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為傍晚就開始下雨的關係,不過七點,天就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雨不大,風也很軟,冰冷造型的街燈散發出暖黃色的光,從各個辦公大樓裡面走出來的人行色匆忙,很快地聚集成越來越龐大的人流。
坐在副座的信也一路都在看著窗外發獃,親自駕車的男人也不過乘著等紅燈的間隙偶爾看他一眼,看他蒼白的臉上被紅燈映出一點點的血色來。
紅燈轉成綠燈,長長的車隊又開始流動起來,並不算狹窄的車子里仍然靜默。
「你在這裡停就好了。」一個街口,一直沉默不語的信也突然開口。
男人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仍舊把車子靠在路旁停了下來。「我送你進去吧,外面還在下雨。」
「不用。」信也冰冷的拒絕,打開車門,下車的時候姿勢有點怪異,絲毫不顧及身後男人一點一點怨毒起來的目光。
信也自己的房子就在這條街上,從街口往裡面走,還有兩三百米的距離。雖然行走不便,還是單純地不想讓人侵入他自己的生活里。頂著雨,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回自己的公寓,原本只需要幾分鐘的路程,被他走了近二十分鐘,等電梯的時候更是忍不住要坐到地上。信也有些費力地用手扶住牆,突然感覺一雙溫暖的手從後面撐住了他即將滑落的身體。
「你還好吧?」
信也扭過頭去看,不過是一個剛剛下了班的普通男人,腋下還夾著黑色的公事包,有些擔心地看著自己。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信也掙扎著要走進去,又被男人攔住了。「你住幾樓?我送你好了。」
連拒絕的力氣都沒有,信也勉強按了樓層,就順勢靠在身後的男人身上。自己就像潮濕的藤蔓植物,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樹木。清爽而乾燥的氣味讓他有賴著不想起來的衝動。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的陌生人!這讓信也覺得新奇。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憑著味道就可以確定。見過太多這樣的上班男人,這個時間通常都會聚集在地下的某個脫衣舞廳,用簡陋的立可拍相機照女人白皙的大腿,身上滿是慾望和酒精的味道。而身後的這個男人顯然是不同的。
又是叮的一聲,電梯到了。這次不用交代,男人很小心地扶著信也走了出來。到門口的時候,男人停了下來,有點躊躇地對信也說:「那個……這是你家嗎?」
信也點了點頭。
「你父母不在家嗎?」男人又問。
信也甩開了他的手,有些想笑,頭卻一陣陣地發暈。「這裡只住我一個人,笨蛋。」
這顯然不是該對剛幫助自己的人說的話,信也也知道,只是覺得男人獃獃看自己的樣子有點討厭而已。何況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把他當小孩子看。
哆哆嗦嗦地開了門,再用最後的一點力氣關上門。還在門外發獃的男人這個時候才回過神來,猛地伸出一隻手來卡住即將關閉的房門,「等一下等一下!」用力地擠進半個身子來,「那個……我叫原謹吾,是上次打電話過來想要租您房子的。」
混沌的腦子裡終於有了一點印象。原……謹吾嗎?新來的房客好像是叫這個名字的,就是這個傢伙嗎?
眼前的男人堆著笑臉,卻掩蓋不住滿臉的緊張和焦急。信也想笑,是怕不租給他嗎?第一個打電話過來的就是這個傢伙,在那之後他就把電話線拔掉了。
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信也鬆開房門;轉過身走了還沒有兩步,腳下一軟就跪了下去。
膝蓋的疼痛讓信也已經罷工的大腦又有了片刻的清明,感覺自己被那個叫原謹吾的傢伙抱住了。心想著:反正房間里有人,就算死了也會有人通知警察。於是安心的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裡昏睡了過去。
信也是被噩夢驚醒的。夢裡的自己和一個面容模糊的男人翻滾在深藍色的床單上,強烈的痛苦蓋過了少許的快感,於是信也抓緊身下的被單,直到指節發白。恍惚中有人呼喚著自己,夢境里卻是男人跨坐在自己臉上的發泄。信也拚命地朝著虛無的黑暗一把抓過去,然後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這時才算真正的清醒過來。信也抓住的是一個陌生男人的手腕,吐出來的穢物全數落在對方的襯衫上。
信也茫然地鬆了手,腦子裡還在回想:這個人是誰?怎麼會出現在家裡?男人已經慌慌張張地忙碌了起來。
「你總算醒了?還難受嗎?啊……我去拿毛巾來。要不要先喝一點水?」
男人一臉焦急地看著自己,手足無措的樣子讓信也有一瞬間的恍惚。以前每次醒來,都只能看著煞白煞白的天花板,等著時間把所有的疼痛和難過一點點帶走;就算追溯到再早以前,還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受了傷,醒過來,也只能遠遠地看見布簾下母親走過的雙腳。
第一次在惡夢驚醒之後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身邊,信也突然覺得很不習慣,感覺……就像是夢還沒醒。
「原……謹吾?」信也想起了這新來的房客。看見那人身上一片狼藉,隨即又皺起了眉,「先把你的襯衫換掉再說吧。」
謹吾這才如夢初醒,從浴室里拿了毛巾衝出來,又慌慌張張地沖回去,走到一半卻又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一臉的尷尬,「那個……我……我沒有帶別的衣服……」
所有的記憶回來了,腦子也變得正常起來。信也回想起當日的電話里,原謹吾結結巴巴的解釋,離了婚,又被公司解僱,所有的積蓄都給了還在上學的女兒。這樣辛苦而悲慘的中年男人,也是信也選擇他的原因吧。對別人痛苦的漠視,以及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快樂,原本就是人類隱藏著的醜陋本性。
信也打量著局促不安的中年男人,仰起下巴指了指一旁的儲物櫃,「那裡面是我的衣服,你先隨便拿一件吧。」
顯然是習慣了小職員生活的男人,臉上頓時顯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一迭連聲道著謝,拉開儲物櫃,根本不敢仔細去挑,隨手揀了一件深色的襯衫,就又鑽進了浴室。
信也幾乎要冷笑出聲了。不是沒見過終日佝僂著鞠躬的人,很多時候自己也沒有什麼所謂的尊嚴。就像前一秒還在男人的身下輾轉承歡,下一秒卻可以讓另一個男人對自己露出諂媚的笑容。不過那個原謹吾,明明生活悲慘卻一臉的滿足,這讓信也有些好奇:那些所謂理想啊,幸福啊,這類只適合矇騙女孩子的東西,這個男人大概也是沒有的吧!若不是想討好自己,應該也不會浪費這麼多時間。
謹吾從浴室里出來,看到的就是靠在床背上的信也那個有些嘲諷的笑容。還是少年的信也,微噘的唇角,這樣不甘心又無可奈何的表情,讓謹吾有片刻的失神。
「那個……」謹吾捧著毛巾猶豫著開口。
「信也。」
「哎?」
「叫我信也。」
明明還是小孩子,卻已經這麼習慣發號施令了,謹吾卻只能條件反射般地點頭答應。
謹吾湊到近前,用毛巾替信也擦了擦臉,又摸了摸額頭。這才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笑容,「還好,燒已經退了。餓嗎?你睡了快一天了,我去熬點粥。」
信也理所當然的享受著謹吾的照顧,而謹吾對這個房間的熟悉似乎也遠在他這個主人之上。男人的身形又忙碌了起來,信也瞥見謹吾手腕上的一塊黑青,那似乎是被夢中的自己抓出來的。
「喂!」
「我大你很多,至少……」謹吾還待說教,信也已經狠狠地瞪了過來,只得訕訕地住了口。
「你說你已經失業了。」
謹吾的臉色立刻變了,僵硬地站在那裡閃躲著信也的目光。「那個……我還留有一點的積蓄。昨天本來想說的,但是一直沒有來得及……房租的話,我可不可以先拖欠一個月?」不敢看信也的表情,又忙著解釋道:「我很快就會找到新工作的,所以這個……」謹吾不能否認悉心照顧這個小孩,有討好房東的成分在裡面,不過現在看來,這個孩子雖然小,但一樣是個不好應付的人。
信也從齒縫裡發出不屑的聲音。現在裁員這麼厲害,工作哪有這麼好找?就算是要去賣,也是需要本錢的。
謹吾彷佛看出了信也的嘲諷,有些固執地重覆了一遍:「會找到工作的,很快。」說這話的時候,謹吾目光炯炯,那是信也從來沒有看過的自信,而且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種事業家庭雙失敗的男人身上。
「你倒是很有信心,換別人大概早跳樓了。」信也隨口的一句,倒也不是什麼貶抑。
謹吾有些突然地接上口,「也不是……沒那麼做過。」
信也一愣,看謹吾的臉上露出一種包含著欣慰和痛苦的複雜神情來。
謹吾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緒里,「只是後來想到還有小露,那麼小的孩子,如果和別人說起沒有爸爸,不好。」喃喃地,不知道是說給信也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本來覺得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後來又覺得不能丟掉的還有很多。畢竟還有人需要我,所以……」想到自己的女兒,謹吾又開心起來,從口袋裡翻出一個破舊的錢包,湊過去給信也看。「這就是我女兒露亞,國小快畢業了……」
這時候才發現信也一臉古怪地看著自己,謹吾頓時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和一個還不熟悉的人說這些事,何況對方也不過還是個孩子。
一張臉頓時漲紅了,謹吾尷尬地笑起來,「真是抱歉,哈哈,我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這些事,這些事情……」
信也看著這個笑得亂七八糟不知道有多難看的男人,很認真地說:「你女兒很可愛,也很幸福。」
謹吾在片刻的驚訝之後,果然又如信也猜想的那樣,露出那種溫柔的笑容來,是父母對於子女的驕傲吧!「是……是嗎?」
信也覺得自己幾乎是要嫉妒了。這個念頭剛出現在腦海,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忙別過臉去。從來不知道父親是誰,母親也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如果不是信也可以替她賺錢的話,母子之間的微弱聯繫很快也會被切斷吧。
在信也沒有發覺的時候,臉上的落寞已經被站在一旁的謹吾看了進去。
就算再怎麼堅強,也不過還是需要別人疼愛的小鬼,尤其是這樣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衣食無憂的同時,也很容易造成心理上的缺陷。然而儘管同樣的情況已經被報導過許多次,當大人們都忙碌到無法停下思考的時候,誰還會想到孩子呢!
原謹吾那顆本來就有點泛濫的同情心,又不分時間不分地點地發作了。「所以,如果一個人住很寂寞的話,有個同居人可能會好一點吧。」
信也又露出那樣鄙薄的神氣來。
「多一個人照顧總是好的啊。不然像生病了,這種最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候,孤零零一個人待著,不是太悲慘了嗎?」
信也聽見心弦猝然斷裂的聲音。每次在受了傷,躲回這裡的時候,都只能像受傷的動物一般舔拭自己的傷口。不管是疼得昏過去,還是被噩夢驚醒,都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心裡空蕩蕩的,不知道能要什麼,也不知道什麼是自己想要的。這才是想找一個同居人的真正理由吧!哪怕是有一點點利益關係才會對自己好,有一個人照顧總還是不錯的。信也有些悲哀的想,表面上卻裝出很不屑的樣子。
「可是如果只是陌生人的話……」信也孩子氣得皺起眉頭,不想承認自己害怕寂寞,但是……
「怎麼會,畢竟是同在一個屋檐下的朋友啊。」謹吾微笑,終於給了信也最後的信心。
跟著這樣堅強的男人住在一起,說不定自己也能學著更堅強一點。信也這樣想著,從被子里伸出一隻手來,「歡迎你住進來,原謹吾先生。」
畢竟還是年輕人的身體,病痛總是很容易過去的。在吃了謹吾熬的粥之後,信也很快地睡了過去。確定信也的身體已經沒有問題后,謹吾才開始坐下來,真正為自己未來的生活考慮。
這是高級公寓里一套複式結構的房子,信也的卧室在樓上,樓下還有一間收拾整齊的卧室,也就是謹吾租到的地方。在這地區,能用這樣便宜的價格租到這麼好的房子,謹吾到現在都還有點不敢相信。
這就是所謂少年的任性吧?想起那個少年躺在床上,還是一副不可一世的驕橫神氣,謹吾忍不住笑起來。小鬼果然就是小鬼。倒是自己……
打開一個不大的旅行箱,幾件換洗的T恤,比較正式的服裝就只有剛才換掉的那件襯衫而已,下來之前還被樓上的孩子嘲笑過。也是成過家,有過孩子的人,寒酸成這個樣子……不過謹吾還是看出信也真正計較的不是這個。信也的襯衫他穿起來有些緊,從某方面而言,這嚴重地刺傷了少年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
不過信也畢竟還在發育,就像謹吾,年輕的時候也擁有一副讓人羨慕的好身材。
從箱子底翻出一套亮銀色的西服來。大約是放的時間有些久了,已經看不出原來炫目的光澤,不過的確是上好的質料,而款式直到現在也不會顯得過時。只是……這樣的西服並不是一般的上班族會選擇的。
謹吾重新換上這身衣服,站在鏡子前照了照,果然如料想般的小了一號。曾經的俊秀少年,已經被勞碌而單調的生活折磨得身形憔悴,哪還有半分當日的耀人光彩?雖然肚子還沒有隆起,身形也依舊瘦削,但是已經屬於成年人的寬大骨架畢竟是無法遮掩的,還有鬢角偶爾冒出來的一兩根白髮。謹吾好不容易鼓起的信心,很快地消退了下去。
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謹吾對著鏡子里的人說了聲加油。就算不比當年,如果肯吃苦的話,應該還是可以繼續做下去的吧。只是肩上有了責任,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任性了而已。
天已經不早了,明天還要早起。謹吾把衣服脫下來整齊地疊好,擺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從當年破釜沉舟的逃離,到今天走投無路的回歸,命運在繞了很大的一圈后,還是走回了原點。對於原謹吾來說,不能不算是個莫大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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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太陽底下永恆存在的陰影,穿過喧囂城市表面的繁華,人們也總能找到這個城市最陰暗的角落。不敢在陽光下暴露的隱秘慾望,總是需要通過某種途徑得到發泄。所謂的平衡和穩定,從來都不是一條可靠的鏈條,有人快樂自然就會有人痛苦,有人奔上天堂自然也會有人走下地獄──這一點,早在原謹吾走進大廈背後的這條小巷時,就已經有了覺悟。
這是陽光終年無法直射的地方,墨綠色的苔蘚沿著木質的門框,細細密密地攀上屋檐。廊下的大紅燈籠已經熄滅了,露出裡面已經開始腐敗的竹篾來。不過這一切,都不會妨礙夜幕降臨之後,對在辦公大樓里辛苦了一天的男人的誘惑。
雖然是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的路,但是真正站在門口的時候,原謹吾才發現這麼多年除了年歲的增長,其他的地方並沒有長進,甚至當日他還擁有的,追求夢想的自信,現在也被磨損殆盡。
一個穿著木屐的少年挑開門帘,一邊舒展著四肢,一邊打著哈欠。突然看見門口呆立著的原謹吾,立刻睜大了眼睛,隨即又不屑地別開臉去。原謹吾本就是那種走進人群里立刻就會消失不見的人,根本無法引起少年的興趣。少年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這裡要到晚上才營業,你來早了。」
原謹吾有些拘謹地朝少年笑了笑,「我想找緒子小姐。」
本來要離開的少年因為這句話改變了主意。在這個圈子裡,他們的確是太過有名,特別是他們的老闆娘,更是一個傳奇人物。二十歲就出來闖蕩的少女,憑藉著過人的智慧以及強悍手腕,牢牢地守住了屬於自己地盤。直到今天,敢直接喊出老闆娘名字的人,少年還是第一次遇到。
還沒來得及詢問,屋內就傳來另外一個男人的怒吼聲:「三木,你還在這裡磨蹭什麼!大姐讓你去買的東西呢?」
少年嚇了一跳,卻又捨不得在這個時候離開。「藤野前輩……」
名叫三木的少年向走出來的男人指了指謹吾。「前輩,這個傢伙,他……」
藤野的眼睛在看到謹吾后立刻放大了。在他沒有開口之前,原謹吾已經微笑著向他問好:「藤野,好久不見。」
對於藤野來說,原謹吾是一個奇怪的男人,永遠存在於他能理解的範圍之外。在他剛來這裡的時候,原謹吾就已經是這裡的頭牌了。雖然沒有出眾的相貌,但是溫柔的性格,以及據說可以看透人心的眼睛,使得客人們對他照顧有加。更難得的是,在競爭這麼激烈的行業里,嫉妒原謹吾的人卻很少。那個不管對誰都會真心微笑的男人,總是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在大家的眼裡,只要有原謹吾在,就沒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店裡最困難的時候,原謹吾堅持到了最後一刻;身邊的夥伴被侮辱,被傷害的時候,第一個站出來的,也一定是原謹吾。
從來都是以保護者的姿態,伸出羽翼保護著大家的人,藤野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微笑著說出「我想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所以請原諒我自私的離開」這樣的話。
再怎麼說,原謹吾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會有想永遠守護的人,會有想追求的幸福。店裡包括老闆娘緒子在內的眾人,彷佛直到那一天,才真正地了解原謹吾這個人。
但是藤野並不知道原謹吾為什麼會回來,又穿上了那身幾乎已經成為他標誌的西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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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野前輩,那個人真的就是原謹吾啊?」三木站在眾人身後,探著脖子想往裡房間裡面看。當得知傳說中的原謹吾回來了的時候,店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從床上爬起來,涌到了老闆娘的房門口。
「嗯,是那個傢伙。」藤野點點頭,望向房間內的眼盯在某一處,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當年曾經在一起的人,只剩下自己還留在這裡。這個行業永遠是喜新厭舊的,在大家都渴望著原謹吾的幸福,一個個走出去的時候,這個男人居然又走了回來。藤野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看起來很普通嘛。」三木抱怨著。來這裡之前就聽說過原謹吾的大名,一個幾乎被神話了的男人,現在看起來,卻是一個和自己平日里接待的客人沒什麼區別的普通中年男子。別說藤野這種頭牌,就算是自己,和他比起來也應該更受客人的喜歡才對吧。
最最重要的,是原謹吾已經老了。這一點,在場所有的人都知道。
論年齡其實比原謹吾還小兩歲的緒子,看著眼前勉強微笑著的男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你還是不要笑比較好看。」走上前擦了擦謹吾的臉,又抱怨起來:「這麼多的皺紋,居然一點妝都不化就敢回來。」
「抱歉了,緒子。」
就算真的從來沒有了解過原謹吾這個人,緒子也清楚知道,不是真正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原謹吾絕不會回頭。這麼多年,原謹吾的臉上除了歲月留下的痕迹,所有的故事都被一張慣有的笑容遮了起來。
緒子聳了聳肩。原謹吾就是這種人,她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當年的事情早就過去了,我不是記仇的人。只是現在這一行越來越難做了,何況你已經離開這麼久了,不適合……」
「我知道這讓緒子小姐很為難,但是無論如何,還是想拜託緒子小姐給我一次機會。」
緒子有些吃驚地看著謹吾。打斷別人的話不是原謹吾會做的事,可是眼前的男人,眼裡清清楚楚的焦躁和緊張,一點掩飾都沒有。
緒子閉上了嘴,臉上仍是一副冷漠的表情。「總之,我不會留一個不會賺錢的男人在我的店裡。」
「我知道。」謹吾鄭重地鞠了一個躬,然後開始解自己的衣服。
和以前一樣穩健的雙手,緩緩解開一顆顆鈕扣。緒子張開嘴,最終仍是什麼都沒有說。就算曾經有過幻想,其實心裡也是知道的。如果只有在這個領域才可以自由而自信的話,那麼一切勸解都是徒勞的;何況在走進這間房門之前,原謹吾就應該把原先所有的枷鎖丟掉,名譽,尊嚴,還有追逐自己渴望的光明與幸福。充滿艱辛的人生,原謹吾應該已經深深地體會到了。
當所有的衣物都在地上后,圍在房門前的人群躁動起來。藤野皺了皺眉,迅速地撥開人群,擠到了最前面。
房間的正中央,謹吾赤身裸體地站在那裡。明明已經是個中年男人的身體,卻仍是不可思議的白皙,沒有半分糾結的肌肉,甚至稱得上是有些孱弱。不同於少年的柔韌以及青年的有力,似乎輕易就可以毀掉的肉體……
幾乎聽得見所有人喘息的聲音,在剛才,所有的人都忘了如何呼吸。
「緒子小姐……」謹吾疲憊而微笑的臉,期盼地看著緒子。
「對身體的控制力,你居然還沒有完全丟掉。」緒子從身後的柜子里取出一套黑色的浴衣丟給他。「規矩你是知道的,那麼就從最基本的做起吧。」
「非常感謝。」謹吾在別人看見他蒼白的臉色之前,迅速地低下頭去。
並沒有取掉身後的按摩棒,謹吾反而是抱著衣服,有些步履艱難地朝門口走過去。看熱鬧的人群立刻讓開一條道路來。
藤野感覺到謹吾赤裸的肩膀觸碰到自己時的火熱觸感。
「對不起。」謹吾對藤野說,然後低頭走了過去。
藤野翕動嘴唇,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