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雪玉湖的畫舫上,慶炤讓慕陽坐下,吩咐多潾和其他隨侍去張羅熱茶、點心。
「走了不少路,累了吧?」他為慕陽整了整綉襦,關心地問:「會冷嗎?大夫也交代要注意保暖。仲秋時分,隨時都可能降霜,你是斷不能再著涼第二次……」
「你真的……很無情。」慕陽突然輕語,心中迴繞著慶炤方才切絕地推拒諾善的畫面。
諾善縱使可惡,但當面被自己心愛的人推開,那心如刀割的感覺,同為女子,她有著同情之心,更加感到慶炤是個……狠心又無情的人。
慶炤眉頭微攏,「怎麼?我這樣對你,還不夠好?」
慕陽站起,走到舫邊凝望湖上蒙蒙的煙色。「我知道你照顧我,是因為靖親王爺的罰……你對我夠好了,好到……可以放心交差了。」
這些日子來,慶炤天天到竹泉館去,細心照料她的飲食起居,每日都到夜半三更,看著她安然入睡了,才靜靜離去。她冰凍的心,早因此而被融化了,只是……
「我這樣做,下是因為阿瑪的懲罰。」他走到嬌小的影兒邊,「我是想……重新開始。不管你過去如何,我們……從頭再開始。」
「何必?」慕陽鼻頭有些微酸,「毋需勉強了,我決定放棄郡王福晉的封號回喀爾喀。你讓人難捉摸,現在說可以不計較,或許有一天又心存芥蒂,我該承受你發幾次這樣的脾氣?」
慶炤沉默了。他真的不願就這麼放手,他想要留慕陽在身邊過一輩子。
然而同為貴族出身的兩人,那天生的高傲和好勝心,卻讓人不知如何著手……
是他該低頭,或者是她該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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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姊姊,小轎子來了,今兒晚是中秋,你也到園裡和大家賞月吧!」慶煒又帶著慶歡來了竹泉館,在外頭喊著。
慕陽讓多潾去把他們叫進房裡。自從遷移到竹泉館,慶煒和其他世子都不曾來看過她,少了許多聲音的生活,有些孤寂。
慶煒走進居館內,四處張望,像是到了什麼新奇的地方一樣,慕陽看了不禁好笑。這裡是他居住十四年的府邸呢!
「哇……」慶煒自己說出感覺新鮮的理由,「真是託了陽姊姊的福,我才能進這居館來瞧瞧呢!」
「你沒有進來看過嗎?」慕陽驚訝。
「怎麼能進來呢!」直率的慶煒大剌剌的說:「這裡是大哥以前的居館呀!哪給我們進得的?別說我、其他的兄弟沒來過,就算是阿瑪、額娘和其他姨娘,他都不大願意給進的……當然,歡兒是例外。」
竹泉館是……慶炤的居館?她更訝異了。
「這裡……不是歡兒的居館嗎?」
「這傢伙本來是住水婷新苑。」慶煒伸指戳了戳慶歡的小腦袋瓜,「大哥分府搬到成端郡王府後,竹泉館空了,她就跟阿瑪央來當自己的居館。咱們家裡也只有她能討到,因為大哥只肯給她住!不當她的居館,難不成留著等變成陰宅嗎?」
「怎麼樣?你就討不到!」慶歡跟他鬥起嘴,「這間居館是大哥鋪設的,桂花樹和竹子都是大哥自己栽的,到處都漂亮,給我住最合適,要是給你住,就全糟蹋了!」
「哼!懶得跟你說。」慶煒撇嘴不理她,催促著慕陽,「陽姊姊,快些準備到花園去啊!熱鬧唷!」
慕陽笑笑,「我不去。你們自己開心就好。」
「為什麼?一年才一次八月十五呢!」
「我……」慕陽低下頭,目光澹然,「中秋人團圓,我隻身在異鄉,看了只會……心酸。」
眼前的小兄妹靜了半晌,慶煒有些難過地說:「原來,你從來不把這裡當你的家啊……」
看自己把氣氛弄擰了,慕陽趕緊微笑說:「因為怎麼都不像啊!我的家鄉是有著遼闊原野,畜滿牛、馬、羊的地方,到處可以讓馬兒賓士的!這裡……不一樣。雖然很美,可是不一樣。」
「馬?你喜歡馬嗎?」慶煒眼睛圓亮起來,興奮地說:「額娘很喜歡呢!她說蒙古人都喜歡馬。我們王府有個練馬場,你如果喜歡馬,我明天帶你去看!」
「真的?」慕陽心裡歡暢極了,「好!明天帶我去看!」
小慶歡上前來拉她的手,撒嬌道:「可是,現在要去賞月。我們王府的練馬場,只給王府的人去,你要跟我們一起過中秋才可以!去嘛!去嘛……」
慕陽開心,也就不堅持,答應了一同去花園,陪同王府親眷眾人一起觀賞銀白的盈月,和數不清的星星。而慶炤身為郡王府的主人,必須在郡王府過節,因此在靖親王府的親眷里,他是缺席的。
追尋不到他的身影,不知為什麼,慕陽覺得有一點失落了。
在這月圓、本應人團圓的夜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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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親王府的練馬場十分寬廣,有大、小駿馬百餘匹,由數十個僕役和馬師負責飼養、訓練。
慶炤特地陪同,讓慕陽和慶歡坐在馬背上,他則牽著轡頭步行在前,眾人踅足在馬場里四處觀看。對自幼在場子里勤練騎術的世子而言,這裡真是再熟稔不過。
欄柵圍起的幾個馴馬場里,馬師各自和野性未馴的馬兒搏鬥著。不慣讓人騎乘的馬兒激烈掙眺,背上的馬師則毫不鬆懈,任憑馬匹如何瘋狂跳躍,就是不放開繩套,直到駿馬屈服,接受被人奴役的事實,配上鞍轡供人乘坐、馳騁。
這在牲口眾多的蒙古,是屢見不鮮的景色,也是慕陽慣見的場面。
一個管理這裡的總馬師前來拜見,慶煒問起,「梁千總送來的馬匹,練過了嗎?」他一直深刻地記著前些天見到的那匹黑馬。
「不說也罷。千總大人送給王爺的那匹黑驪駒,十分雄健威武,是上上選的好馬……但是這性子,也剛烈得教人頭疼!」總馬師大搖其頭,「根本沒人製得住它!已經摔傷好幾個師傅不說,幾次還衝撞圍欄,差一些就要跳出柵啦!」
「好傢夥的!」慶煒眼睛炯亮起來,「這會兒在哪?我倒要試試!」
總馬師惶恐勸道:「五爺,這可使不得!既知那匹馬會傷人,還讓您給騎上,要是有了閃失,小的扛不起啊!」
「不打緊的。馬在哪兒?」年少氣盛的慶煒有著天下怕、地不怕的衝勁。
「在……最僻角的場子里。」總馬師提醒著,「今天有個新來的馬師,等會兒要試上;五爺就先去一旁看看情況再說吧!」
「好!現在就帶我過去!」慶煒隨後便讓總馬師帶開。
看他逕自走掉,慶煖拉住慶煜也跟上,無奈地說:「走吧!這小子若是傷著了,要你幫忙治治;若是被馬蹄子踩死了,還要我這個做四哥的幫著收屍哩!」
慶熠則轉身離去,「我去跟瑾姨娘說一聲。」
馬背上的慕陽看著眾人離去,她也想去,卻又不大敢說……
慶炤不是沒看見那祈求的堪憐眸光。他深吸一口氣,沉著淡言,「好,我帶你去。但只能遠觀,不許靠太近。」隨後他才拉馬緩步,往馴烈馬的圍場行去。
走近圍場,見慶煖三人還在場外觀看,裡頭一匹純黑色的駿馬正繞著圍柵狂奔,試圖找機會把背上的人甩掉;而馬背上的馬師看來似乎很年輕,身手不凡。
「陽姊姊,你也來啦!」慶煒跑到慕陽的跟旁,指指正在場上與馬搏爭的年輕馬師,「那馬師功夫還不錯,這兩天才遴選來的;聽說是從蒙古來的,是你的同鄉呢!」
慶炤順勢望去,稍頃,便發現慕陽神色有異。
她一臉難以置信,喃喃自語:「怎麼可能?不會是……怎麼可能會到北京?不會的……」
他心頭一悚!
放眼平廣的場子里,只有年輕的馬師和受人饋贈的駿馬在激烈賓士……她認識那個新任馬師嗎?
他如鷹般銳利的視線緊鎖住年輕的馬師;飛揚的塵土間,仍可以看出那陌生男子的面貌並不難看,甚至稱得上瀟洒。
蒙古來的馬師,同鄉……莫非……
「蒙哥!」末及慶炤想透,慕陽已經不顧身分地放聲大喊。她讓多潾和慶煒托扶著下馬,翦水秋瞳中映滿閃耀的光彩,直往圍柵跑去。
不知情的眾人詫異極了,怔怔地看著這純艷的小女子令人不知所以的舉動。
慕陽熱切地奔至欄旁,又叫了聲:「蒙哥!」
馬背上的年輕男子應聲回頭,顯出驚訝的神情;就這麼一閃神,黑駒驟然舉起前蹄騰空立起,趁機把馬師硬是給摔下背,然後一轉,驀地直往慕陽所站的地方衝來,看來好似怒氣未消,要再找個人消消氣。
「危險!回來!」眾人著急地大喊,要慕陽退後離開;眼看壯碩高大的黑驪駒狂猛馳來,她卻仍是站在那裡,不顧旁人聲聲呼喚。
慶炤見她在危急的此時此刻,眼裡竟還是只有被摔拋在場子里的年輕男子,心情是百味雜陳;但快要襲上她身前的馬蹄子,卻讓他沒有空暇再多想。
他跨步飛縱上前去把慕陽挽抱住,用自己的身子護在她面前,準備替她擋下這無法預測的重擊。
然而,那匹黑驪駒奔到距離圍欄前數尺處忽然緊急停下,再次立起、昂首長聲嘶鳴一陣後便靜順了下來,不再暴怒發狂;在場外的數人見著,又是一訝。
慕陽掙開捨身相護的英岸身形,跔開去喜喚:「蒙哥!」
被拋下的慶炤只能僵直身子;他不想轉身,不願親眼看到自己美麗的妻子……投向別的男人。
這是多難堪的情景!當著他的面,她毫不猶豫地就作出了抉擇,她選擇了蒙哥……她的舊情人竟能遠從蒙古追到北京,或許值得欽佩;但是,他也不願放棄!
這一刻,他感覺慕陽像是已經刻鏤在他的心版上,不能抹去。這世間少有的絕美浮印,他無論如何,誰也不給!
握緊拳頭,他的眼光轉成冥暗深沉。冤家路窄,他痛恨的人來到靖親王府擔任馬師的差事,實乃天降橫福!他可以輕而易舉就除掉這個立在他夫妻間的障礙,永遠……永遠……
方才落馬的年輕人已經來到圍欄旁拜見,叩道:「小的叩見眾主子。」
慶炤轉身將一切置於身後,踏出步子正要離開,背後傳來慕陽一喚,「王爺,您不來看看……我的舊情人嗎?」
他氣得剎白了臉;她難道嫌他還不夠狼狽,非得在大夥面前讓他失盡顏面?
慶煒不知內情,好奇地問:「舊情人?哪裡有舊情人?」
「這個蒙哥就是了。」
聽她的語氣坦然若此,慶炤在這瞬間想要衝去,把那不該出現的「蒙哥」狠狠地千刀萬剮。
又聽見慶煒哈哈大笑,「一匹馬怎麼會是你的舊情人?哈哈……』
「這真是蒙哥?」接著的卻是年輕馬師的聲音,音調很是驚喜,「是人稱『絕世天馬』的蒙哥?它的名聲我在蒙古時就已經如雷貫耳了!」
絕世天馬……蒙哥?
慶炤愕愣地慢轉過身,看慕陽眼角淚光點點,摟著馬脖子又抱又親;而那黑驪駒似乎也高興找回主人,用鼻子輕輕蹭著她因開心而嫣紅的面頰。
年輕的馬師繼續宣揚著他所知的傳奇故事,「據說蒙哥無人能馴,最後只讓自己選的主子上鞍、策騎,旁人可全不行的!它跟了喀爾喀郡王的女兒,聽說也是蒙古第一的美人。人說,是因為格格美如天仙,而蒙哥的靈性可比天馬,天馬自然只跟隨天仙啦!這在蒙古可是眾所皆知的奇事。聽說郡王千金也很愛馬,待它如家人……」
慶炤只能靜立原地,不知所以。
蒙哥……原來……是一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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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輕寒,桂花暗自飄香,漫散在整個竹泉館內;漸缺的瑩月灑下如珍珠粉般的銀光,把整個院落里的竹和桂映照成了銀葉瓊林,光燦照人。冷泉涓涓不止,流音泠泠……種種美好的景物,合成了一幅令人神迷的仙境夜色。
慕陽在曲折長廊下倚欄端坐,眺望著黑夜裡熠熠耀眼的星光,一身白貂絨襯底的雪紡衣裙,加披上銀月的清光,更添幾許靈氣;而身邊佇立著一個俊逸英挺、軒昂華貴的偉岸身形。
望著她映進滿天星亮的晶眸,慶炤回想起今兒在馬場邊,她那滿是勝利的眼神。
終於,在靜默許久後,他艱澀地開口,「為什麼……不告訴我實情?讓我誤會你……」
「告訴你什麼?」吐出的語句,就如白淡的月光一樣薄冷。
「說……蒙哥是……不是……」心中所想的話,是那麼難以說出。
「在你郡王爺的面前,可有我開口的份?」她淡淡輕言,「什麼事不都該是你說了才算?就算我告訴你,你或許只會當我是在狡辯吧?」
慶炤啞口了一會兒後才低聲問:「既然你是清白的,何不為自己辯駁,就讓我對你這樣……誤解?」
「因為……我恨你。」雲淡風輕的語調,卻說出了讓慶炤擰心的答案。
「我恨你娶了我為妻,對我卻全無信任,寧可相信別人的讒言,也不肯親身問我一句。」她輕撫手臂,上頭還有些淤傷未退盡,勾醒了那段痛苦不已的記憶,她稍稍激動起來,「我所吃的苦、所挨的痛,都是因為你啊!」
「我早說了,那不是我的意思!」他把握爭辯的機會。
慕陽看著他,星目中泛著水光,「若不是你對我心存偏見、處處為難,又怎麼會讓人捉住時機,趁虛而入?折磨了我一個月,你竟渾不知情……我這個妻子在你心裡是怎樣的分量,也該清楚了。」
「你……真的恨我?」
閉上眼睛,她又搖搖頭。「你的家人對我都很好,托他們的福,你……我不會恨。」
慶炤大為欣喜;這就是還有轉圜的餘地。「那你會跟我回去,讓我好好補償你嗎?」
「沒什麼好補償的,一切到此為止。」銀白的寒月,如她的心一樣冷。「我已經託人請奏,除掉郡王福晉的頭銜,讓我回蒙古去了。」
「不行,你不能走!」他一顆心快要眺出口,急切地低喊。
「為什麼不能走?這裡不是郡王府了,我也不再是你『慶炤的東西』,我要定,自然就走得。」輕柔的聲音說著的,是嚴厲的責備。
慶炤幾乎就要低頭認錯,但忽然思及某事,「既然你從前沒有心上人,那……新婚夜你又為什麼要拿假血,充當清白的證明?」這是他想了一個下午也想不出的事。
「那是……宮裡的人教我的。」慕陽吶吶地,不懂他怎麼會提起這件事。她細聲問起:「那是……清白的證明嗎?可那個時候,負責的宮婢說……」
那天宮中年長的宮婢告訴她,新婚夜是女孩子受苦難的時候,不但要承受難以言喻的痛楚,還要見血!丈夫脫去妻子的衣衫後,要以一把鋒利的劍刃刺穿妻子的身體,讓妻子的鮮血滴淌到鋪在床褥的喜帶上,方可算是成了夫妻。
天知道,這可真是嚇壞她了!怎麼原來成婚是這麼可怕的事?那可怖的利刃要戮穿身體何處?肩窩、胸口、腹,抑亦或是手臂或腿?不管刺哪裡,都是要痛好久好久的大傷口呀!尤其還要見血……
她從來就最怕疼!九歲那年墜馬受傷挨疼,讓她許久都不敢再靠近馬匹,直到蒙哥化開了她的心結……她也懼伯濃稠的鮮血!宮婢的敘述令她額冒冷汗、心沉到淵底去,直直追問有無法子可解?有個宮婢給了她小小的鼻煙壺,告訴她依據風俗,靠此可保身的……
當時聽完宮婢的話,她腦袋裡凈是繞著「痛」、「血」打轉,拿到鼻煙壺後也只顧著高興,卻沒有再問清楚接下來的細節。
「所以那晚你拿走了鼻煙壺,我以為就是這樣了……」
也因為這樣,第二天靖王福晉問起,她的回答是那麼開心。
「宮中的人這樣教你?為什麼?」慶炤無法相信,宮裡的人怎會這麼做……可惡!他倆這一樁婚事,究竟有多少人在算計著?
回想這整件事情,告訴他關於慕陽舊情人的,是諾善;他竟從一開始就誤信小人讒言,對當時是未婚妻的慕陽抱有偏頗的成見!大婚當夜,不論那個宮婢只為戲弄慕陽,或是被人買通,總之他和慕陽之間的鴻溝又因此劃得更深!
他一開始便誤會她、傷害她,讓她心生怨尤,是以慕陽才在得知他錯誤的想法時,倔強著不願告訴他實情。她必定是等著水落石出、還她清白的一天到來,也等著他發現自己的不是,向她道歉……
他俯身握緊她的縴手,眼裡透著無盡的懊悔。「我……」張口結舌,就是沒辦法照著心意,把認錯的話說出口。
從來他最多只跟長輩、在上位者低過頭,而眼前這靈麗脫俗的女子,是他才十六歲的小妻子啊!論地位、輩分、年紀,都教他沒法放下身段。
慕陽端視著眼前這張俊美清朗的面容,看出他的悔恨,只是沉沉言道:「我早說過,你有一天會後悔的。」
她抽開手,站起身子輕擺蓮步,如飄然的仙子離去,消失在長廊上竹桂交織的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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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慕陽便往練馬場去,親身照料愛馬,一個上午就膩在馬廄里。
「陽姊姊,你果然在這裡!我去幫你打聽過,這蒙哥是怎麼來北京的了。」慶煒從遠處跑來,臉頰透紅,笑道:「原來它在你從蒙古起程的那一天,就跟在後頭了!護送的行隊那麼長,多一匹馬也不覺得奇怪,就把它綁住隨行,而蒙哥也沒掙扎,大抵雖找不著你,至少知道是跟上你了。直到你進了宮,它被送進驍騎營去,雖然怎麼都馴不下,不過看著它的形態健美,驍騎營的人還是細心餵養;最後被梁千總給挑上,送給我阿瑪……總算你和愛馬團圓了!」
「原來是這樣……」慕陽微微頷首,又蹙緊秀眉,「那就是說,我走的那一天,蒙哥就失蹤羅?怎麼阿瑪和額娘都沒有給個隻字片語,通知我呢?」她心裡真是不高興,「臨行前我才央求過,要好生照顧蒙哥的!」
伸手撫撫蒙哥黑亮的鬃毛,不知這一路,它受了多少委屈?
她靠貼上馬脖子,輕聲喃語:「咱倆可真是一對了;打從出嫁那一天,我就開始受難,你也跟著挨了不少苦啊……」
「陽柹姊,你還真是很喜歡這匹馬哦!」慶煒托著臉觀看,「看你對它的態度,難怪我那個蠢大哥會把它誤當作你的舊情人,還自以為是的折騰你。」
慕陽驚轉過頭,「你是怎麼知道的?」關於她和慶炤之間千折百轉的誤會,親王和福晉從沒問起,她也從未對任何人提過,除了……
「是你的貼身丫頭說的。」
「多潾!」慕陽聽了跺腳,「果真是那丫頭!怎麼可以這樣出賣主子!」
就在她病入膏盲、近彌留之時,為了不背負慶炤給她的不白之冤而死,她硬撐著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多潾,還千叮萬囑,除非她咽了氣,否則絕不說出來……只要她在世,她就要等著慶炤自己發現事實,看他錯愕、看他驚醒,聽他親自告訴她,「我錯了」……
「甭生氣了,現在都已經真相大白,她告訴我們也不要緊啊。」
「你……們?」
「嗯。」慶煒直坦坦地答:「阿瑪、額娘和我們幾個兄弟,全知道啦!」
慕陽真希望自己能就此消失。
「陽姊姊,你會原諒大哥嗎?如果他跟你道歉,你就原諒了他嗎?」
「我……我也不知道。」她順撫馬鬃,「為他吃的那些苦頭,我一樣都沒辦法忘記。讓他一句道歉就一筆勾銷,我實在做不到那樣寬宏大量。」眨眨澈亮的丹鳳眼,她又低下頭。「算了,終究我會離開,再也不是他的……福晉。」
「沒錯,是不能便宜了他!」慶煒猛點頭,俊俏的臉上又浮起邪氣的笑容。「既然這樣,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其實阿瑪除了罰大哥照顧你到痊癒外,還判了他受二十下的家法懲處呢!當初就說了,要等你身子安好以後才動家法。我瞧你的情況也好得差下多了,大概就在最近,可以讓你看見大哥挨家法。」
他把手背到身後,來回踱步,「自從你來了,這王府里就生出很多趣事,也讓我看到了不少以前沒見過的景色……以往阿瑪訓大哥,都是顧全大哥面子,關起門跟他講理,從沒打罵過,家法就更別談了!不過為了你,全變了。」他笑看慕陽,「就像你來的那一晚,阿瑪在我們這些兄弟面前怒罵了大哥下說,還狠狠送了他一個耳光呢!聽我娘告訴我,額娘也難得地開口責備了他。哼哼……」
慕陽吃了一驚。
「動家法,就更不得了了!阿瑪是不隨意動家法的。」慶煒繼續說:「按規矩,兄弟中一人挨家法的時候,其他兄弟都要在一邊看著,好以此為戒,提醒自個兒往後別犯同樣的錯;女眷,則可以不看。因為阿瑪動家法,跟在審戰俘是一樣的!我就挨過幾次,真是慘吶……」他兀自侃侃而言,沒有注意到一旁的慕陽臉色早變了。
慶炤為了她受到未曾有過的責罰,他從來一字未提,她真不知道;還以為靖親王爺疼寵愛子,不會為她這麼一個外人而責怪慶炤……
「等大哥要受罰的時候,我一定通知你,帶你去看看高傲的成端郡王挨家法的模樣。嘻嘻……」
「一定要罰的嗎?」她試探性地問,「如果誰來求個情……」
「不成!」慶煒趕緊搖手,「大家都知道,阿瑪說怎樣就怎樣,求情也沒用。要有人求情,反而要加倍罰!」
說怎樣就怎樣……慕陽想起慶炤的行事作為,果真是承襲了乃父之風——不知他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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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的午後,慶煒急忙來到竹泉館,排闥直闖前堂,不顧慕陽訝異的神情,稚氣的俊臉上露出陽燦的笑,隨即拉著她就往外走,「看好戲的時候到了!」
「什麼……」還來不及問,她便被拉著離開了居館。
到了一處名為「醒悟齋」的院落門前,慶煒才停下,告訴她,「這裡是我們兄弟受罰的地方。阿瑪教訓人是只給自家人瞧的,僕役一律不許靠近,省得讓人多話。」跟著領她入內,過了穿堂,進到四方都有折廊圍住的庭園。在一邊的廊上置有數張座椅,面著一處階台,台上並設有十字形的樁架。
眾世子們都已就座,慶煒到了算是全員到齊,但見到他帶來慕陽,兄弟無不顯露出吃驚的模樣。
此時,靖親王與慶炤父子倆到了階台上,靖親王瞥見慕陽,和氣地皺著眉問道:「陽兒,你怎麼會在這兒?這裡是罰人的地方,怕你承受不住這樣的場面,跟你的丫頭回房去吧!」
「阿瑪!」慶煒趕緊幫慕陽力爭,「今天罰大哥,陽姊姊有權利在一旁看!因為她是大哥做錯事的犧牲者,她吃了那麼多苦頭、受了那麼多不平,就該有權利看看始作俑者所得的報應!」
靖親王撫髭沉吟,轉頭看看慶炤,以眼光詢問他的意見。
一身純白素衫的慶炤立在午後的陽光下,看來愈顯飄逸耀眼。
他沉靜地說:「如果她想看,讓她看吧。」他往慕陽這兒望來,「除去觸犯禮制家法,我也……對不起她,她是有權看我為此……付出代價。」
見他並無掛礙,靖親王也不再多言,轉而下令:「焰兒,把你大哥的手綁上樁去。」
慶焰步上台去,用繩子把慶炤的雙手往兩旁綁住,定在樁架上,令他無法掙扎。
隨後,又取來一面銀托盤,上頭放著的是一條以純金為把柄的長鞭,閃閃發亮。靖親王執起金柄輕輕一甩,長有丈余的皮鞭立刻如活生生的黑蛇一般揚起,劃破空氣、撻擊地面,響震全院的鞭聲令人戰慄發冷。
「鞭罰?!」慶煖輕聲驚呼,「我以為阿瑪對大哥,挑根藤條也就夠了;鞭罰是最重的家法,撻上二十鞭,怕是有得受了……」
退回座位的慶焰聽聞四弟的訝語,用冷酷的面色伴隨著冷冽的語調,送了簡短一句:「愛之深,責之切。」
「肅靜!」靖親王喝令,登時鴉雀無聲;他用洪亮如鐘的聲音,對慶炤指明罰責——
「炤兒,你任信小人讒謊,陷自己的妻於於不義,令她飽嘗折磨之苦,是一過;又違我大清律法,辱及皇恩,對皇太后封賜的郡王福晉之位擅自更貶,又是一過。如此二過,罰你家法二十,你該自知。這鞭子是你自己挑上的,撻傷了皮肉,可也怨不得。」
「知道。」慶炤默默聽完,只是淡應一詞。
靖王嘆口氣,「你一直都是個懂理的孩子,我從沒罰過你;這次的胡塗,希望你往後引以為鑒,莫要再犯。」
無奈中,他仍揮動長鞭,重重撻下,讓鞭子侵上兒子的身體。
皮鞭刷過空中的風聲呼號、撻過肉體的聲音,聽來格外讓人發毛:第一鞭,便已把素白的衣衫劃開了一道口子,並快速地從裡面滲出了顯眼的殷紅。
慕陽捂住口,阻止自己驚叫出聲。這實在太殘忍!她身旁的庶子們則是揪眉掩面,亦感如此場景未免慘不忍睹。
長鞭沒有止息,仍繼續舞動飛撻,挑翻著艷紅的碎布,如落花般飄散——
那原是雪素色的白緞啊……她可以看見慶炤緊咬著牙,用力握緊的拳頭關節泛白、青筋暴突,忍痛承受,不出一語。她別過頭去,再不忍看,也捂住耳朵,不讓可怖的鞭聲再進入耳里。
不知過了多久,鞭聲終於停息,慶焰上前去遞過白絹,靖王取此拭去皮鞭上的斑斑血跡,大聲喊道:「快!扶你大哥去療傷!」
眾人上去迅速將慶炤解下樁架,送入醒悟齋的房間內。
靖王同時做了指示:「熠兒,你和三個弟弟這幾天甭上課,就照顧你大哥吧!」
「啊?」慶煒張大口,百般不情願,卻又不敢說。看著廊上面色蒼白的慕陽,他倒自告奮勇,「我先把陽姊姊送回去吧!」一個轉身,就拉著慕陽主僕離開現場。
一離開醒悟齋,他便開始大大抱怨,「什麼嘛!居然要我們四個休課,去當大哥的奴才伺候他?我才不!雖然按照慣例,是要由兄弟互相照顧,可是以往我受罰,大哥還不都拍拍屁股就走,怎麼我就要去幫他?」
他停了一下,又說:「大哥能捱過去,我是挺佩服;但他的傷我照顧不來,我不去!既然阿瑪讓我們休課,我就趁這幾天好好休息。」
「那……我替你去吧!」
「你?」慶煒愕望著她,「你去做什麼?你可是苦主耶!」
「他……」慕陽駭於慶炤身上條條血痕和染滿血紅的白裳。「傷得很重,要是沒你們幫忙,恐怕很難好起來。他照顧過我,我想……」
「得了!你是『苦王』耶!當真想去?」他無法了解。但看慕陽竟點了頭,他只能大嘆:「你就省了吧!我去就是了!誰教……」話說到這兒,便停住了。
「什麼?」比雪玉湖還要澄凈的棕眸望向他,慕陽等著他說完。
「沒有。沒有什麼!」慶煒猛搖頭,大步往前,「總之,我幫著你去照顧大哥就是了。」
生來第一次有話說不出口,他有些無奈,心裡想著:誰教你,是這府里我最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