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物實驗教室內,麗涓俐落地在青蛙肚上劃上一刀,青蛙的內臟馬上攤現在學生面前;有的驚呼,有的偏開眼不敢看,有的噁心得想吐,有的卻想太多地亂問。
「麗涓老師真的是教家政的立綉老師的雙胞胎姊姊嗎?」一個瘦黑的小男生提了個與青蛙毫不相干的問題。
「對。」簡潔地應了聲,麗涓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不下萬次,但她沒料到國中生的問題不可能這麼簡單——
「可是好奇怪喔,立綉老師很怕血,上次上家政課時我不小心切到手指,立綉老師一見到我血流不止,差點昏了過去。可是麗涓老師為什麼會殺青蛙殺得這麼順手呢?」
「對啊對啊!而且你們長得一點也不像,跟電視上的雙胞胎不一樣。」站在麗涓身邊粗壯得像技安的胖男生也發言了。
停下手邊的工作,麗涓環視四周的情況,發現所有男生都眼巴巴地等著她的回答,女孩們則是豎直了耳朵等著聽八卦。他們共同的目標都不是她,而是遠在另一棟大樓的立綉。
立繡的魅力果然難以抗拒,連情竇初開的國中小男生都無力招架。從到學校報到那一天起,她就成了這所國中的新偶像,不僅老少通殺,連女孩們也分裂成兩派;一派擁護她當新教主,另一派看不慣男生們垂涎嘴臉的就遷怒於她,猛找她麻煩。
身為姊姊的麗涓對於這樣的情況已經司空見慣,自有一套安然處世的辦法,所以暴風圈永遠不會轉到她身上來,卻還是免不了這樣的打探。
「我跟她是異卵雙生,就像一般姊妹一樣,只是在同一天出生罷了,所以不像是很自然的。」不經過大腦運作,她反射地說出二十年來的標準答案。
「可是你們兩個人的個性差太多了,立綉老師親切得像大姐姐,麗涓老師卻成天板著臉,像我奶奶一樣嚴肅……」嘴快的小女生越說越小聲,因為麗涓正夾著蛙心看向她,眼裡雖沒有怒意,但也夠嚇人的。
麗涓不發一語地將蛙心放進溶液中,等它繼續跳動后才幽幽抬起頭來。這期間,學生們皆屏住氣,心毛毛地盯著她。
「你跟你姊姊個性像嗎?」
她突然對失言的小女生開口,嚇得女孩渾身起雞皮疙瘩!因為身穿白實驗衣、手裡拿著鑷子撥弄蛙內髒的麗涓實在灰暗得像個巫婆。
「不像,但也不會差太多……」小女生被她一瞪,才發現自己又說錯話了,緊張得眼淚就要流出。
麗涓無奈地嘆了口氣。她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一樣的生活環境、一樣的求學歷程,她跟立綉卻越來越不同,都快變成完全相反的兩個人了。
「這不是我們今天上課的內容,有問題下課再說吧。」
「等等!老師,我還有一個問題。就算不像,老師你一定會知道立綉老師喜歡什麼……」
胖男生把握機會努力想進一步了解仰慕的對象,卻被麗涓冷血的阻擋——
「開始上課,雜事下課問。」麗涓很具魄力地拉下黑板上的解剖圖,圖上糾結的腸肚成功地讓學生們看呆了臉。
當老師的好處就是隨時可以叫學生閉嘴,缺點就是生活圈太小,煩人的永遠是同一件事。
一下課,她立刻閃開小男生們的糾纏躲回辦公室內,卻還是沒能將問題甩在門外。
「尹老師,剛開學上課很辛苦喔!來,喝口茶休息一下吧。」
對桌教數學的男老師親切地遞上芳香的烏龍茶,臉上的笑容也和藹得讓人相信世間處處有溫暖,可是麗涓明白這些笑容背後圖的是什麼。
「謝謝。」她從不跟這些獻殷勤的人客氣,他們有企圖,那她占點小便宜又算什麼。
見有人開始行動,其他人也不甘示弱。
「麗涓,餓了吧?我這裡有三明治。」
「我水果太多吃不完。」
果然,進貢的人越來越多,今天又讓她省下午餐錢了。
麗涓開心地享用笨男人的苦心,一邊思索著該如何安撫他們的痴心,讓他們保有希望,而她跟立綉又能不受打擾。
「兩個月的暑假,你跟立綉到哪裡玩了?」年紀稍長的國文老師開口了,問話雖然輕鬆,臉上的表情卻很僵硬。
麗涓曉得他想知道的是:在這個夏天裡,立綉有被其他男人搶走嗎?這也是眼前這群未婚男老師最迫切想知道的問題。
「天氣太熱,我們去澳洲避暑十多天後,就一直待家裡吹冷氣當米蟲,沒什麼好說的。」
話一說完,男老師們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可是啊……」看不慣別人太好過,麗涓話鋒一轉,又將他們的心吊得老高。
故意端起果汁潤喉拖延時間,順便欣賞一下平時在學生面前作威作福的老師們變臉,是幫助消化的好方法。
她終於能體會卓伶沒事愛玩弄人的心情了,那的確是件很暢快的娛樂。
見有人快憋不住了,麗涓這才緩緩的說,「上次立綉去我姊上班的醫院身體檢查,竟然有醫生對她一見鍾情,一直求我姊介紹他們認識。」
「你姊答應了嗎?」大夥不得不焦急的問。
如果出現的情敵是醫生的話,相形之下他們的條件就會矮人半截。
麗涓同情地笑了一下,「我姊很忙,事情還沒決定。不過……」
眾人才剛喘完一口氣,又被她不確定的口吻說得心慌慌。
「我姊說對方人品、外表都不錯,是個好人。」
「結婚前每個男人都是好人,一旦得手了,他們做醫生的一定會向外發展。更何況醫院護士多,誘惑就多,病人、醫生也容易有曖昧關係,依立繡的個性,根本不適合當醫生娘。」數學老師發飆了,口氣偏激地指責男醫師,其他人則猛點頭附和。
麗涓發現自己踩錯地雷,竟然撩起這群曠男的火氣;捉弄人的道行尚淺的她沒辦法滅火,只好走為上策。
「是這樣的啊,那我先去給立綉洗腦,讓她開始討厭男醫生,這樣就算我姊要作媒也不會成功。我現在就去找立綉。」
麗涓匆忙地推開椅子,將辦公室留給那群血氣方剛又見不得人好的老師們開批判大會,卻忘了桌上那堆美食,累得半飽的她真要頂著大太陽穿過操場找立綉去。
辛苦的跋涉總算有了代價,人還沒走到家政教室,蛋糕的芳香就從樓梯上飄過來,麗涓精神一振,三步並成兩步地衝進門。
「立綉,我來要我的精神賠償!」循著香味,麗涓很快地找到站在烤箱前纖細的人影。
「精神賠償?」立綉不解地端出剛出爐的巧克力蛋糕,嬌憨地望著她。
麗涓一看到熱氣騰騰的蛋糕,半個腦袋都被口水淹沒了。
「沒錯,就是精神賠償。因為你的緣故,害我沒吃到道地的法式三明治、有機栽培的健康蔬果,還得遭受小心眼的怨男們的寂寞轟炸,所以你必須負責賠償我。」不怕燙地捏了一口蛋糕,放進嘴裡后,麗涓陶醉地眯直眼,融化了臉上的寒漠。
立綉楞楞地看著她一口接一口地吃掉大半個蛋糕,想不透她話里的意思。
「我還是不懂。」
「不懂也好,省得麻煩。你還是好好做蛋糕,滿足我的胃就行了。」
「喔。」柔順地點點頭,立繡起身收拾器具,隨口跟麗涓閑聊。
「那天你為什麼問我小時候的事?很重要嗎?該不會你跟當時的小男孩重逢了吧?可是你們只有一面之緣,時間又過了這麼久,還認得出他嗎?」立綉困惑地轉頭看她。
麗涓一口熱茶當場卡在喉嚨,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尷尬得說不出話來。
「你沒事吧?」察覺她的異狀,立綉馬上關心地拍拍她的後背。
「我沒事。」解除窒息的危機后,麗涓心虛地微笑,忙著撇清立繡的懷疑:「前幾天我作了一個夢,夢到那天發生的事,所有景物都很清晰,只有小男孩的臉看不清楚,所以我才想問你還記不記得。」
話只說了一半,因為她知道立綉是卓伶的最佳報馬仔,現在她所說的話不出一天的時間就會傳進卓伶耳里;尤其在卓伶遊手好閒的此刻,肯定會讓她猜出什麼來。
「抱歉,沒幫上你的忙。不過我很確定當時有看到他的名字,可是時間一久我也想不起來。」立綉愧疚的說。
「沒關係,只是個夢罷了!哈哈……」她乾笑幾聲,心裡的困惑只有自己明白。
忽然,一串制式的機械音符插進凝結的空氣中,麗涓的手機適時響起,打破接不下話的尷尬。
乍接到嗣棋的電話,麗涓先是綻開甜美的笑容,至於他爽約已經是過去的事,她不願意浪費時間在無意義的計較上;但隨著時間的拉長,麗涓的話越來越少,臉色越來越凝重,直到掛上電話,她依舊綳著一張臉沉默不語。
「麗涓?麗涓?」立綉擔心地搖了她一下,卻不見有任何反應,嬌弱的大眼立刻蓄滿水氣。
麗涓恍惚地側過頭看她,空洞洞的圓眼沒有任何焦距。
立繡的手不自覺地顫抖,她沒見過這樣的麗涓;她好像被抽了魂,徒留一具軀殼。
她緊張地接過麗涓的手機,慌亂地撥了個號碼,她必須求救,卓伶應該比她更會應付這種情況吧?
電話剛接通,還來不及說話,就被麗涓搶過掛斷。立綉擔憂地望著失神的她,她只是淺淺地笑了,那笑容僵硬得教人鼻酸。
「我沒事,我要回家拿點東西,先走了。」
立綉攔不住她,只能目送她顛簸地離開,化不去的不安緊緊揪住她柔軟的心。看來真的是發生事情了!
離開學校后,麗涓並沒有直接回家,反而失神地在街頭晃蕩。不管頂上正午的太陽有多囂張,她毫無感覺地走著,腦中不斷盤旋著剛才嗣棋說的那些話。
那段話無情地摧毀了她苦建多年的堡壘,沒有借口迴避,硬生生劈進她退縮的殼中,她即使想躲也無處可藏。
面對這樣的事實,她不知該大哭還是狂笑?過去的一切都變得可笑,她的委曲求全、自卑矛盾,都毫無意義了!
突然,一個人影從旁竄出,使得麗涓必須停下急促的腳步以免撞上。
眼前的去路被人刻意阻擋,麗涓的目光順著一雙大腳而上,接觸到那張咧得過於炫目的嘴時,狠狠地退了一大步。
「怎麼是你?!」
「你在期待另一個王子嗎?」展翼開朗地笑著,光芒比起天上的驕陽更刺眼。
她憂鬱的臉立刻垮下,對他的好心情不予理會,逕自繞過他往前走。展翼亦步亦趨地跟著,走了幾百公尺后,麗涓終於受不了路人異樣的眼光,停下腳步轉身跟他理論。
「你是無業游民嗎?有時間跟在一個女人背後,倒不如多花點腦筋改掉淫邪的習慣!你知不知道跟蹤女人這種行為很無賴啊?!」
她的心情爛透了!老天就不能派些賞心悅目的事物來讓她振作嗎?像他這種痞子,只會逼她去自殺!
「我們才見過兩次面,你似乎就很了解我?」展翼的笑容不減。
方才在對街看見她時,他不敢相信他們居然這麼有緣,在他還沒忘記她時,她就自動出現在他面前加深印象。
既然關係斷不了,他也就不客氣地利用這機會認識她。
「不敢,我對你們那種靡爛的世界沒興趣。」再次閃過他,麗涓的怒氣正在爆發邊緣。
展翼故意忽略那火藥味,配合她的腳步悠哉地跟在她身邊。「看你全身繃緊的線條,就知道你有心事。」
「不用你管!」麗涓快步走著,卻甩不掉展翼黏人的笑容。
「既然我們巧遇兩次,就表示我們有緣作朋友,因此,你可以跟我訴苦,我不會介意的。」展翼對這個彆扭的女人有一種探究的興趣。
他想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她在半夜裡無比凄涼地盪鞦韆?
「我不習慣跟痞子打交道。」對於他的善意,她一律回以冷漠。
「你一個人悶在心裡煩惱也不是辦法,說出來搞不好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麗涓倏地停住,深吸口氣后回頭看他,內心的忍耐宣告潰決,開口就是驚天動地的怒吼:
「你以為你是誰?!從天而降的天使嗎?!你無所不能嗎?!好!那你告訴我要如何不暗戀一個人?要如何結束漫長的等待?如果浪費了寶貴的青春,結果卻是永遠得不到他同情的一盼,你說我該怎麼辦?!直到半個小時前,我才知道我居然傻傻地愛了一個Gay多年,你說我該怎麼辦?你能幫我嗎?你說啊!我該怎麼辦啊?!」
麗涓一古腦兒地全吼了出來,不管自己正站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不管身邊有多少異樣的眼光,不在乎對方只是個見過兩次面的陌生人,她再也忍不住了。
方才嗣棋的來電除了為上次爽約的事道歉外,還喜孜孜地告訴她,他終於找到生命中的摯愛,而且對方還是個男的!
他殘酷的告訴她:他渾渾噩噩了二十多年,直到遇見對方,才知道過去的一切都是錯的。原來他愛的是男人,所以從前的戀情才會無疾而終;所以他永遠都看不見身邊的她。
麗涓吼完后睜著圓眼直盯著展翼。被她這一瞪,杜展翼的確嚇了一跳,但心裡卻是一聲慨嘆:怎麼又是一個苦戀呀!現在談戀愛流行悲情嗎?
環顧四周竊竊私語的人群,展翼拉過怔忡的麗涓往路邊的防火巷走去;他們要談論的話題不太適合攤在大庭廣眾之下。
發泄過後的麗涓只覺得虛脫又後悔,她怎麼會對一個自己最不屑的浪子坦承心底最私密的感情呢?
她頹喪地靠著牆壁滑坐下來,頭埋在膝蓋里悶悶的說:「你一定很瞧不起我吧?像你們這種濫情的花蝴蝶,一定很鄙視這種盲目的專情吧?」
「恰恰相反,我覺得你很可愛。」展翼輕笑地跟著蹲下。
他雖不能理解他們的執著,不過有這種毅力,也值得讚許了。
「你想笑就笑吧,不要說違背心意的反話,聽起來很假。」麗涓不信他有這麼善良。
正常人聽了她的故事就算不笑她,也會罵聲傻,怎麼可能說她可愛呢?
「我不說謊。」
「哈!情場浪子怎麼可能不是騙子?」她由衷的懷疑。
「這是我的原則,信不信由你。」展翼不以為意地撇了一下唇角,他的原則向來是男歡女愛,不合就散,根本用不著說謊。
「我不想管你誠不誠實,我只想一個人靜靜,你可以離開嗎?」她已經赤裸裸地攤在他面前,請他好心地施捨點尊重吧。
「我說過要幫你的。」展翼乾脆在她身邊坐下,抬起頭看向狹窄的天空。
「你要怎麼幫我?幫我變性成男人嗎?」她激動地瞪著他。
「這或許是個好方法,我可以介紹醫生給你認識。」他開玩笑地說。
麗涓厭惡地別開眼,真恨剛剛的心直口快,讓這個無賴揪上她的小辮子。
「謝謝你的好意,你可以滾了!」她咬牙的說。
展翼視若無睹,依舊好心情地自說自話:「我不能了解你們的專情,不過我知道感情的事不是外人可以幫忙的。無論旁人的主意有多棒,當事人不聽不做,還是枉然。」
「哼!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誰都可以說得輕鬆。」麗涓不以為然地冷嗤一聲。
「如果我建議你徹底離開那個男的,你真能馬上做到嗎?」展翼微笑看向身旁低頭的她。「所以,解決問題的關鍵還是在你身上。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並不是每個好男人都是同志。」
他的笑容越來越不正經,手也慢慢伸向麗涓的肩膀,卻不幸地在半路慘遭攔截。
「不要碰我!」麗涓用力掐住他逾矩的手腕,無情的警告從牙縫進出。
「你碰到我了。」指指交握的手,展翼懶懶的說。
麗涓立刻嫌棄地甩開,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大街上走去。
展翼見狀,也跟著跳起身,對著她的背影問道:「不留個名字以便將來報恩嗎?」
「你對我毫無用處,沒有恩情可言。」她冷淡的說。
他們只是偶然湊在一塊的陌生人罷了。
「有一件事一直困擾著我,讓我覺得很奇怪。」展翼突然想到地叫住她的腳步。「照你的說法,你應該很傷心才對,但我怎麼沒見你掉過一滴淚,眼神反而凶得嚇人?」
她真的很怪,一般女生在失戀時不都是大哭特哭地宣揚自己的可憐嗎?她卻是對不相關的人大吼大叫,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有人規定一定要哭嗎?」嘴裡雖說得性格,實際上她是流不出淚來,不曉得該如何哭泣。
「沒有,可是那好像是一種流行。」展翼認真地想了下。
「我不趕流行的。」說完,她不再多待,一個勁地往人群跑去。
展翼沒有跟過去,默默地目送她寂寞的背影,唇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為什麼特地跑到這裡來傻笑?又發現美女了嗎?」
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充滿寒意,展翼在心裡直喊槽了!
他居然忘了韓澈在等他!而且一等就是十多分鐘,他肯定不爽到極點了。
展翼心虛地笑著,「我遇到朋友了。」
「因為遇見的是女的朋友,所以就可以丟著男的朋友像傻瓜一樣在餐廳門口曬太陽?」韓澈眯起狹長的眼,淡淡地瞥向他。
他的眼神冷得像北極冰山,展翼不由得渾身顫抖,腦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名女子果真是個死神,專門出現來催他命的!
擺脫掉莫名其妙的花花公子后,麗涓又在街頭遊盪了十多分鐘才平撫好情緒回家。進門前,她深呼吸一口,做好準備迎接姊妹們的質問。
手輕輕碰上門把,門居然應聲而開,露出立綉擔憂的小臉。
「麗涓,你去哪了?怎麼到現在才回來?路上發生事情了嗎?」
立綉在麗涓離去不久后,深覺不安也跟著出去;一回到家中,卻見不著麗涓的影子,她緊張地在客廳里來回踱步許久,才盼到門口的動靜,立刻衝上前去開門。
「我在街上逛逛,耽擱了一些時間。」麗涓沒事地說,臉上表情盡量保持自然。
「可是你離開學校時臉色很差,真的沒事嗎?」立綉有點懷疑,跟那時的震驚相比,麗涓現在的樣子未免也太從容了。
「你就那麼希望我發生不幸嗎?!」招架不住她的關心,麗涓煩躁地怒喊一聲。立綉被她嚇得刷白了臉,怯怯的說不出話來。
話一出口,麗涓就後悔了,她愧疚地說:「抱歉,我現在沒有說話的心情。」
說完,人就往樓上走去,不理會立繡的欲言又止;也幸好這時電話鈴響了,絆住立繡的腳步,否則她還真怕立綉那雙泫然欲泣的大眼會讓她心軟地招出一切。
好不容易過了立綉那一關,在房裡還有另一場艱辛的仗要打。
走進她暫時收留卓伶的房間,看見卓伶有氣無力地攤在地上,麗涓先發制人地裝凶——
「死倭寇!不要一回家就擺死臉好嗎?七月半都過了,別奢望我會準備三牲祭祀你。」毫不客氣地踩過橫躺在地上的卓伶,麗涓冷漠地往自己的床位走去。
「喂!很疼耶!」卓伶吃痛地大聲嚷嚷,暫且丟開了自己的煩惱。
「怕痛就不要回來擋路!」招牌的三眼白一瞪,麗涓不改陰沉本色。
「我是你姊,這是我家,我想回來就回來,你管得著嗎?」
「是管不著,不過家裡多了個日本醜女總覺得礙眼。」她強打起精神,照平常的相處模式跟卓伶吵嘴,或許就不會被她瞧出端倪了。
「我不是日本人!」
「誰叫你長得像。」麗涓輕蔑地瞄了她一眼。
「那又怎樣?」
「難看。」
交鋒一回合后,卓伶發覺今天的麗涓似乎有些不對勁,雖然惡毒的攻訐依舊,但少了點力氣。
「你那副灰暗憂鬱的樣子又好看到哪裡去了?一定常嚇壞班上的小朋友吧?」
「你覺得現在的國中生會跟你一樣膚淺嗎?」
「嘿嘿,很抱歉,小姐我的工作就是膚淺。整形醫師每天做的事僅止於皮下,很難再深入了,比不上你們春風化雨,每天澆水偉大。不過,你恐怕會先嚇壞人家吧?」
「哼!」麗涓沒辦法再應付下去,悶哼一聲后就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發獃。
卓伶聞到風雨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試探:
「你今天沒課不用上班嗎?」
「不是每個人都能理直氣壯地在家當米蟲,我只是回來拿東西,待會還得回學校去。」嘴裡雖這麼說,可她一動也不動,沒半點拿東西的意思。
卓伶了解的點點頭,看來這次發生的可能是大事。
「立綉呢?你們不是在同一間學校嗎?她沒回來嗎?」她必須先跟情報員聊聊才能進入情況。
「她在樓下接電話,好像是找你的。」走上樓梯之際,她有聽到立綉跟對方的交談。
一聽,卓伶馬上忘了麗涓的問題,緊張地跳了起來。
「她有沒有說是男是女?算了,你快去告訴她,無論是誰我都不接!」
「你幹嘛這麼緊張?難道真有男人突然向你示愛,所以沒心沒肝又沒經驗的你才會害怕地逃回家?」麗涓收回神遊的視線,奇怪地看著難得慌亂的卓伶。
聞言,卓伶臉上閃過一絲狼狽。
「你又好到哪裡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該不會是被你暗戀多年的對象給甩了吧?」
她會猜,她就不會嗎?論胡亂聯想的功力,麗涓還差她一截咧!
心事被人狠狠說中,麗涓的三眼白立刻投射出傷人的銳光,沸騰的殺氣看得卓伶有點膽顫。
「哼!」白了她一眼后,麗涓決定以不變應萬變,說多了只會提供更多訊息讓卓伶攻擊自己。
卓伶也沒時間慶幸自己的神機妙算,要是那通電話真是找她的,她往後的日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倉皇地跑向房門,她得去阻止立繡的誠實。
結果人才剛到門邊就被人狠狠地撞過來,痛得她捂著鼻子眼淚直流,腳也軟在地上。
「你沒事吧?我有敲門,可是沒人回答,所以我才自己開門,不曉得你在門后,沒撞傷你吧?真的是對不起。」溫婉的立綉一臉愧疚地跟著蹲下,水汪汪的大眼就要滴出淚來。
卓伶沒時間喊疼,一把捉住立繡的手臂,劈頭就問:「剛才的電話是誰打來的?你有說我在家嗎?」
立綉來不及反應,嬌俏的小臉上寫滿疑問。
「你不疼了嗎?」
「現在不是討論這種事的時候,你快告訴我,剛才是誰找我?」她急得連性命都不顧了。
「是意殊姐。」被卓伶的激動嚇到,立綉楞楞的說。
聽到好友的名字,卓伶總算鬆了一口氣,但接下來的話卻電得她渾身酥麻。
「她要我傳話給你:大軍殺到,若尚無心面戰,及早撤退。」
立綉一字不漏的把話傳到,完全不懂話里的意思,只見卓伶聽完傻了幾秒,大叫一聲,開始沒命地收拾行李,嘴裡輕顫著一句:
「不行,我不能被他捉回去!一碰到他我就慘了,會被他拐到出賣自己的……不行,我不能回去!」
楞楞地看著卓伶七手八腳地打包家當,立綉單純的腦袋實在應付不了今天一連串的異象。
「你要回去了嗎?需要我幫你整理嗎?」
「不用,你們只要安靜地待在一邊,不要吵我,讓我用最短的時間離開這裡就行了。」埋進衣櫥的卓伶悶聲說,語氣難得的慌張。
「你回去后我可以打電話跟你聊聊嗎?」她想跟卓伶討論麗涓的事。
「我暫時不會回去我住的地方,等我安頓好,我會通知你們的。」
卓伶曉得立綉想講什麼,在床上的麗涓當然也明白。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有這樣關心她的姊妹不知道是幸或是不幸?
逼不得已,她只好開口轉移話題,迴避她們的注意。
「俗語說:「惡人沒膽」真是你的最佳寫照。平常作威作福的你,一談到愛情卻龜龜縮縮的,看起來真是礙眼。」冷眼看著卓伶忙進忙出,麗涓嘲諷的說。
合上行李箱,卓伶喘了口氣,禁不起激地回應麗涓的挑釁——
「你自己又好到哪裡去?傻傻地暗戀一個男人多年,卻沒有勇氣告白,還要幫他追女朋友,他失戀也要跟著一起頹廢,比較起來,誰可憐?」
她真是個奇葩,明明為人孤僻難相處,卻純情得要命。誰能想像在她貌似哈士奇狗兇狠的外表下,潛藏的竟是一段凄美的苦戀!
一觸及麗涓心底最無防備的角落,她的表情益加深沉。
「不要自己痛苦也要拖累旁人下地獄,你儘管煩惱自己的落腳處,我的事你少管!」
「我是為你好耶!做姊姊的看不慣自家妹妹可憐兮兮地乞討愛情,想幫幫你也不行嗎?」她的脾氣提了上來。
為何麗涓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所有煩惱都悶悶承受?她們就這麼不可信任嗎?
看著她們殺氣騰騰地對峙,一旁的立綉不知該如何滅火,整張小臉布滿了憂慮,視線不停地在她們之間穿梭。
「有事我們慢慢談,不要用吵的。」
「慢慢談?!一、二十年的時間還不夠講嗎?你聽過她親口告訴你她的心事嗎?我們會知道她的秘密還不都是外人傳來的?!做姊妹做到這種地步,能不吵嗎?!」卓伶難得大聲說話。
趁這個機會大家把話說開,以免猜來猜去徒惹煩惱。
「自己不好好反省只會苛責別人,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不跟你們聊感情的事?!」心情欠佳的麗涓也火了,不滿地指著立綉說:「她,善良單純得不知人心曲折,愛情的複雜對她而言太難了。」
被指名的立綉不會為自己辯護,只能慚愧地低下頭去。
矛頭一轉,麗涓換瞪向卓伶。
「你,整個腦袋只會用來想些莫名其妙的怪事又善於保護自己;心總與人保持一段距離,無論是親人還是朋友,你從沒坦白過自己,給人看的永遠是自信無敵的尹卓伶。這種隔絕也斷了愛,你敢說你很愛你的親友嗎?那我又何必跟一個不會愛的人談感情?」
麗涓的指責給了卓伶一個當頭棒喝。她臉色微變,嘴依舊逞強的說:「你說我不會愛人,好!我偏要愛給你看!為了強調我的決心以及增加娛樂性,我們來打個賭吧!」
稍微消怒的麗涓不屑地瞟了她一眼。
「我拒絕。」
「你怕了,對不對?因為你能贏我的籌碼太少了。」卓伶賊賊地笑說。
「你的激將法用得過時了。」麗涓酷酷地不予理會。
雖說感情不好,做姊妹也好歹做了二十多年,卓伶有多少伎倆她還不清楚嗎?
「嗯,我覺得我們還是坐下來好好聊聊,用賭博決定人生似乎不太好。」安靜許久的立綉又怯怯的開口,她很怕失控的卓伶會做出不可收拾的大事來。
「我不是激你,我是在陳述一項事實。暗戀別人的你比起被人逼愛的我而言,我的勝算確是高了許多。再說,你不先聽聽內容就斷然拒絕,不覺得可惜嗎?」卓伶的鬥志異常高昂。
她已經厭倦了平常的小爭小吵,早就想跟麗涓一決勝負了,現在就玩個大的,以了結她們之間的恩怨。
「你說。」麗涓可有可無地應道。
她不像卓伶那麼大膽,連感情都可以拿來下注,不過她厭倦了自己的膽怯,做點變化,突破一下也無妨。
「基本上,我們的情況滿像的。你的暗戀持續了許久,我跟他也糾纏了七年;你是不敢表白愛人,我卻不會愛人。既然我們現在有心打破僵局,不如就來個比賽吧!看誰先嫁出去,沒有時限,只要其中一人有了歸宿,比賽就宣告結束,對象不拘。而賭注是,婚禮后一整年的退讓,輸的人不能跟贏的人頂嘴作對。我已經厭倦每次見面都要跟你吵上一回,藉此我們也能休戰一年,搞不好感情還會因此變好。仔細想想,這真是個兩全其美的好主意!」她的笑容漸漸擴大,狡佞的程度跟嘴邊上揚的角度成正比。
麗涓靜靜地看著她暗自得意的樣子,很清楚卓伶心裡的打算,但她更明白卓伶善變又想太多的個性。
卓伶會結婚,但不會太爽快。
而她現在萬念俱灰,做什麼都無所謂了。
於是她漫不經心地點頭答應:「好,我跟你賭了。」
想不到她答應得這麼輕易,卓伶跟立綉都嚇得瞠大了眼睛。
「麗涓,你不是認真的吧?你還這麼年輕,比起卓伶一定晚結婚的呀!」立綉第一個搖頭反對。
最近她發現麗涓有點反常,一定是暗戀的感情發生了變化,所以才會變得自暴自棄,但婚姻這種事卻開不得玩笑啊!
「你有沒有聽過,女人就像聖誕節的蛋糕,一旦過了二十五就乏人問津。卓伶已經過了精華時期,我贏的機率反而大得多。」
麗涓隨性一笑,立綉卻能感覺她埋藏的悲哀。
該不會麗涓又失戀了吧?陳嗣棋又交新女友了嗎?
可是以前也沒見過她這麼凄涼的表情,肯定是出事了!
立綉求救地望向卓伶,希望她取消這次賭約,她不願意看到麗涓輕忽人生的樣子。
卓伶回給她的卻是一個燦爛的微笑。
「既然你也這麼有信心,我們就各自努力吧。」
「卓伶……」立綉急得擰緊了秀氣的眉。
卓伶不可能沒有感覺到麗涓的黯然,還故意撩撥她,這其中有什麼特殊的用意嗎?
卓伶雖然走得倉卒,但還是笑笑地與送門的立綉道別,丟給她一句匪夷所思的話:「放心,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是為了創造幸福的遠景。」
懷著不解與不安,立綉又走回房間,看到麗涓落寞地對著天花板發獃;她體貼地不再提嗣棋的事。
綻開一朵笑容,立綉想用喜事轉移麗涓的心思。
「剛才意殊姐打電話來,除了要我通知卓伶外,還邀請我們去參加她的婚禮,順便拜託我幫她打理禮服、裝扮。時間在下個禮拜日,你會去吧?」
聽到卓伶大學時代的同學要結婚,麗涓黯淡的眼底暫時亮了起來。
「嗯,我當然會去,我要親自祝福意殊姐。要不是她的幫忙,我們哪能順利考上大學、當上老師。比起那個不負責任的姊姊,意殊姐真是個有耐心的大好人。」
高中時她們被沉重的課業壓得喘不過氣來,時常得打長途電話請教遠在外地念書的卓伶。可是每次問不到兩分鐘,沒耐性的卓伶就哇哇叫地把電話丟給室友意殊,而生性淡然的意殊也就無怨言地接下這分遠距教學的工作,甚至聯考時還熱心地提供考古題,讓她們受益無窮。
所以,自家姊姊的婚禮她們可以缺席,但這個不常見面的好心干姐的盛會她們絕不能錯過。
立綉安心地笑了,也許能用喜氣衝掉一切噩運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