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緒子小姐的店開了很久,一直能夠這麼平穩地經營下去不是沒有理由的。不管是所謂的黑道,白道,只要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沒有一個可以得罪的起。

有什麼委屈自己嚼碎了咽下去,在客人面前只能露出笑臉——這是緒子一直堅持的事情。但是……藤野覺得他今天可能會破例,緒子小姐回來了說不定會扒了他的皮。藤野苦笑著摸了摸臉上那個紅腫的巴掌印,真是脾氣暴躁的客人呢。

今天一開店就湧進來的客人,好像是某個集團公司的老大,一行人顯然已經喝了不少酒,一進來就指名要找原謹吾。藤野還來不及催謹吾快一點,因為女兒的緣故要請假的謹吾就一個電話打了過來。只沉默了一下,藤野就同意了。就算原謹吾今天會來,藤野也要考慮一下他是否能應付得了這群豺狼。

所以,開始營業一個小時之後,藤野看見匆匆忙忙跑進來的原謹吾,臉上頓時露出相當詫異的表情。

「你怎麼會來?女兒呢?」

「讓她一個人在家裡先待著了,信也應該馬上就回去了。」

藤野沉默了一下,謹吾於是又問,「店裡有麻煩吧。」

從剛才的電話里就聽得出來。在解釋了情況之後,藤野有片刻的沉默。以他對藤野的了解,那一定是有事情瞞著他才對。

藤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很明顯了不是嗎?他臉上還有這麼大的證據。對於謹吾的細心,他早有體會了。

「不知道是不是你認識的客人,一進來就指名要找你。」

「我知道了。」謹吾凝視著藤野臉頰上那個明顯的指印,深深地低下頭去,「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謹吾慌張地去換衣服,藤野突然又在身後說;「如果他們舉動過分的話……」

「我已經做好準備了。反正遲早有這麼一天。我能應付的來。」像是要安慰藤野一樣,謹吾轉過身對藤野露出一個微笑。

只是這次的笑容看起來更為空洞,一瞬間就拉扯出透明的疏離感,彷彿一下子就會消失不見一樣。

藤野下意識伸出手,卻連謹吾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謹吾走到房間的門口,留守在一旁的其他新生用一種非常同情的眼光看他,想來裡面那群人一定讓大家都疲於應付。謹吾卻覺得無所謂。

不管什麼樣的事情,只要忍一忍就能熬過去,更何況他現在還有女兒,也還沒有給信也一個交代,再怎麼糟糕,忍過去了也就好了。

果然,一推開門,跑了調的歌聲和男人們嘈雜著的聲音就傳了出來。這是類似KTV包廂的房間,半圓形擺放的黑色真皮沙發,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男人。站在正中高聲歌唱的男人一看到謹吾,立刻大呼小叫起來;「謹吾謹吾,你再不來我們可要把這個店拆了。」

「非常報歉,來得晚了。」禮都來不及行完,暗色燈光里的一隻手就把他拽到了沙發上。不知道是誰按住了謹吾的肩膀,有人喊著罰酒罰酒,就有人掐住謹吾的下巴,硬生生灌了一杯下去。

謹吾嗆得直咳,幾個男人卻哈哈大笑起來。

「速水先生!」

為首那個體態有些臃腫的男人呵呵地笑起來;「謹吾還記得我的名字啊?真是太令我感動了。」叫速水的男人推了推身邊的人,坐在謹吾的身邊,大手一伸,就把謹吾摟在懷裡,「不要太粗魯了,謹吾難得再回緒子小姐的店裡,我們要珍惜才可以呀。」

「不過我們有七個人吶,謹吾最後要跟誰才好?」

「唱歌,唱歌比賽啦!」

「好好好,那我贏定了!」

作為獎品的謹吾完全沒有說話的餘地,只能勉強壓抑住心裡的恐懼,保持著微笑的表情。

不知道是誰突然意識到謹吾的體溫似乎比常人要低一些,把手伸進謹吾的浴衣摸了摸,又大聲地宣布,「謹吾的皮膚涼涼的,真的很舒服啊。」

「真的嗎?真的嗎?」

「讓我也試試看。」

不過幾分鐘的時問,謹吾連阻擋都來不及,整件浴袍就被扒了下來,赤身裸體,像一件玩偶一樣被幾個男人抱住了。

「速……速水先生,請不要這樣……」難堪地閃躲著,卻掙不開幾個男人同時在自己的身體上把玩。

像是把所有的尊嚴都丟棄了,卻連說不都做不到。

如果他說了不,一定會連累到藤野,還會連累到緒子小姐。何況,他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麼?因為之前被信也太過愛護了,所以才會連這一點捉弄都受不了。

謹吾咬緊牙,不肯發出一點聲音來。男人們唱著歌,喝著酒,像抱著一具溫暖的抱枕一樣輪流抱著謹吾,在白皙的身體上留下無數或輕或重的痕迹。

如果讓思緒飄忽起來,就不用這麼痛苦了吧?謹吾的耳朵里已經聽不清楚男人們在爭吵些什麼了,但是身體的感覺又告訴他,自己已經被人像祭品一樣擺放在了黑色的大理石桌上,後背冷得像冰一樣,前面卻被散發著酒臭的人給壓住了。

如果讓信也看到他這個樣子,都不知道會有多失望。謹吾有些絕望地在這個時候想起信拉來。以為可以放得開,以為可以輕易地再投入這种放棄自我的黑暗裡,可是原來在他下了決心之前,就已經又把心交了出去。

對美玲是真心的。第一個對他好的女人,害羞的時候就會拚命地瞪起眼睛,像小鹿斑比一樣;對信也也是真心的,也許是少年的活力讓他已經化成灰燼的心又活了過來,他……應該是被信也深深地吸引著的吧。

可是對不起,又要讓那個孩子失望了。

謹吾在心裡輕輕地念著信也的名字。童話故事講完了,這個才是他的真實世界。

**的疼痛並沒有如預想一般地到來,反倒是臉上,被人狠狠地揚了一個耳光。謹吾閉緊了眼睛,卻仍舊無法控制淚水不斷地湧出來。

「起來,我叫你起來!聽不到啊!」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耳畔突然炸響,謹吾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頭頂的光亮被一個人遮擋住了,可是僅憑著那描繪著暗線的輪廓,原謹吾也清楚地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誰。

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寒冷從每一個毛孔鑽進骨頭的縫隙,每動一下,幾乎都能聽見骨肉碎裂的聲音。

「信……也……」

曾經的企盼又一次在眼前粉碎,就像當年母親用一個巴掌打掉他所有的希冀一樣。這個名叫原謹吾的男人,為什麼也可以用這麼殘忍的方法毀掉他唯一的救贖?

跟著竹取走進這裡,看到的就是原謹吾被人壓制在身下的模樣,沒有掙扎,連一點點的反抗都看不到——那是自願的不是嗎?也許就跟在他身下是一樣的。這個認知讓信也渾身的血液都燃燒了起來。一舉打倒壓在謹吾身上的那個傢伙,絲毫不再理會竹馭如何打發走其他的人,滿心滿眼都是這個顫抖著在他眼前哭泣的懦弱男人。

這真的是他一直迷戀著的原謹吾嗎?

「為什麼騙我?為什麼!」信也嘶吼起來,「看著我在你面前自卑,為了可以配得上你拚命努力,很得意是不是!」

他的付出原來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謹吾在他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形象,突然間墜入泥潭。除了憤怒,無法理會任何的情緒,聽不到心底的哭泣,他竟連悲傷都做不到。

「信也……」謹吾顫抖地伸出手,想要去握住信也不停顫抖的手掌,卻被輕易地打掉了。

少年眼裡是毫無掩飾的憤恨,尖銳的目光幾乎要把自己刺穿了。

早就想過無數種讓信也知曉的方式,也在心底演練了無數遍會出現的情景;可是,當這個場面用這種最糟糕的方式進行著的時候,謹吾發現他所有的心理建設都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也許殺死了眼前這個熱情的少年,但同時,他也被這個少年凌返了。

謹吾從地上撿起破碎的浴衣披上,深深地陷進沙發里。唯一泄漏思緒的眼睛低了下去,在信也看來,彷彿又恢復了那個冷靜而自製的原謹吾。

「我……我很抱歉。原本是想讓信也振作起來的,並不是有意想欺騙信也的……非常抱歉。」

信也沒說話。

原謹吾終於按捺不住地抬起頭來,露出一個滿含著期望和乞求的笑容,似乎就像每一次謹吾鼓勵信也時候的樣子,只是隱約地透露出主人的絕望。

「但是,即便我不在,信也還是會繼續努力的對不對?」

信也的臉上一點點表情都沒有,不管謹吾怎麼拚命尋找,都無法從信也的臉上看出任何痕迹。

像是有什麼在謹吾的眼睛里粉碎了。那個笑容一下子像小丑一樣可笑起來,嘴角向上成了一個自嘲的笑容。原謹吾說;「對不起。」

房門再次被人打開了,竹取站在門口對信也伸出了手,「走了嗎?」

原謹吾建立起來的所謂幸福,真想全毀掉給他看!信也這麼自暴自棄地想著,毫不猶豫地抓住了竹取遞給他的手。

「信也!」原謹吾突然地抬起頭來,眼裡的慌亂讓信也忍不住別開眼去,就像以前一樣,想要照顧,想要保護謹吾的時候一樣的眼神,此刻卻格外難以容忍。「你知道如果我欺騙了你,那也是為了你好!」

謹吾慌了,他可以毀掉自己,但是不能容忍信也在他的眼前毀掉自己。

「我改變生意了。我以為我可以為了你改變自己,但是現在我只想為自己活著。」信也轉過身,扯著竹取走了出去。

他終於可以為自己活著了。而原謹吾,一輩子都只能為別人活著而已。

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信也微微彎下了腰,但他還是堅強的,挺直腰板走了出去。

像被颶風襲擊過的房間里,隨處都是被砸碎的酒瓶和碟子。慌亂中的人們遺留下來的東西到處都是,正中間的,就是原謹吾。

藤野在門口猶豫了很長的時間,才輕輕地喊了謹吾的名字。不是不清楚自己的無能為力,只是無法保護原謹吾這個人,也無法保護他的心,這樣的事實在此刻格外讓藤野無法忍受。

對於原謹吾來說,只有信也是特別的;如果如今離開的人是他,謹吾絕對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一想到這些,藤野就無法不怨恨那個任性的少年。

「藤野……」彷彿才看見藤野站在門口,謹吾抬起頭露出一個疲倦的笑容,似乎在向藤野說;沒事。

無視一地的碎片,謹吾逕自赤著腳走了出來。藤野看得心驚肉跳,不明白為什麼謹吾還笑的出來。

「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藤野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很想去幫忙,哪怕就是幫謹吾把那件已經破爛不堪的浴袍穿好也行;可是謹吾只是輕輕地避過去,毫不介意這副狼狽的模樣,除了眼眶還有一點發紅,用一種比剛才的信也還要堅定的步伐走了出去,就好像……身體里有一部分東西,已經在剛才極短的時間裡被捨棄掉了。

木質的走廊里又響起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一個小女孩尖叫掙扎的聲音。在藤野還沒有緩過神來的時候,謹吾就已經跑了起來,直衝到聲音傳出的地方。

幾個服務生抓住一個還穿著校服的小女孩,既不敢太過用力,也不敢放她亂跑。小女孩像野獸一樣,一邊掙扎,一邊用牙用腳拚命地襲擊抓住她的人。

「藤野先生,這個女孩不知道怎麼進來的!」慌忙向藤野報告。也許就是在大家都亂成一團的時候,讓這個小女孩溜了進來。

「露亞。」

聽見這個聲音,露亞這才停止了反抗,而抓著他的人也隨之鬆了手。

謹吾看著女兒哭花了的臉,很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麼,心裡卻意外地平和。所謂福無雙至過不單行,他早就知道他無論如何不配當一名父親。

「怎麼會到這裡來?我不是讓你乖乖地在家裡待著的嗎?」謹吾伸出手,卻被露亞啐了一口上去。

那大概是小孩子表示自己極度憤怒的方式。謹吾一愣,把手伸了回來,掌心異樣地灼痛。

「媽媽其實很可憐。」露亞說,像大人一樣,用著審視的眼光看著眼前的男人,「她一直很想你,像我想你一樣。那些人把她綁走了,用那麼粗的皮帶。你……你……」露亞哭泣起來,始終不肯再喊出爸爸這個詞,「為什麼要做變態的事情?很難看啊!為……為什麼……」

完全說不出話來了的露亞只能反覆重覆著「為什麼」。

露亞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就算搞不清楚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也知道父親做的是不好的事。在孩子單純的頭腦里,這果然也如媽媽所說的,是變態的事情。

原本只是在家裡害怕,偷偷地尾隨著父親跟了過來,卻沒有想到一下子看到了這麼多超出她想像的事。

作為一個父親,讓孩子受到這樣的傷害,那的確是無法饒恕的錯誤。謹吾跪在地上緩緩地靠近露亞。

有些傷害是一輩子無法消除的,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他寧願他從來不是露亞的父親。

母親已經瘋了,父親又這樣。孩子,才是最最無辜的受害者。

「露亞,忘記這裡好不好?就當你從來沒有這個父親好不好?」無法乞求孩子的原諒,謹吾的眼睛里已經破碎得沒有一絲希望。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露亞大哭著跑了出去,重重地把抓住自己的謹吾推在地上。

藤野立刻讓人跟著那個孩子,自己一把抓住搖搖欲墜的原謹吾。懷裡的身體冰冷極了,謹吾面無表情,只有微微上揚的嘴角彷彿是在笑。

眼淚滑落臉頰都不自知,謹吾只是喃喃地說;「我真是個失敗的人啊。毀了那麼多的人,讓那麼多的人恨我。」

「沒有的事!你只是……你還是為他們好,想讓他們都幸福的啊!」藤野緊張地搖晃著謹吾。這樣的原謹吾,看起來幾乎要把自己也給捨棄掉了。

「真沒用……留著還有什麼用。」終因為太大的精神壓力昏過去之前,謹吾只能反覆地念著這樣的句子。

從這一刻起,代表著原謹吾存在價值的人,全部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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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好了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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