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尾聲

詠辛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婚紗店的,也不知道她的背影是不是夠驕傲,驕傲得讓人看不出她是真正的失敗者。

身上粉藍色的長擺禮服被雨水淋得濕透,她的高跟鞋很美麗,但不適合長途旅行,只不過今天太傷心,傷心得忘記腳痛不比心痛少。

她一路走回公寓,對著穿衣鏡,喃喃問自己,為什麼把自己弄得那麼狼狽?

為什麼呢?從一開始就不該和他走在一起,什麼朋友、什麼純友誼,都是唬人的笑話。

說什麼受害者,換個立場,她是十惡不赦的第三者啊!

她到底在做什麼?

好好的女強人不當,尋求愛情幹嘛?

愛情哪會帶給人快樂?

它只會帶來痛苦無數,她被欺負了一回合不夠,還要再找來陸禮評強化痛苦,她真是夠了。

振作!

趙詠辛,請你振作起來,就像宣承離開時一樣,哭十分鐘,然後徹底將他拋諸腦後。

是的,就這麼辦。

她拿來計時器,撥了十分鐘,然後靜靜地看著鏡子里,頭髮散亂的自己。

只哭十分鐘,不超過十分鐘,一、二、三……

天不從人願,十分鐘后,她的淚水流出經驗,再不受意志所控,淚腺自顧自地分泌鹹水,不肯喊暫停。

十分鐘不夠嗎?大概她對禮評感覺比對宣承更好吧,那麼,多給二十分鐘,再哭二十分鐘一定就夠了。

詠辛再調一次計時器,這回,她不看鏡子了。

她換下濕衣服、洗臉、化妝,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後出門,去買下那雙ChristianDior粉紅色拖鞋,她要在家裡來來回回,從早穿到晚,欣賞美麗的腳丫子,她要讓它昂貴的價格來提醒自己購物的快樂。

嗯,只要恢復購物狂性格,她就能享受花錢的單純快樂,不需要讓男人來替她創造快樂。

可是……粉餅是不是過期了?不然怎會她再用力,都勻不出一張美麗的粉臉?一道道深色欄杆在頰邊畫出斜卧鐵軌……

他恨她了嗎?

肯定是。

她城府深重,她勾引她好傷害羽秋,她是壞到不行的惡質女人。恨她吧,恨過之後,才能將她徹底遺忘。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計時器響起,二十分鐘飛快過去,她的淚水仍然不止息。

他和羽秋前嫌盡釋了吧,壞女人的詭計被識破,雨過天晴,心結打開,婚禮自然能如期舉行,身為「前朋友」,她該為他感到開心。

只是啊,那麼開心的事怎麼……怎麼還是讓她淚流不已?

做點事吧!嗯,想想,該做些事轉移注意力才行。

對,她可以搬家。

可丹大概沒辦法和可怕的她同處一室了,放下粉盒,詠辛決定先打包行李。抹去亂七八糟的彩妝,捲起袖子,她振奮精神,開始整理行李。

以前心情很糟的時候,她就拿出一雙雙鞋子慢慢整理,看著美麗的鞋子,她會慢慢恢復心情。

彎腰,她把鞋子按照品牌、款式分門別類,一雙雙拿出來,再一雙雙收進盒子里裝箱,只要持續同樣的動作,很快地,她保證,她能讓自己開心愜意。

然後,她收了名牌鞋子、名牌包包、名牌衣服、名牌飾品……她收掉所有財產之後,猛地抬眼,黑色窗戶映照出她腫脹的雙眼和紅色鼻頭。

她,居然還在哭——在經過五個半小時之後。

他不過是陸禮評啊,不過是個有張醜陋笑臉的男人,不過是愛強迫人當朋友,不過是別人的……未婚夫……

對,他是別人的未婚夫,又不是她的,她何必為別人的專有財產哭五個小時?

她不能繼續這樣下去,她要想辦法結束淚水。

不知道眼科有沒有止淚針,要不然,去電影院看喜劇,如果還是不行,去夜店狂歡徹底放縱自己吧!

對,就照一二三方案進行,不管如何,她都不準自己待在這裡,無謂哭泣。

她將頭髮鬆鬆地在腦後挽出一個髮髻,別了金色蝴蝶髮夾,換上黑色雪紡紗禮服式小洋裝和NineWest的金色低跟鞋,她挑了Montblanc的六角星型黃白金手鐲戴在手上,她要招搖、要鼓動蜂蝶春心。

沒錯,這才對,她又不是沒有能力的可憐女人,對她而言,結束感情和結束企劃案一樣,只要花點心,成功在即。

嗯,就這樣。

再次挺胸,這回,她要牢牢掛上驕傲自信,不被打倒。

☆☆☆

很抱歉,她仍然被打敗,她的太陽眼鏡關不住淚水,她拚了命說不哭,但淚水像融化的北極冰層一樣,源源不絕。

無可奈何中,她坐車回鄉下老家。

凌晨一點,按下門鈴,她的父母親被訪客嚇得如臨大敵。

母親打開門,看著她紅腫雙眼,沒有提出任何問題、沒有習慣性嘮叨,只是輕輕擁她入懷,告訴她:「詠辛,你做得很好,這裡是你永遠的避風港。」

避風港啊……她終是找對方向……

接著,她洗澡、洗頭髮,喝下一杯溫牛奶后睡著了。

她睡得很熟,熟到母親開吹風機吹乾她的長發,也沒被吵醒。

☆☆☆

再醒來,已經是二十七個小時之後,她伸懶腰,看窗外,陽光初升,新的一天開啟。

赤足下床,她到廚房喝杯水,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不禁失笑。

那是媽媽在菜市場買的碎花洋裝,不超過兩百塊,但寬鬆地穿在身上很舒服。

之後,刷牙、洗臉,穿上拖鞋,她走到三合院中庭。

絲瓜藤爬滿了磚牆,一截絲瓜藤被割下,藤梢插在乾淨的塑膠瓶里,她媽媽又在收集天然的化妝水了,她常說,絲瓜水、小黃瓜比SKII好用得多。

真不曉得節儉的母親,怎會養出她這個敗家女?

踩著腳踏車離開家門,她爸媽肯定去巡視菜園。

她爸爸從鄉公所退休后,就和媽媽一起當個快樂的農家人,利用爺爺分給他們的兩畝田,種地瓜、蔬菜、小番茄,兩人對於農事樂此不疲。

想想,這樣的生活也不錯,悠閑自在,沒有競爭與憂心,過這種生活會長命百歲吧。

下車,她握一把泥土,湊在鼻間嗅。

每個離鄉的孩子,爸爸都送他們一把泥土,他說:「你們是靠這把泥土養大的,走出這裡,不要忘了自己的根。要記住,碰到風雨,得把根扎得更深、更牢,靜待風雨過去,挺直腰背,讓自己更茁壯翠綠。」

沒錯,身為趙家人,怎麼能被小小的感情問題打敗?不管有沒有陸禮評,她都要活得好精彩。

遠遠地,她看見爸爸的背影。

他在采番茄,紅色的、碩大的牛番茄被拔下來,轉眼就變成媽媽口中的抗癌聖品,不論是煮、炒或打果汁,樣樣棒。

她爸爸老愛學電視上的廣告詞說「番茄紅了,醫生的臉就綠了」……突然間,她好想念除夕夜,想念一家人窩在一起的感覺。

「爸!」詠辛揮手,對著父親背影大喊。

她爸爸未回應,藤架後面出現一個教人意外的男人。

手臂緩緩垂下,停了二十七個小時的淚水再度湧出,心狂奔、淚長泄,她說不出話,不由自主地變成啞巴。

禮評在笑,笑得奸詐,目光卻很溫柔。

「我昨天上午到的,你睡死了,沒有起來跳迎客舞,沒關係,我原諒你;我花很多精神在牆上的獎狀中尋找你的名字,果然,不是你的個性謙虛,上面還真的找不到趙詠辛三個字,但是我還是寬大為懷原諒你,原諒你念不夠努力;你穿這樣子很醜,害我的視力受損,不過,你好像很舒服的樣子,好吧,我一樣原諒你……」

他一面說,一面往她的方向走來,到她跟前時停下來,捧住她的臉,低頭,吮去她的淚水。

詠辛推開他,直覺將抓在手心的泥土抹在他臉上。

他用手摸摸自己的臉,她居然用泥土……攻擊他?

錯愕,他瞠大眼睛看她。

三秒鐘后,他捧腹大笑,笑得前俯後仰,張揚誇張的笑聲,引得她又哭又笑。

「你沒有更好的武器了?回台北,我買一把BB槍給你。」他在侮辱她。

她假裝沒聽到,「你來這裡做什麼?」

「台北空氣太糟,肺在抗議,我只好到鄉下呼吸新鮮空氣。」他言不及義。

「你不是要結婚了嗎?該忙的事還很多,不應該待在這裡浪費時間。」她猛推他的背,想把他推回台北。

「我沒有浪費時間,我得找個地方冷靜思考,結婚到底對不對。」

「婚期在即,現在才考慮該不該結婚,你不怕傷人?」

她句句指責,句句都是為他好。

「結完婚後再後悔,不是傷人更深?何況你在擔心什麼?你不是想利用我來傷害羽秋?我助你一臂之力,你應該感到竊喜。」

「你……」她語頓。

「想說謊,你還得拜師學藝才行,不然前後矛盾,謊言很容易被拆穿。」他揉揉她的頭,愛憐地笑道。

什麼叫做矛盾、什麼拆穿,背對禮評,她想不出自己哪裡做得不夠好。「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第一次在鞋店見面,是我招惹你的,你不認識我或羽秋;第二次見面,我在公園裡撿到你,你剛失戀,而且把我的自尊心放在地上糟蹋。」

「我什麼時候糟蹋……」

「那次我叫你七號鞋女孩,還為了安慰你,請你吃大餐,沒想到打去卻是空號,讓我為自己的魅力哀悼了好幾天。」

「那不是空號,我被房東趕出門,又不是惡意……」

「我可以給我手機或公司電話,別騙我,你沒在下意識里,想和我斷掉聯繫。第三次見面,你提醒我是有未婚妻的男人,要懂得潔身自愛,還說你剛失戀,容易發生移情作用,最後在我們中間畫下國界,說我的病毒會危害貴國國民健康。」

沒錯,那回她透過計程車車窗,篤定地說,他們不會第四次偶遇,誰曉得,還是遇上了。

「第四次,我在丹丹的公寓遇見你,你躲不掉了,我逼你當朋友。之後,好幾次你想躲我,可惜我有FBI當靠山,你只能乖乖就範,如果和我在一起真是為了報復羽秋,你報復手段未免太消極。

我的結論是——那天,你說了個不高明的謊言,以為可以平息我和羽秋的紛爭,讓我們的婚禮如期舉行,沒想到適得其反。」

「適得其反?」她一頭霧水。

「你那麼關心我、處處為我想,不介意自毀形象。我想,除了友誼,你對我,一定還有些其他的東西,比如……愛情。」

「你!」

她被嚇到了,不是農曆七月,沒道理看到鬼。

「我看到你哭得比核桃還腫的眼睛,聽見你睡著還叫我的名字,要我珍惜幸福,所以,我決定聽從你的意見。」

「既然如此,你就快點回台北。」

「你以為我的幸福在台北?」

「不是嗎?」

「以前是,但你把我的幸福帶到彰化了,我只好像候鳥南遷。」

她聽不懂他的意思,大大的瞳仁里充滿困惑。

他用右手擋住她的雙眼,輕輕地用左手將她攬進懷間,「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是的,你是我的幸福,你不在台北,我的幸福怎會留在台北?」

「你……」

「羽秋常說我是不懂愛情的男人。她沒說錯,我不懂也懶得懂,如果我的公司販賣愛情的話,也許我會交代下屬替我作一份愛情專案,讓我花幾個鐘頭研究看看。但愛情不能替我賺進任何利益,我何必對它有心?」

「娶羽秋,原因有好幾個,其中最大的原因是懶,她很早就讓我的父母認定是未來媳婦了,我懶得改變,心想結不結婚都沒關係,世界又不會不同。我還是我、她仍是她,而且,你不能否認,羽秋夠美麗,帶出門很有面子。」

「懶?」

他用這種態度對待要共同生活一輩子的女人?她想,她不懂男人。

「是懶,且我們兩家有合作關係,結婚對雙方都有利。我對所有女人都懶,獨獨對你不同,每天清晨醒來,我就想見你,想和你談天說地,一天見一次面、打三通電話。最好,再把你弄醉,聽你一大堆沒人聽過的埋怨,抱你在懷中入睡,然後沒有流星,我卻騙著你對流星許願。」

原來,他趁她喝醉,做了這麼多浪漫事。

「那次採訪,你知道我要結婚,竟狠下心不和我聯絡。我找不到你,我開始後悔,好幾次想打電話給羽秋,問她想不想改變心意,也許我們可以不結婚,但一起扶養小孩。」

「你把女人想得太天真。」

佔有慾是女人天性中最重要的特性,他怎能低估女人的區域防護力?

「我是錯估女人。女人是和男人截然不同的動物,比男人更不擇手段,心機重而且可怕。」

「我只是說女人不像你想的那麼天真,沒說女人是惡魔。」她不同意他的說法。

他笑笑,把她的頭壓在胸口,「那天你離開后,羽秋太激動了,竟被禮服絆倒,想到她懷有身孕,我和可丹忙送她進醫院,直到那時,我才曉得她沒懷孕,她為了想和我結婚而說謊。她與宣承的事東窗事發,羽秋擔心我提出退婚,為了防事情有變,她不得不先出手訂下婚期。」

「真是混亂的一天。」

靠在他懷間,她感到溫暖、幸福,微微的甜蜜滑過心間,比穿上滿身的名牌服飾更教人開心。

「還有更混亂的。同一夜,宣承找上我,逼著我和他談話,你可以理解我有多不耐煩,那時,司機已經備妥車子要送我到你家了,他偏來攪局。」

「他想和你談什麼?」

「他愛羽秋,願意為她付出一切,希望我退出,最傷人的是,他說我贏他,只是贏在與生俱來的家世,他甚至撂下話,他說即使我們已經宣布結婚日期,他仍然和羽秋上床……詠辛……」

他的手臂加上力道,緊緊抱住她,就這樣下去吧,她停留在他胸口,讓他們變成連體嬰,再不分離。

「什麼?」她環住他腰際的手臂也添上力道。

「你今天穿那種好看卻不耐走的名牌高跟鞋嗎?」

「沒有,我穿一雙十塊錢的夾腳拖鞋。」

「可以走很長的路嗎?」

「可以,你要做什麼?」

「和撞見宣承對羽秋未婚時一樣,我的尊嚴和驕傲受傷了,請你陪我走很長的路,幫助我的自尊心恢復,幫助我想想該怎麼分手,才會讓兩個人都有台階下。」

原來,那次他不是被愛情所傷,而是自尊心受創,那麼自信的男人呵,難為他了。

「如果我騎腳踏車載你,你的自尊心會不會恢復得比較快?」

「讓女人載?不會,除非我載你。」

驕傲!她把車子交到他手中。

「趙詠辛。」上車前,他回頭叫住她。

「什麼事?」

「我先強調,我是個資優生。」大手壓在她肩頭,才練習一次,他便養成習慣——說話時,抱她在懷中。

「沒人說你不是。」

詠辛二度靠上他的胸,同樣舒服、同樣幸福。

「我對哪一門學問,都學得很快,獨獨對愛情沒天分,不過,我想那是缺乏動機的關係,你肯從頭慢慢教我嗎?」

「為什麼要我教?」

想教他的女人滿街跑,一聲號令,起碼能號召十萬個以上。

「因為你是第一個讓我心動的女人。」

「我讓你心動?」

她從他胸口將頭拔出來,仰視他。

他的鬍渣沒刮,但性感到不行,她拉下他的臉,想看清他的眼睛,找找虛偽的可能性。

他不怕她刺探眼光,低頭,四目相交,他的真誠要教她看到。

「我不知道用心動形容恰不恰當,我只知道你丟掉了,我會心慌;你生氣時,我就想無條件妥協,只求你恢復笑顏;我努力說服你當我的朋友同時,我會在心底偷偷加上幾個字。」

「哪幾個字?」

「一生一世。我們要當一生一世的好朋友,不分隔兩地、無話不說、無事不分享,碰到挫折時,你要第一個想到我;無助時,你只會想向我求助,無時無刻,你都要把我掛在心臟正中間,我們永遠不要說再見。」

他的話感動了她,誰說他不懂愛情、不懂浪漫?誰說他對愛情魯鈍?他啊,只是需要一個好的引導人。

「你知道你的人際關係很糟?」詠辛咬唇笑問。

「我知道。」他點頭。

「你一定沒辦法好好處理和羽秋的分手事宜。」她說得很認真。

「沒錯。」他又點頭。

「所以,我得幫你。」

「謝謝。」

他點完頭后,笑出白牙齒。

「既然決定留在你身邊,就別浪費時間,我看,我們還是談一場戀愛好了。」

「嗯,一言為定。」

他們打勾勾、蓋印章加上影印,然後,她圈起他的脖子,輕輕在他唇間送上一吻。軟軟的吻,香香甜甜,像新鮮的牛番茄。

「這是做什麼?」

是超進度教學嗎?

「是禮物。記不記得我喝醉酒,在你家醒來那天,我說,下次,我們再一起看日出的時候,我要送你一樣禮物。」

禮評想起來了,原來那時她早有預謀!

這個女人啊,愛上他,已經很久很久。

這天,禮評取得送她禮物的權利,他開始想像要給她的無數個驚嘆號,腳勾、腳尖、腳勾、腳尖……

他想起初識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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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重新歸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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