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第二回

唐朝長安雖行宵禁,但僅限於城中大街,各坊內小街小巷則不受管制。相較於大道上的黑暗冷清,入夜之後,妓院酒館反而是一片燈紅酒綠。迎風樓所在的平康坊東北三曲,是全城最著名的青樓匯聚地,燈火通明到深夜也不足為奇。

今夜迎風樓西側廂房,依舊是絲竹悠揚、觥籌交錯。但不同於平日騷人雅士乃至於新科舉子的排場,今天酒菜只擺了半桌,屋中僅有一組兩人樂妓,加上流君,共三位藝人而已。僕從則只有流君的侍童絲蘿,少年藏在客廳一角煮水燙酒,讓人幾乎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這場面雖嫌寒酸,想想也是當然,除去花枝招展的三位藝人,廂房內的客廳只坐了兩個縣尉,都是從八品下的小官。在冠蓋雲集的京城,兩個縣尉無財無勢,能包下流君一晚已是稀奇。林文彬舉起面前的酒杯,皺著眉頭喝乾,眼神忍不住飄往硬扯著他來此地的同僚。唐代禁止京官上藝樓,縣尉本不能公然在此開宴,而始作俑者的侯邦彥,正兩眼發直地盯著流君——那看得之專註,一筷子豬耳朵挾了半天,手倒是還懸在瓷盤上方。

「侯兄、喂、侯兄。」

林文彬忍不住出聲叫喚,把出神的侯邦彥嚇得一愣,險些連筷子都掉了。

「啊?什麼?」

「你把筷子放下來看吧!」林文彬苦笑著說。「流君的扇舞,我也是第一次這麼近看,的確精妙無比。」

「啊啊……」

侯邦彥虛應幾聲,也不知有沒有把林文彬的評語聽進耳里。他手上那雙象牙箸放是放下了,兩眼卻又迫不及待地移回桌前的雕花坐床。那充當舞台的坐床旁坐著兩個美女,一持琵琶一操笛,而台上,流君穿著絲綢飄衣,兩手各持一把金線精繡的摺扇,正隨著樂聲翩翩起舞。

樂曲剛開始,只撥弦切切數響,流君定身於台上,側對客席,垂首屈膝而立。

他身著一件淡藍縵衫,下身是紫色紗裙,用虹彩絲帶系在胸下,皴出層層堆疊的波紋。在胭脂花黃的妝點下,那原已光潤的側面因脂粉而皎白,半抹遮掩不住的俊朗英氣調和了穠麗,渲然成一股獨特的氣質。

隨著笛聲幽幽和入,靜立猶如玉雕的人影下頷輕抬,一手極緩舉起。定睛注目下,收攏的絲扇好似固結於空氣中,但久觀之後,才知那扇已移而讓人全然不覺,僅扇柄所系絲穗微微晃動著。

絲竹聲漸漸悠揚起來,流君依舊保持似凝似滯的姿態,上身幾乎不動,腳步稍移,轉而面向客席。那旋身的動作是如此靜謐而優雅,林侯兩人直到扇面遮住流君額上裝飾的金鈿,才意識到兩把綉扇早已無聲無息張開,交錯在舞者面前。

倏然琵琶樂手的撥子當弦一劃,快板驟然竄起,笛音亦不落人後,聲調從嗚咽轉為輕靈。繁絲急管中,兩把淺黃底的綉扇左右舞開,朱碧花紋夾金絲的扇面轉眼就翻飛如金銀彩蝶,讓人目不暇給。而在兩腕翻轉的同時,流君被衣裙覆蓋的腰緩緩往後反折,上身向下傾倒。他臉上噙著笑,目光流轉,手上舞扇的動作卻絲毫不慢。直到頭上珠翠將要點地,綵衣人兒才一躍而起,在快竹緊弦中回身起旋。

流君下身穿的羅裙本是兩層,旋轉間細紗織的外裙飛揚起來,顯出底下血色的長裙翻騰如波。隨著傾身騰舞的動作,薄絲輕綢的袖擺、飾帶畫成了飄忽的弧線,宛如臘月的鵝毛大雪,又像陽春爛漫陽光下薰風帶起的飛花。那景象如夢似幻,再加上扇面飾線反映燭光的金波,竟讓人眼花撩亂,看不出旋轉的速度究竟是慢是快。

笛聲和琵琶依舊急促,但樂音中不知不覺間多出了清脆聲響,不似鍾罄金聲、也非鼓聲咚咚,卻是合拍合律,自成第三股樂音,混入齊奏。

「聽到了嗎?哪來的擊節聲?」

林文彬聽著覺得怪異,忍不住湊到正屏氣凝神的侯邦彥旁,低聲詢問。侯邦彥看得正出神,也不搭理他,只右手往流君頭上一指,算是回答。

隨著那手指的方向仔細看去,再追隨那脆響的來源,就算認識流君數年,早聞其盛名,林文彬還是不由得低聲讚歎。那響聲來自流君頭頂,他旋舞時,只頸部以下的軀幹轉,頭依舊面向客席。當首身扭動的幅度到達極限,每圈轉完之前便急速轉頭,他頭上的珠翠、步搖非金即玉,這一轉,珠翠互相敲擊,就成了那清脆合拍的巧妙玲玎聲響。

台上原就飛快的舞蹈漸漸加速,流君已然旋成一團雲彩,不分眼鼻頭手,唯見雲中縫隙灑出來兩團金光,是他手中的扇子。旁邊的琵琶嘈嘈像豪雨傾盆而下,笛聲則是乍聽而亂,入耳之後卻宮商分明。珠翠伴節的脆音旋成了嚶嚶急切的催促,越舞越快、越舞越快、越舞越快……

然後一聲破玉之響,整個舞台乍然而止。

有那麼小半刻時間,花廳是靜止的、沉默的。不光台上台下三伎維持著最後終止的姿勢,客席上林侯也不動,就像剛做了場太精彩的夢,瞬間驚醒,一時之間還不知該做何反應。

「雕蟲小技,流君獻醜了。」

台上舞者恢復正立姿態,舉手向兩位客人一揖,旁邊兩位樂妓也跟著起身行禮。林侯二人這下才醒悟到表演已經結束,猛然拍手叫好起來。

「好!好!太妙了!」侯邦彥拍著桌子,用力向舞台舉杯。「如此好舞,畢生難見!敬迎風樓流君!干!」

「侯大人過獎了,不過區區扇舞。」流君微微含笑,自台上走來,扭身就在靠侯邦彥的椅子上坐下。「有客自遠方來,蟲篆之技,博君一燦爾。」

「流君,你就別再自謙了。」林文彬在桌另一面苦笑,兩個樂妓表演后也朝客席走來,自然在他兩旁的座位坐下,讓縣尉大人滿面的不自在。

「沒錯沒錯,迎風樓流君,果然名不虛傳。若是你這扇舞上不得檯面,那教坊里的人都要失業啦!」侯邦彥笑著,把一杯斟滿的酒推到流君面前。「自謙過度則嫌酸腐,該罰!」

「是該罰。」

流君也不推辭,爽快乾脆地舉杯就干。這一杯下去,就像起了頭,青樓男女最擅長的就是行酒划拳,三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伴著林侯兩人一壺壺的喝下去。

於是酒過不只三巡,或是十幾二十巡吧?侯邦彥本來就量大,林文彬平日雖不多飲,也是能喝上幾杯。等到主客都有八分醉意,已經是亥時左右,將近子時。既然各坊入夜後坊門緊閉,人員出入不得只能留宿,自然就到了青樓的重頭戲時間。

「那,林兄,我就不打擾你們情人敘舊啦!」侯邦彥扶著兩個樂妓起身,醉態可掬地走向門外。「朋友妻不可戲,今天我就屈就於路旁小花了,您慢慢享用啊!」

「呃……咦?」

林文彬已經喝得頭昏腦脹,正趴在桌上歇息,聽侯邦彥這麼一說,抬起頭來,呀然發現廳中只剩自己與流君兩人。而後者臉上的酣然已經透過脂粉,一張玉面明顯泛著粉紅色,正微笑看向他。

「那麼,文彬哥……」流君靠上林文彬的耳邊,輕輕說:「我們……也去睡吧?」

***

迎風樓西側廂房屬於流君的部分,總共三個房間。第一層是外間的客廳,擺著胡桌胡椅和一張充當舞台的坐床,地上鋪著波斯地毯,牆上掛著各式金玉字畫,平日小型酒宴歌舞都在此處。

第二層的暖閣雅間較小,妝點更是精緻,主要擺設只有可供兩三人對酌的坐床,和掛著淡藍色紗帳的豪華雕花檀木床,平日若有客人留下過夜,流君就在此處陪寢。

而第三層的裡間最小,布置與其說像卧室,還不如說像書房。這是平日流君起居的地方,當中有西域樣式的桌椅,旁邊有矮几書櫃和放著一般什物的矮櫃,再過去是梳妝台。一張小木床佔據了房間的角落,與隔壁相較起來寒酸得離譜,而牆上除去兩幅寫著流暢草書的掛軸,別無其餘裝飾。

上半夜的酒酣耳熱似乎已經隨著月落而風逝,夜深人靜,流君的床上空無一人。黑洞洞的房間中,莫德流悄然無聲著裝著。漆黑的夜行衣已經穿妥,綉金的外袍也用腰帶束好,他綁緊了軟皮靴子上的系帶,拾起桌上的面具和金扇,輕輕往外面的房間移去。

大床淡藍金綃的帳幕中,傳來林文彬深沉緩慢的呼吸,大床旁邊的踏板上則有侍童絲蘿的鼾聲。碳爐和緩的暗紅光下,那景象散射著溫暖的氣息,莫德流靛藍的雙眼掃過整個房間,冰冷的面龐似乎微微鬆動了一下,瞬間又重新冰凝。無論方才席后如何勸誘,酒醉的林文彬都堅拒與他同床,甚至不許他睡在同個房間內。年輕縣尉那反覆而堅持的「男女授受不親」聽來雖好笑並謬誤,卻正氣凜然地讓人無法反駁。

「既然文彬哥給我方便,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剛才流君把林文彬安置好交給絲蘿,離開房間時說了這麼句話。林文彬只揮了揮手要他快走,卻不知,那背後帶有更深沉的意義。

依舊是一絲聲響也沒發出,莫德流確認雅間中兩人都已熟睡之後,折回自己房內,小心把門閂好。他走到不大的窗邊,輕輕掀開紙窗和外層防寒的木製擋板,身形一縱,就躍入了月已西沉的長安黑夜中。

***

雖夜已深冷,附近青樓酒館還是斷續傳來笑語,不少燈籠也還綴著巷弄。莫德流小心避開守衛和燈光,無聲無息地翻出坊牆。北出平康坊之後,沿著皇城東牆的方向而去,悄然越過住滿高官權貴的崇仁、永興等坊。

已經化身為神秘殺手「高軒」的莫德流在穿越光宅坊后,於城牆外稍加停佇。待巡邏宮牆的衛士來回的空檔,他提氣一躍,飛上半個牆高,即將下落時足尖在牆面重點,借勢再次往上跳至牆頂。翻過高聳的城牆之後,進入花草扶疏的大明宮。避開右銀台門,穿過半個大明宮后往西折,就是種植著奇花異草、豢養著各種進貢珍獸的禁苑。

原本進貢給皇帝當作方物的各色人種奴隸,有歌舞專才的應該被歸於教坊,有手藝的則歸於工部少府之類。但被當成貢人的卡萊爾非但一無所長,言語無法溝通之外更難以控制,最後只得跟野獸一起送進禁苑,由負責照顧珍獸的大食人看管。

夜已深,隆冬十二月的長安夜晚非常寒冷,即使是在木造屋內也僅能稍減寒意。卡萊爾王子依舊被囚在鐵籠中,連人帶籠被放在倉庫里,旁邊的籠里關著一對雌雄獅。氣溫很低,薄薄的牆壁提供不了多少溫暖,囚禁他的大食人還算用心,點了一盆炭火在屋中防止貢物失溫而死,卻又惡質地把那火盆放在房間另一側,離獅子比離人還近。

就算出生於濕冷的西歐,只有一張獸皮遮身的卡萊爾也難耐酷寒。他擠在鐵籠離火盆最近的角落,把自己縮到不能再縮,用頭髮跟獸皮把自己盡量與空氣和籠底隔開,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凍到半睡半醒,蜷成一團瑟瑟發抖著。

「砰咚!」

門外傳來沉物落地的聲響,那聲音非常輕微,無法熟睡的卡萊爾起先以為自己聽錯,但門口隨即傳來開鎖的聲音,門「吱呀」被推開時一旁的獅子也驚醒了,發出低啞的咆哮聲。

『……誰、誰?』

伴隨著刺骨寒風,黑袍戴著慘白面具的人影溜了進來。卡萊爾冷到幾乎麻痹的唇舌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質問,但黑衣人沒有回答他,只是把門關上,冷冷瞪著那對張牙舞爪的獅子。

雖然被面具遮蓋臉龐,那對深藍的雙眼仍有種奇異的魄力,鎮住了異國的猛獸。卡萊爾驚異地看著來人,還沒等到他擠出第二句話,原本低吼著的獅子就已經垂耳低首,泄氣地後退坐下。

『你是誰?』

黑衣人走到卡萊爾籠前時,他已經掙扎著起身,湊上前詢問。他清楚看到那人手上拿著一串鑰匙,瞬間意識到這是來救自己的而驚喜交加。但更讓他驚訝的還在後面——那戴著面具的怪人手中試鑰匙開籠上的鎖,口中竟然吐出了他的母語。

『別出聲,我是來救你的。』

『你……你會說盎格魯語?』

『我會。』

『噢感謝主……』

「噓!」

高軒從開鎖的動作中不耐煩地抬頭,瞪了卡萊爾一眼,卡萊爾看到了那雙眼中的神色之後連忙住口。無言在昏黃的黑暗中蔓延了好一會兒,幸好沒多久高軒就找到正確的鑰匙,打開籠門,不然年輕王子可能會被那種焦躁的沉默噎死。

『我不知該怎麼感謝你……』

『出去再說。』

鐵籠一開,王子就蹣跚走了出來。莫德流沒有漏看他身上單薄的遮體物和明顯的顫抖,鐵門重新關上的同時,黑色綉金長袍也甩到了王子的頭上。

『穿上。』

『謝謝,可是你不冷嗎?』

『快點。』

高軒所講的盎格魯語雖然發音不標準,但其中的命令之意非常清晰。卡萊爾不敢違抗眼前的黑衣人,手忙腳亂地把長袍套上。而他才把兩隻手都穿進袖子,金花綢帶就飛來纏上他的腰,高軒將那條腰帶猛拉緊系,把卡萊爾跟自己綁在一起。

『呃……』

『抓緊。』

黑衣人沒有給卡萊爾猶豫的時間,他伸手把王子的手拉來攬上自己脖頸,讓他的腿纏上自己腰部,然後推開門,飛身而出。

***

禁苑的這側燈火稀少,離開囚禁卡萊爾的倉庫時,他看到門前倒了個頭上纏頭巾的人影,旁邊歪倒著已經燒去一半的燈籠,照出泥地上有團暗色痕迹。直到他們遠離那個角落,異國來的王子才醒悟過來那是血。

『你殺了那人?』

『別說話。』高軒冷冷地說。『會咬到舌頭。』

『噢。』

即使背上馱著個比自己高大的人,高軒的腳程對沒見識過輕功的異邦人來說還是太快了。他第一次飛身上檐時,卡萊爾嚇得手腳並用,整個人緊纏住前方漆黑的人影。也不知是這動作的影響,還是兩人的重量終究遲鈍了高軒的腳步,軟皮夜行靴踏上房頂時落腳過重,踩脫了一塊瓦。兩人跳下房頂時,瓦片也在另一側落地,發出打破寧靜的脆響。

「有賊!」

「有刺客!」

燈火伴隨著叫喊聲亮起,禁苑守衛用意想不到的速度迅速圍聚而來。雖行跡走漏,高軒的腳步卻沒有半絲倉促,金烏扇不知何時出現在他手上,行雲流水般掃開蝗飛而來的箭雨。對比於後方吵雜的喧囂,他默不作聲地縱身舞動,寒風也似地馳往無燈火的遠方。

幾叢茂密的枝葉劃過卡萊爾的臉,逼得他低頭埋首於高軒的頸間。綉金黑袍與夜行衣中傳來一縷幽香,讓王子不由得失了神,當他注意到的時候,身後的樹叢已經把追兵與兩人遠遠隔開來。回頭是一片漆黑,四下不見半點燈火,只有頭上寒星點點。

夜依舊深沉,但布滿各種奇樹密林的廣大園林並不入夢,各種野獸蟲鳥的鳴叫交互響應,又在兩人飛速穿越時驟然停止,靜得讓人耳痛。為確認方向,高軒不時抬頭從樹影間仰望天空,靠著星象一路筆直往西,穿過這巨大的皇家狩獵場。

西進近十里之後,稍往西南折,朝向遙不可見的長安外城賓士。高軒一直到穿過梨園南邊的建築群之後,抵達人煙稀少的區域才開始放慢腳步。他的功夫本就是走輕靈一派,長年的賣藝賣色生涯也對體力沒有幫助,背著個大男人全速賓士了這麼長段距離,面具下的呼吸終究是忍不住紊亂起來。

『你需不需要……』

卡萊爾關切的問話才出口,就被身前輕微的搖頭截斷。高軒抬頭看看西斜的半夜星子,面具下的牙齒一咬,腳步雖緩了些,依舊毫不停歇地沿著北面城牆往西。

出禁苑,繞過長安城外郭的西北角,兩人來到了城牆的西側。就算藝高人膽大,莫德流也沒有把握能帶著劫來的人進城藏匿,他們的目的地在開遠門與金光門之間往西,離京城較遠的村落——王家村,那裡有一戶極其平凡、甚至有些破舊的人家。跑了大半夜,高軒終於在這裡止步,殺手伸手解開系著兩人的腰帶,把背上的人放下。

「叩叩、叩。」

高軒的拳頭敲在粗糙的木板門上,不輕不重,在黎明前的深夜裡卻十分響亮。好不容易腳踏實地的卡萊爾活動著手腳,正打算說什麼,卻又再次被面具眼洞中的那對藍眼阻止。

「叩叩、叩。」

再次敲門時,卡萊爾注意到了那中間有獨特的節奏。隨即裡面傳出了推門的「嘰呀」聲、拖沓的腳步,然後外側的門輕輕被打開了條縫,露出兩隻蒼老的眼睛。

「是你……」

伴隨著蒼老的男聲,木門往外打開。門后是個黝黑矮小的老人,高軒拉著卡萊爾閃進去之後,也不多做解釋,就直接了當地對老人說:

「請幫我藏好他。」

老者點了點頭,也沒多問,就靠著手上半截蠟燭的微光,上下打量起卡萊爾。年輕王子從那對世故的眼神中看到了慈祥與關懷,良好的教養讓他想說些什麼,但立刻想到語言不通的問題,只好往一旁戴著面具的黑衣人看去,用眼神向他求救。

『我得走了,雖然語言不通,這個人可以相信,他會照顧你。』高軒終於說出今晚最長的一句話。『我會再來,你要藏好。』

然後高軒完全不給卡萊爾發言的機會,他轉頭改說漢語,向老人微微頷首。

「永伯,我得走了,麻煩你。」

「進城小心。」

高軒離去的輕風刮散了老人的語尾。穿著黑色夜行衣的人影足尖一點,就飛越了民家矮小的籬笆,轉眼不見蹤影。

「孩子,天冷,先進屋吧!」

老人和藹的嗓音讓卡萊爾收回痴望黑夜的目光,雖然言語不通,但撫在他肩上的手是那麼溫暖、那麼有力。就像帶他賓士了整夜的黑衣人不寬廣的背,即使沉默、就算無法理解,也讓他自踏上這片土地以來首度感到安心。

『我忘了把他的衣服還給他。』卡萊爾撫摸著身上黑衣柔軟的緞料,握緊了手中的腰帶,喃喃說。

「不用擔心高軒,他不會有事的。」雖然有些偏差,老人還是從王子的語氣中讀出了他想表達的感情,於是微微一笑,帶著他往屋裡走。「來,進屋去吧!」

『謝謝你。』

「別客氣。」

***

放下背上的人之後,殺手的腳步自然輕快許多。他如箭般射過村落、酒家和無人居住的曠野,翻過比皇城牆易翻許多的外城牆,急速穿越依舊沉眠的長安。半個多時辰之後,高軒回到迎風樓。當他拿下面具、把夜行衣和金烏扇一併藏好時,遠方已經傳來開門鼓的聲音。他才寬衣躺下不久,就聽到外面的雅間有動靜,然後是林文彬起床、絲蘿打水給他梳洗的聲音。

天還是沒有轉亮,但窗外開始漸漸起了人聲。莫德流躺在床上,留心分辨隔壁雅間里的動靜。一直等到林文彬拒絕用早膳,告辭離去之後,他才闔上眼瞼,瞬間就進入深眠之中。

***

從午後開始,長安就下起細細的雪,灰白灰白的雲層遮著天空,讓暮色加快了侵襲的腳步。風颼颼吹著,微小如塵的雪一波波飛揚起來,就像大廚揉面時撒在空中的麵粉,又似縴手拂動下的絲幕。此景美則美矣,身處其中卻是凍人徹骨,於是路上行人都給逼了進房裡,街上僅剩少數無法偷閑的腳夫僕役,披著斗篷縮著脖子急匆匆趕路。

迎風樓堅固的夾層木牆隔開寒意,尖嘯的北風也被遠遠斥去。西側廂房流君的雅間中,一爐炭火燃得正好,坐床几上幾碟小菜卻空待著無人的絲絨座墊。金勾放下后,藍絲暖帳把檀木大床裡外分成兩個世界,外頭溫暖,裡面溫度卻更高。窗外天色還未暗,大床上卻已是人影交疊,兩具軀體在薰香的煙絲中隱隱可見,綢被間正是翻雲覆雨之時。堅固大床輕輕搖晃著,帳內不時傳出男人急促的喘息,伴上流君偶然溢出的低軟吟哦,交織成一片春意無限的音色。

幾個猛烈的動作之後是定身一顫,覆在迎風樓名伎身上的男人大喘幾口氣,半晌之後他才放鬆臂膀,緩緩在流君身側卧下。

「哎,流君啊,數月不來,你這裡是怎麼……變得更讓人銷魂啦?」

男人說著,邊抬手撫摸流君的面龐,語中儘是纏綿之意。流君額上起了一層薄汗,他嘴角勾起半抹微笑,一隻骨感的手撫上男人的,來回摩挲。

「還說呢,顏大人您這麼段日子不見人影,可讓我好生想念。」

「我也不願意啊!」年輕男人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個月剛娶親,家裡老婆管得嚴著呢,哪還能像以前一樣。」

「難怪剛才一進門就說今日時間不多。」流君輕輕笑著,在恩客的手上落下細碎的吻。「不過顏大人……現在什麼時刻啦?您不是說關門鼓前要走?」

「就你這廝精得像鬼一樣。」年輕男人挺起上身,笑著在流君額上輕輕一敲。「是不是忙著趕我走,好去找別的相好廝混啊?」

「哪來的話?流君當然希望顏大人天天留下來過夜……」

「那好呀!」

男人說著,往流君脖頸間就是一陣胡啃亂咬,加上意猶未盡的雙手在那如玉肌膚上又揉又捏,換來名伎止不住的討饒輕笑。

「哎唷、哎!」流君笑著,撫在恩客胸口的手倒是半推半就。「我是、我是擔心顏大人,夫人醋勁挺、哎唷、挺大的不是?」

「說不過你。」男人玩鬧一陣之後終於收手,笑著邊說邊往床上被褥一倒。「去去,去叫人送水來給我洗身子去。是該回去了。」

「就您這句。」流君笑著爬起身,轉頭往外面叫喚。「絲蘿,打水來給顏大人抹身啦!」

「馬上來!」

外面侍童清脆回聲,不多時一個粗役便打了桶熱水進來。流君披衣起身時,絲蘿正搬來高腳幾,往上面擱著油膏布巾等沐浴用品。伸手試水溫的當兒,流君看到侍童給他使的眼色,於是輕輕把耳湊上去。

「林大人在外面客廳,等了有一刻多鐘啦!」少年低聲說。

「知道了。」流君輕嘆一口氣,把衣袍拉攏,直起身來。「你幫我伺候著顏大人,我去去就回。」

「嗯。」

***

外邊客廳里,穿著半舊官服的縣尉坐立不安,繞著客廳走來走去,正是今早才離去的林文彬。他方才急匆匆來到迎風樓西廂,拍門時給絲蘿攔著,說流君正在接客,還是他端了官架子出來,好說歹說后侍童才讓他在客廳候著。

這不等還好,越等就越讓人難堪。迎風樓各建築間的牆搭得厚實,屋內廳室間隔音卻不甚佳,林文彬是習武之人,聽力異常靈敏,他自己在這客廳里靜坐,隔壁房間里卻滿是雲雨之聲。這於禮不合說要走吧,卻又急著要見流君走不得,於是聽得他火氣越來越大,臉上也忍不住一路燒紅到耳根。待聽到流君跟恩客告罪,說外邊嬤嬤有事找他,得暫時離開時,林文彬已經把絲蘿備在桌上的整壺涼水喝了個干。

「文彬哥,什麼風又把你吹回來啦?」

流君從裡間走出時只披著一件外袍,用腰帶隨意系在身上。他滿身發衫凌亂不說,兩條白皙修長的腿更大半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外,加上領口大張,脖頸間露出粉色的印痕,那旖旎的景象看得林文彬心煩意亂,連忙轉開頭去。

「怎麼了?難道是昨晚醉得徹底,沒跟流君共度春宵而遺憾嗎?」流君看林文彬不說話,便笑著出言相激。「不巧哪,可能得等明天啦!」

「昨晚!」這詞一被提起,林文彬方才的羞赧立刻掃蕩一空。他猛地轉頭,一對虎目狠狠瞪著眼前的年輕友人,沉聲開口:「你說!你昨晚去哪了?」

「林大人跟我說笑吧?」流君拉拉衣衫,笑道:「我昨晚能去哪?睡在我房外的林大人不是最清楚嗎?」

「不要跟我裝蒜!」

林文彬一聲低喝,伸手就揪過流君半張的領口,把那扮相嬌弱的人影拉到自己面前。他用僅兩人可以聽到、卻不失怒意的語調,異常用力地說:

「你利用我。」

「哎……」

「別跟我打馬虎眼!」林文彬低吼,他眼裡有遮掩不住的沉痛。「你殺人放火還則罷也,怎麼犯到禁苑去了?」

「林……」

「高軒殺的一直都不是好人,我相信你自有理由。但你倒是告訴我,殺到大內去搶御貢有什麼理由?你告訴我啊!」

「我怎不知……」流君動了動脖子,好像挺難過的樣子,但他臉上還是帶著笑。「我怎不知道,殺手殺人還需要理由?」

「流君!」

「是?」

「那侯邦彥是什麼人,你知不知道?」

「洗耳恭聽。」

「京城兩大殺手過於猖狂,府縣早就打算剷除了。」林文彬的鼻子幾乎貼到了流君的鼻上。「那傢伙,在前職是破案無數出名的捕賊尉,這次特別破格把他調到長安,你以為是什麼原因?」

「嗯,昨晚好像有聽說此事。」

「那你還在他鼻尖下……!」

林文彬自己那句話才出口,就立刻意識到其中的厲害而收聲。面前,流君正對他微笑著,那臉上殘妝留著風塵的痕迹,可是黛綠中的一雙碧眼卻是安靜而冷澈。年輕縣尉默默鬆開了手,放開流君,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名伎,突然發現自己從不曾了解過這個人。

「你……」

「嗯?」

林文彬張口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兩人就在那大眼瞪小眼站了半晌,青年的眼神從流君臉上不自覺移到下身,發現顏色詭異的液體正沿著一條大腿蜿蜒而下時,錯綜複雜的苦澀幾乎淹沒了他。

「那,如果林大人沒什麼其他指教的話……」流君注意到林文彬的視線,把外袍一拉,遮住了自己的腿。「我屋內還有客人,就不送了。」

被那一遮,林文彬猛然醒來,連忙把視線移到別處。好半刻之後,他才理清思緒,輕聲開口。

「現在府縣還未認定兇徒即是高軒,只知道是披著綉金黑袍的男子。」

「喔?」

「……兇徒和被劫之人的畫像,明天就會貼滿城裡。」年輕縣尉深吸一口氣,慢慢地說。「若上面查辦起來,我誰也保不了。」

流君終究是沒有任何回應,他只是勾起胭脂脫落的紅唇一笑,轉身走回裡屋。林文彬沒有留他,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自己一人站在客廳當中,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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