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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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導課在老師宣布這個星期五相六要模擬考之後就結束了，致光慢吞吞地把桌上的課本丟進書包里，反正都已經遲了十分鐘下課，外面一定擠滿了下課的學生，他也不介意再遲個幾分鐘回家。
「你載我回家好不好?」沒等致光開口，阿旭就主動要求。
「喔……你今天怎麼啦?」以前阿旭從來不會讓他載回家，一方面是因為阿旭覺得兩個大男生騎一台腳踏車好噁心，另一方面是因為阿旭總是嫌致光騎車的技術太爛。
「沒有啊。」阿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了一眼背後，「你的腳踏車停在前門吧?」
「是啊。」他今天特地早一點來把車子停在前門的車棚，本來想早一點回家吃飯也可以早一點到阿旭他們家幫忙。
「太好了。」阿旭高興地說。
「你幹嘛這麼興奮?」
「沒事啊，我們快點走好了。」
「等一下啦，我課本還沒收好……」
「不用收了啦，反正明天還要來上課。」不等致光開口，阿旭就看致光像是逃命似地往外走。
「幹嘛這麼急?」致光一邊走一邊把自己快要爆炸的書包扣子扣起來，看來他應該要學阿旭把一些課本丟在學校的抽屜才對。可是他的人緣沒有阿旭好，把課本放在學校八成會被潑墨汁或是丟進垃圾桶里。
「沒有啦。」阿旭搖了搖頭，「不早一點回家你媽不是會擔心嗎?」
「我媽忙死了，晚上都不一定回來了，中午怎麼會有空回來。」
「真的?那你中午吃什麼?」
「看我妹買什麼就吃什麼。」
「……嗯，我幫你煮好不好?」
「你在講什麼?」阿旭提出的意見嚇了致光一跳，差點把書包摔在地上，「你怎麼突然對我這麼好?有陰謀喔。」
該不會哪一次中午午睡的時候不小心說夢話，結果被阿旭發現他喜歡阿旭的事了吧。
要是真的被發現就糟糕了……咦，不對啊。阿旭說要做菜給他吃耶，這是不是代表阿旭也喜歡他?不會吧，真的有這麼好運的事嗎?
那一瞬間，致光的腦中飛過好多幻想。
比如說，突然把他壓倒在床上親吻他之類的事情。
「沒有啦。」阿旭一邊說還一邊回頭看，在看到某樣東西或是某個人的時候緊張地咬下唇，「只是謝謝你載我回家。」
果然沒有這麼好的事。致光覺得自己色情片真的看太多了。
「有鬼喔。」致光停下腳步不動，「你該不會是在躲誰吧?」
阿旭焦急地跺著腳，幾秒鐘之內就做出了決定，「沒錯，我是在躲一個人啦。」
「誰啊?」
「我答應一定會告訴你，拜託你趕快載我回家好不好?」
「好啊，不過你一定要告訴我，」致光高興地點頭跑向車棚。
*
「往左邊，往左邊，我的媽祖，你會不會煞車啊。」阿旭死命地抓著致光的上衣。他從沒見過騎車技術這麼差的高中生，都高中了還從路的這一側騎到另一側又再騎回來。
他還以為他老弟家弘在快車道和慢車道蛇行應該是全世界平衡感最爛的高中生，沒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笨蛋之外還有笨蛋。
「會啦會啦。」致光在黃燈亮起的時候緊急煞車在斑馬線前，差點把阿旭甩出去，「你不要講你的媽祖了啦，都什麼年代了，哪有人在信媽祖?」
「公民老師不就很信?」
「她是神經病才會相信，你自己也說她瘋了，才會夢到媽祖。」致光打從心裡不相信什麼牛鬼蛇神的故事，更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神。
「很靈好不好，我現在也相信了。有一次我也夢到……」阿旭很認真地說。
「有一次她託夢告訴你明天期末考的數學試題，讓你考一百分。」致光沒好氣地說，「聽過幾百遍了，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啦。」
「不要用那麼難的成語我會聽不懂。」阿旭抬起頭，正好看到紅綠燈由黃轉紅，「是黃燈耶，你煞什麼車?」
「黃燈要停車。」
「拜託喔，這裡是鄉下，左邊也沒行車右邊也沒有車，你停在這裡好像白痴。」阿旭不斷地數落著他，彷彿他沒有闖黃燈是全世界最笨的一件事。阿旭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我真不敢相信你媽真的會讓你騎腳踏車。難怪你老妹都不讓你載來上學。」
「好啦，我是比較笨一點，可是你也不用說成這樣。」
「不，你真的是太可怕了，要是我一定騎過去再說。」
「你才可怕好不好，我還以為你是色盲分不出燈號來。」
「我哪有色盲。」阿旭瞪了他一眼，「你是歧視我們鄉下人喔。」
「我哪有歧視鄉下人，是歧視你好不好?」致光不甘示弱地回嘴，「騎車的是我，意見不要那麼多……」
「好，那我不坐你的車就行了吧。」阿旭說完就跳下車，伸手要去拿放在籃子里的書包。這下子致光慌張了起來，生怕自己惹阿旭生氣了。
「我開玩笑的。」他伸手去擋住籃子，「你不要生氣啦。」
「我沒有生氣。」
「你明明就在生氣，不然為什麼不坐我的車?」致光抓著阿旭的手不讓他抽走書包。
「干……嘛啦?」髒話差一點脫口而出，阿旭緊張地看了看周圍，要是被他老媽聽到，他不被打到兩天起不了床才奇怪。
「你怎麼啦，今天很奇怪喔。」
「沒事啦。」阿旭賭氣地開始走路，也不不管拿不拿得到書包。
致光跟在他的背後，牽著腳踏車慢慢走。
兩個人一前一後爬上河堤，種了幾種不同樹種的河堤小道上只有他們兩個在走路。
中午的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在地上形成光影斑駁。致光的心情也像穿過樹下的陰影一樣，一下子擔心阿旭真的生氣了，一下子又希望阿旭只是氣一下就會恢復，一會兒煩燥的要命，一會而又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唉，真是煩透了。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旭背後，一點一點地加快速度，慢慢地追上阿旭的腳步，「是我不對，你不要生氣。」
「……是我不對，你不要再說了。」阿旭嘆了一口氣。
微微地風吹過。
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過了中午還沒有烏雲聚集，一點也不像要下午後雷陣雨的樣子。
「倒底發生什麼事啦?」
「你自己看吧。」阿旭從書包里抽出一個信封遞給致光。
他打開一看，粉紅的信紙上寫了幾行字，字體非常的秀氣。他不用看就開始覺得很頭痛了，一定是某某女生寫給阿旭的信。
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了。
雖然他每天都會到阿旭他們家的店裡去幫忙，但是他終究是男生，不是女生，阿旭當然也是男生，不是女生。就算長得再漂亮，也是帶把的男生，男生是不可能和男生結婚的。
所以就算他再喜歡阿旭也沒有辦法結婚。
「這是誰給的啊?上面寫著約你在下課後見。」致光揮了揮手上的信紙，心中恨不得這張紙馬上自太陽底下消失不見。
「就是那個姓魏的女生。」
「那不是很好。」
「才不好。」阿旭嘆了口氣，「我早就看那個婆娘不爽很久了，可是我哪敢打女生啊，要是被我媽知道……我又不是皮在癢。」
「打女生?你幹嘛要打她?」致光一臉疑惑，等等……致光仔細看了那幾行字。上面寫著『中午十二點三十分我在後校門的車棚等你，不見不散，不來的是小狗。』
這真是怎麼看都有點奇怪的情書，看起來倒是比較像挑戰書。致光忽然想起今天每一節下課都可以見到那個姓魏的女孩子在他們教室門口附近，不知道在等什麼。該不會就是在等阿旭……
「你該不會以為這是挑戰書吧?」
「難道不是嗎，她說不去的是小狗耶。」阿旭苦惱地說。
「挑戰書?」致光愣了一愣，接著差點笑了出來，原來阿旭以為這是挑戰書。不知道那個姓魏的大小姐是為了配合阿旭的台客程度還是單純的對寫情書不太在行，讓這封情書稍微變了質，「哈哈哈……」
「你笑屁啊?」
「我只是覺得你很……」他越想越覺得為了一封看起來像是挑戰書的情書而煩惱的阿旭真可愛，但可愛這兩個字要是說出來很有可能會被揍一頓，「這是情書啦。」
「情書?你說這是情書喔?」阿旭把信紙搶回來揉成一團，「早知道就不給你看了，原來是情書喔。」
「哈哈哈……」致光捧著肚子大笑。
「你幹嘛用那種奇怪的表情看我。」阿旭的臉微微地紅了起來，因為情書的事而感到十分困窘，比起挑戰書他更不擅長處理情書，「我比很討厭這種東西好不好，女生沒兩下就哭了，我又沒有對她們做什麼。」
「就是因為你什麼都沒做啦。」
「我不懂啦。」阿旭煩燥地把那團信紙丟進路邊的垃圾筒，「你倒底要不要幫我想辦法啊?」
「為什麼要我想辦法?」致光的腦袋裡一瞬間又出現了很多幻想。
「因為你是我的兄弟，所以一定要幫我的。」
「什麼兄弟啊……」致光有點失望，可是想到家弘也是阿旭的兄弟，那是不是表示自己和家弘的地位相等，又覺得很高興，很快地就將失望拋在腦後，「反正你都已經繞跑了，不要管不就好了?」
「可是她約我今天下課之後和她見面，萬一追上來怎麼辦?」阿旭露出了害怕的表情，「萬一她要和我打架怎麼辦，我跟我老媽發誓過不打女生。」
「她不會和你打架啦。」
「你怎麼知道不會?」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不會。致光心裡雖然這麼想，可是並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知道說出來阿旭也不會相信，「就算真的會好了，你不會先躲在我家?」
「說的也是，哈哈……」阿旭乾笑幾聲。
「上車啦，用走的還很遠耶。」致光一邊說—邊要跨上腳踏車。
「不要，我載你比較安全。」阿旭把腳踏車搶了過來。
「你真的會騎嗎?」
「當然會啦，我又不像你們這種城市來的笨小孩。」
「好啦好啦。」致光不甘不願地跨上後座。不曉得是不是阿旭也沒有載過人的緣故，腳踏車搖搖晃晃地，致光差一點被摔下車。他只好死命地抓著阿旭的腰，「你會不會騎啊?」
「會啦，會啦。」阿旭臉上冷汗直冒，「你不要抓我的腰好不好，很癢啦。」
「那我要抓哪裡?」致光放開手卻差點從腳踏車上跌下去，在他斜往一邊時，手慌慌忙忙地抓住一樣東西。
好巧不巧，正好是阿旭褲頭下面一點的位置……
「哇、哇，你在抓什麼，變態、色狼。」阿旭扯開喉嚨吼了幾聲。
「小聲一點啦。」
「你這變態，變態……」
兩個人吵吵鬧鬧地騎著腳踏車，慢吞吞地往回家的路上走。馬上就把情書或是挑戰書的事情拋到了腦後。
*
致光一邊把一個阿姨買的包子放進袋子里，一邊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就站在他旁邊收錢的家弘。剛好阿旭出去送東西，留下他和家弘幫忙。
不管怎麼看，家弘和阿旭都是不用問也可以看出來的兄弟。
當然啦，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怎麼可能會弄錯。
「你一直盯著我看有什麼原因嗎?」找錢給眼前的最後一個客人之後，家弘用一種有趣的眼光打量著他。
兩個人長得很像，鼻子、眼睛還有臉上痣都是同一個位置，就算雙胞眙也很少有這麼像的，唯一的差別是阿旭把頭髮染了顏色，家弘沒有染髮但多了眼鏡。雖然長得很像，但家弘笑起來的時候就和阿旭完全不一樣了。阿旭的笑容很單純，彷佛全世界都是好人，燦爛地就像是向日葵，家弘的笑容看起含蓄得多，而且好像有很多意思，只是他—個也不懂。
「沒有，我覺得你和阿旭長得很像。」
「很多人都這麼說。」家弘不以為意地說。他交叉著雙腿坐在椅子上，彷彿發獃一樣看著街上，「不過我和阿旭很不一樣……」
「是啊，要不是你么長得這麼像，我也會以為你們不是兄弟咧。」致光同意的點點頭。
在他的眼中，阿旭和家弘完全不一樣。雖然有同樣的一張臉，他卻絕對不會搞錯，而且他只會愛上阿旭但不會愛上家弘。
「能分得出來我們兩個的確很不容易。」家弘笑了笑，「要是我想的話，裝成阿旭的樣子可是很容易的，不過阿旭學不來我的樣子。」
「但你講話的語氣和阿旭差很多。」致光皺起眉頭，「而且你應該叫阿旭叫哥哥，老哥，大哥，阿旭哥，旭哥，不應該直接叫他阿旭。」
「有什麼關係，阿旭才不會介意我叫他什麼，而且我們才差幾分鐘出聲而已，叫他老哥太奇怪了。」家弘刻意地換了一個語氣，「還有，我才不是不會用阿旭的語氣說話，只是不講好不好。什麼屁股啦，林杯啊講出來不就破壞我的形象了。」
「……你這樣就很像阿旭了。」致光愣了好一會兒才說。
「狗屁，我才不像。」家弘扮了個鬼瞼，接著嘆了口氣，「我才不想一輩子做包子饅頭然後庸庸碌碌地過一輩子。」
致光想起阿旭說他想繼承家裡的店的事，忽然覺得有點難過，「我不覺得賣包子饅頭就庸庸碌碌了，又不是什麼壞事……」
「那你要賣包子饅頭嗎?」
「這……」
「我知道我不會是一輩子賣包子饅頭的人。」家弘用手托著下巴，「我也不會一直待在這個地方，很快地我就會是去台北念大學，成為醫生。」
「聽起來很好啊。」致光有點漠不關心地回答。
「你和阿旭念同一間學校嘛，你模擬考幾分?」
「我們學校的標準和你們不一樣吧。」
「不一樣也沒有關係，反正是做個參考。」家弘接著說，「我們學校的模擬考會比實際成績低個五十分左右，我大概是四百五十分，要考上醫科應該是沒問題。」
「很厲害嘛。」
「你呢?」
「五百五十幾。」致光聳了聳肩，「我們學校的模擬考簡單很多。」
「……真看不出來。」家弘搖了搖頭，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的成績，「你將來也要當醫生嗎?我聽阿旭說你媽好像是醫生。」
「也許。」致光不置可否，「但是我現在覺得賣包子饅頭也不錯……」
「那是阿旭那種笨蛋才會有的想法啦。」
「你哥哥並不是笨蛋。」致光有些不高興地說。他不喜歡家弘說話的態度，他也不喜歡家弘自以為了解阿旭的語氣。
「他本來就是笨蛋，你幹嘛替他……」
「沒有啊。」
「喔，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致光緊張地看了一眼家弘。
難道他不可以告人的想法被家弘發現了嗎?
不，不，他絕對不能讓阿旭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啊。
「你這種心情我了解，喜歡阿旭嘛。」
「不是喜歡啦。」
「幹嘛覺得害羞啊，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你不要亂講。」
「又沒有關係，阿旭才不會介意呢。我覺得阿旭也很……」家弘的話才說到一半，阿旭就正好騎著摩托車回來，家弘看到阿旭之後馬上就住嘴不說。
「你們聊得很開心嘛，有沒有好好看店啊。」阿旭把安全帽拖下來放在後視鏡上。
「當然沒有啦，小老闆。」家弘笑著回答，「你的店我不把他弄倒很不甘心耶。」
「你要是弄倒的話我就去當醫生啦。」阿旭瞪了他一眼，可是也沒有生氣，「你們兩個趁我不在說我的壞話是不是?」
「當然……沒有啦。」差點脫口而出，致光拍了拍胸口。
「可是我看你們兩個聊得那麼愉快，一定是在說我壞話。」
「我……」阿旭的眼神彷佛可以看穿他的心思，致光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幾乎要從喉嚨里躍出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比較自然，該回答沒有嗎?聽起來蠻心虛的，不像平常他們會互相虧來虧去的樣子。可是回答說有又很奇怪，他不想讓阿旭認為他會在背後說他壞話。
可是他腦袋裡一直在重複家弘那句話——阿旭也很……
阿旭也很什麼?
也很喜歡他嗎?
家弘倒是臉不紅氣不喘地接下去，「你太緊張啦，我們怎麼會說你的壞話，一定是說你的好話啦。」
「你們會說我好話才怪。」阿旭做了個鬼臉。
「你們兩個在外面幹什麼，進來幫我把蒸好的饅頭拿出去。」張媽媽從裡面的房間探出頭來，包著毛巾的臉上滿是汗水，「等—下四點有客人會來拿，還不快來幫忙。」
「知道了啦。」阿旭和家弘齊聲說，接著一邊打打鬧鬧一邊走進後面的房間里。
致光看著阿旭相家弘打打鬧鬧的樣子，又羨慕又嫉妒。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覺得人生過得平平凡凡沒有什麼不好，他可以每天幫忙阿旭賣包子饅頭或是隨便什麼東西都好。不用去想成績，也不用去想將來要做什麼大事，也不必努力往上爬。
只要平平凡凡的，看著一個人快樂的樣子就好。
只不過，要平平凡凡好像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阿旭和家弘才幫張媽媽搬出第一個蒸籠里的饅頭時就來了一大群客人，後來更像是潮水一樣沒完沒了地一直來，從四點一直忙到快八點，天完全暗了之後才開始收拾。
「剩下來的東西讓阿弘弄就好，阿旭你送致光回家。」張媽媽一聲令下，本來想抱怨的家弘也不能抱怨了。致光偷偷地在心裡偷偷地笑了，這個時候可是他唯一覺得自己比家弘幸福的時刻，難得可以和阿旭獨處。
阿旭還是和平常一樣，說一些有的沒的或是從其它同學那裡聽來的笑話，但今天的致光意外地沉默。
「你今天怎麼啦?」
「沒有啊。」沒有才……
「沒有才怪。」
致光的腦海中才浮現了三個字，阿旭就把整句講出來了。他們果然是很有默契的好朋友……不，現在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致光在心中暗罵自己是個笨蛋，他才不只是想當好朋友而已。
「沒有啦，我只是在想……」
「在想什麼?」
「我……沒有啦。」致光重重地嘆了口氣。
連「我喜歡你」這句最簡單的話也說不出口。明明已經下定決心這個夏天一定要告白，可是每一次想都沒能成功地開口。
「幹嘛像女生一樣愛講不講。」阿旭被致光扭扭捏捏、想講又不敢講的表情搞得有點心煩氣燥。
今天他看到致光和家弘聊得那麼開心時有點不高興，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不高興什麼，這明明是一件好事啊，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好朋友聊得很開心怎麼想都不可能是一件壞事，但他就是覺得不爽。
那種滿滿的不爽感從四點就開始累積，一直到現在他幾乎快要爆炸了。可能是天氣太熱，今天又很奇怪地沒有下雨的關係，他熱到有一種想要揍人的衝動，有—種想要揍致光一頓之後把他拖得遠遠的，不讓他靠近家弘。
這絕對不是他嫉妒致光和家弘感情好喔，他只是不想讓弟弟誤入歧途……呸、呸、呸，他今天怎麼滿腦都是這種不健康的思想。
可惡，他一定要買一點什麼來澆熄心中的慾火……呸呸呸，是熱火才對。阿旭看了看，正好有一家賣冰仙草蜜的攤子在路邊，「熱死了，我要買仙草蜜你要不要?我請你。」
「喔……好啊。」致光有點恍惚地說。
「老闆，兩杯。」
「阿旭喔，好久沒有看到你來買了。」賣仙草蜜的阿伯替他裝了兩杯，從柜子里拿出一小包綠色的蜜餞類東西一起拿給他。
「阿伯，這是什麼啊?」致光在阿旭掏錢的時候把那兩杯仙草蜜接過來。
「這是情人果啦。」
情人果，情人果，情人果……
情人，情人，情人……不是情人啦。
為什麼會有情人果啊?致光痛苦地想今天真不是他的日子，不管走到哪裡都會不小心遇到鬼，「阿伯，謝謝你了，我不吃……」
「你不吃喔，那我帶回去給家弘喔。」
一股混雜著怒氣的勇氣馬上冒出來，「不，我吃。」
「真的還假的，你不要勉強喔。」阿旭覺得今天的致光真的有點不對勁，該不會是今天晚餐在他家吃的粽子不太新鮮吧?
「當然沒問題。」致光在心裡怒吼，他怎麼可以輸給家弘呢，絕對不能輸啦。
「那我等一下就給你一半……」話還沒講完，有一台銀色的腳踏車飛快地騎了過來，在他們的身邊停住。
「那邊的兩個人，你們給我等一下。」
「誰啊?」在致光還沒有反應過來是誰時，阿旭就先露出了膽怯的表情。穿著裙子還騎有橫杆的腳踏車，在這個小鎮里也只有一個女生會這麼做了。
「是你喔?」阿旭有一種空氣突然都被抽走的感覺。
那位女生手裡拿著那天被他們丟進垃圾筒里的信紙，阿旭的臉色馬上變得和情人果乾的顏色差不多。他們早就忘記那封信，也早就忘記那件事了，不過，女生顯然沒有忘記。
致光手裡拿著剛買的冰仙草愣在原地，「不會吧……」
那個女生是怎麼從垃圾桶里撿起這封信的啊，女生不是都很怕臟嗎，怎麼會是揀這封信呢?不，現在他們關心的應該不是這女生為什麼會揀這封信，而是這女生為什麼會來找他才對吧。
「魏、魏，魏同學……」阿旭結結巴巴地說，有一種想轉身逃走的衝動。
「你沒來。」在阿旭還沒來得及逃走之前，姓魏的女生就很帥氣的下腳踏車，給了阿旭狠狠的一巴掌，「小狗。」
接著，她轉過頭去看愣在一旁的致光。
「和我沒關係。」致光連忙舉起手，那兩杯冰仙草就掉在地上。那女生卻看也不看他一眼，接著用很帥氣的姿態騎上腳踏車揚長而去。
阿旭摸著自己的臉頰，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被打。他緊握著拳頭，瞪著腳踏車離去時揚起的灰塵，「不可以打女生，不可以打女生……」
致光敲了下他頭，「你在想什麼啊，我們本來就打不贏她。」
阿旭愣了一會，接著就露出一臉恐懼的表情點點頭。
他的確打不贏那個女生，永遠也打不贏。
*
周老師的數學課還是—如往常的無聊，課本里教的東西致光根本可以倒過來背。趁著周老師抄黑板的時候，他轉過頭去看空了一格的座位。
阿旭今天沒有來上課。今天阿旭家的店好像特別的忙，只有媽媽和家弘根本忙不過來，所以一大早阿旭就打電話來告訴他說今天不來上課，叫致光幫他騙老師說感冒了。
看著空空的座位，忽然覺得好空虛、好寂寞……
「陳致光、陳致光!」
「有。」聽到老師叫他的名字他才猛然回過神來，連忙舉手。
「陳同學，你一直看著窗外做什麼?外面有漂亮的女生嗎?」帶著厚框眼鏡的老師瞪視著他，臉色難看到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沒有啊。」致光搖搖頭。
「這麼喜歡看，你就看著那個方向上課好了。」聽到老師這句話，有幾個比較調皮的同學開始在底下竊笑。
「不……不用了。」致光的臉上熱了起來，不知不覺之中變成和煮熟的海鮮同樣的顏色，左右兩邊的同學也在笑。
「現在的小孩子喔……」周老師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轉過頭去繼續抄黑板。
下課的鐘聲正好在這時候響了起來。一聽到根本不想念書的學生全都開始吵鬧，隔壁班的情況顯然也差不多，不管是教室里還是教室外都充滿了鬧哄哄的聲音。不過頑固的周老師顯然還不放棄，硬是要在眾人的哄鬧聲之中寫下最後一個字。
「同學，明天我們有兩節課，記得要帶……」
「下課了啦。」坐在致光背後的幾個男生開始喊。
周老師瞪了他們一眼，似乎下定決心不說完這句詁絕不讓任何人下課，「……記得要帶我們上星期五發的考卷，明天會檢討考卷。」
「知道了啦。」這次連女生也加入了喊聲之中。
在他們焦躁地不停打斷老師說話途中，已經有很多學生經過走廊，不時好奇地回頭看他們班在上什麼竟然會這麼晚。
「好了，可以下課了。」老師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有學生開始往外沖。
致光在芝師走出教室之後才開始機械性收拾東西。沒有阿旭陪他一起下課，很多事都變的很無趣。他無趣地把一本一本課本放進書包里，去車棚牽腳踏車，然後像是遊魂—樣地牽著腳踏車慢慢走回家。精神恍惚到有些同學騎車從他身邊經過時用奇怪的表情看著他，他都沒有發現。
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走向每天上下課都會經過的漫畫店，今天是星期一會有新的連載漫畫出爐，他打算借一本到阿旭家看。就在他走進漫畫店拿了這一期的周刊走向櫃檯時看見一個很熟悉的身影站在最裡層的柜子旁。
「那不是阿旭嗎?」致光無法置信地喃喃自語。
阿旭家雖然有很多舊漫畫，但是阿旭對漫畫一點興趣也沒有。致光記得最裡層的柜子都是女生在看的言情小說，難道阿旭不喜歡漫畫而喜歡言情小說嗎?
不太可能吧。
「帳號?」臉很臭的小姐一邊吃面一邊問他。
「什麼?」致光根本沒有聽見小姐說什麼，目光注視著角落沒有移開。他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那背影看起來是阿旭沒有錯，可是他總覺的有點奇怪。
「你是要借還是不要借。」
「等一下，我再找—本書。」致光將周刊丟在櫃檯上，頭也不回地走向最後頭的柜子。
充滿粉紅的書架讓致光很不習慣，背影看起來像是阿旭的人正蹲著在翻最底下幾排的小說，很認真地在看書背的文案。
「阿旭?」
那個背影像阿旭的人一臉疑惑地回過頭來，在看到他的同時就露出瞭然的表情。致光也馬上認出這個人是誰，雖然他長得和阿旭一模一樣，但那不是阿旭，是家弘。
「你是阿旭的那個朋友嘛，你也來這裡借書喔。」
「嗯。」致光點了點頭，有點尷尬。他看到了家弘手上的書時臉微微地脹紅了起來。他雖然從來沒有看過那些書，不過他知道班上有幾個女生會帶去學校看，一邊看還是一邊看著他或是阿旭偷笑。
聽說那叫做BL小說，是類似同志小說可是又不完全是同志小說的書。
聽說有一些同志也會看。
他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在錯誤的時間走到錯誤的地方，而且已經來不及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了。因為家弘已經注意到致光的視線一直盯著他手上的書看。
「你覺得我看的書很奇怪嗎?」
「沒……沒有，我只是很意外你會看……看那種小說。」
「是啊，我會看。」家弘大方地承認了，一點也不認為有什麼地方不對的樣子。
「喔。」相對於家弘的大方，致光反倒有點尷尬。
「我很奇怪嗎?」家弘看著他，並不生氣也沒有受到傷害的表情。
「沒……沒有啦。」致光想找其它的話題帶過去，「阿旭都不看漫畫，我以為你也不看。沒想到你會看。」
「不是吧，你一定以為這是女生或是奇怪的男生在看的書。」
「沒、沒、沒啦。」講得有點心虛。
「沒關係，本來就有點奇怪。」家弘把書放回書架上，「你要去我家嗎?」
「喔，對啊。」致光點點頭，「你沒有在家裡幫忙喔?」
「全都賣完了，阿旭和我老媽累癱了不想煮飯，所以我出來幫他們買吃的。」家弘舉起手上的袋子，裡面是市場附近賣的肉圓，「也有你的份，來我家吃吧。」
「啊，真不好意思。」
「不會啊，我媽說謝謝你照顧阿旭。」照顧那幾個字讓致光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在他驚魂未定的時候，家弘又接著補了一句，「我也要謝謝你照顧阿旭……和我媽的意思有點不太—樣。」
「什麼啊?」
「你不是喜歡阿旭嗎?」
「哪……哪有。」雖然在阿旭家幫忙的時候就覺得家弘好像猜到了，可是心事一下子被戳破還是嚇了他一大跳，「你不要亂講，阿旭才不是同性戀。」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家弘說話的聲音並不大聲，在致光耳中聽來卻像是打雷一樣，「又不是什麼壞事，你怕被別人知……」
「走啦。」致光打斷家弘的話，抓著他就往外跑。
「你幹嘛抓著我?」家弘甩手想要掙脫，致光的力氣卻比他大的多了。
「跟我來就是了。」致光抓著家弘一起跑，跑到他和阿旭常去的河堤邊才停下來。
「來這裡做什麼?」家弘看著周圍，雖然說是河堤，但所謂的河也不過是一條從小看到大的小河流，還因為有廢水排放到河裡而變成臭水溝。
「你剛剛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哪句話?」
「我怎麼知道阿旭不是同性戀那句。」
「那句啊……」家弘喔了一聲，接著就不說話了。
致光一臉疑惑地看著家弘，但是家弘不但沒有回答他的意思，反而自顧自地在河堤上坐下來。
致光先耐不住性子，「你說那句話到底是……」
「你喜歡阿旭嗎?」家弘打斷他的話。
「你問我這個幹嘛，要跟你哥告狀嗎?」這句話等於就是承認了，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家弘並沒有嘲笑他。
「沒有，我不會向他告狀的。」家弘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雖然我不是很喜歡你這一型的，不過看在你很喜歡阿旭的份上也是可以。」
「……什麼叫做我不是你喜歡的這一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啊?」
「鄉下人就是很遲鈍耶。」家弘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前幾天他才被阿旭說是欺負鄉下人，今天就他就被認為是鄉下人，倒底是因果報應還是怎麼樣啊?致光忍不住苦笑，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什麼時候突然變成了鄉下人。想來想去，「喜歡這一型」這句話好像很少被用在朋友和朋友之間，通常男生們都是聚在一起評論女生才會這麼說，莫非……
「你該不會是同性戀吧?」
「我是啊。」
「不會吧……」致光以為這句話已經夠讓他驚訝了，沒想到更讓他驚訝的還在後頭。
「你也一樣啦！」
「屁……屁啦，我才不是同性戀。」
「你只是喜歡阿旭而已，對嗎?」家弘看了他一眼，接著就不說話了。
致光也說不出話來。其實他也不是非要和女生或是和男生交往不可。倒不是他搞不清楚自己的性向，而是以前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唯一想過的—次是在他發現自己喜歡阿旭時，曾經很煩惱地研究過自己是不是同性戀，但在發現這比最難的數學題還要難上好幾千倍時就放棄。那時是天真地——說難聽點就是自暴自棄地——說服自己，愛上一個人和他的性別無關。
「隨便你覺得怎麼樣都好，只要你真的喜歡阿旭就好。」家弘偏著頭說話的樣子和致光之前所知道的家弘都有點不太一樣。
好像很憂傷，彷彿有人拿藍色油漆塗在他們背後的景色上，硬是把快樂的色彩抹上憂傷的顏色。也許憂鬱就像是病毒一樣會傳染，從家弘傳到致光的身上。
致光看著他好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你有喜歡什麼人嗎?」
「有啊。」家弘看著河水的流向，「我和我一個同學正在交往。」
交往?聽起來多麼可怕的一個字眼啊。致光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太落後、太保守了，還是因為城市小孩比較開放?不，家弘業算是半個鄉下小孩，看來真的是自己太落伍了。也許他也該看看那些BL小說或是同志小說好跟上時代。
「你告訴張媽媽了嗎?」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白痴，我媽要是知道了不把我的腿打斷才奇怪。我可以想象我媽會說的話。」家弘先是笑了出來，接著就模仿張媽媽的語調說話，「你這猴死囝仔，老娘一個人把你養到這麼大，你竟然給找搞什麼GAY……」
雖然模仿的很像也很好笑，致光卻笑不太出來，「喔，那……」
「找打算等我上大學之後和他住在一起，如果是念同一間學校的話，我媽也不會覺得奇怪吧。」家弘站了起來，「等到經濟獨立之後就在一起。」
「嗯。」雖然覺得自己只會嗯嗯啊啊地回答很不禮貌，可是這時候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回答了，「你和你哥真的不太一樣。」
「喔?」家弘回過頭來，用好奇地表情看著他，「我和阿旭可是長得一模一樣。」
「嗯……我也不會講，反正很多地方不一樣就是。」致光也說不上來哪裡不一樣，可能覺得阿旭沒有家弘大膽吧。
「我跟阿旭很像喔。」家弘用一種奇怪的笑容盯著致光看，「因為我們雙胞胎，雖然沒有心電感應可是還是很像，我喜歡的東西他也會喜歡，他喜歡的東西我也會喜歡，他感覺得到的東西我也感覺的到，我的心情他也會知道，所以……」
「所以?」
「所以，我覺得他應該也會喜歡你才對啊。」
「什……什麼?」
「好話不說第二遍。」家弘站了起來，拍了拍致光的肩膀，「到我家去吃午餐吧，肉圓都快糊掉了。」
說完之後，家弘就順著河堤走回家。
留下致光愣在當場，一時之間沒有辦法反應過來，直到過了一分鐘之後，致光才突然想起還留在漫畫店的腳踏車，飛也似地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