴聲停了,便走到她身邊,面無表情地說了這一句。

這算是在安慰她嗎?凈月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其實她心底是恨他的,前所未有的恨;然而,追根究抵,她父親是孔家血案的兇手,而且是自殺的,孔名揚是為親人報仇,若她亦再為父親報仇,不僅名不正言不順,且如此冤冤相報,永無完結。

如今兩人同樣飄萍無依,孑然一身,她心裡除了恨,更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

想到這裡,凈月黯然地抱起古琴。「我要走了。」

「慢著!」像一抹影子般飄到凈月身前,孔名揚攔住她的去向。「有個重要東西,我還沒向風允天討回來,你還不能走。」

「你想拿我威脅風大哥?」他所謂的重要東西,一定是那幾卷秘圖。凈月心裡雖然害怕,但表面上仍裝出平淡的模樣:「沒用的,風大哥心中另有所愛,他不會管我的死活的,少了一個累贅反而更好。你這麼做,無疑是白費心思。」

雖然這麼說,但她心裡明白,風允天一定會來的。

「他另有所愛?」就孔名揚這幾天隱在洛陽的觀察,風允天對她應該是有感情的……他無所謂地冷笑:「他不愛你,會娶你為妻?」

「他娶我只是權宜,現在我爹死了,這樁婚事也就一筆勾銷了。」

一筆勾銷?真有她說的那麼容易?凈月吞下心底的苦澀,續道:

「他真正愛的,是楚惜之姐姐。你見過她,應該知道楚姐姐是多麼傾國傾城,我與她,何只雲泥之別?風大哥不會笨到舍楚姐姐而就我的。」

「楚惜之?」孔名揚臉色微微一變,風允天是他平生最大的勁敵,總是能先他一步解出四季吟的謎團,這樣的人,真是如此朝秦暮楚?「我該相信你嗎?商凈月,不如我們就賭賭看,賭你在風允天心中的地位。」

「沒什麼好賭的。」凈月難過地偏過頭,獃獃望著手中古琴。「我和他的夫妻情緣已盡,他知道我離開就是成全他和楚姐姐,所以他不會多此一舉來追我的。」

「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吧?」是他抓她來的,風允天清楚這點,就算在道義上,也應該保她平安。「我留給他的線索就是這裡,如果他在乎你,憑他的智慧不出三天,定可以找到這個地方。」

「一廂情願?」這句話好像說中了什麼,凈月心裡一陣刺痛。「好,我跟你走,你很快就知道,是不是我一廂情願。不過在臨走之前,可以容我最後再拜祭一次我爹嗎?」

她的要求並不過份,孔名揚無語讓過一邊。

凈月朝著墓慢慢跪下,迷茫的眼神漸漸變得清澈。無論如何,她不能讓風允天再為她奔波,她不能再製造麻煩給他。希望她的苦心……他會懂。

她平舉起手中的琴,一拜,再拜,三拜……

「爹,你一直都希望女兒幸福,可是凈月不孝,連你的這一點點期望都達不到。記得爹曾告訴我一個故事,伯牙善鼓琴,生平唯一知音鍾子期死後,伯牙在他墓前破琴絕弦,終身不再鼓琴;而爹從小教凈月音律,最懂我的琴音、最明白我的心事的,就只有爹了。如今爹驟然而去,難道凈月就不是痛失知音嗎?」

言盡於此,凈月突然高高舉起古琴,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往地下一揍——匡當一聲,琴身開了一個大裂縫,弦也斷了兩三根。

「你……」沒想到她居然會有這一著,孔名揚內心有些吃驚。這不是商不孤留給她唯一的遺物嗎?她捨得毀了它?

「走吧。」凈月站起身子,強忍心中的悲痛轉身而去,不敢再望向那方孤墳,以及地上那在秋風中微微顫抖、破落的七弦琴。

琴斷,情斷。風大哥,相信你會明白我的意思……

***

「這把柳葉鏢當初指的,便是朝東往大同村的方向,而此地名為柳葉坪,為洛陽往大同村必經之地……我想,很有可能是這裡。」

凈月被抓后隔天,風允天領著偷爺、楚惜之來到柳葉坪前。

「這裡野狗都沒兩隻,凈月娃兒被抓到這兒做什麼?」偷爺率先下馬,朝四面八方不停張望。

「我們到草叢、樹林里探探吧!若還是沒有任何蛛絲馬跡,也只好再往下走了。」楚惜之指著不遠處的草叢,柳葉坪上林木稀疏,也只有那裡可能藏匿著東西了。

孔名揚、孔名揚……風允天心中牢牢警告著這個名字,若他敢動凈月一根汗毛,他風允天干犯師門不濫殺之過,也要將他千刀萬剮!

「風小子,你幹什麼臉色這麼難看?」撥開草叢的手停住,偷爺另一手搭上他的肩。「別擔心,凈月娃兒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一路上偷爺什麼安撫慰借的話全說盡了,都沒有這句來得重要。想到梅庄、落霞小築和呂府的一夕潰亡,風允天怎麼也放不下心,一向洒脫的態度早已被緊繃所取代。

他還記得師父在世時曾說,所謂高深的武功,不在於招髮式繁複、力拔山河,而是要讓敵人找不到你的罩門。可是這一遭他犯了師門大忌,讓他的罩門暴露在危險之下。

這一陣子,為了怕凈月發現商不孤的事,他更忙著打聽孔名揚的消息,難免忽略了她——就是這個該死的忽略,令他現在備受煎熬。

「我想,孔名揚尚不至於傷害凈月。」風允天深吸了口氣,像在安慰自己的大膽推測。「四幅秘圖有三幅在我們手上,他有可能會拿凈片作為交換條件。」

希望如此……

三個人越過草叢不久,立即發現一方墳墓,依泥土的狀態來看應該還是新墳。繞近仔細一看——風允天沉下了臉,偷爺啞口無言,楚惜之則難以置信地叫出聲。

「啊!怎麼會……」楚惜之震驚地後退兩步……那她爹,她爹會不會也和商不孤一樣……

「老商啊老商,你當初留在洛陽就好,幹嘛偏要走這一遭?」偷爺對著商不孤的墳墓不住搖頭,突然他注意到地上的殘琴。「咦?這不是凈月娃兒的琴?怎麼會破成這樣?該不會……可惡!混球!媽的王八羔子孔名揚,你把我的小凈月怎麼了!」偷爺一把火陡然升起,挽起袖子就想去找人拚命。

無視於偷爺的暴怒,風允天痴痴地望著殘琴……商不孤的死,還沒有這殘破的琴給他的衝擊大。難道凈月真的遇害了?不!不會的!他只是一時不注意,一時的疏忽,不會真的失去她的,他一定會找回她的。

可若她只是生而遠離,他至少還能走遍天涯海角找尋她;但若她是死而無知,又要教他到那裡去尋呢?

風允天全身的血液凝結住了……這是他此生唯一深愛,唯一打從心底保護的珍寶,誰都不能奪走她!誰、都、不、可、以!

「風小子?」偷爺發現風允天的異常,心裡驀地一緊,連忙疾點他身上各處大穴,最後往他後腦勺一拍,喚回他的神智。「嚇死我了,風小子,現在還沒證實凈月的安危,你不要自己嚇自己,這樣很容易氣血攻心的。」

一旁捏了一把冷汗的楚惜之微微鬆了口氣,眼光飄向破碎的古琴。「風少俠,你看這琴里好像有東西!」

風允天聞言將琴拾起,詳詳實實地察看了一遍,忽地他從懷裡拿出孔名揚的柳葉鏢,嵌入琴身上的裂縫,用力一撬,一幅秋景圖完完整整地呈現在人眼前。

「原來在這裡!」偷爺雙手一拍,大聲叫起來:「老商真是滿肚子鬼主意,居然想得到將圖藏在琴里,要不是這個巧合,怎麼可能找得到?」

「秋聲盡訴七弦琴,也就是說,仔細聽七弦琴音,秋天的聲息便可浮現。其實商不孤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只是我們都沒察覺罷了。」楚惜之忽然領悟過來。

默默地將琴恢復原狀,風允天看著琴陷入沉思。半晌,他出人意表輕輕地笑起來,最後居然轉為哈哈大笑,宏亮的笑聲響徹整個柳葉坪。

「風少俠?」楚惜之嚇了一跳,詫異地望著他。

「喂!小子,你該不會突然得了失心瘋吧?」偷爺試探性地輕輕推他。

風允天止住笑聲,滿臉欣喜地告訴兩人:「我沒有瘋,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這麼快就想通了?」聽他這麼說,偷爺反而垮下臉,哭喪又氣慣道:「你真是無情無義,我都還沒辦法接受小凈月的惡耗呢……」

「凈月沒事。」風允天信心十足地摸著琴身,眼中盈滿柔和的光芒。「圖既然在古琴里,孔名揚用柳葉鏢引我們來此,就不會這麼大意將琴丟在這裡。所以我斷定,這架琴會在這裡,一定是凈月先察覺了這點,故意將琴留下給我們的。」

「所以說凈月娃兒現在還活著?可是這琴又怎麼會破成這樣?不可能是她自己摔的吧?」偷爺提出另一個疑問。

「我倒覺得,一定是凈月自己摔的。若不將琴弄出個洞,誰會去懷疑一架好好的琴,裡頭竟會藏了東西?」風允天有些不忍注視手中的琴。這古琴是商不孤唯一的遺物,凈月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捨得摔了它?「孔名揚故意引我們來,不會笨到傷了唯一可以箝制我們的工具——凈月。所以他一定會再回到這裡的,我們現在能做的,就只有等了。」

這斷了的七弦琴,可能還有另外一個意涵……此時,風允天深深感受到這些日子以來,所有凈月緊埋在心的愁緒。她以為這麼做,他真的取了秘圖就會掉頭就走?

為此,他一定會修好這架琴。

「琴斷,情斷。凈月,你未免將我想得太過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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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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