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雨甫歇,整片天空是清新的蔚藍,乾淨的像剛剛擦拭過,遠方的雲朵如棉絮翻白,襯著橘色的斜陽,形成一副好風好景。
九月、十月正是葡萄採收季節,整個波爾多沉浸在一片收穫的喜悅中。鼻間的空氣飄漾著淡淡葡萄香,又是一季的豐收。
歡兒倚在路旁的樺樹下,綠蔭盡職地為她擋去餘暉,微風自鬆開的發梢輕輕拂過,偶爾調皮地帶起几絲秀髮在空中飛揚。
她正專心翻閱盧梭的民約論,讓民主的思想一寸寸進入腦海中。
歡兒是村裡史神父的助手,也是小學堂的教師,平日她負責教導村裡的小孩子認字讀書,最近正值葡萄採收期,學生們全下田去幫忙,她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閑,在樹下悠哉悠哉地看書。
抬起頭來,歡兒嘆了口氣,這三年對她而言,是段漫長且艱辛的歷程,除了適應新生活、努力學習新語言外,她還要讓村人摒棄成見,接受她這張與眾不同的臉孔……
但是她做到了,她讓大家褪去成見接納她,也讓自己學會——「落地生根」。
比起其他地方的領主,梵亞格爵爺算是相當英明,在他的帶領下,波爾多的老百姓個個民生富裕、安康樂利,在豐衣足食之餘,他還辦起小學校讓年幼的孩子受教育。
雖然目前學校只有席歡兒和史神父兩位教師,但爵爺上個月透過城堡里的阿碌總管向大家承諾,明年年初將在城堡北邊蓋一間大學校,以便容納更多的孩童就學,並計劃從巴黎聘來幾個學有專精的新老師協助教學。
她仰靠在樹榦上,用手拂去沾黏在臉龐上的烏黑髮絲,望向天際最後的一抹殘陽,金色的光暈逐漸淡去顏色,紅的、粉的、橙的……深深淺淺的霞雲像織女一手織成的舞衣,風一揚便要飄然遠逝,她的家鄉也有這樣的黃昏,只是……
幾隻倦鳥嘎嘎地飛向遠方樹林,巢中還有它們心愛的妻小在等待著,工作一整天的村人們也應該收拾起籮筐準備休息了。
歡兒闔上書本站起身,拍去身上的塵土,對遠方斜陽做最後巡禮。
忽地,前方道路塵土飛揚,踏踏的馬蹄聲告知了歡兒——有騎士正驅馬急急賓士而來。
將入夜了,這時候會有誰來造訪?歡兒偏頭想了一下,遠遠望去,思不清也想不透,是上回來勢洶洶的艾特子爵?還是梵亞格堡里的人?管他,反正與她無關。
突然在離她不到兩百公尺處,馬匹顛簸了一下,接著猛然躍起,將背上的騎士狠狠地摔下地……受驚的馬兒沒因背上重量減輕而停下,反而越奔越快,一會兒就不見蹤影。
歡兒不假思索的沖向前,跑到受傷的騎士跟前。
在接觸到他的第一眼,她心跳停拍、呼吸窘迫……那種陷落的震撼讓她足足十秒鐘無法動彈。
他有一雙藍眸,很深沉、很美,但是瞳眸里溢載著滿潭寒霜,這俊瘦的男子全身散發著一股凍人寒意,冷得她脫口欲出的話,凝結在喉間擠不出來。
他是誰?一股熟悉感在她胸間漾開、翻覆,直覺地她想親近他。
為什麼一倚近他,她會有份無從解釋的安全感?是這樣俊偉的男子都會造成這種錯覺嗎?不、不該是這樣,他有雙拒人於千里的冷淡眼眸啊!她怎會在他身上尋獲安全感?她不懂、也無從理解,歡兒甩甩頭,想甩脫這份莫名的感覺。現在她能做、該做的工作是救人,而非胡思亂想!
深吸口氣、緩緩吐納……不怕的,對於解凍這種「冰人」她經驗豐富,希希本來是一塊千年寒冰,在她輸送過暖暖的關愛后不也化成牛皮糖,天天黏在她身側。
「你要不要緊?」她發揮暖爐特質,不介意熱臉貼在人家的冷屁股上。
「該死!」雷爾低聲詛咒。
還能罵人,可見傷勢不重,歡兒吐吐舌頭,在他的背上貼了「暴躁」、「無禮」等標籤。
雷爾咬緊牙關檢查自己的腳,褪下鞋襪后,發現整個右腳踝已經紅腫成一片。儘管灼熱的疼痛侵襲著知覺神經,但他還是迅速地把剛才的意外回想一遍,整理出有人要置他於死地的訊息。
「你的馬怎麼了?」「有人放箭射我,那匹馬成了代罪羔羊。」雷爾言簡意賅地緊盯住她,下一刻他嘴角噙著微笑,原本緊皺的眉宇鬆弛了,讓他的臉龐顯得更俊朗,望見這樣的他,歡兒心臟咚咚咚連嗆三下,嗆得她臉紅心跳。
是她——那個小女巫!他認出她了,看來史神父把她照顧的很好。
歡兒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你有很多敵人嗎?」
他沒理會她的問題,反問:「你怎會在這邊?」在這個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的季節,她居然會出現在村外、人們往來稀少的道路上?
「我在看書。」她喜歡這一整排的樺樹,尤其是照映著昏黃斜陽的樺樹林。自她搬進聖米歇爾村居住時就喜歡上了,因此只要有空閑,她就會往這條道路上跑。
歡兒俯下身為他檢視傷口。
「你扭傷了,不過不是很嚴重,在床上躺個幾天不要隨意走動,很快就會痊癒。」她經驗老到地說。「扶你回我們村子好嗎?」「你們村子?」「嗯!聖米歇爾村,你應該聽過梵亞格伯爵吧!他很有名的,梵亞格城堡就在我們村子裡面。」「梵亞格伯爵?你見過他嗎?」他淡淡地問,口吻中不友善的成分減少了。
「他哪是我們這些平民百姓想見就見得了的。」奴隸想見伯爵?他太高估她的身分了。
「你還可不可以走路?天快變黑,再不走就晚了。」歡兒再次詢問。
望著那副嬌小身軀,他懷疑她是否有足夠的力量扛得動他。「回村子找人來幫忙。」雷爾下達命令。
「全村的人都在葡萄園工作,一來一返要花費不少時間。假設你那個敵人還在附近逗留,我一離開,你豈不是很危險嗎?」他的面無表情讓歡兒猜測不出他在沉思什麼。但,救人第一!其他?再談!
「可以嗎?我們走啰!」歡兒極有耐心地第三次徵詢他的意見。
他遲疑的點下頭。
「你靠著我,用沒受傷的腳使力,我們慢慢走回村裡。」她伸出手遞予他。
沉吟須臾,他也遞出自己的手,歡兒連忙把身子靠過去架起他。
噢!他比想像中重上一百倍,架起這個大巨人,首次發覺他起碼比自己高上一個頭。歡兒咬咬牙,使盡全力拖著他往前邁步。
「我們要走了!痛的話要忍耐一下,要勇敢哦!」她的聲音從牙縫中擠出來,維護胸腔的肋骨在骨折邊緣掙扎。
她拿對學生說話的口吻對他,惹來雷爾一記白眼。看著她漲紅臉死撐的表情,他啼笑皆非,等陪他一拐一拐跳回村裡,她大概會身受嚴重的內傷!
一路上,她不斷鼓勵他也替自己打氣。
「加油!加油!我們已經走了三步……你看,才一下下我們已經走完十步了……好棒哦!再五十步就可以到了……」就這樣,在她的一陣陣加油聲中,他們總算進了村裡。
***
閑過幾天,歡兒在身上的骨頭快腐蝕殆盡前,決定下田幫村人採集葡萄。
一大清早,她就背起竹籃隨著希希和泰勒嬸嬸到田裡幫忙。在希希的指導下,她順利且熟練地採擷下一串串肥碩飽滿的成熟葡萄,可是不過半晌工夫,史神父就到園裡來喚她。
「你說那個受傷的男人是梵亞格爵爺?」歡兒手上提著一串葡萄,傻傻地呆在原地。不會吧!她居然「有幸」遇見眾人心目中的神祗,難怪他渾身散發著王者氣息,因為他們是不同等級的人物!
「昨天你把他一路帶回來,他都沒告訴你?」奇怪了!史神父歪著頭想不出道理。
「沒有!」聳聳肩、皺皺鼻子,他是爵爺又如何,反正不干她的事,人救回來啦,剩下的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管他恩啊仇的全與她無關,有關的是那個箭射不準的「笨蛋敵人」,惹上那個大冰人,他要倒楣三百輩子了!
「有沒有告訴你都不重要了,你趕快回家收拾好衣服,到城堡里跟阿碌管事報到。」「做什麼啊?」她不解地問。「有幸」見爵爺一面已經「心滿意足」,她沒打算太早把自己的運氣用光。
「爵爺要你當他的看護。」「看護?」歡兒不禁納悶,他的腳傷並不嚴重啊!
「快快快,不要拖拖拉拉。」史神父連聲催促歡兒。
「可是……」想起他那冷冷且撼動人心的容貌,這種男人太具威力,歡兒有些退縮。他們不能再見面,初次見面,脫韁的心已然控制不住,再見面情況會變得如何?她不敢妄自預估。
他是至高無上的梵亞格伯爵,她只是個在其下工作的奴隸,這樣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就該安分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阻止所有的交集發生。
「爵爺有需要,我們就應該盡全力幫忙。」
「那——要別人去吧!」她仍遲疑著。
「可是爵爺指定要你。」
「可……」歡兒仍在掙扎。
「別再可是了,馬上回去整理衣服。」史神父不容拒絕的說道。
「歡兒快去吧!別讓爵爺久等。」一提到梵亞格伯爵,全村的人就如同聽到神仙降臨般,大伙兒全加入勸說行列。
「是啊!你盡心儘力服侍他,幫助爵爺的腳傷快快痊癒,也算幫我們報答他的恩情。」菲林開口說道。他的房子去年被大火燒毀,爵爺一聽說此事,二話不說,立刻找來工匠幫他修好房子,還免去他兩年稅金。
「上星期住在庫貝雷的叔叔到我家來,他說我們梵亞格爵爺在巴黎娶了新夫人呢!」卡本特說。
他結婚了?歡兒的臉色頓時黯然下來,不舒服的失落感緊迫地壓著她的神經,按捺不住的酸澀滔滔不絕的翻湧上胸口,好酸、也好痛,這就是心痛嗎?她不懂。
「真希望能看到新夫人的長相,不知道她配不配得上咱們的爵爺?」胖胖的康太太說。
「你又沒看過爵爺長什麼樣子,就算讓你看到新夫人,怎麼去比較配不配?」泰勒叔叔打趣的說。
「不用看!我們的爵爺心腸那麼好,處處照顧我們、幫助我們,他一定有張如阿波羅神的臉孔,俊美得無與倫比。」康太太拍胸脯保證。
「請上帝賜福給梵亞格爵爺,讓他早日生下健康強壯的繼承人!」史耀瑞虔誠地在胸前畫個十字。
「會的,我相信像他那種好心人,上帝一定會特別關注他的。」
「是啊,上次的巫女事件已經讓爵爺傷心又傷神了,但願這回爵爺能得到真正的幸福。」菲林雙掌合握向上帝祈求。
「一定會的!聽說這位新娘是德林公爵的小女兒,她不但有高貴的血統,而且長得美麗非凡,也只有這種女性才配得上我們偉大的爵爺。而且聽說國王還特別親自替他們兩人證婚。」卡本特得意洋洋地說,全聖米歇爾大概只有他知道這個消息。
歡兒提醒自己——是啊!高貴的血統,高高在上的兩個人才能相配。儘管讀遍了無數民主、平等的思想,明知道貴族和平民百姓血管里流的血液,都是一樣鮮紅,沒有誰比誰高貴,人人都是一樣的生命體,沒道理他就會變成阿波羅,非要找個維納斯來匹配。但階級尊卑的觀念早已深烙在她腦海中,想從根本拔除這層自卑好睏難。
「歡兒,你快動身到城堡,記得把我們的祝福傳達給爵爺。」史神父再次催促。
對梵亞格伯爵的崇拜,村人是不分彼此一致推崇的。於是,敵不過眾人殷殷期盼的熱烈眼光,歡兒深吸口氣,自我提醒要捍衛好自己的心,不留任何縫隙容他入侵。
***
隨著僕人的步伐,歡兒來到爵爺的寢室門外。輕叩的敲門聲,一下一下敲在她心上,有些沉重、有些窘迫。
「進來!」是他的聲音,仍然是冰冷得不帶一絲情緒。
僕人推開房門,讓歡兒獨自走進去。
踱著步,花掉好久的工夫才在他面前站定。他專註地看著帳冊,掛在臉上的還是那副不可一世的倨傲。許久許久,他都不理會她,害她站得雙腳麻痹,想找張椅子坐下又怕犯了眾人的諄諄告誡——在爵爺面前記得要恭順謙卑。
不理睬她?他想擺高姿態嚇唬人嗎?不怕!他忙他的,她也來找點事情做做,歡兒抬眼參觀起他的房間。
房間很大,這裡的建築擺設和家鄉的屋子迥然不同。踩在柔軟的長毛地毯上,聞著撲鼻的橡木香氣,歡兒神閑氣定地觀察著一件件雕刻精緻而華麗的傢具。窗戶正前方有一張大大的橡木書桌,桌上擺著墨水、鵝毛筆和幾張信箋,他剛剛在寫信嗎?
窗戶右邊是個石頭砌成的壁爐,裡面還燃著幾點火星。壁爐上方掛了張梵亞格爵爺的軍裝肖像,畫得極為傳神,畫像里的爵爺比床上那個年輕許多,神情也顯得溫和平祥,原來他不是一出生就長得像只刺蝟,他的針是隨時光流逝,一根一根慢慢長上去的。
歡兒吐吐舌頭,幻想著一塊長滿銳刺的冰塊會是什麼模樣?
眼角掠過窗戶、柜子、檯子、銅柱軟床,來到他那張劍眉飛揚的驕傲臉龐——他薄薄的唇抿出一條直線,高高的鼻子剛正地躺在臉部正中央,這樣的男人鐵定脾氣不良兼薄情寡義,她不禁要替他的新婚夫人喊委屈了。
「看夠沒?」他的聲音淡淡的傳來,少了幾分高低起伏。
「爵爺!我來了。」她悶悶地擠出幾個字。
他嘴角盪著一絲含霜的笑意。「很好!」
「不好!」她搖搖頭,對他的話不表贊成。
他的眼神陡然變得犀利,整個臉部線條也隨之堅硬。他痛恨有人反駁他、非常痛恨,而眼前這個女人已經三番兩次推翻他的喜惡,他不懂自己為什麼非要把她帶到身邊受氣,而不學學中國皇帝把她放逐到遠遠的邊陲地帶。他一定跟變色龍是同父同母的雙胞兄弟,哪有人臉色可以變得這麼迅速而俐落。歡兒暗地裡思忖道。
「說!哪邊不好?」通常這種短句的語法是「詢問」,但是經過他的語氣詮釋后,就成了「下達命令」。
「第一,你的傷勢不嚴重,沒事包紮得那麼誇張,很畸形耶!第二,我不喜歡住到城堡來,你非要強人所難,很變態耶!第三,既然是你有求於我,態度就不可以太驕傲,客人已經站到你面前老半天了,你還在看你的東西不會出聲打個招呼,實在不懂禮貌,很沒家教耶!」村民要是知道她是用這種方式傳達他們的「祝福」,肯定會氣得七竅生煙。但是,管不了那麼多了,現在最重要的工作,是如何把他氣得將自己一腳踢出門去。
他猛抽三口氣,強壓下熾烈怒焰,假裝沒聽見她的指責、假裝她沒有成功挑起他衝天的怒火,免得他一動怒把她從窗口扔出去。
他用一貫的冷漠口氣說:「阿碌有沒有幫你準備好房間?」
「準備好了!」不明白他問的問題和她先前的「憤怒」之言有多大關係。
「很好,你可以下去了。」他再度埋首,看他的帳目。
「下去?你把我找來的目的,就是要我下去?請問你,我可不可以直接『回去』?」她有股衝動想敲破他的頭殼,看看裡面的東西正不正常,有沒有摻雜了狗屎或牛糞。他難道看不出她氣得快暈厥了,居然還自顧自的看書冊,一點都不受影響。
「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離開。」他的霸道表露無遺。「城堡里的僕人何其多,為什麼一定要我留下?況且,你的腳傷早無大礙,根本就不需要看護啊!我真的不懂,假若……」再次申訴,希望他的耳朵沒有嚴重障礙。
「你的牢騷倒是不少。」他攔截下她的話。
「我覺得不合乎邏輯。」
「是嗎」她給他要「邏輯」?有趣了,打哪時起,他做事要向人解釋「邏輯」?
「你想聽我的邏輯?」他的眸光寒意四射,臉上寫滿幾千個危險訊號。「如、如果不麻煩的話。」不應該退縮的,可是被他那麼一瞪,她就是忍不住結巴。吞吞口水,面對他的威脅,她有轉身想逃的慾望,與方才的囂張氣焰判若兩人,由此可證出一理——惡人終須惡人磨。
「第一點,全村都忙得不可開交時,為什麼你沒加入農忙?你悠閑得太沒『邏輯』。第二點,你哪裡不好看書偏偏選在車道旁,那是一個最不適合閱讀的地方,非常不符合『邏輯』。第三點,為什麼你出現的地方、時間正好會不偏不倚『目睹』我被放冷箭,並『順道』把我救回來?這種恰巧更不符合『邏輯』。」雷爾模仿她的責難方式反譏於她。
「說!這一大堆巧合,依你的『邏輯』你會做怎樣的聯想?」「我聽懂你的意思了!」她恍然大悟,難怪對她他沒有面對恩人的感激,本以為是老師忘記教導他知恩圖報,原來……
「你認定我是兇手,以為整個受傷事件是我主導的。可是這對我有什麼好處?」莫名其妙救一個人、莫名其妙變成兇手,他莫名其妙的認定讓她倒了莫名其妙的大楣。真衰!
「是主謀、是幫凶,還有待查證,至於你能拿到什麼好處,得等水落石出后才會知道。在這之前,你得乖乖留在堡里,一步都不準出去。」這種指控太過牽強,他純粹只是想留她在身邊,從認出她的那一剎那,他就想這麼做了。但——為什麼呢?
因為他想看看,當年從人口販子手中救下的小可憐,變得怎麼樣了?因為她老是理直氣壯地和他唱反調?因為她不像其他人一聽到能住進城堡就雀躍不已?因為她不同別的女人畏懼於他?還是因為他貪看她那張易漲紅的小臉,喜歡聽她一次一次地喊加油,好像生命力盎然的小樹,拚命的往上成長,似乎全天下的事都為難不了她?
他弄不清楚、也不想理清楚,就是執意要把她強留住,不管手段會不會太可惡,方式是不是她能接受的「邏輯」,他就是留定她了。
「如果我不依?」挺起腰、做好潑婦罵街的預備動作,她挑釁地斜眼瞄他。
「我不介意用鐵鏈把你鎖起來。」
「你……」歡兒為之氣結。
「喊我爵爺,請你注重禮貌。」被她一鬧,到這時候他才想到要端起爵爺的架子。
「你不尊重別人,憑什麼要求別人尊重你。」伏爾泰和盧梭的理論,選在這時候跑出來伸張正義。
「憑我是你的主人。」
「我的主人是我自己!你沒聽過人生而平等嗎?」她再次堅定信念。
「非要逞口舌之能?行!我讓阿碌去請史神父到堡里作客,等我把事情都查清楚后,再決定讓不讓你們離開。」往常他一個眼神就足夠嚇得人屁滾尿流,唯獨這個女人要他費上一大坨口水來說服外,連恐嚇也得出籠。
她是上帝派來顛覆他習性的人嗎?
「夠了、夠了!你不過是要強迫我妥協,不用把不相干的人給牽扯上。」「那麼,你打算妥協了?」
「我有不妥協的空間嗎?」在暴君面前談尊重,無異是對牛談浪漫、白費心力而已。她能做的只有「順應」、「妥協」、「配合」、「將就」!她真想把夏桀和商紂王的故事,拿出來對他曉以大義一番。
「沒有!」
「那不就結了,有什麼好問的!」早知道就不要救他,救了狗狗還會在你腳邊摩蹭幾下,救了他還要被反咬一口,唉——這年頭好人不要亂做。
「希望往後你會和現在一樣聽話。」看她氣得紅撲撲的臉龐,他忍不住再出言逗逗她。
歡兒對著他吐吐舌扮個鬼臉,轉身往門外走,但尚未走到門邊又被他喊住。
「你要去哪裡?」「爵爺大人,您有健忘症嗎?是您要我『下去』的,我準備好『乖巧』、『聽話』、『懂事』、『柔順』了,怎麼您又有意見?」這些話是背對著他說的,說完她沒等他反應就自顧自地推門走出去,留下一臉錯愕的雷爾。
禮貌不是在這種時候用的。砰!她用儘力氣把門狠狠甩上。
哈,一個跟他談「尊重」、要「邏輯」、論「人生而平等」的女人!連他的新婚妻子跟他說話也沒這等勇氣。雷爾的興趣被高高挑起了,也許、也許養一個這種異類情婦也不錯。
***
打開窗戶,窗外的天空蔚藍得誘人想展翅高飛,歡兒對著窗外伸出雙手,呼吸著空氣中飄來的淡淡葡萄香,大家開始忙著釀酒了吧!
她開始想念起自己那間充斥著青草味的小房間、天氣一熱就汗臭味四溢的小教室,和那一大片快攀上天空與小鳥齊飛的樺樹林。
驀地,一個巨大的身影籠罩住她嬌小的身體。「想自殺?」
歡兒急急轉身,卻一鼻子撞上他堅硬的寬闊胸膛。她瞠大雙眼直瞅著他瞧,哪來的「摸壁鬼」?
「我不會自殺,只要不被你謀殺,我就會活得健健康康、無病無痛。」嘟起小小的紅唇,她不滿地揉揉發疼的鼻樑,他的皮是用盔甲縫的嗎?
「不是想不開,那你在做什麼?」「我在想念自由、呼吸自由的味道、擁抱自由的風!這是犯人少得可憐的權利之一吧!」她撇撇嘴,轉過頭去。
雷爾爽朗地縱聲大笑,不苟言笑的習慣被她破壞了,在歡兒面前他似乎很難保持漠然。
「我沒聽到開門聲,你從哪裡進來?」「暗門。」他回答得理所當然,一點都不因亂闖淑女閨房而愧疚不安。
暗門?是秘道嗎?她曾聽過城堡里會有一些秘密通道,可怎麼也沒想到這些秘道竟是為方便「摸壁鬼」出沒而設。住在這個缺乏隱私的地方,實在太沒安全感了。
他大方地坐上床沿,隨意翻閱她攤在枕頭上的書本。「看盧梭的書?難怪你會跟我爭人權。」
「每個人一出生就握有自己的生存權,沒有人可以去掌控別人或操縱別人。」她走到沙發上坐下。
他笑而不答地站起身,取來椅子坐在她面前。「我們談一談。」
「談?你也會和別人『談』?我還以為你只會下達命令。」她雙手橫胸,擺出一臉桀驁不馴。
「一定要這樣劍拔弩張,我們才能說話嗎?」他難得溫和的口吻里含帶著太多包容,一時間害她不知道怎樣去反應。
劍拔弩張?是啊!為什麼她單單會對他反應過度?為什麼她的溫和永遠用不在他身上?是太有把握他不會對自己真正動怒,還是在測試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對她的容忍度?
「我在生氣。」歡兒選擇老實說。平心而論,她比較習慣那個暴君伯爵。
「如果你要一直生氣下去,我只好恢復『下達命令』。」溫和被不耐取代,他又回復往常的撲克牌臉。
又恐嚇!他的副業是強盜嗎?是不是一天不恐嚇人,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歡兒歪歪嘴巴,吞下不爽。「說啦!有什麼事情?」她忘記準備好乖巧、聽話、懂事和柔順,仍用舊面目示人。
「下午我的新婚妻子會抵達波爾多,住進城堡里。」
「恭喜爵爺、賀喜爵爺!小別勝新婚哪。」她言不由衷的話里,帶著淡淡酸意沒幾分真心。這口醋喝得沒道沒理,歡兒在裙子後面偷偷「自捏」一把,硬逼自己把這口醋吐出來。
「我要你在晚餐時出席,見見我的家人。」
「我?一個嫌疑犯?有沒有搞錯?」
「有沒有搞錯我很清楚,不用你一再提醒。」
「是!我親愛的主人,我非常非常樂意與爵爺大人您共進晚餐,謝謝您的邀請。」她講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拆了他的骨頭炸成中國菜中有名的料理——排骨酥。
「晚上我會向大家介紹你是我的特別看護。」
「再愚蠢的人都看得出你的腳很正常,這個謊扯得不高明。」瞄瞄他拆下厚重繃帶的腿,她習慣在他每講一句話后就反駁個兩句。
「對於我的腳傷,你最好保持緘默。」他語帶恐嚇。
「遵命!」
「那麼,你就利用剩下不多的時間做好心理建設,花點頭腦想想怎樣扮演好你的角色。」他不再多話,起身想離開。
「你確定你是真的梵亞格爵爺不是冒牌貨?」她拉住他的衣服慎重其事的問。
這話問得奇怪,他不由地停下腳步,回頭看看她的怪腦袋又有什麼突發異想。
「有疑問?」
「在大家的既定概念里,梵亞格爵爺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好人,他讓我們安居樂業、生活富裕,他蓋學校讓孩子們接受教育、興建酒廠增加百姓收入、鋪馬路建設地方,他幾乎是人人心目中的神了。」
「我不像?」他從不知道建設自己的領土會引發群眾對他的景仰,歡兒的形容滿足了他少有的虛榮,雷爾感興趣地反身踅回原處。
「不像!」她一口氣否決。「康太太甚至認為你長得像太陽神阿波羅。」
「因為我沒有阿波羅的俊美長相,你就認為我不是梵亞格?」他惡意地把右臉湊近她,檢視歡兒的反應。
她並沒有憎惡地別過臉,更沒出現他預期的驚惶表情,只是自顧自地滔滔不絕說個沒完。「不是,因為你多疑、冷酷、偏執、自我中心、自以為是,不像是個會處處替老百姓著想的爵爺。」
「你對我的評價還真高。」他嘲諷地坐回木椅中。
「那是我為人善良、客氣,沒把刻薄字眼派上用場。」
「我很樂意聽聽在你的刻薄字眼裡,我會變成哪種樣子。」
「雖然我不像你的新婚妻子,有高貴血統、優雅氣質,好歹也是個家教良好的淑女,太難聽的話是不能說出口的。」只能留在肚子里偷罵!她在心中補充一句,嬌俏自然地擠擠鼻子,朝他吐吐舌頭。
第一次雷爾發現她長得相當漂亮,她的眼睛靈活有神,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和宮廷里那些塗上濃妝、貼著假睫毛四處勾引男子的淑媛相較起來,實在可愛太多。她的皮膚是自然的白皙,沒有細粉撲在上面,沒有刻意畫上兩片嫣紅,他好想觸摸看看兩者間有何不同。
「辭窮了?」他的臉偎近她,有份難解的蠢蠢欲動。
她的視線終於落在他的右臉上。眼前的超大特寫讓她剋制不住衝動,被蠱惑地伸出小手,覆上那道疤痕,小心翼翼的彷佛怕弄痛了他。
這個動作令雷爾大大的震撼,她沒有退縮、沒有嫌惡。
「這個傷好長——很痛嗎?」她聲音里包含著真心疼惜,定定的眼神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融解、迷失。
「早不痛了。」此話一出,他才明白自己正在心疼她的「心疼」,很沒道理,但他就是捨不得她心疼。
「怎麼弄的?」她小小聲的問,彷佛怕聲音一大,他受過的痛又要一古腦兒跑回他身上重溫舊夢。
「太久——忘記了。」明知沒道理,他仍然繼續安慰她的心疼。
「幸好你忘記了,不然一定會夜夜作惡夢。」她感同身受地說。
她有副悲天憫人的好心腸,他肯定!「你不覺得害怕?」
「害怕什麼?」她困惑地用眼神詢問他。
「大多數的女孩看到我的尊容,都會嚇得退避三舍。」
「大多數的女孩?你的妻子也在『大多數』裡面嗎?」她開始理解他為什麼要用冷漠來冰凍自己,因為隔開與人們的距離,才能護住脆弱易傷的心啊!
「是的!」他的眼裡有著黯然。是的,在他興高采烈地慶幸自己能娶到艾薇時,他竟看見她在王上宣布這消息時慘白的臉色,和倒在柯納將軍懷裡搖搖欲墜的身子。
「為什麼你不怕?」他固執地想探出她的答案。
「因為別人受傷而害怕?很奇怪——這不合乎邏輯。惻隱之心世人皆有,就算無法感同身受也不該落井下石。」
「你很喜歡追究邏輯?」
「世間事都是有因有果,會按一定的邏輯進行。」
「那麼你的生命中一定沒有『意外』。」誰說沒有!闖入他的生活就是她生命中的意外,只不過它有邏輯可解,假如她沒愛上那片樺樹林、沒有不自量力地想救人,就不會讓兩個人的生命出現交集,更不會有機會讓霸道的他進駐她的心。
「意外還是有邏輯可尋。」她說得篤定。
意外?她想起來了。「那天的墜馬意外,你有沒有查到線索?」總要等到事實真相出爐,她才能離開這座城堡、這個……牽制人心的男人吧!
「馬死了。」
「死了?小小的箭傷?」她歪著腦袋使勁理解這個荒誕的結局。
「箭上有毒!」他收起玩笑態度沉重地說出。
「天!有人想要置你於死地。」她大喊」聲湊上前去,驚愕地拉住他的手臂,恨不得找個安全的柜子把他鎖進去。不行!他的處境太危險了,一定要想個辦法。
突然,她停下盲目亂竄的腳步,懷疑自己為什麼要那麼焦懼?難道是她的心已經無可救藥地沉淪?不、不是,她的心還好好的躺在胸前沒有脫軌。
她連忙否認,她是……是了!她是在擔心萬一他被弄死,換了個只會吃喝嫖賭的爛領主,人民的生活不就慘不忍睹了。
「沒錯。」
「怎麼辦?對了!要加派人手在你身邊守著,接下來……」找出藉口后,她放任自己手足無措、放任自己將憂懼形於外,絞盡腦汁地想要擠出一個有用的辦法來。
她是真的在替他操心!看著她真情流露,雷爾嘴角帶笑,真誠地說:「放心!這回我會親手把兇手揪出來,不容許他再有下手的機會。」
「你有把握?」
「當然!」
「那就好。」她明顯地鬆口氣。「我可以幫什麼忙?」
「掩護我!讓所有的人以為我不良於行,也讓敵人放鬆戒心。」
「你是說整座城堡里都沒人知道……」
「我行動自如!」不知不覺中,他把她當成盟友,在她身上投資了他性格中成分稀少的「信任」。
「嗯!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幫忙。」她肯定地說。
「謝謝你!」他從花瓶里取出一枝風信子遞給她。
「你在討好我?」歡兒俏皮地對他眨眨眼。
「不!這是賄賂。」風自窗外捲入,捲來一室花香,歡兒接下風信子湊近鼻尖。淡淡的情愫在兩人心中慢慢發酵,他看她、她看他,看著對方的眼睛、猜測彼此的心,朦朦朧朧的感覺煽惑著兩人,在微風飄揚的午後他真誠的笑容對上她的。
這些日子的相處,她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喜歡他、真的很喜歡,不單是因為他帶來的安全感,還有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冰冷,還有他的一切一切。
可是,這不被允許,他是法蘭西舉足輕重的梵亞格爵爺、是人民心目中的神祗、是德林公爵的女婿……他們相隔了天地之遙啊!
鎖好愛慕的心、冰凍起思傾的情,轉過身背對著他,歡兒再次鄭重警告自己——「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