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轉眼間就星期三了。
坐在辦公桌前的翊捷把整理好的東西放進信封里,準備交給隔壁的男同事。
翊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平安無事地開車回台北。浩浩睡得很熟什麼都不知道,他在半路被警察攔下來兩次,開了兩張超速罰單,其中一張是一百一十七公里,另外一張是一百三十。
一百三十的那張罰單終於讓他清醒過來。
即使他可能失去家駒,日子還是要過下去。而且後座還坐著浩浩,他已經不是可以輕易地把一切拋下的年紀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是纏在他身上的線,緊緊地將他拉住,拉回人生的正軌和應該走的道路。
剛回台北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坐在電話旁邊沒有辦法入睡。有時候不小心闔上眼也會馬上被電話鈴聲吵醒。但那電話鈴聲只是他自己的幻想,只是夢中才能聽見的電話鈴聲,真實的世界里沒有人打電話給他。
當然也沒有家駒。
翊捷搖了搖頭,他不能再想,也不能再等了。
「阿盛,接下來就交給你了。」他站了起來,把信封遞給旁邊的男同事阿盛,就算是完成他這一天的工作。阿盛和他是同一間學校畢業,算起來是小他兩屆的學弟,不過因為不用當兵所以和他是同時進到公司,兩個人平常交情不錯,阿盛常常自稱是翊捷好朋友。
拿信封給阿盛的時候他沒回頭看,阿盛也沒看,兩個人的手指有些微的觸碰。
「不要碰我。」阿盛用力地揮開他的手,眼中有著極度的恐懼。
翊捷的手還停在半空中,有點尷尬。房間里的所有同事都回過頭來看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和阿盛相同的恐懼。
翊捷看過這個眼神。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前妻的眼中看過。
周圍的空氣彷彿都變冷了。
平時總是熱絡地拍著他肩膀的同事全都用一種驚恐的眼神望向他,彷彿他身上帶有什麼致命的病菌,或是一碰到就會死的詛咒。
「你不要碰我,我不想得艾滋病。」同事慢慢地向後退了一步,臉上的表情儘是一種摸到髒東西的感覺,「我對男人沒有興趣。」
阿盛知道他是同性戀了。
翊捷感覺到自己的雙頰熱了起來,不知道該不該把掉在地上的信封撿起來,也不知道該不該把縮回還在半空中的手。
他有一種赤裸裸地站在眾人面前的感覺。
同性戀的秘密彷彿讓他成為不敢站在陽光底下的吸血鬼,躲藏陰暗之中只因為他和其它人血液中流的是不同的成份。
與眾不同就是一種罪惡,即使他無意去傷害任何人。
這就是他不想告訴同事的原因之一,他雖然不認為自己的性向是一件可恥的事,但不能接受的人對他仍然是一種傷害,而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去修復知道他的性向之後被破壞的同事關係。
他有考慮過總有一天這個秘密會不再是秘密,但他打算選擇可以接受的人、等到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一天……或者說,他自己可以坦然面對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時再把自己放在陽光下。
現在,他還沒準備好。
那些灼熱的目光現在正在燒傷他,在他的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看不見的烙印和傷痕。
翊捷咬著牙,告訴自己不要憤怒。
要冷靜。
只要他平靜地去面對這些事,這些傷人的目光就傷不了他。他很清楚憤怒悲情都解決不了事情,他越冷靜、越真誠就有越多人能接受他。
彎下身撿起地上的信封,輕輕地放在阿盛的桌上,「艾滋病是由血液傳染,不是由接觸傳染。」
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有幾個人轉過頭去,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的樣子繼續工作,但大部份的人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盯著他看的人之中有幾個人的目光明顯變得和緩了,有些甚至開始有了善意,雖然大部份仍是不想靠近他的表情,但是敵意也沒有那麼深了。
阿盛也自覺到說話太過傷人,臉上的表情一陣紅一陣白,幾次張口想要說什麼來彌補。可是卻說不出半句話緩和場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信封里的東西就麻煩你,我要下班了。」翊捷儘可能地用和平常相同的表現收拾他的東西,然後和其它同事說再見。
有幾個人拍了拍他的肩,用眼神鼓勵他,但大部份的人在對上他的目光時就馬上轉到工作上或是時鐘的方向。
翊捷大概猜得出來他們不敢看他的理由。
要每一個人都接受同性戀是不可能的事。
他一臉若無其事地走進電梯,幸好其它部門的同事似乎還不知道他是同性戀的事。另一個設計部門的工程師阿廣也是他以前的同學,看到他就問他是不是發燒了,還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有點熱,你要不要去看醫生啊,公司里很多人都感冒了。」
手的溫度很冰,和他發熱的臉頰完全不同。
就算現在還不知道,以後遲早也會知道他是同性戀這件事。公司里的八卦一向流傳得很快,到時候,阿廣看他的眼神和現在還會一模一樣嗎?
雖然心中有著懷疑,可是翊捷還是笑著對阿廣說,「我可能真的有點發燒吧。」
「你自己要保重啊,明天見。」阿廣在電梯到二樓走了出去,對他揮了揮手說再見。
翊捷繼續乘電梯到地下二樓的停車場,打算開車回家。
整個停車場只有他一個人在找車子,當他坐進駕駛座並將手放在方向盤上的時候,有一股巨大的寂寞和疲倦在那一瞬間淹沒了他。
透過車窗,他注視著眼前的牆壁,上面寫著大大的C19慢慢地變模糊了。
他並沒有哭,可是過了好久好久都沒有辦法動作。
如果這個時候家駒在他身邊就好了。雖然不會改變公司同事的目光,可是他卻不至於會如此孤獨。
微微地仰起頭,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
「翊捷、翊捷。」手指敲車窗的聲音和被悶住似的叫喚聲傳進翊捷耳中時他才回過神來。他下意識地追尋聲音的方向轉過頭,佑如的臉就貼在車窗上,手上拿著滑鼠墊,「你的東西忘記了。」
翊捷搖下車窗,接過滑鼠墊后一聲不吭就打算關上,可是佑如的手擺在車窗上,他實在不能就這樣關上車窗。
「翊捷,你沒事吧。」
「沒事。」翊捷注視著牆壁,沒有正眼看她。
「你這哪裡像是沒事。」佑如伸手想碰翊捷卻被翊捷避開,「你幹嘛這樣子,我又不像阿盛那個笨蛋以為同性戀就是艾滋病。」
「我知道你不是。」翊捷頓了一下,「你能不能讓我靜一下,雖然不能怪你可是我怕我會控制不住自己。」
「什麼意思?」佑如愣了一下不到一秒鐘就馬上就反應過來,「你該不會以為是我說出去的吧?」
「我們部門只有你知道而已。」翊捷輕聲地說。他也不想懷疑佑如,可是知道他是同性戀的人就只有佑如一個人而已,「我不知道你說了多少,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提到家駒。我和他已經不在一起,他也不是同性戀了。」
「你說什麼啊?你和家駒不在一起是什麼意思?」佑如好想抓住翊捷的脖子狠狠地搖醒他,「你們的事我沒有和任何人說,我也不知道阿盛他們怎麼會知道。」
「我很想相信你。」翊捷轉過頭看著佑如,「可是我現在不知道要怎麼相信你。」
「翊捷……」
「對不起,我還要去接浩浩回家,你能不能讓我先關上車窗?」翊捷的語氣雖然很有禮貌、也很平靜,但佑如聽得出來那是不著痕迹地疏遠她。
她咬著下唇放開手,看著翊捷開車離去。
阿盛從角落走了出來,走到她的身邊小聲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有那麼大的反應……」
「豬頭啦,你這白痴、智障,沒看過健康教育學得比你還不好的王八蛋。」佑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我知道你就是那麼笨,一定會掐死你。」
「對不起,大姐頭。」阿盛縮著脖子,露出一臉害怕的表情。佑如是全部門裡最凶的女性,他要是不小心一點,可能等一下一巴掌就打過來了。
「說,到底是誰告訴你翊捷是同性戀?」
「大姐頭,我不能說。」阿盛搖搖頭,告訴他的那個人生氣時的可怕程度絕對不輸佑如,搞不好更有過之,「我答應惠蒂不能說出來……啊。」
阿盛好想咬爛自己的舌頭。
「惠蒂?」佑如睜大了眼。
惠蒂就是部門裡的另一位女性工程師,從以前就聽說她很喜歡翊捷,甚至要佑如幫他介紹,不過聽到翊捷結婚之後就放棄了,在那之後也聽說她交了男朋友,也沒聽說翊捷離婚後惠蒂有什麼動作。
佑如以前就覺得那女人總是偷偷在背後講其它人的閑話,沒想到竟然被她猜中了。搞不好以前組長在外面有情婦,還有已經離開部門的女工程是老闆的乾女兒之類的事都是由她傳出來的。
「那個嘴碎的女人講了什麼?」
「大姐頭,你不要叫我講啦。」阿盛拚命地搖頭,「要是我說了她一定會宰了我。」
「那你是要等我宰嗎?」佑如用高跟靴子的後跟狠狠地踩了一腳,「我記得你女朋友還在美國喔,我會記得打電話去告訴他你和惠蒂在一起。」
「大姐頭,你這是陷害我……」阿盛的臉都皺了起來,「好啦,是惠蒂告訴我們說翊捷承認他自己是同性戀,還拿了照片給我們。」
「照片?什麼照片?」
「就是翊捷和男人接吻的照片啊。因為看起來真的有那麼一回事,所以我們都相信了。」阿盛越講越心虛,「其實翊捷學長不是那種人吧?我明天一定會跟他道歉。」
「那種人?那種人是礙到你了嗎?」
「不是啦,我只是……咦,你說翊捷學長真的是……是……」
「是同性戀又怎麼樣?」佑如又狠狠地踩了他一腳,接著頭也不回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她有些事一定要跟惠蒂好好地算清楚。
全世界有翊捷和家駒接吻照片的只有她,因為是她在浩浩的生日時偷照的,一直藏在她的抽屜里,直到前幾天被人撬開之後就和一大堆數據不翼而飛,她那時候很擔心是商業間諜偷東西,沒想到定惠蒂。
真是卑鄙無恥至極的傢伙。
佑如忍不住開始詛咒起那個該死約女人。
***
家駒站在陽台上看著星星。
比起台北時常灰濛濛一片、一副快要下雨卻又滴不出幾滴水的天空,南部的天氣好得多了。不過在陽台上只能看見半片天空,比起翊捷家的頂樓就又遜色了不少。
我在幹嘛?如果要用幅畫來表達他現在的心情的話,他一定會選孟克的「吶喊」。
在「家」里住了三天,他每天想起來都是翊捷的事。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