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陽夕照,天際的暮靄幻成如少女雙頰般的忸怩神色,把整座峽谷以及穀道上顛簸而行的四輪馬車映個通紅。
「慘了,慘了,天都快黑了,也沒個山村野店,看來今晚少不得又得餐風露宿,早知道就不抄近路了。」
說話的人是個少年打扮,十多歲的年輕人,只不過太過姣好的臉孔、太過粉嫩的肌膚,以及那股小女兒家的撒嬌貌,讓人一眼就看穿了她是女扮男裝。
「對不起,瞳兒姐姐,這一路上都沒讓妳吃好、睡好。」她面對著一個白衣少女說話,臉上滿是愧疚之色。
「敏敏,別這麼說,我們無所謂,倒是妳,貴為一國公主,終日在這馬車上,只怕妳自己委屈了。」
敏敏嘿嘿兩聲,有些汗顏的承認瞳兒的話,肚子餓了,又找不到地方休息,就不由得怨天尤人起來。心裡真有點討厭自己,幹嘛拖著人家來受罪嘛!早知道就乖乖待在車隊里,讓高湘國的將兵送回去不就得了?
只是……她真的忍不往,想快點讓瞳兒和秋衾到高湘國、到皇宮裡來玩嘛!
瞳兒笑了笑,轉向坐在對面的白衣少年。「秋衾,還有沒有吃的?」
正在閉目假寐的秋衾睜開了眼,不一會兒,便從袖口中拿出十來個大小不一的山果,盡數拿予瞳兒。
瞳兒除了留下一顆山梨外,其餘皆送到了敏敏的手裡。
「謝謝……秋衾,謝謝。」
秋衾點了點頭,表示領了謝意,瞳兒但笑不語。
敏敏公主的雙眼不禁露出無比崇拜的目光。
嘴裡努力嚼動山果,敏敏老是搞不懂,秋衾的衣服也不是很寬敞,怎麼每次都像會變戲法似的,雙袖抖一抖,馬上就有東西了?
想起在客棧遇到他們時,敏敏可真是驚為天人。這二人舉止不俗,到何處都讓人忽視不得。
瞳兒溫柔可人,與她相處,如沐春風,只是她常會心不在焉,但她的美令人不會去在意她的少言少語。
秋衾這種人,本來是敏敏最討厭的類型,不講話、愛裝酷,看人的眼神跟看狗沒兩樣。偏偏這男人長得比一般男人好看,而且不知怎麼地,對秋衾她不但沒有反射性的討厭,還將他們主僕二人黏得死緊。
剛好這時,高湘國的將士也正千辛萬苦的尋找他們的公主。
想想在外面玩得也夠久了,生性好玩的公主,第一次迫不及待的想回宮;也正因為她的迫不及待,才使得這一輛馬車提前直奔高湘國,就不知那些守將、士兵們,這次能否聰明的猜到他們公主的去向。
「再趕一、二天路程就可以到高湘國了,瞳兒姐姐,我在皇宮裡可收集了不少寶貝,到時我送妳一顆夜明珠。」敏敏雖然滿嘴山果,仍難掩興奮之情。
「夜明珠我可受不起,有幸看一眼就夠了。」她仍是一抹淡淡不在意的笑。
夜明珠是何物,她不懂。既然沒在她生命出現過,必是可有可無之物,又何必希冀擁有。
「有人。」秋衾忽然睜開眼,沒來由的冒出一句。
敏敏一愣,馬車裡不就他們三個嗎?加上車夫才四個,怎麼還有別人?
瞳兒詢間:「有多少?」
敏敏睜著不解的大眼睛,來回看著說話的瞳兒和秋衾。
「四十來人。」秋衾目光直視瞳兒,「向著我們直奔而來。」
話才說完,果然一陣馬嗚人聲嘶喊,由遠而近。
如置身水瀑般隆隆轟響載浮急馳中的馬車,還來不及向窗外探看,馬車顛覆,三人經歷一陣天搖地晃,車內一番推撞,驚心動魄在慌亂中停止。
驚魂未定,尚來不及撫平急促的呼吸,車門砰的一聲,被人一腳踹開,一個孔武有力的粗壯男人提著一把大刀喊話。
「要命的就快給我滾出來!」
這……這是什麼啊?
敏敏不敢置信的緊抓著她的瞳兒姐姐,不會吧!她離宮出遊的次數,從河這一頭拉到河那一頭,也夠造一座橋了,不會這次這麼倒霉,碰到路霸土匪吧?
秋衾面無表情的走出去,瞳兒攙扶著敏敏跟在其後。
果然,數十來人將他們團團圍住,肅殺之氣籠罩四周。
車夫跌坐在地上,看來並無大礙,只是身上多處擦傷,應是從馬車上摔下來造成的,瞧他那顫顫巍巍的模樣,顯然已被嚇得有些魂不附體。
「公……公子……」雖然他知道,他們家公主只怕也無計可施,但再怎麼說,做奴才的也只能寄望做主子的了。
「你……你們想幹什麼?被官府捉到,是要判死罪的,難道你們眼裡沒王法嗎?」敏敏頗有勇氣的把話說完,然後緊抓著瞳兒的手,就怕哪個人不高興,一把刀隨時砍過來。
不過,並沒有人理會她。為首的首領坐在馬背上,目光來回審視著身著白衣的一男一女。
少女神色自若,目光與他直視,不露一絲慌張;少年雙眸半垂,不帶任何情緒,似對目前的處境無動於衷,兩人唯一的不同之處只在於眼神,卻能讓人感到相距甚大,而身上散發出的那種不可言喻的高雅氣息,讓眾人呆愣了好一會兒。
「妳就是高湘國的公主?」那首領開口問道。
數十雙惡狠的眼神,投注在瞳兒身上。
「不是。」
「妳以為我會相信?」那首領抿起一抹冷笑,大聲喝令:「帶走!」
四個人聞令上前,拿著繩索要綁她的手。
「慢著。」瞳兒喊道。「我跟你們走,只是車夫和這位小公子是無辜的。」
瞳兒拍拍敏敏的手,示意她安心,並且別再多言。
「只要你放了他們,我就乖乖的跟你走。」
那人把眼光掃向少女身後的白衣少年,少年依舊沉默如斯。在少女求情的名單中,卻無少年,這是何意?「他不走嗎?」
「他不走,我在哪裡,他便在哪裡。」少女回答的理所當然。
這兩人透著古怪,也令他感興趣。「好,我答應妳。」
「老大……」一旁的大漢顯然有意見。
首領手一揚,遏止了他的話。
「留著這兩人也沒什麼用,本大爺心情好,今天不想殺人,你們走吧!」
車夫聽了這話,如獲大赦般的隨即把公主拖著走。這位瞳兒姑娘竟然肯為公主犧牲,他真的萬分欽佩。不過當下最重要的,就是先保住一條小命將公主送回去才是要事,再不走,難保那土匪頭子不會改變主意,把他們給殺了。
「瞳兒姐姐……」
車夫死命拉著敏敏離開。「公子,快走吧!」
瞳兒推了推她,「快走吧!放心,不會有事的。」
「帶走!」
首領根本不理會那二人,立即下令上路,幾名大漢走上前將二名白衣人押起。
臨走前,瞳兒回頭給敏敏一個要她放心的微笑。
敏敏公主望著一群人漸行漸遠的身影,自己卻又無能為力,不爭氣的淚水到這時才紛紛落下。
「公主,走吧!要救人也等回去調了人馬再來啊!」怕是只能回來收屍、報仇了,不管怎樣,先把這麻煩的主子弄回去再說。
「對,快回去調兵馬。」
瞳兒姐姐、秋衾,我很快就會回來救你們的!敏敏不甘心的走上回程之路。
「我聽說,你今天放走了兩個人。」
「那兩人不礙事的。」
「我是怕你們會被人認出來。」
「擔什麼心,我的人大都易了容。」說話的人,正是那名首領。
「還是那句話,一切小心為上。」青衣人囑咐道。
「你叫王上不要老是突然下些無聊命令給我,要是哪天真教人給認出來,我堂堂殊冥國的大將軍竟然是個土匪頭,你教我怎麼擔這個罪名?」他戲謔的嘲諷。
「去你的,要滾請便,否則小心我把你的話加油添醋一番,往他耳邊一報,到時你可別怨我對你黎遠大將軍無情無義,不顧手足之情。」
「無情無義?還好啦!你黎雲只能算是薄情寡義啦!」
兩張酷似的臉孔,顯然沉浸在這種唇槍舌劍的樂趣中。
他們並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一抹身影,無聲無息、若無生命的飄渺幽移,已專心聆聽他們之間的對話許久。
「就此別過了,將軍保重。」
「你也保重。」
隨著那位將軍的離開,那抹身影也飄然遠走。
來到遠處的山洞外,影子悄然閃入,奇異的,山洞外的三名守衛,竟不覺有半點異狀。爾後,洞內傳來悄悄私語,因為聽不真切,所以也沒人多加留意。
「殊冥國?」說話的白衣少女正是瞳兒,白衣少年則是秋衾,正站立旁邊回話。「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主人?」秋衾眼中泛起了疑問。
暗黃的燭光下,牆上閃爍著二人變形的身影,瞳兒仍是一貫的平和淺笑,眼神中跳耀著一絲悸動,這是她一向少有的情緒。
「秋衾,就是他,殊冥皇帝就是我們的目標,真沒想到一場劫車竟直接將我們帶到他身邊,真是天意。」
她喃喃地念著天意,天序似是有所感應,在靜穆的朗朗夜空閃過一道星光,彷佛在與她呼應。
夜半,盜匪將他們押上馬車,黎雲甫見到他們,不由得一愣。
死黎遠,竟說公主只是「還可以」?那世上不就沒有美女了!
黎遠看出他的訝異,不慌不忙地說:「她不是高湘國的公主,那名公主女扮男裝,我把她放走了。」
「什麼!?」黎雲不可置信的瞪著黎遠。
「相信我,捉這女人比捉那公主值得,我明白捉高湘公主是為了羞辱高湘國;說穿了,我們那位王上不過是一時好玩嘛!反正高湘國早晚是咱們的,怕什麼?對那種小國下手,會讓人覺得臉上無光。」
黎遠還說得理直氣壯,明明就是他自作主張,還死不認錯。
「那你教我怎麼辦?」黎雲已經開始覺得頭疼了,怎麼他們黎家的血統,會生養出這種「優秀的怪人」來?
「簡單,將錯就錯、死不認錯。還有,切記別不打自招。」
「廢話。」要是被人知道他一開始就被他老哥逼著「預謀」這件事,那他才真是白痴。「老實說,為什麼要以這女的來代替公主?」
聽說高湘公主還算是中上之姿,雖然她被黎遠說成是「還可以」。這要頂替她的人,自然是不能比她差啰!最重要的是,就算將來——東窗事發,也能因她的美色,擋掉一些怒氣。不過,看樣子這個「將來」不會太久。
黎遠嘴角泛起一絲詭譎笑意。「我只是想改變一下皇城的氣氛。」
黎雲怔然,原來他目標直指皇城之主——殊冥之王。
女人天生的母性和柔情,確實是最有利的工具,但……這個女子除了姿色出眾外……莫非她還有什麼特別之處嗎?「你憑什麼認為她能改變一切?」
而黎遠的回答,更是使他為之氣結。「直覺吧!」
直覺!?看著眼前的女子,他忍不住在心中嘆道:黎遠大將軍,你的直覺確實令人激賞。
事實上,在看過她之後,他是舉雙手贊成黎遠的決定,這名女子絕對是超乎世俗標準的美女,比起王上後宮中那些粉紅嫣媚,絲毫不遜色。
美,有很多種類,五官的美、身段的美、性情的美、靈質的美、野性的美……。所以絕對沒有所謂的「天下第一美女」,因為每個人的美是不同的,無法拿來做比較,也無從比較起。
雖然這麼說,黎雲仍默默在心裡拿她與王上後宮那二位夫人較量。
一身凈素的白衣,有飄逸的美感,一張胭脂不施、素白的臉,五官是那種精巧的細緻,細彎的眉、紅潤的唇,是她最美的地方;柳眉將她的眼睛襯得水靈靈、活潑生動;而她的唇,最是令黎雲讚賞。那一抹美麗的粉紅,令人有一口咬下的衝動。
他試著回想雲屏夫人亮紅的嘴唇,美雖美矣,卻缺少這種如鮮花般令人慾一親芳澤的芬芳。女人能有一張誘惑男人的唇,那麼她若要獵捕男人,就比別的女人先成功了一半。
不過很顯然的,這名女子真正的價值,並不在於她皮相的美,而是由內而外的那種清新的氣息蓋過了她膚淺外相,使人心嚮往之,相信人人都會認同她的與眾不同。
黎雲的視線越過了她,投射到佇立於她身後的白衣少年。那氣質與女子如出一轍,但性情像是絕對的內斂;看起來……很冷漠。
主僕嗎?看來像是相依為命的那種。光憑二人遭盜匪劫擄,卻處之泰然,黎雲不由得為之喝采。
此時二人雙手被一旁的人上了鐵銬,那名女子輕蹙眉頭,顯然不喜歡、也不習慣這種待遇,不過看來他們算是勉強接受了。
「委屈二位了。」黎雲隨手拿出二片黑布,蒙住了他們的眼睛。「公主放心,妳的隨從到達之後雖然無法和妳見面,但我保證他會平安無事。」
「多謝!不過我不是公主。」她重申。
「是嗎?」妳也許不是高湘公主,但妳的價值絕對比她高。
上了馬車,二人在黑暗中,感覺到急速賓士的速度,馬蹄噠噠,快得無法去辨別這雜亂無序的音符。
良久,秋衾開了口:「主人,若是我二人被隔離,秋衾是否需要有所行動?」
「不必,我們若真的被分開囚禁,你唯一要做的,只需等待。」
秋衾答了一聲「是」,便不再多言。
簡單的問句,簡單的應答,她與秋衾之間,從來不需太多言語就能清楚的了解彼此的心意。亦親亦友的秋衾,他也了解自己心中的掙扎了吧!不過,就現在而言,她的任何情緒都還言之過早,還沒有親眼見到殊冥王,什麼事都沒得論斷。
有一瞬間,瞳兒的心瑟縮了一下,也許,一刀殺了殊冥王吧!這是最快的方法。只是……拿著刀刺進別人的心窩是什麼感覺?她無法領會。
腦海里,一遍一遍回憶湧起,一張張不同的臉孔,揮著刀舞向人的身體。也許,他們揮動的速度太快,來不及去檢視自己的感覺。也許,他們倒下的速度太快,來不及讓她去分辨清楚他們扭曲的臉孔。
但為什麼?他們奔出軀體的血液,卻彷佛是她的一樣?她分辨不出傷口在哪裡,但那創痛卻像從心揪出,痛至四肢百骸,不能自己。
隨著秋衾覆上的手,清涼如泉撫慰她顫動的身子。
鬆開了緊咬的牙,感覺到額上沁出的汗水。她回握了秋衾的手,他也是如此嗎?也是一把記憶揭開,就痛徹了身心在折磨自己嗎?
是的!她彷佛聽到秋衾的心中這樣回答。生平第一次,她不知道該責怪老天,還是詛咒命運,竟讓兩人背負了相同的苦痛。
但她清楚的知道,她不會殺殊冥王;她怎樣都無法忍受拿著刀子刺進別人身體的感覺。她可以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只是……她不能殺人。
馬車駛進了皇城,通過了高聳雄偉的皇都城門。當然,馬車內仍深陷黑暗的二人,對於一切一無所知。
來到皇城后,二人確實被分開隔離了。經過無數的曲折路徑與階梯,將蒙眼的黑布解下,再睜開眼時,秋衾已身在牢房中。果然如他所想,只不過這牢房夠大,用的東西也一應俱全。
鐵門外重重的守衛,看來有再好的輕功也無處施展了,而主人給的唯一指令就是「等」字。盤起雙腿在床上調息,看來能做的事,就只有等了。
瞳兒重見光明時,確實被嚇了一跳,她被一群衣著光鮮的侍女伺候著入浴。
偌大浴池,是用白色大石所砌成,浴池四周寬大的走道上,鋪著軟墊及毛毯,其上分別置放著幾組睡榻及小床。
沐浴完畢,換上衣服后,她被帶到一間房間。與其說是房間,不如稱之為密室還比較恰當。這間石室除了一道出口外,不見窗戶,倒是有數個圓形的通氣孔在牆上方。小貓小狗倒是可以進出,至於人嘛……就不用說了!
房內的擺設,簡直是極盡奢華之能事。四方角的爐火,雖然只升起一爐,在略為昏黃的爐火下,她還是能將房內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中間那張夠五、六人合睡的大床,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上前看個仔細,床上的被褥雖厚卻輕,摸起來既舒服又滑手,不知是什麼質料做的,她長年居住在深山,這些事,她自然是不懂的。
床幔垂在床側,地上皆放置各式各樣地毯。她的雙足,現下正舒服的踩著呢!
瞳兒坐在床沿,這數日來的奔忙,確實使她疲累。
真希望現在能放心的倒頭大睡,只是環境所逼,讓她不得不思考目前的處境。那些侍女把她弄得全身香噴噴的,換上半透明的雪白外衣,又把她帶到這個房間,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他們是何居心。
其實,瞳兒自己也曾想過用「色誘」這種方法。女人向來都具有能改變男人的能力,不過,話說回來,也要那個男人願意才行!
身為一國之君,身邊陪伴的自然個個都是美女,講得難聽一點,在皇宮內院,美女是不值錢的,要多少有多少,想要殊冥王被她牽著鼻子走,唉!難矣。
看來殊冥王也不算是正派之士、仁人君子,光看他欲將高湘公主捉來……論其目的和居心,都不怎麼光明正大。
今天若捉來的真是公主,深論起來,只怕他是想引起兩國的戰端也說不定。對於殊冥國來說,高湘只是一個小國,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殊冥國國富兵強,而殊冥王的嗜戰嗜殺,她一路上也聽多了,這樣的君王,絕對是個極有主見的人,想改變他,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