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路轉彎處有一塊草叢地,狹窄的草地上站著一棵很高的欖仁樹。
到了初秋,欖仁樹開始轉紅。或許是因為地質特異的關係,這棵樹的葉子變成新琉璃一樣透澄澄的鮮紅色,每一片落葉都像手工雕琢的古董珠寶,落了一地血色。落葉覆住夏末依然青綠的草叢,欖仁樹就成為一個驕傲的國王,宣稱自己攻佔了所有的領土。
美麗的欖仁樹卻不能讓來往的過客駐足。他們只有在訝於她的美後匆匆離開,一秒鐘也不多留。
不能多看她一眼。因為依著山壁,欖仁樹就站在一個九十度轉彎的險坡旁,隔著不寬敞的公路,白天可以眺望到遠方的海平線,夜晚足以俯視燈火燦爛的城鄉夜景。但只要一分心,在這個危險的轉彎稍出差錯,很可能連車帶人滾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美麗依傍危險而生。
這是車禍發生率最高的地帶。
車輛飛馳而過,隨呼嘯的風翻起沿路祭拜枉死者的銀紙。欖仁樹守著她不被侵犯的王國。春天枯萎的落葉叉成為草籽的養料,鮮嫩的春草與欖仁樹的新芽同時向陣陣春雷招呼。年復一年,依然如斯。
微微飄著細雨的初春夜。
一輛摩托車疾馳在幾乎無燈的山路上,正要經過在黑暗中沈睡的欖仁樹……
對面,一輛小型的跑車也以超過一百二十公里的時速行來……引擎聲一路輕微震動著山壁,似乎也驚擾了欖仁樹的恬靜與安適--最後兩片殘留在枝頭的老葉在細雨中忽地刷拉落下來。
葉子落地的同時,高聲喧嘩的引擎聲變成尖銳的嘶嚷,一聲巨響,匡!好像一記極短促的春雷……
寂靜的夜裡彷佛有嘆息聲在山谷中回蕩--
林祖寧被全身劇痛喚醒過來。雨珠已將他淋待全身透。
張眼所見,一片漆黑,他懷疑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在鬼域……
方才,冷不防刺眼的遠光燈迎面打來,讓他雙眼被朦朧白光全部佔據,一時失去反應,龐大的車體撞了他一下--他才想棄摩托車而逃,已然失去知覺……
從頭、胸骨到腿,每一寸肌膚都像要宣布獨立一樣……
難道自己已不在陽間?
他努力向遠處張望,雲霧深重,但依稀可以看見山崖下方的零星燈火泛著微弱的光芒。
那麽,此地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他沒死,但奇怪的是,他的摩托車不見了,那輛撞他的車也不見了。一點痕迹也沒有,似乎是被雨腐蝕掉一般。
「難道我碰到鬼了?」
任誰在這種地方有了這個念頭都會毛骨悚然。即便林祖寧是個膽子不小的年輕男子,也不免起了一身疙瘩!沒嚇昏過去已算是人間英雄。
冷雨讓他手腳冰冷,剛才使他臉紅耳熱全身舒暢的酒氣,現在卻令他頭痛欲裂,他連動都動不了,全身隱在尺長的草叢中。
就在這個時候,一條滑溜溜的東西大大方方的從他的腳邊借道而過。光線雖然昏蒙不明,他卻可以清楚的看見那傢伙圓長的身體上黑白相間的鱗片,在雨水洗刷下露出炫耀的光澤。
一條剛從冬眠醒來約雨傘節!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的腦子很難靈活指揮手腳運作,他只知道,這天他是倒楣透頂!
上輩子欠債才這麽禍不單行!
他平時不喝酒,這天有心情喝酒,事出有因。他剛剛失戀。
失戀兩個字,實在不足以形容這件事。應該說,他未來的老婆決定跟別人遠走高飛。林祖寧和曠雨蘭同居兩年,從互相等待吃晚餐到以紙片留話,再至宿夜未歸連紙條也不留,感情由冷到熱順理成章,愛意隨時光共消長,但他從沒想過,曠雨蘭有朝一日真的悶聲不響的離開……
親愛的:
我收拾全部的東西走了。
電視機、電冰箱是我買的,所以我一併帶走;洗衣機由你付分期付款,我留下,但我在你抽屜里拿走兩千元,因為訂金是我付的--收據壓在你的照片底下。康寧瓷器我全部拿走,反正你從不下廚,用不到。
你房間里堆積月餘的垃圾,我順手幫你倒掉,服務兔費。上個月電話帳單還沒收到,我打過兩通國際電話到美國,如收到帳單,請至我公司收款。大恩不言謝。
但書:敬祝快樂
雨蘭
他剛看見留言時還以為雨蘭在開玩笑。他難以形容自己的震驚,雨蘭竟先斬後奏地搬走!事情發生之後林祖寧才開始推想緣由,明白它沿著一定的軌道運作,有一定的成因。
即使雨蘭後來幾個月很少跟他打照面,更甭提同擠一張床,但她的離去還是擾起他的驚慌情緒。好像某一天早上起床,發現全部家當都給偷走。
他還沒想到挽回:雨蘭的決議通常無法挽回。他只想喝醉。
不過他可沒想到死。
林祖寧瞪大眼睛看著那一條滑溜溜的雨傘節抬頭吐信、穿梭草叢中緩緩離開。
蛇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剎那,他並沒有如釋重負的鬆弛感。林祖寧看見另一樣活生生的東西。
一雙腳,站在草叢中。
一雙光潔乾凈的腳……但它們並不真正「站」在草叢中,它們是與草叢重疊的,在同一個空間,荒謬離奇的放了兩樣截然不同的東西,好像一幅立體空間透視圖,一幅未來派晝作。他想自己是眼花了。
他不自覺一身哆嗦。
然後他看見一襲雪白的袍子,和著風和雨的韻律飄飛,袍子里包裹著一個纖細的女孩。
當林祖寧看見女孩的臉時,他的恐懼就立時被溶解了,彷佛擲鹽入水。
「你……你是誰?」
那張臉白得有些泛青,隱隱有股寒氣,但卻給他無比柔和的感覺。
在雨聲淅瀝的冷夜裡,她給他一個溫暖的微笑。
她的肩細而分明,像剛剛迸出的柳葉,小巧鼻樑和小巧的嘴,清明稚氣的眼睛。大概只有十歲上下。
一張如同搪瓷娃娃美麗卻不曾引起人任何邪念的臉,正在對他微笑。
「你在這裡做什麽?我……我剛發生車禍,現在不能動彈,你……能不能幫我的忙。」
女孩一逕毫無意義的微笑著,似乎沒聽懂他的話。
莫非是聾子?
他再度說明並以殘餘的力氣比手划腳:「我--發--生--車禍!」
他指指自己一身的泥垢,還有臉上的傷口。
「車禍--我知道。」她終於開口,好像簡單一句話也得想很久。
女孩繼續微笑,毫不在乎,帶著旁觀者置身事外的得意。可是也沒有任何嘲謔的意味,似乎只在陳述一件事實,好像叄歲小孩以正經口氣在告訴他:我看見門前有一隻狗走過--這樣稀鬆平常的事實。
「你有沒有同情心啊?」
他眯起眼睛打量她,想瞧出她腦筋是否有問題。
她看起來既溫柔又聰明。髮絲像千萬絲線在風中飛舞成波浪。
「同情心?我很有同情心呀!可是你的傷是註定的,我也沒辦法把你的傷口變好。」
註定的?
林祖寧覺得自己彷佛在跟另一個世界的生物說話。他對她的幸災樂禍感到生氣。
不過他從不在漂亮的小女孩面前咆哮。
「你可以幫我打個電話,也可以往前走兩步幫我攔一部車……」
「我不能呀!」不等他說完,女孩幽幽嘆了口氣。
「你能!」
「我真的不能,對不起。我,我……我不是跟你一樣的……」
林祖寧對她的胡言亂語莫可奈何。他打量她:「你不是人?難道是鬼不成?」
「可以這麽說……」女孩答道。
終於有一輛車來了。林祖寧在黑夜中看見亮光,興奮異常。
「算了,我不跟你抬!我自己攔車--」林祖寧想努力站起來,右腳勉強撐起身子,左腳邁向前去時卻聽到啦--一聲!他再度跌在地上,這次搞得一嘴污泥……
完了,他暗叫一聲!不是腿斷了吧?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以後,左腳邊傳來一陣劇痛,痛入骨髓,彷如有一打雨傘節盡情啃噬他的腿骨--
女孩在這時不聲不響的奔向前去……
他以為她良心發現了,想替他把車攔下來……
嘶--煞!
女孩不是替他攔車……林祖寧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見什麽……
她靈巧的向空中飄出一樣東西--一條極細極細的白色絲繩--柔軟的絲繩在風中飄蕩一會兒,變成鋼尺一樣的筆直,遠方來車像短跑選手以全速沖向終點一樣抵達絲繩,然後刷一聲--翻個筋斗,卡卡滾下山坡……
那雖不是萬丈深淵,也是百尺險坡!
「啊,在這樣的雨夜裡開車,實在不該開這麽快--」女孩平靜的說,回到目瞪口呆的林祖寧身邊。
「你……你是鬼!」
林祖寧很困難的吐出這句話。女友離開、發生車禍、折斷腿骨,然後又碰到鬼……人生真是舉步維艱……
「我沒說我不是呀!」女孩聳聳肩。
「我今天的工作做完了,真累--」她竟然會打哈欠。
她是鬼?可是她打哈欠的樣子像天使,甜美嬌憨。
「你……明白了,讓我發生車禍斷了腿的也是你嗎?」
她若無其事的點點頭,似乎完全不覺得她做了一件壞事。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你要我陪你聊天嗎?」女孩很天真的靠過來,「我可以陪你聊天,因為我想我見過你。」
林祖寧不自覺的把身子往外挪移半尺。
何處飛來禍?這小女鬼興緻勃勃的要陪他聊天。
他實在難以說要或不要。
「我陪你聊天好了,」她說:「我已經很久沒跟人聊天了,做我這樣的工作也很無聊。」
她又打量了他一眼,好像看出什麽玄機似的,「反正早上七點以前沒有人會來救你……」
「我,完了,我……我會死在這裡嗎?」
「不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笑得相當神,「我不會再害你一次的。」
「你剛才為什麽要害我?」
林祖寧不願意吃虧吃得不明不白。
「不是我要害你的!一半是註定的,一半是你自己。你難道沒有錯嗎?你在這種天氣如此粗心大意的騎快車!」
「誰註定的。」
「天註定的--天機不可露,」女孩降低聲音,生怕有人聽見似的,「我只是個很小很卑微的天使,沒有權利告訴你上面的事--」
如果不是目睹了剛才的場面,林祖寧肯定會把她送進瘋人院讓看護妥善照顧她。如果他能動的話。
「剛剛那輛車翻下山也是天註定的嗎?」
「一點也沒錯,還有,跟你相撞的那輛車……」
林祖寧猛然想起:「那輛車……還有我的摩托車昵?誰『註定』偷了它們?」
近處一點痕迹都沒有。
「通通掉下去了,開那輛車的人可沒你好運,他已經走了。」
「死了?變成鬼了?」
「你以為人死了都可以變成鬼嗎?那還得靠修行,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運氣。我的意思是說,他消失了,他變成一個空氣氣泡,無識無覺的消失了。」
林祖寧一陣悔意上心頭,「那麽一定是我害死他的!我不該喝那麽多的酒,騎那麽快的車……」
「別擔心,不是你的錯,」她用手拍拍他的肩,「你不要太難過--一半是註定,一半是人為……」
她的手是溫的!
林祖寧顫抖了一下:「你的手是熱的,你不是說自己鬼嗎?」
「那是你說的,」女孩回答:「我沒有否認,但也沒有承認。鬼是冷的,我是熱的,我是天使。我是一個職位很卑微的離魂天使,但階級在鬼之上,我是被分封的,你懂了嗎?」
「離魂天使?」
「你不懂我也不能告訴你太多,我只能說到這裡。」她把手放在他的腿上,瞬間他的疼痛似乎消失無蹤。
「為什麽我可以看到你?」
林祖寧又提出另一個問題。
「這……老實說我也很驚訝,這世界上能看見我的人不多--」女孩很認真的問:「你是靈媒嗎?」
「當然不是!」
林祖寧鄭重否認。這跟說他是乩童一樣,簡直是莫名的玩笑!他可是個有正當職業的男人!
「那沒有錯,上輩子、上上輩子或上上上輩子我見過你……今天你能看見我,是拜機緣之賜……」
「機緣?」
「就是緣分。因為緣分未斷,所以我們之間起了特殊的感應,因而你能看見我。」
「我是念科學的,為什麽我沒學過這些理論,」林祖寧有點不甘心,「是分子與分子間的運動嗎?」
「隨便你怎麽說,很多事不能以人類的腦袋解釋:你永遠不曾比自己想像中還要聰明。」女孩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舉頭眺望天色,「對不起,我該回去了,你不必再等太久……」
她突然放開她的手,轉身離去,像一朵雲一樣挪離……
「等等……」
話剛說出口,一陣劇痛又從左腳傳來,林祖寧呼天搶地的呻吟一聲……痛得昏厥過去……
***
「祖寧,我不認為你應該這麽虐待自己,」有人在他身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我養你這麽大了,你竟然這樣糟蹋自己,一點也對不起我。你看看,都是那個叫什麽雨蘭的女人害你的,那個女人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你硬要她,好了,好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現在連腿都斷了,以後成了跛子怎麽辦?哪天殘廢沒人要,我們林家世代單傳,你要是生不出孫子來,大家一定會笑死我的,那我不如去死算了……你一點也不懂我的苦心,我含辛茹苦在你爸死後把你養大成人,你為了一個壞女人就把我的苦口婆心當成耳邊風,現在報應來了吧……」
喪歌一樣的連珠炮迫使他睜開眼睛。
從前,只要如此的疲勞轟炸一開始,林祖寧就會想法子逃掉:上廁所通常是最好的藉口……
好久沒聽見這個聲音了,人在病痛中,聽到熟悉的語音,自然而然會覺得滿心溫暖,可是多年來的制約反應也使林祖寧有了立即動作:轉身快逃!
「唉喲!」
他半個身子跌落地上,腦袋狠狠的撞上硬梆梆的磨石地板!
一條千斤重似的腿也「碰!」一聲跟著當自由落體!
那種痛,椎心刺骨,不消說!
可惜他逃不了!
「唉喲!」尖銳的女聲響起,叫得比他慘烈,「你要死啦!你找死也不用這樣!有沒有撞成腦震湯--變成白痴我們林家就完了,我可不要一個白痴兒子……」
他鐵定逃不了。
頭部撞地還不如這個聲音叫他頭痛欲裂。他彷如一頭落網的獸,且失去所有掙扎的力氣,束手待斃的叫了一聲:「媽!」
「乖兒子,」林張瓊子關心的拍拍他的頭:「你痛不痛,痛不痛!傷在兒身痛在娘心……」
眼見林張瓊子又要大發議論,林祖寧急中生智趕快發言:「我--不痛!」
語氣絕對肯定。
他這時忽然想到爸爸生前告訴過他的一個笑話--也許不是真的笑話,但當時父子倆確實十分有默契的大笑十分鐘不曾停止。
他的父親林勝說:「兒子,我從前讀書的時候,地理老師就教我們,將來做生意要到廣州去,娶老婆要到蘇州娶,遊山玩水要到杭州,買棺材要買柳州……就差最後一樣,我都做到了,可是……唉呀!不過爾爾,你千萬不要克紹箕裘……」
人生上了大當!他知道爸爸要這麽說。林勝是個深具幽默感的父親,他同時也把這份幽默感傳給了兒子,父子倆從來默契十足。
他知道爸爸的陳年往事。
到廣州做生意,賠得血本無歸,當掉身上的鋼筆才得以回家。
到杭州,景色看遍,只不過那時正在逃難。
蘇州老婆,貌美賢慧,可惜話太多了點。林祖寧的媽媽林張瓊子,是道地的蘇州原產佳麗--叄十歲以後的某一天不知為什麽緣故,她忽然發現了自己具有語言的天賦,從此之後便很少閉起嘴巴,話語像洪般濤濤湧出來。
甚至在睡夢,她都可以無休無止的囈語。因此林勝二十年來一直有失眠的毛病。
林勝在夢中因中風而去世,面容安詳愉快,未留隻字片語,學室內設計的林祖寧千辛萬苦的託人從柳州百轉千折運來棺材木,完成爸爸最後一個願望。但願不是冒牌貨。
老伴去世後,林張瓊子把矛頭瞄準愛子林祖寧。林祖寧在大學畢業的前一年決意脫離苦海,以一百種不是理由的理由搬到宿舍住。
工作後更不可能住在家裡。
好在林張瓊子抱怨歸抱怨,自己活動也多。她為自己開了一個烹飪補習班,專門教導各國菜肴,熱心公益,還無暇寂寞。
「我怎麽會在這裡?」
「你出車禍了還不知道,真是人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了,年輕人鹵鹵莽莽遲早會出事……」
林祖寧只能用問題來擊退問題:「誰送我到這裡?」
他實在想不起來。
「好心人呀!是個女的,她送你到醫院還在你身上找到電話本打電話給我,我這才知道--難怪昨天晚上我一夜沒睡著,還恍恍惚惚看到爸爸愁眉苦臉回來……」
林祖寧只好假裝昏迷不醒。
叄分鐘後,林張瓊子不再對沒有反應的兒子說話,林祖寧的腦袋才變得清醒些。
沒錯,他看見一個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人在身體虛脫或昏迷時可能有各種怪異的夢和幻象……即使那個女孩的臉還深深刻在他的記憶里,她給他的溫暖,她的微笑他也沒有忘記。
大概只有十六、七歲吧!那個女孩說自己是離魂天使。
她的微笑比初開的白色雛菊還新鮮。
***
「喂,你幹嘛這麽想不開?」
昏昏沈沈睡去,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像鬧鐘一樣催他起床。
一張描繪精緻、五官分明的臉俯著看他。
林祖寧很快就認出她是誰。「祖寧,不是我說你,如果你勇於面對現實一點、實際一點、精明一點、能幹一點,你會是個很好很好的男人。」
是指責還是稱讚?林祖寧聽不出來。
雨蘭忍不住嘆氣,「什麽時候你才會變得積極進取?」
她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年輕女律師,銳利的口舌與值得炫耀的美貌使她很快的在法律界打出一片天空,擁有相當的知名度。
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裡,她擁有一切足以擊垮任何敵手的條件。有才無貌的女人常被男人在背地裡同情;有貌無才的女人卻讓男人在背地裡譏為傻瓜。
曠雨蘭不,她有美貌,有天賦,有學歷也有手腕。她是天之驕女。
兩年前她剛從大學畢業,馬上考上律師執照。那時候兩個人只能合租一間必須與別人共用衛浴設備的小房間。
奇怪的是人在寅吃卯糧的蹇促狀況下竟然比物質安適時快樂。至少林祖寧覺得如此。兩年來他看著曠雨蘭漸趨飛黃騰達,她長成一棵大樹,然後他這個可憐的小園丁便無力再為她做任何事情。
他還在同一個建師事務所工作,從沒換過工作。
「你可以獨立門戶,你有執照呀!」雨蘭總是這樣建議。
同居時兩人協議給對方自由,但愛情漸遠後他曾經擁有的自由變成她最難以忍受的藉口。曠雨蘭恨這個進步緩慢,安於現狀、好逸惡勞的小男人。
「我覺得在李建師事務所負責室內設計規劃沒什麽不好,我喜歡這個工作。」
林祖寧顯然是她認識的所有男人中最不知進取的。
事出必有因。「你離開也是對的。」林祖寧幽幽的說出第一句話。
「什麽?」
雨蘭險些沒把耳朵塞進他的嘴巴里:「你說什麽?」
她聽見了,可是她不相信。「你說你很高興我離開?」她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出了法院後她的一百種辯論邏輯全部還給六法全書與法院判例,她將他的話語以女性特有的邏輯重新轉換。
「我說,」林祖寧的頭又開始疼痛,現在他腦袋成為麻煩的警報器,麻煩一來他的頭痛立即報到:「我又沒有怪你。」
「你有什麽權利怪我?」曠雨蘭又被激怒了,「你想想你自己!是你自己不……不……不長進!」她終於說出積壓在胸口許久的話。
「你想利用事故來讓我後悔是不是?我一離開你,當晚你就去撞車?這是懦夫的行為--你以為你變成殘廢我就會回心轉意照顧你是不是?還是你想讓我良心不安一輩子?」
林祖寧只是獃獃的聽著,一點也沒有回話的意思。遇到這種狀況,沈默是最佳武器。
雨蘭的氣漸漸消下來,「你……唉呀……你對自己好一點好不好?你不要像個白痴好不好。」
她用手輕拍他的頰,似乎想叫他清醒一些,「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話!」
他發生車禍固然與她離開有關,可是,大半是由於自己粗心--他可沒想一命歸陰!誰期待車禍發生呢?
……昨天那個離魂天使說,一半是人為,一半是註定,那麽這次車禍與雨蘭有關的部分不到百分之五……
「你知道今天早上我到事務所去看到你的名字時有多擔心嗎?兩起車禍,叄死一重傷,重傷的人竟然是你……」
雨蘭的憤怒轉為憐憫。
「不過跌斷了一條腿而已,沒事。」
林祖寧勉強擠出無奈的笑容。
曠雨蘭忽然低頭吻他,壓住他的上半身。那是她從前和他開始同居時的習慣動作,爆發性的熱吻,像獅子撲向一頭斑馬。他很喜歡她這個動作,狂暴的溫柔方式。
還好他的舌頭沒在車禍中咬斷,否則她給他的譏笑大概會更多,而他永世不得回應--只能聽完所有負面的評論,連一個「正面」的吻也無法享受。
他的手還能動,足以抱住她豐腴的腰身……
咳……咳……
一陣刻意的咳嗽聲像一刀斧頭一樣把他們再度砍成兩個人。
「媽……」
不知何時,林張瓊子踏進病房,以很不友善的眼光盯著曠雨蘭。
「這是病房--」
林張瓊子從前見過曠雨蘭兩次,第一次還待之以禮,第二次發現她可能是兒子眼中未來媳婦的人選時,馬上換上另一種眼光來打量曠雨蘭,發現她全身都是千瘡百孔的缺點。
她甚至在兒子面前握住雨蘭的手,揉了又揉,搓了又搓,然後當面告訴林祖寧:「如果以後你要娶個賢慧的老婆,一定要找個手粗點的,這表示女孩子在家早已學會做家事,像曠小姐這麽軟這麽細的手,可能連一道菜也燒不出來。」
曠雨蘭哪裡容得了這老太婆的囂張,她不慍不火的把手從林張瓊子手中抽出來,然後面帶微笑的說:「伯母的眼光真准,我確實不像伯母那麽會做菜--雖然從十歲開始我就在家裡掌廚,可是這點雕蟲小技實在沒膽放在檯面上說--在我的才能里,煮菜實在排不上前十名……不過,如果將來我結了婚,我會鼓勵先生多吃點生菜水果天然食品,免得人到中年就得了中風。」
旗鼓相當!
林祖寧暗叫一聲,完了。
他原本就不期待兩人和平相處,但可不願意日後當兩人的擋箭牌,讓她們兩個把對彼此的恨意化為暗箭,以向他射擊為戲!
果然,母親趁他下一次回家時慷慨激昂把雨蘭批判得一文不值,她口沫橫飛的說出曠雨蘭所有的缺點,歷時四小時,直到林祖寧找藉口開溜為止。
曠雨蘭死也不肯再見林張瓊子一眼,也是想當然耳的事。
「我走了!」
曠雨蘭一瞥見林張瓊子,馬上抓起公事包。
「別急嘛!」林張瓊子一臉誇張的笑容,「你可以看看我為寶貝兒子帶來什麽:燕窩羹、魚翅稀飯、五香鹵腿還有『天然』水果沙拉,很豐盛吧!唉,可憐的兒子,他一定很久沒吃過這麽好的東西了。要一個不曾做菜的女人,實在是沒有眼光!」
一場女人與女人的戰爭似乎又開始進入鳴金擊鼓期。
曠雨蘭拎著公事包緩緩步出,一面以同樣凌厲的眼光看著林張瓊子,不屑的話語以子彈的速度迸出:「人家說有其母必有其子,真是至理名言!我想林祖寧萬一沒出息總有人要為他負一半責任!再見,我可不願意再見到你這個寶貝兒子!」
***
「你聽見我說話嗎?」
夢中溫和的聲音對他悄悄的說:「你現在好些了沒?」
他感覺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放在他腿上,夢中的聲音輕似搖籃曲:「你現在正在做夢,我來夢中拜訪你,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那個天使……」
如果有人被弄斷了一條腿之後還不記得誰是主凶,那確是白痴;像曠雨蘭所說的白痴。
他的夢被遙控了。
林祖寧不是在病床上,他好端端的站在一個玫瑰花園之中。
同一株玫瑰長出叄種不同顏色的花朵:粉紅的、雪白的,還有淡紫的。遠處有巍峨的山峰,峰上一座水晶砌成的巨大城堡,在月光照拂下發出抒情音樂般的光澤--四周寂靜,但水晶城堡的美麗似乎是可以聽得見的,那種美散播在空氣分子之間互相傳遞,還帶著隱隱香氣。
天使赤著腳站在玫瑰樹旁,一直盯著玫瑰花瞧。轉頭問他:「如果你是我,你選哪一種顏色?」
這個問題沒頭沒腦。
他怔了一下,沒有回答。
有些人在夢中會明白自己在做夢,林祖寧就有這種能力,所以真與假他分得很清楚。
「我不要在夢中和你見面,」他說。「你不要騙我,你想告訴我幾天前我跌斷了腿也是因為一場夢的緣故嗎?」
「這……」天使顯得很不好意思,她的心事被他一語拆穿,而天使素來不說謊--即使她們也不能說真話--她搔搔頭說:「我只是來跟你說話--」
「那到我的世界來跟我說吧!」
「可是……」她好像有許多顧忌。
「否則我拒絕繼續做夢,我一向有辦法讓自己從夢中立刻醒來,你知道,做夢是人最大的自由,你連我的夢也要遙控,太不道德……」
「好吧!」
林祖寧睜開眼睛。
是午夜,一片黑暗。
外頭依舊風雨交加,扶疏的樹影投射在窗上,好像鬼魅的指爪在撩撥。
女孩躲在牆角,他看見她比風還輕的白袍。
「原來你是真的!」
林祖寧自言自語。
「原來你還不相信我是真的。」女孩回答。
「幸會,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
林祖寧想起身,但身體比一頓水泥還重,只能頷首示意。
「不是第二次,我告訴過你……只是你換了一個肉體也換了一種個性,我暫時認不出你是誰。」
「你是說你真的在我前世見過我?」
「嗯。」
林祖寧覺得好笑:「如果我換了肉體也換了個性,那我跟從前的我有什麽關係。」
「有關係,那是你用肉眼看不見的關係,存在於你的靈魂里,一種特殊的質素,它會發光。」
「像--舍利子?」
「哈!你沒有那種修行,你有的只是抽象的,還不是具體,力量夠大的話它才會變成具體--」
「唉!我的人生被你搞糊塗了。」
「你今天做完工作了嗎?」林祖寧問。
女孩很乖巧的點頭,「我一向工作努力。」
「你殺了多少人?」
「請不要用這個字眼,」女孩掏出一張像地圖的透明紙張,「這裡,這裡……還有,這裡,總共四個人,受傷的不算數。」
「天哪!原來你還換地方站崗,出沒無常,我現在明白,沒死真是命大,幸運極了。」
「幸運?」女孩以懷疑的眼光看他,「沒死並不曾比較舒服吧,今天上午我還聽見你對自己小聲說,我死了算了。」
「你聽見?」林祖寧差點跳下床,「你一直在這邊偷看我?」
「沒有一直啦!只是路過,」女孩很腆的說:「可是我聽得很清楚。」
林祖寧確實說過這句話--當林張瓊子和雨蘭碰個正著且箭拔弩張時,他說他希望死了算了。
「對……對不起,我是開玩笑的,」林祖寧有點緊張,「你不是來實現我的願望吧?」
「我哪有能力實現你的願望呢?你以為找死那麽容易?有人試了很多次都沒有成功,因為他們信心不夠。」
「信心?」
「我們會接收到特殊的『絕望』頻率,如果那個頻率夠強烈,我們才被指派接他上來,把他原來的命運刪除--這叫天從人願。」
「這樣我就放心了。萬一你或你的朋友聽到我的請求,那一定是開玩笑的,你可要記住。」
天使繞過他的病床,端詳他的病床編號,輕聲地說:「你現在叫林祖寧,嗯?」
「你被派來絆我一跤,還不知道我的名字?」簡直視人命如草芥,林祖寧在心中暗罵。
「我不是靠名字辨認你。」
林祖寧本來想問,「喂,你認不認得我爸爸林勝?」他轉念放棄了。
「明天你會在哪裡站崗?」他問。
天使驚訝的看他:「你怎麽能問這種問題呢?天機不可漏,倘若我在無意中告訴你,我會受到嚴重的處罰!」
「對不起。」
「啊!」天使看看窗外的天空,「我又得走了,祝你好運。」
「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們不靠姓名辨認對方……」
她穿過窗戶,像一道溜出去的月光,無聲無息,無蹤無影。
「等等!」
他叫道。
「什麽事?」
有人推門而入,白衣白裙--是巡夜的護士長。
「你叫我有什麽事?」
「我沒有叫你。」
「剛剛我聽到這邊有人在自言自語,是你在說話嗎?你醒了……然後開始說話?」
他毫不思考就點頭,總不能跟她說這兒曾有一個離魂天使。
「明天我會幫你預約心理醫生,你不用擔心,你會沒事的,別怕。」護士長說。
***
當林祖寧能夠用拐杖行走時,他就決定拚全力逃出醫院。
他找來同在一所建師事務所工作的范弘恩。范弘恩平常負責景觀規劃的工作,和他堪稱好友。俗話說「一丘之貉」--相同種類的人常會聚在一塊兒,還真有點道理--范弘恩也是高瘦的書生型,不過鼻樑上比他多架一副有深度的近視眼鏡,風度翩翩,但有點羞澀。他果然夠義氣,幫林祖寧辦了出院手續。
帳單還是范弘恩先幫林祖寧付清的。林祖寧習慣有多少花多少,兩袖清風的日子他已習慣。
「小范,算我欠你一個人情……等保險下來了我再還給你。」林祖寧頗為尷尬。
「說什麽嘛!朋友就是同舟共濟,不急--」范弘恩是哥兒們。
所以,等林張瓊子提著冰糖鹵豬腳和八寶粥赴醫院探望兒子時,只剩一張空病床。
她不甘受騙,趕赴林祖寧住處,林祖寧卻沒有立即回家。
「我終於可以清清靜靜的過一天了。」躺在范弘恩的床上,林祖寧如釋重負。
林張瓊子精心烹飪的美味固然令人懷念,但排山倒海而來的噪音,使林祖寧甘願放棄口腹之慾。范弘恩勉強在空乏的冰箱中搜出冬粉、蛋和蘑菇,做了一碗蘑菇蛋冬粉,叫林祖寧吃得感激涕零。
「你真是個賢慧的男人!」林祖寧說。
「大家都這麽說。」
「我以前怎麽不知道你會煮菜?」
「雕蟲小技而已,」范弘恩不謙虛,「我會做的才多呢!現在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當你老婆的人可有福了。」
「我也這麽覺得,」范弘恩挑挑眉頭,「可是人家還不肯嫁給我。」
「喲!你有對象啦?平常怎麽一點端倪也沒有?」
「不是我不說,只是我覺得,跟你這種一身沈浸在愛河裡的人講,你是不會了解的……」
「算了算了,」林祖寧以嘆息打斷他的話:「你說曠雨蘭哪!她跟別人跑啦!」
「你知道了?」
范弘恩的反應叫林祖寧嚇了一跳:「你--早知道了?」
范弘恩點頭。
「怎麽沒告訴我?」
「君子成人之美,勸合不勸分也。」
「算了吧你,連好友都敢騙。反正那樣也好,她老早就看不起我了,罵我沒出息,沒勇氣,不積極……喂!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范弘恩端詳林祖寧的臉色,確定他不會因這種打擊開始摔電燈丟花瓶後才敢說:「她就是跟李建師的侄子在一起!」
老闆的侄子?那個一看就是獵艷高手的李大泯?曠雨蘭會挑上那個油頭粉面的傢伙?怎麽可能?
李大泯在這個龐大的建師事務所中負責廣告企劃,推過不少成功的案例,深得叔叔青睞。李建師沒有兒女,對這個侄兒很看好。
林祖寧半因自傲半因自卑,打從心眼裡瞧不起李大泯這種角色。他覺得李大泯對房屋的硬體毫無貢獻,只憑花俏手腕吃飯。而每一次銷售案成功,李大憑卻忝居首功,好像房子是他吹牛吹出來似的!
「那個交際男……」
「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你生氣也沒用,反正人是跑了,跟誰跑還不一樣?」
「不一樣!那個渾蛋加叄級的王八蛋!他們……喂,他們怎麽認識的?」
「去年那誕節酒會,你是不是帶了曠雨蘭來參加?」
那是曠雨蘭唯一一次同意與他一同出席的酒會。艷光照人的曠雨蘭,黑色貂皮短袍下是一襲緊身黑色天鵝絨短禮服,讓所有同事的女友大驚失色。
那時候林祖寧感覺無比的驕做。
每個在場的女人站在聰明又美麗的曠雨蘭身旁,像玫瑰花旁邊的雜草叢。
可是……
「那時候我沒瞧出什麽異樣呀!」林祖寧訕訕地說。
「你是獃頭鵝!」
「太可惡,我要找他算帳……」
「喂,這是個講自由戀愛的時代,曠雨蘭又不是你老婆,她有權利決定自己要跟誰走。全公司都知道他們眉來眼去,只有你不知道……現在木已成舟--丟了女朋友已經夠慘,你不會想再丟掉工作吧?」
「難道我真的是一個白痴!我到這幾天才知道我活得一敗塗地!」
「好啦,你好好休息。時間可以撫平你的情緒,我有事出去了。」
「約會?」
范弘恩神秘又得意的點點頭,似乎在嘲笑他的孤家寡人一個。「可能會很晚很晚才回來,你先睡吧,我回來睡沙發就好,不吵你。」
「哪天帶來瞧瞧?」
「等時機成熟再說……你可不能打我女友的主意--」
「你以為你的女朋友會是人見人愛的天仙美女呀?」林祖寧說氣話:「王八看綠豆,老母豬變貂蟬。」
「你不用嫉妒,她確實是。」范弘恩話說得很肯定。
林祖寧搖頭叄嘆。這個男人絕對是在熱戀中。上帝總會為熱戀中的男人特製一副眼鏡,看天地一片美好,前程燦爛光明,連陷阱都變成康庄大道。
***
「醒來,醒來!」
現在林祖寧連想都不想就可以知道是誰在他身邊叫他。
「對不起,我又吵了你睡覺。」
她是離魂天使,一成不變的白袍,即使室內無風,長長的黑髮也像絲緞在風中飄浮。
她正卸下背後的一樣東西,看起來像一對翅膀,天鵝的雙翅,雪白的羽毛猶有陽光的色澤,而這正是子夜一時。
「去吧!」
天使輕聲說。
被卸下的翅膀自己輕輕拍動空氣,穿過窗帘向月光中遠去。好像一隻沒有頭也沒有身體的天鵝。
「又工作了一天,好累呀!」
她天真無邪的把小小的臉蛋靠在林祖寧的手上。一般暖流從他的手臂傳過他的全身。
那是一種奇妙的舒暢感。林祖寧從前曾經動過盲腸手術--全身被麻醉後醒來時的感覺即類似於此。
「我到醫院找過你,真是的,害我白跑一趟不要緊,還差點嚇死另一個病人,我後來才請阿剎利嗅出你的味道跟過來。」
「他看見你了?你做了什麽事?」
「他沒看見我--可是我跟他開玩笑,把他的被單掀起來,拿花瓶里的花去扔他的眼睛,唉呀我實在太莽撞了,否則我的考績不會年年乙等……」她說。
林祖寧可以想像那可憐的傢伙遇到鬼的慘狀。萬一她嚇到的剛好是一個心臟病病人,鐵定害了人家一條命。
「你這個搗蛋鬼。」
「我不是鬼,我告訴過你,天使和鬼是不太一樣的。」天使沒發覺他只是開玩笑,有時她很聰明,有時很憨直。
「今天你搭計程車來?」
「你指的是……翅膀?也可以這麽說,可是它是免費的。」
「唉呀!我真健忘,」她起身往窗口去,拉開窗帘,好像在對窗外的月光說話:「阿剎利,你可以走了,謝謝。」
「誰是阿剎利?」他沒有看見任何東西。
「阿剎利,等等,你願意讓他見你嗎?」天使傳了他的話。
忽然間,他看見一樣奇怪的東西,在空無一物的黑暗中開始成型,逐漸變成具體……
一隻古銅色的老虎狗,面目兇惡,有叄個頭。面目兇惡大概是天生的--那隻狗正向他表達友善:對他微笑。根據它的面部表情,他可以確知它在微笑。
「阿剎利是我的好朋友,他幫我嗅出你的味道來,我才能找到你。」
「你好……謝謝。」
林祖寧還沒跟狗說過話。
狗跟天使嘀咕幾句話,轉身耀武揚威似的走了幾步,然後飛出房間。它的速度彷佛一把射向遠方的箭。
「他跟我說它不討厭你,它通常討厭人類。」
「哦?這是我的榮幸了。」
原來天使不一定能發現人的蹤跡,他們也得僱用獵犬。
「這個晚上我不收假。」
「那陪陪我吧,我的朋友幸福的外出約會,而我這個斷了腿的男人在半夜裡被你吵醒,你有責任。」他想起他的疑惑「你那天告訴我,曾經遇過我--你能告訴我那一輩子的事嗎?」
「這……」天使好像被考倒了「我……不能透露大多秘密,雖然我查出來你是誰了。」
她激起他的好奇,林祖寧雖然不是個聰明絕頂的傢伙但也不算太笨:「那你可以告訴我你的故事,這不叫露天機吧!」
天使偏頭想了想:「可以,但是你要很有耐心。那是叄輩子的事。」
「你活過叄輩子--當人?」
「是的,我曾經當過叄次,從叄百年前開始,我犯過兩次失誤,被判在你們的世界當人;第一次是實習,要懂民間疾苦,那一次最辛苦。」
「犯錯才當人?媽的我就知道,否則最近我不會吃這麽多苦頭,我想那是天上降下的霉運!」
林祖寧想起他的種種不幸遭遇。「那我上輩子也是天使嗎?」
天使打量他:「我想你不夠資格。」
她的話語中沒有貶低他的意思,所以她的真心誠意嚴重打擊了他的自尊心。
「你真是殺人不見血--」
「你的資質,勉強可以一世一世的投胎轉世,當鬼大概也還不行,你的靈魂沒有鬼的品質……噢!我不該說這麽多……」
「你真的要聽我的故事嗎?你想猜出你是誰嗎?你要知道,即使你猜中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是與我有關的故事吧?」
即使無關,他也願意聽。她的頭再度枕在他的手上,暖流又傳遍他全身,他彷如置身在撒滿金色陽光的花園……
「也許。」天使說。
***
我從第一次實習說起吧!我必須了解自己未來的轄區。
當我準備踏進命運海之前,我的主人請人給我叄朵玫瑰。因為我是他最喜愛的天使。
他怕我在人間過得不快樂,送我一個臨別的禮物。
那是叄百多年前的事了。
「你是陰性,所以你在人間註定成為一個女人。在人類的這個時代,女人還不會過得太快樂,」他以手試試命運海的水溫告訴我:「海流太強,女人的身子薄又輕,容易被暗流怎麽吹怎麽走。當然,連我也沒辦法改變它,我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我們的天上還有無數重天,就跟星球之外還有無窮宇宙一樣……」
「可是我可以給你一個天賦,這樣你的任務或許會愉快一些--下了凡以後你會忘記自己是一個天使,但這個天賦會跟你一生。」
我的面前有一個用雲裁出的盒子,裡頭放了叄朵剛從他的花園中剪下的玫瑰花。
一朵雪白。
一朵粉紅。
另一朵是淺紫的。
「它們各代表什麽意義?」我問。
「白色的是智慧,粉紅色的是美麗,淺紫色的是財富。人的命運由無數變數決定,現在你只能選擇一項固定天賦。」
我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人的生命由許多條件組成,那是X+Y+Z+……=?的問題,我是得天獨厚的,所以我可選擇其中之一,讓它成為定數,其他則由運氣決定--也許好,也許不好。
完美是不可能的。比玩賓果遊戲中獎的機會還少。
從我被封為天使後,我便貪戀自己的美貌,我常在他的河流里和魚兒討論自己的美麗有多少。
所有的魚都喜歡靠近我,因為他們說,我是最叫他們動心的一個倒影。
我捨不得自己的美麗,我決定帶著自己的美麗到人間。
因而我想也沒想就挑了粉紅色玫瑰花--然後我才喝了甜蜜的忘魂水,跳下滾滾騰騰的命運海……
我成為江南蘇家的女兒。
從小我就是水雲里那個地方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說話,不笑,不哭,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我的父母抱我上街,總有一群人搶著抱我不肯放手。
「這娃兒多美,你們怎麽生得出來?」他們又讚歎又羨。
我是父母的第七個女孩。除了大姐二姐外,他們每生一個就送一個,才斷奶就給人抱走,因為我的容貌,使我在家待了叄個年頭,直到下頭來了兩個弟弟,母親又大腹便便。
「夠了夠了。」
母親每次懷孕,都說夠了,但從未停止,所以她逐漸變成一個脾氣暴躁的女人,也比其他姑姑嬸嬸老得快。
她說我們吸光了她的美麗和耐心。
父親是個打雜的長工,在黃員外家管雞舍,他養不起大多孩子。可是孩子像雞蛋一樣快速而規律的從母親的肚子里滾出來。
大姐和二姐常帶我們到山上拔野菜吃。
叄十歲時我的娘已經在生第十個孩子了。她臉上的皺紋已經和肚皮上的一樣多。
我記得那天是個雷雨夜。父親從黃員外家偷回一個雞蛋,大姐把它煮熟了裁成六半,我舔著吃,想好好享受雞蛋的香味。
娘的肚子比釀瓜的還圓飽,她忙著用盆盆罐罐接住屋頂罅漏的雨水。
她看我還在意猶未盡的舔蛋殼,罵了我一聲:「女孩子不要貪吃,這麽貪吃找不到好婆家,會被人家趕回來……」
話沒說完,她慘叫一聲,雙手捧住肚子,好像痛得直不起腰來……
我看見滿地的雨水變成紅色,血紅色愈來愈濃稠……
我嚇壞了,咿咿呀呀叫不出聲來。
娘的身體嘩啦一聲倒在紅色的水泊里。有一個東西在胯下滾動,好像就要迸出來。
「怎麽了?」爹聽見娘的慘叫聲才趕過來。
「孩子,孩子……」
娘說了兩聲就昏死過去,無聲無息。
「有東西要出來。」我說。
「快叫鄰村李產婆!」爹叫大姐,「去呀,去呀,死丫頭!」
「天在下雨……」大姐的嘴唇一直抖,此時外頭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啪啦!
雷聲似乎打壞了一棵巨木。
她咬著牙打著破傘衝出去了。
那個東西還在動。
爹解下娘的褲帶,他猶豫了一下,叫二姐幫忙。「把頭拉出來,春媚!」
二姐的手在發抖,她才十一歲,什麽都不知道。閉著眼睛,拚命想把嬰兒拉出來。
雨繼續落了滿地,滴滴答答,二姐的手有血也有雨。
「他,死了。」
嬰兒連著臍帶,臍帶連著娘。這一端已經青紫,不叫也不哭,不像弟弟們出生時大哭大嚎。
爹打了孩子幾下屁股:「哭呀,哭呀!」
肉都快打爛了也沒聲響。
二姐和我去搖媽。「醒來,娘!醒來,這樣躺會著涼。」我說。
娘沒應我。
我才發現一屋子都是血水,好像鋪了一層地氈。
李產婆心不甘情不願的趕來時,娘已經走了。「我叫她打了這胎,她不肯。怕是男的。」
那名死嬰是個妹妹。
「還不是女的,幹嘛賠上一條命!」李產婆翻翻孩子,不屑的說。
她跟爹討上次來接生的錢,「已經是年底了,債不欠過年!」
爹把腰彎得很低,不知是悲傷還是歉意,「不欠,不欠……」
大姐冒雨叫人,傷寒入肺,一病不起。
果然,不到過年,我就給賣到別人家。
李產婆捏捏我的臉頰:「女孩子有人要買還不容易,你得好好想想,他們可不是每個都肯要的……叄十兩,你看,他們的價出得多高,你若後悔了可沒下次機會……叄十兩可以買一塊田和好多雞,有了錢給兒子念書,將來你們蘇家說不定出狀元……」
爹想了想,看看我,搖頭,點頭,又搖頭。
叄十兩打動他的心,賣了一個沒娘的女孩子。我被帶到浣花樓,給一位姑娘當女兒。姑娘穿金戴銀,我初見她時直以為是仙女。
她並不給我和善顏色,捏捏我的膀子,又彈彈我的臀:「這麽貴!又這麽小,我可要養她十年才夠!」
「她可是我們那邊最美的女孩子,人也乖巧」李產婆直說好話。
我看見她捧走六十兩大銀。
六歲時我從姑娘的命令,改名叫涼兒,叫她娘。「楊涼兒,」楊是姑娘的姓,名字是姑娘的一位恩客取的,傳說他曾中過鄉試。
「涼兒,趁指骨沒長硬,你得學琵琶。」娘對我說。於是我跟一個盲師父學琵琶。又夜夜被纏腳布裹得痛不堪言,但娘說是為我好,否則人家會說我是從沒教養的人家來的。
正學奏第一首曲子「蕉窗夜雨」時,我一失神便挑斷一根弦。
盲師父皺眉頭:「女孩兒家怎麽下手那麽重,年紀輕,指骨軟,力道卻猛,唉!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兒,將來恐怕……」
將來恐怕?我年紀雖小,卻猜得出盲師父要說的不是好話。
沒愁飯吃,不愁衣穿,屋頂不漏水,娘又不生弟弟妹妹,將來有什麽好怕?
這個娘待我嚴,卻也沒對我不好。
娘的姐妹淘們笑我是娘的「搖錢樹」:「將來你老了,靠著這個女兒,依舊綾羅錦緞,穿金戴玉!」
娘會用纖纖蘭花指輕挑我的額:「就怕她腦袋裡使壞主意不要我!」她在我十歲時開始教我做生意待客的道理,要我十四歲接她的衣缽。
能接她衣缽,我感到很榮幸,娘是浣花第一紅牌,她穿的衣裳是浣花樓最美麗的。
進浣花樓時我不過六歲,是一張白紙,娘繪桃花是桃花,灑墨汁即成潑墨畫。她是對的,我就是對的:她給我不漏水的屋頂,憑這一點我聽她。
十四歲生日。
浣花樓為我燃起了紅燭,好幾個嬤嬤盡心費力將我扮成新嫁娘,我近乎鳳冠霞披。
「終於等到女兒出嫁!」
娘看著滿臉笑,背過我卻偷偷用衣袖拭淚,一個嬤嬤走過去勸她:「這是命,你的女兒註定跟你一樣的命,天生寫好,何用傷心?」
娘沒有答話。
我看著自己鏡中施朱塗粉後更顯美的容貌出了神,沒聽見一個嬤嬤叫我穿鞋,直至我的叄寸小腳被她抓住,才從幻想中醒覺。
「黃員外送來的鞋,要姑娘試。」
我一試,小小弓鞋還有餘,嬤嬤們齊誇娘:「這丫頭的腳纏得真漂亮!」
她們都是大腳婆。只有村婦如此粗俚。
送進洞房。我才發現自己被精心裝扮成一個玩笑!
黃員外,那不是爹為他管雞舍的黃員外嗎?十年前我依稀見過他,還記得他的容貌。
他當然此十年前更老。他的樣子像個不倒翁,圓圓的臉,圓圓的肚子,泛著油亮的禿額頭。他對我貪婪微笑時我怔住了。
他撲向我。我不自覺的推開他,全然忘了娘是怎麽教我的。
「我花了多少銀子買你,你卻連脫衣服都不會。」他的臉立即變為豆醬色。
我拔了門栓,提著裙角想逃走,門外守候的嬤嬤企圖攔住我,我推開她,讓她跌跤,她尖聲大叫喚來其他人。
娘也來了,摑我兩個耳光:「我怎麽教你的,你這麽做辜負我養你這麽多年,徒然叫我丟人現眼!」
我的淚水成串落下,臉上粉妝染髒了紅裳,娘啐道:「不許哭!」
她謙卑的彎下腰跟黃員外道歉,然後告訴我,不乖乖照她說的躺床上,就把我剝光了綁起來。我選了前者。
我讓那個肥肥短短的黃員外把口水吐進身體里,然後他的胖肚子上下摩擦我的腰。
我告訴自己:「忍一會兒就過去。」
黃員外睡熟後,我悄悄起身嘔吐,心裡卻覺得輕鬆……終於過去了。
可是這一生才剛開始……
***
「真是個恐怖的故事。」
林祖寧插嘴,「在這段故事裡,我出現了嗎?我不是黃員外也不是你娘吧?」
「我不曾告訴你,你少套我話。」她說:「我的故事還沒結束……你是個沒耐心的男人。」
「我不喜歡悲劇。」
「我也不喜歡,尤其是自己的。我不喜歡當人。」
「感謝你憐憫我這個人……」
「你要誰憐憫你?」忽爾傳了一個男聲,范弘恩不知何時回到家,「你還沒睡一個人自言自語做什麽?」
林祖寧再回頭看時,天使已經消失。看看錶,是半夜叄點鐘。他有點悵然,這傢伙幹嘛回來打斷他的餘興節目?不知道什麽時候天使才有空回來說完故事?
「怎樣,玩得可好?」
「SO、SO。」范弘恩刻意隱藏情緒。他的眉頭露了他的得意。
「小心別操勞過度,明天還要上班!」
林祖寧說完這句自己也覺得毫無營養的話語後,以被蒙頭裝睡。這一夜,女孩沒有再回來。
***
有時候我懷疑,人的愛和恨都只是短暫的情緒作用。如果長時間被套上枷鎖,久而久之,對枷鎖的恨就不存在,對自由的愛,也會因絕望而放棄掙扎。
十四歲的我楊涼兒接受了第一個男人,黃員外,然後我接受更多。黃員外可不是最惹人厭煩的一個。
直到十六歲,我才有權選擇要不要哪一個男人。當然,我可不能都不要。我的美麗及曲藝使我成為浣花樓第一名妓。
浣花樓人人奉我如菩薩。我穿上其他女子艷羨的華服麗裳,滿頭珠翠伴綠雲,斗大的明珠照得一室生輝,澄翠的寶釵眩人心神,這些都來自富紳名士的供養。
我懂賣關子。到浣花樓尋芳的富家子弟,你愈不理睬,他愈想要你一口胭脂吃;你愈對他冷,他愈盼望你的露齒一笑,太容易的就不值錢。
要他們掏出家當,可要費心機。我得到揀選的自由--揀選我比較不憎惡的,可憐的自由。
像一塊白布沾上洗不去的血污,我很早就看見這一生能有光榮與恥辱,因為逃不掉那樣的折磨,所以我不再被渴盼逃走的心玩弄,我開始玩弄那些玩弄我的人。
你以為我恨黃員外?
不,我不恨他,只恨我生於貧家。
後來我還能陪黃員外飲酒賞月、吟打油詩。他酒後總用淫笑說我:「你這丫頭,今非昔日,今非昔日,嘿嘿……」
憑著這生張熟魏的逢迎本事,我還從黃員外那兒得來一處田宅。把它送給我的二姐做嫁妝。
她年過二十才與鄰村做莊稼的青年結良緣。
「我這一生大抵在此荒廢年歲,就算你代我嫁了一次。」二姐對我磕叄個響頭,我扶起她,說了這話。
我沒見過姐夫;爹不要我做蘇家人,因為我是個妓女。
天曉得我有多嫉妒她。凡是得不到的就是我最想要的,想要又如何?想得咬牙切齒也沒用。
雖然已經習慣於在浣花樓討生活,我心裡的願望還末死……
我要一個丈夫。穩穩噹噹的丈夫,傻一點兒無妨。
來浣花樓的男人不是來找新娘,要我做妾的也不是我要的。
十七歲那年,娘答應嫁給一個告老還鄉的官人做妾,我以半斛明珠為賀禮。
「我這半輩子攢的怕沒你多!」娘說:「你記得我的恩,我也還你一個情!」
她撕掉父親十多年前畫的賣身契,「這些年來苦了你!我不買你,你就沒這種歹命!」
「你不買我,恐怕我沒這條命!」我苦笑,再叄稽首。「我現在--離開浣花樓到哪兒去!」
娘拉住我的手,「跟你說這些話,你就當瞎話聽。娘希望你找到個好人嫁了。富也罷,貧也罷,得你的心便行!」
「得人容易,得心太難!」我回答。
我是浣花樓的花魁,我有閉月羞花之貌,我的琵琶聲也能令天上飛鳥回首傾聽。但沒有人看見我的心。
直到那一日,我陪黃員外陳官人等冶遊,醉得不醒人事回浣花樓。
嬤嬤在婢女翠環扶我進房前告訴我:有客人已久候多時!
我氣得甩袖:「你當我那麽能幹,我站都站不直,還能見客麽?」
「可是……」嬤嬤說:「這個客人不尋常……」
「管他什麽人!只要不是當今皇上,令他早早回去--你拿了他多少打賞錢?姑娘加倍給你!」
「他不是貴人,是個……賣油郎!」
「賣油郎,」我差點呸她一口沫:「你以為本姑娘什麽人?」
「他籌足過夜錢,捧了一缸子的串錢來,只為見你一面,他說他已等了叄年!」
我不信自己的耳朵,天下若有這種事,竹林內的烏鴉都變白……
「好吧!」雖然頭昏眼花,我倒也好奇,「叫他來見我--」
朦朧醉眼一看,這賣油郎不過是個未足二十的青年,畏畏縮縮,不肯近我,面目黧黑,但堪清秀。
「一副寒酸相!」我賭氣湊近嬤嬤的耳朵說。
「扶我回房!」我對那賣油郎說。
翠環在此時欠身告退。
我以為自己醉得塗了,哪有這等事?
一進房裡我便和衣卧倒床上,一睡不醒。感覺有人替我輕輕脫了弓鞋,不是翠環。翠環一向粗手粗腳。
奇特的油味伴我入眠。半夜我覺得胸中不適,起身而坐,「我想吐--」話未說完,嘩啦嘩啦酒腥味從我喉頭傾出。
他輕拍我的背。我又睡去。
天明,陽光鑽進紗帳將我喚醒。
「姑娘醒了?」翠環正在燒檀香,「要不要現在洗臉梳妝?」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邊洗昨夜殘妝邊笑,「夢見一個年輕的賣油郎,捧了一缸子銅錢來浣花樓,你說好不好笑?」
「噢!姑娘,那可是真的,」翠環一臉愕然,「你以為那是夢嗎?他早上才走--」
我打翻了一缽子水……「真的?」
「可憐呀可憐,」翠環開玩笑:「他存了叄年,只為來服侍你一夜,我服侍你一年,都不必付錢,謝主隆恩!」
我的心慌了起來,好像有一把悶火在燒:「他抱怨麽?」
「人家可不呢!你吐他一身體髒東西,我問他要不要洗,他說沒關係,一臉和氣。天底下哪有這種人!」翠環說。
這下竹林里可全出白烏鴉了。他的一缸子銅錢絕不值我向富翁們要來的金銀珠寶,但我頭一次覺得不該得。
「我可要還他。」我說。
翠環幫我找到他,他回話說,不必。
頭一次有男人拒絕我。
「約他到竹林見面,我幫你們把風。」翠環出主意。「叫他再來看你一次,他不會不願意。」
我脫去一身金縷衣,拔掉頂上玉搔頭與金步搖,洗去臉上庸俗脂粉,長發素衣見我的賣油郎。
那一天的月圓如白玉盤,高高懸天上,照得夜色清明。
我清楚的看到我的賣油郎。
跟他道歉,他說不。
他吸引我的地方當然不是他的財富,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一種熠熠亮光使我心蕩。
那一天我又成了十七歲,還原為水雲里的良家女兒,不是浣花樓名妓。我與情人私會。
他在發抖,彷佛我是吃人老虎。「你怕我麽?」在我開口的同時,我已經愛上了他的謙卑和純真。他連話都答不出:「你……離……我……這般……近,又沒……沒有醉……我不敢……想……你會……同我說話。」
「我不但同你說話,你聽得見我也摸得到我……我又不是鬼。」我故意把他的手拿來放在我的腰上:「那天晚上,你難道沒碰過我麽?」
「我不敢。」他說他只幫我脫了鞋,讓我睡得安適些。
我背過臉,怕他問我為什麽眼眶滿是淚水。偷偷用袖拂去,轉身投進他的懷中,他的手臂自然像藤蔓一樣纏繞我溫暖的樹身。
明月無言,風不吹草不動。
第一次,彷如有雷劈我,我不由自主的愛一個男人,遠勝於世間一切道理所能解說。
***
「愛是那麽奇妙的東西……」
「我也覺得很奇妙,」林祖寧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反覆無常,莫名其妙!」
他才剛受到一次迎頭痛擊,要一個剛在愛情海里差點滅頂的人馬上再跳進去,很難。
「我不愛當人,當人我當不好,」天使微笑,「可是愛是多麽好的東西--你一定沒找到愛,當它來臨時你根本無法抵抗!」
「誰說我沒有過!」林祖寧辯道。
「我想你沒有過,我看得出來!」
「難道有過真愛的人頭上會戴一個光環,像天使一樣?」話一出口,林祖寧馬上發現自己的錯誤,她頭上可沒有光環!
「我看得出來,因為我最少也有叄百歲了,而你目前只記得自己短短的二十幾年生命,小巫見大巫!」
忽然間,他覺得她變大了一點。彷佛在這短短几夜中,她以一種奇特的速度在發育。
***
曠雨蘭並非為了李大泯而結束與林祖寧的同居生活,真正的理由恐怕是她在林祖寧身上看不見任何遠景。
林祖寧自從有了她之後,一切成長陷於停頓,甚至還開倒車。從前在她眼中的天真、坦誠、善良與踏實,後來成了愚蠢、粗率、簡單與獃滯。
雨蘭很早就開始想兩人分手的問題,只不過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繁忙的工作也使她無暇顧及其他。那一天李大泯開車送她回住處,臨別時對她說了一句話,嚴重傷及她的自尊,也點燃分手的火藥。
「像你條件這麽好的女人,也該為自己的未來想想,我不認為你和林祖寧是合適的一對。像你們這種女強人,我很清楚,找他那種男人是因為缺乏安全感。」
那是林祖寧發生車禍的前一天。
她對李大泯的直言無諱感到非常憤怒,但一時啞口無言,無法反駁。
「你處理私事如果有辦公事那樣膽大心細腦袋清楚就好了。」李大泯不把火煽熱不甘心。
她和李大泯只吃過幾頓飯,朋友交情是夠了,但還談不上男女關係。兩個人心眼都深,不斷在衡量時機、勘測對方動靜,戀愛尚未萌芽已成鬥智遊戲。
曠雨蘭回到住處。
甩掉把腳走痛的高跟鞋後,她聞到一股瓦斯味。
她衝進廚房,擰掉瓦斯開關,打開窗戶。
一定是林祖寧在煮泡麵,水滾了,溢出鍋子,澆熄了火,瓦斯便源源不絕的
出來。
林祖寧人呢?
「你要死了!」原來他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她先擰了他一把,看他有沒有被熏昏。沒想到他一副好夢方酣的樣子,懶洋洋的打個哈欠。
「什麽事?你回來啦!」
「難道你沒聞到什麽怪味道?」
「沒有呀!」林祖寧還特地用鼻子嗅了嗅。
「遲鈍!白痴」他永遠缺乏一份敏銳度--這個笨男人的遲鈍會誤她一生!
雨蘭隨手抓了個抱枕往他身上扔過去!
「你幹嘛這麽生氣,我又沒有惹你。」林祖寧認為不掀起世界大戰的絕佳法門就是讓她。百善忍為先。
這種法寶不一定每一次都有效,此刻他的退讓更助長她的怒火。
「你要死自己死,千萬別連累到我!」雨蘭怒氣沖沖的把房門一關。林祖寧習以為常,又抱頭大睡。
雖然同一個屋檐下,兩人各有一個房間。昔日如膠似漆時當然不是這麽固守城池,總是一起擠那間套房的大床,相擁而眠,每一天都愛得水深火熱。
晚上曠雨蘭還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她和林祖寧結了婚,養了兩個孩子,一條髒兮兮圍裙綁在林祖寧腰間--他在廚房裡忙著做菜,告訴她今天買了一包漲了叄塊錢的米,大寶打了鄰家小孩一巴掌,小寶尿褲子叄次……
夢魘!她這個新女性可不認為賢夫良父是女人夢寐以求的對象,一個可能沒出息的男人使她覺得十分噁心!而這個男人竟跟她住在同一屋檐下長達兩年!
她說做就做,第二天毅然搬出來,暫住在一間小套房中。
林祖寧發生車禍,她覺得有點良心不安,在隔日上班前趕去探望,沒想到還遇到林祖寧「刁鑽可怕」的媽媽林張瓊子,更是不歡而散,兩人間讎隙越深。
***
此時曠雨蘭正與李大泯在東區一家昂貴的法國餐廳共進晚餐。李大泯為她點了烤田螺--如果是與林祖寧吃飯,鐵定是她為他點菜。
「聽說你搬出來了?」
「哦?消息傳得真快。」
「該不是為了我吧?」
「為了你?」曠雨蘭覺得他這樣的問話使她全身不舒服;即使是開玩笑也有傷她顏面:「你以為你這麽偉大?」
「開玩笑而已,曠小姐何必生氣?」李大泯話轉得快,「總而言之,我欣賞你下的這步棋,小林是我同事,我了解他,他那種個性的人只會拖累你。」
「過去的事何必再提--」曠雨蘭開始用刀叉與烤田螺奮戰--高級菜肴似乎一定要這麽難以下?好不容易優雅的扯出一塊螺肉,咬了一口,天呀,不是普通的難吃。
「味道如何?」
李大泯笑盈盈的等待她的讚許。
「嗯……好極了。」職業化的笑容永遠可以伴隨任何謊言。
晚餐的話題變成房屋賦稅問題研究。
由於是李大泯到她的事務所接她,所以曠雨蘭自己的車還停在公司附近。
「送我回去開車吧!」
「不急,」李大泯說,「我先載你兜風。」
李大泯的駕駛技術還不錯,他耍了一條妙計:「我跟你打賭,我可以在公路上維持一百以上的車速,單手駕車,平穩舒適,另一隻手絕不離開你,我--如果有任何緊急剎車或緊急迴避的狀況,賠你十萬塊錢!」
就這樣他們到北海夜遊一周,再回到台北東區一家豪華的電腦汽車旅館前。
「喝杯咖啡如何?」
進了套間,當然不只喝咖啡。
曠雨蘭又不是不經世事的少女,雖然她本能地裝得什麽都不知道。李大泯是個人模人樣的大男人,而她又恢復完完全全的自由身--為什麽不試試呢?
他開始吻她,愛撫她的身體,很有耐心也很有技巧的解開她的每一顆扣子……就在最纏綿的時刻,曠雨蘭觸電一樣的坐直身子……
「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不,不是……」即使在黑暗中,她也感覺十分難以啟口,但還是必須說:「你沒有準備……那個?」
「啊!我又不是預謀……」
曠雨蘭算了算,糟糕,這幾天太危險……「不……不行……你得先到下面去買……」
「抽屜里就有。」
李大泯顯然不是初次到這家旅館來。
「可是我不喜歡用……」
「什麽?」她不是沒聽清楚,她是一時不知如何接話所以又問了一次,給自己思量的時間。
「我從來沒用過,」李大泯毫不在乎的說:「你沒有吃藥嗎?」
「我沒有!」像一隻刺遇到敵人,她的刺又長出來了:「難道你認為這是女人的責任嗎?」
李大泯點點頭,堅持本應如此。
床上成了法庭。
「你是大男人沙文主義豬!」
曠雨蘭動作快速的扣好每一個扣子,迅速離開那張床,彷佛床上長了刺一般。
「你怎麽突然翻臉,喂,不要無理取鬧!」
「無理取鬧?你才是!你這個衣冠禽獸,我真希望沒認識你!」
「喂喂……」
李大泯似乎還想挽回什麽,曠雨蘭已經打開了房門。
「你還想說什麽--」
「我們才剛進來,這麽快走……多可惜--」他見大勢不妙已轉弱語氣。
「可惜?我明白了……你先把帳簽掉,明天再把帳單寄給我,我跟你Share二分之一!可以了吧!」
砰!
***
我和他坐在樹下,樹影在我們身上搖動著月光。
我的頭枕在他肩上。這是第叄次見面,我就覺得我們認識了許久,他比我的親人還親。
甚至,惟他才是我的親人。
「你要我嗎?」
「我……我不敢。」
「你心裡要我嗎?我不問你敢不敢,你可要說實話。」
「我要你,可是我不配,我什麽都沒有。」
我知道他在輕輕嘆氣,因為我的耳朵就貼在他的胸口上,聽他的心音。他的心跳得好快,好像被狼追趕的兔子成群亂蹦:「向明月賭個誓。」我故意試他的誠心。
「如果我對你有一點不是真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何必說那麽重的話。」我實在有點心疼。
「反正我就是一個人了,無父無母,孑然一身,除了一身油腥味我什麽都沒有。」
「你有我。」夜風中有蟲鳴與草香,醺得人暈暈然,他的眼睛映照明亮的月光。
我對明月許願,天長地久,患難與共。
哪需錦衣玉食?在熱烈的愛戀中,我又還原為一個長工的女兒,有了他這麽一個暖暖烘烘的人在身旁,一無所有我也不怕,和他共分一個蛋吃也會飽足。
「一生一世惟有你。」他說「等了叄年,只為見你一面,今生若能夠伴你過些日子,我死也無憾。」
那一夜我將他帶入羅帳,與他一起守過這一生的第一夜。在我心中,那是第一夜……
第二天我將銀兩算給浣花樓的老媽媽。她是娘的娘,六十歲了。我多給她一隻大金鐲子。
她把另一張契約還給我:「我多捨不得你,但你若堅持要走,我留你也是誤你。但你可要記得,條條大路不回頭。」
我又把叄個玉環給了翠環丫頭,叫她找機會自覓前程。
「我不是你,姑娘,我相貌這麽不好,只能當丫頭乾乾粗活。希望將來能有一個跟你一樣待我如姐妹的主子,我也想跟你走,但是恐怕你們兩個人的世界裝不下我,此後你得自己操持諸事了。」
「你放心,我可是貧苦人家出身。」
「小心由奢入儉難。」翠環笑笑。
帶著家當,我與他奔向杭州。在附近小鎮住下來,開了一家油行。
他赴杭州批貨時,店裡由我當家,附近的輕薄少年起此時常來店中閑逛,我不加理睬,久了習慣成自然。
偏有一天,來了個模樣不同的人。
他身著華服,看來是大戶人家子弟,一開口就要買一車最好的油。
「一車是多少?」我問。
「一車剛好夠裝一個姑娘你。」他邪門的笑。
不過是個輕浮的傢伙,我給他一個白眼,繼續低頭算帳。
他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姑娘,你連生氣時都是好風情,」他笑道:「我見多識廣,料想你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天呀!他看得出!不是普通人家--這句話像根魚刺鯁插在我咽喉中。
「我們今天不賣油,你請走。」
「開店的哪有不要錢?」
「我就不要。」
他悻悻然走了,卻再叄回首。我將此事告訴我的夫君,他捏捏我的臉:「唉!我就怕你這樣的紅顏會惹禍!」
紅顏會惹禍?不發生前我還不信。美麗是我的幸運還是噩運--此事太難說。
不久有官差來捉人,說是有人吃了油中毒,一命歸陰,要查辦此案。果然,店裡一桶油使銀針鍍成黑色。
我的夫君因而被他們帶走。我急如熱鍋中的螞蟻,到處問門路,誰也沒辦法。是縣衙門來抓人啊!
不久有人捎來消息:若我答應,他只需在牢中待數月,若我不肯,他命難保。叄日內作覆。
這是陰謀!可是我這麽一個無權無勢的弱女子向誰投訴?要誰來主持公道!
我愛自己,但他比我的命還重要!我答應了。這時我發現,我愛他有多深。
我被人接入縣令家。
那個到店中閑逛的人竟是他的公子!「現在可是你來求我了--我好意幫你,你可要好好報答我!」
於是,於是,如同我再度回到浣花樓……命運青睞我又踐踏我……
我被軟禁深宅大院,哭笑都不由自主,須看他臉色,好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因被銜住咽喉,只得任其擺布--
***
「悲慘的故事我聽不下去,喂,我不是那個害你的人吧--」
「你不可以問這樣的問題--」天使說。
「後來呢?你的賣油郎被殺了?」
「你怎麽知道?」
「天底下的惡人伎倆如出一轍。」
「可是如果我早知可能如此,還是會試。」她說:「人就是為一點卑微的希望活著……」
「得知他的死訊後你也自殺了對不對?」
「不對。天使不自殺--」她微笑,「有很多規則在我降生為人之前已存在我的血液中--我被那個人的老婆毒死--他元配的母親是個苗女,他畏她叄分……油桶里的毒當然是他派人從元配處偷來放的--」
「美麗敵不過嫉妒,對不對?」
「你很聰明。」
「謝謝你,可惜我從前的女朋友只會罵我白痴。」
「笨點沒什麽不好,人算反正不如天算。」她的一頭長發拂弄他的臉,好像融雪的春風拂過。
他看著她半透明的臉頰,驚訝的發現,她比他第一次見到時長大了一些。
他跌斷腿的時候,她似乎還是個孩子。
「你現在比從前美麗多了,成熟多了。」他說。
「成熟?」天使似乎並不喜歡這樣的讚美,她驚惶失措的撫摸自己的臉頰。
「真的嗎?我,我成熟?」
林祖寧一頭霧水。
「我該走了--」
她慌張得連再見都來不及說,彷佛他說出那兩句讚美後便成為一個滿臉窟窿的醜陋鬼魅--
像一陣風,吹起原本沈靜的窗帘,窗帘靜止,人也無影無蹤。
他絲毫不知所以然。
人情債是世界上最難還的一筆帳。
「雖然你現在還不太方便,可是這件事實在滿急的……」范弘恩很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的朋友看了公司里所有室內建師的作品,單單挑上你,所以……」
「沒問題,」林祖寧講義氣:「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不,不,」范弘恩馬上表示他不佔便宜:「不一樣,設計費還是要付的。因為我欠我的朋友……一個人情,所以我會幫他付錢……」
「哪兒的話?你我之間還談什麽錢……」
「不行,不能全免,你打五折好了!」
「收你的錢我就是烏龜--」兩人相視而笑。成交!當然免費。
「他會請司機來把你抬過去。」
這句話意味著:此項工程相當浩大!有司機的家庭不可能只住叄丁掛的房子,必是深宅大院:「該不是一座城堡吧?」
「你放心,」范弘恩說,「也不是一棟大廈,只是一間二層的小別墅。」
林祖寧在病假期間還是逃不了勞碌。
一輛賓士五百把他接到東湖山區的別墅前。
「請進。」
未見人影,先聞鶯聲燕語。是個女人。范弘恩並沒有為他先介紹主人。
來應門的就是這個聲音嬌滴滴的女人。她光四射的模樣他嚇了一跳--他可全無心理準備。
「我是林祖寧,室內設計師。」
「我知道,弘恩跟我介紹過你,他說你是他們公司的大招牌,我看過你的作品,果然不同凡響。」
兩句話說得林祖寧心中雀喜。誰不愛聽人美言?何況在歷經數不清的倒楣事之後。
「哪裡,哪裡。」
他進了門,打量了四周空間,又不免驚惶失色。這間客廳雖然設計保守,但使用的材質大概足夠再買一塊面積相等的土地:正宗波斯地毯,鍍十八K金的歐洲中古型華麗吊燈,桃花心木製的手工地圖,一櫥櫃的藝術水晶飾品,還有義大利名師簽名的沙發組……
林祖寧再把估價的眼光放在女主人身上:
她約莫叄十齣頭吧!雖然塗上濃厚脂粉皮膚光滑,一點皺紋的痕迹他沒有,但看得出年紀不太輕:眼光閃動中流露些滄桑的味道,騙不了年齡。她也有細緻的脖子,額上掛著一串卡蒂亞的項,和耳環成對。身上是一套淺橘色的及地洋裝,顯然也是價錢高得能夠嚇死人的名牌。當家居服太隆重了些。
但無論如何,這間客廳的布置與這個女人十分協調。俗話說什麽人玩什麽鳥,這樣的女人似乎就適合住這種格局的房子。
像林祖寧自己這樣的人,無論如何懂得裝潢設計,也只適合住他從前那種亂七八糟家徒四壁的狗窩。
「很相配呀!」他忍不住這樣說。
「什麽相配?」
「哦--我說,這間客廳的富麗堂皇……嗯,和你的雍容華貴很相配,相得益彰……我覺得已經很完美了,哪裡還需要我效勞--」
「林先生過獎。但我確實想把房子全部打掉重修,換一種新氣象。」
「全部?這位太太……你怎麽捨得?我看這些東西價值不貲,當初想必費了一番心血布置--。」
「太太?不,我不是太太,你可以叫我賀小姐,我叫賀雅。」賀小姐?待她一提醒,林祖寧才察覺自己大意失言。現在這個世界上「太太」兩個字豈能隨意冠在任何女人身上?
「對不起。」
「你是覺得像我這種年紀還單身很奇怪吧?」女人語氣中有責備的意思,嬌俏地瞟了他一個白眼,風情萬種款款流過,「我決定全部打掉重做,看這些裝潢看了十年,我覺得好煩,好像我就要陪著這些古董一起發霉一樣!何況弘恩也建議我全部改為現代設計。」
范弘恩這傢伙竟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我以後如果想出來做生意,一定得跟小范合夥才行,」林祖寧開起玩笑來:「這樣我的生意就接不完。他大概能夠勸得動每個客戶打掉全部裝潢!」
「林先生,我非常信任你的設計才能,務必請您大刀闊斧幫我的房子改頭換面才行!這些舊東西,您就幫我通通拿走吧……」
天呀!光是這些拆下來的古董,就不只值他一年薪水!林祖寧當然願意帶走!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您不覺得可惜嗎?」
「一點也不!林先生喝點什麽?茶、咖啡,還是酒?」
林祖寧從公事包中拿出測量尺,「不,謝了,我想先量一下寬度高度,好回去畫設計圖,可是……今天還不是我的上班時間,」他指指他還裹著石膏的腿,「我沒有學徒跟著,所以……麻煩您跟我一起測量,只需幫我按住尺的一端。」
「我當然樂意。等等,我換衣服……」賀雅輕盈的轉身回房。
如果他沒看錯,客廳里有一個櫥子收藏古董,至少是清朝以前的工藝品。如果按照一般設計規則把這些東西放在現代造型的客廳中,百分之百突兀,但……賀小姐不會連這些都不想要吧!
他必得挖空心思將古典融入現代才行。
「我來了。」
賀雅此次現身,換了寬大的白色T恤和緊身褲,原本高高盤成髻的長發現在像瀑布一樣瀉至腰間:好一個嫵媚動人的女子。
他很想問她的來歷與職業。有滄桑眼神的女人,背後一定有曲折的故事。可是他可不想討她嫌,又不關他的事,說不定一定不可告人,交淺者不能言深。
回小范住處後,他忍不住問小范:「喂,你怎麽認識賀小姐?」
小范顧左右而言他:「她那間房子美則美矣,有點俗氣對不對?」
「我問你,你跟她如何認識?」
「她是……我小學同學。幾個月前馬路上遇到的。」小范說。
騙人!如果能在馬路上遇到這樣的女人,台北市就沒有人願意當單身漢!
「算了吧你,」林祖寧笑著說:「你是個大好人,但還不至於想為小學同學付我的設計費!」
范弘恩笑而不答。
反正躺在床上百無聊賴,林祖寧在叄天內畫好了該棟別墅的設計圖,托范弘恩送給賀小姐。
「她說她滿意透了!」
范弘恩比他還高興。
***
自從林祖寧稱讚她「成熟」之後,離魂天使沒有再出現過。
難道這兩個字對女人而言真的這麽不中聽嗎?
林祖寧從此養成對空氣喃喃自語的習慣。只要有風吹起窗帘,他都會以為是她來了。
沒有她的影子時,他便以為她只是把自己隱身起來:「喂,你在這裡對不對?你為什麽不出來?」
甚至他還有一種心理恐懼症--他怕他在沐浴或更衣時,天使突然出現,那可怎麽好?。
「我真該和你約法叄章,我在換衣服、洗澡和上廁所時,你都不準來。」
「我看你是瘋了!」范弘恩不明白他自說自話的緣由,只覺得他神經不是很正常:「一次車禍就使你腦袋打岔!你要不要看心理醫生?」
有口難言最痛苦。他總不能跟范弘恩說他看見了一個叫「離魂天使」的不明生物,夜半來天明去,那麽范弘恩鐵定會為他找心理醫生。
他實在很懷念她,說不出為什麽,至少,當她把溫暖的手放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全身細胞都彷佛獲得了新能源一樣。
也許天使不喜歡范弘恩家。
基於這種假設,他決定搬回自己的狗窩去--反正人各有造化,緣散他不能勉強,曠雨蘭走後也有些日子了,他確信自己不會再觸景傷情。
一回家,還沒打開房門就先聞到一股香:是五香鹵牛肉的香味。
他太熟悉那種味道了。這是爸爸生前最愛的菜肴--可是,大事不妙!會鹵出這種香味的除了媽媽還有誰?
林張瓊子果然在廚房。
「兒子,你終於回來了!」
她滿臉得意:「媽媽幫你鹵了你最愛吃的東西。」
「不是我,是爸爸,你記錯了!」林祖寧糾正她。
「一樣一樣,人家說有其父必有其子。」
「媽--你怎麽在我家?」
「我不能來嗎?」林張瓊子對他的問話不以為然,「我今天停掉補習班的課特地來看你。你這個不肖子,跑到哪兒也不跟我說一聲,害我擔心了好幾天,今天我心生一計,在你家廚房鹵牛肉,看看香味能不能把你叫回來!」
這種做法比較類似於召喚孤魂野鬼。
「你果然回來了,這是母子連心!」
林祖寧笑得好無奈:「你怎麽進來?」
「這還不簡單,爬窗戶呀,你們的窗戶總是不關!」
「這是二樓耶……」
「二樓哪難得倒我,我年輕的時候跟你爸是在攀岩的時候認識的,我寶刀未老,身強體牡。」
林祖寧的太陽穴又隱隱作痛。
卡擦!有人用鑰匙打開大門,看樣子牛肉香不只叫回來一個人!
另一有鑰匙的人,當然是曠雨蘭。
重重的皮箱往地下一擲。
「喂,搬進來吧。」她睬也不睬目瞪口呆的兩人,向外頭喊:「小心別摔壞我的微波爐!」
林祖寧的頭幾乎痛得嗡嗡作響。林張瓊子比他先說話:「喂,你回來干什麽--不是說走就走了嗎?」
她手持一把平底鍋為兒子討公道。如果曠雨蘭是條魚,林張瓊子肯定會把她燒成活魚八吃。
曠雨蘭沒好氣的瞅了她一眼:「你又來干什麽?」
「這是我兒子的家,我不能來呀?」
「笑話,這還是我的家。這半年租金還是從我腰包中掏出一半來的,你問問你兒子!」
「你要錢我還你,要多少你說!」林張瓊子被激怒時通常變得十分慷慨,異於平常。
「冤有頭,債有主,我要你的臭錢幹嘛……喂,冰箱放那邊!」
幾乎兩個女人同時嚷出相似的話:「林祖寧,你呆站幹嘛,評評道理!」
天下哪有道理可評。不回家還好,一回家他便大難臨頭。偏偏腿上有石膏,不能以溜為上策。
林祖寧看看媽媽,又看看曠雨蘭,終於強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們隨便聊聊,我上洗手間。」
在浴室里仍然可以聽到兩個人的激烈爭執:「好不要臉,不講就自己回來。」
「喲,你來這裡喧賓奪主?告訴你,我是這個家一半的主人!」
「如果我兒子娶你這種媳婦我馬上自殺!」
「如果我有你這種媽我也會變成白痴蛋一個。笑話,誰要嫁你兒子?」
「你不嫁他,同住一個檐下像什麽話?就不怕嫁不出去?」
「我的閑事你管不著!。」
「只會用微波爐?天哪,只有笨女人才用微波爐,一點也沒資格當女人!」
「現在只有像你們這種老一代的古董才以為煮菜是天職!被人家當了一輩子奴隸還自以為傲!」
唇箭舌槍,一來一往。
林祖寧恨不得把自己丟進馬桶里衝進下水道。--是呀!為什麽不企圖逃走?他掏掏口袋,皮夾就在身上。
連林張瓊子都可以從二樓窗戶爬進來,他為何不能爬出去?雖然一條褪似乎有千斤重,但以腕力支撐應該沒問題。
天色已暗,爬下去應該沒人喊賊--林祖寧打開窗子,抱著水管慢慢溜下去。
一拐一跳的到了路口,什麽也沒想就攔了一輛計程車。
「去哪兒?」
到哪裡好?回小范家,太無趣了,戀愛中的男人神經兮兮,永遠看不到別人的悲哀。
他想起了自己發生車禍的那條公路,試試自己運氣,看會不曾在哪兒碰上離魂天使。
林祖寧想問她:為什麽這麽久不來?是他做錯什麽事,還是說錯什麽話?
「從來沒有人在這裡下車,先生,你是第一個。」
「這棵樹很漂亮。」林祖寧言不及義。
「哈,你是藝術家,我剛剛一看你的臉就知道你是藝術家,只有藝術家才這麽浪漫。」
「謝謝……」
「有那麽漂亮嗎?」計程車司機還好奇的探出頭來瞧瞧。
沒有離魂天使的影子。也許,等她一會兒她就會到。
欖仁樹的葉子映射著微弱的路燈光澤,在黑夜中泛出溫柔的翡翠綠;風一吹,刷刷刷刷,彷佛在對他說話。
林祖寧才想起曾在這兒的草叢中看見一條蛇。希望那條蛇今天早睡點,不必來和他打招呼。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整夜這個轉彎沒發生任何車禍。
林祖寧絕不是幸災樂禍的人,但他確實十分失望,沒有車禍--意味離魂天使沒有來!
他靠近大樹,檢查樹身,希望發現她的值勤表或簽到簿。
沙沙沙沙。樹葉的合奏彷佛在笑他,即使有,你的肉眼也看不見。我不告訴你。
自從他能夠跟離魂天使說話後,他已經搞不清楚,什麽是幻覺,什麽是第六感,什麽是子虛烏有。
等待一夜只有一個結果:他得了重感冒!
並且,躺在隨時可能發生大戰的房子中。林張瓊子和曠雨蘭都留了下來,誰也不肯先搬走。
曠雨蘭堅持她付過一半租金。
林張瓊子理由更堅強,她要照顧自己飽受虐待的兒子!
***
「聽說你來找過我。」
一隻手放在他熱騰騰的腦袋上,彷佛鐵扇公主的扇子煽了火焰山。
「哇!你病了。」
林祖寧慢慢張開眼睛--他看見她!
可是……她變得更不一樣。她的肌膚依然像半透明的白水晶,長發仍舊是亮麗的黑絲緞,可是她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她長大了,短短的幾天之間,她又長大了許多,不再是小女孩,她的語氣也帶著嫵媚的溫柔。
這次不再發表任何評論,因為怕她又像風一樣的離開。
「見……到……你……真好。」他有氣無力的說。一身能量都給發燒散完了。「你怎麽知道我找過你?」
「我就是知道。」她對他撒嬌。
「你知道?你知道為什麽不讓我看見你,害我守了一夜?」
「不,後來欖仁樹才告訴我。」她低頭吻他的額。
好像有一片雲從他眼前飄過。
「它會說話。」
「它只跟我說話。」天使說:「你不用怪我,如果我早知道了就不曾讓你等一整夜,我沒有那麽壞心腸。可是,我有我的苦衷,不能時常來見你。」
看到她時,他才發現,這麽多天以來,她對他有多重要。
「你想念我嗎?」她對他的語氣也不一樣了。
「一點點。」他不好意思說非常。
「只有一點點,那就算了。」
天使稍離開了床緣。
「非常!」他企圖抓住她的手,卻什麽也沒抓到,那種抓不住的感覺真叫他害怕。
「唉呀!」天使搖搖頭:「遇到你我的麻煩更大,可不是只發一場燒就可以解決。」
他不懂她會有什麽麻煩--她讓無數人開車撞死,也沒惹過麻煩,那還能有什麽人能找她碴?
「這幾天你到哪裡去?在做什麽?」
「你的盤查口氣不輸我的上司……我在人間東遊西盪,心想要不要再來見你--」
「你想著我嗎?」
「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又是秘密,是不是?你不告訴我,明天我就自己開車去撞電線--」這是純威脅。
「不行不行,我可救不了你。」
「我不必你救,我想當鬼,跟你一樣,一起東飄西盪!」
「你說這些傻話,是不是燒壞了頭!你當鬼一定是色鬼!」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走的時候要好好說再見--不要一轉眼就消失了,拜託。」他的眼睛不自覺的寫滿了悲傷,如果,如果他只能落寞看著她的背影離開,也得讓他多看一會兒吧!
天使很為難:「可是你住的地方人氣總是太旺。我不能逗留太久。」
「請你找個鬼來把她們二位請走吧!」此話雖然無情,倒是真心。
「有緣無分我也不認?」天使輕聲喃喃自語。
「你說什麽?」
「沒有,」天使微笑,「我跟你之間總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不懂。「你的第二輩子的故事還沒說完--你是怎麽下凡做第二次實習的?」
「當我回到天使的身分時,我是個小孩,然後我會按照正常的速度長大,長得夠大的話,我又得下凡一次,再回頭當天使小孩,如此不斷循環……」
林祖寧恍然大悟,原來「成熟」嚇住了她。但她,確實長大了……
「我犯的錯誤愈多,我會長得愈大,第二次,是因為我放過了一個老太太。」
「你沒讓她撞車?」
「那個時代沒有汽車,當我這種離魂天使閑得要死--她是坐在馬車上的,那時我的工作是拿絲繩絆倒馬。」
「看不出來你也有慈悲的時候。」
「很少,」天使並不承認,「我的慈悲在上天看來是怠惰。那一天我靠近馬車,剛好聽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拿著佛珠在念經,口裡說,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句話彷佛是對我說的,我試了叄次下不了手……
我動了感情--我想到自己的上輩子,如果那些對不起我的人慈悲心大發,放過我一馬,在凡間的我不是會有截然不同的命運嗎?
所以我饒了她。她不知道,所以我也聽不見她的道謝,但是我心中好快樂……快樂使我長大……所有的七情六慾都會使我長大,在上面,這些都是錯誤,所以我們下凡註定當不快樂的人。」
「可是有時候,慾望是多麽好的東西。」
「你跟上面說吧,我同意你也沒用--」她憂愁的摸摸自己的臉頰:「我又長大了,是不是?」
「你愈來愈美麗。」
「不,美麗曾經害死我。」
「第二次老天爺又給你一朵玫瑰花了?」
「是的,這次我選……」
「財富,對不對?」
「你真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