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軒轅八年,新政上軌,風調雨順,國富民安;外無強權侵國,內無奸臣當道,人人安居樂業,事事欣欣向榮。習文者致力向學,以期為國家棟樑,習武者勤練武藝,盼能為國所用。

眼見春雨充沛,又將是一年好收成,百姓感天謝地,謝謝上天降下軒轅王,讓他為人民掙得百年平安富庶。

八年勤政,讓軒轅棄贏得千萬民心,他是個好帝王,無庸置疑。

這天,京城裡家家戶戶張燈結綵,絲竹聲繞耳不絕,百姓舉盞同歡,這是國慶家慶啊。

三年前,侍衛長歐旸御領軍叛亂,令沐文幫王上平定亂事,伏誅罪臣,但歐旸御帶著王上身邊的聖女林茉兒逃離,三年來通令全國,卻依究遍尋不著他們的蹤影。

之後,國勢漸定,令沐文不願在朝為官,但在各方大臣上門請求下,他留在王上身邊,當一名小小的太師傅,輔佐國政。

這年初春,內務大臣庄君山上奏,令沐文次女端麗賢淑,精通琴棋書畫,堪可母儀天下,於是皇令一下,百姓齊集慶賀,熱鬧非常。

而這日,正是王上迎娶新后之時。

王宮內,蟠龍舞帳,綉鳳飛簾,金銀煥彩,珠寶生輝;鼎焚茉莉香,瓶插長春蕊。

王后將居的朝陽宮裡,香煙繚繞,花影繽紛,紗綾紮成各色紗花,精緻非凡。

朝陽宮外,十二對宮女或手捧香爐,燃點御香,或手執雉羽宮扇,一對對面面站立。

亥時過後,軒轅棄走進朝陽宮苑。

只見柳杏隨風搖曳,帶起春暖,水晶玻璃制的各色彩燈點得如銀光浪雪,璀璨光輝;河中鴛鴦並游,波光粼粼,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道不盡太平景象,富貴風流。

「王上大喜。」

軒轅棄走近,一干宮女跪地落拜。

他沒應答,直接走入朝陽宮,揮手,讓太監彩嬪先行離開。

坐在桌前,環顧四周,珠簾綉幃,喜氣富麗,新後端坐床前,淡淡茉莉花香傳進鼻息。

好久沒聞到這氣味了。

曾經,茉莉香總教他想起另一個女人,而今……不會了,女人的背叛讓他揮劍斬情絲,對「她」,無愛余恨。

沒錯,是恨,蝕心沁骨的恨!

軒轅棄將那床破布被子燒去,砍掉林中所有茉莉花叢,並找來畫師畫下林茉兒和歐旸御,告示張貼在全國各處,月月翻新。

他致力朝政,督促吏治;他放出風聲,製造謠言,讓全國百姓在感念他的恩澤同時,痛恨起叛國的林茉兒和歐旸御。

幾個穿鑿附會的渲染,林茉兒不再是人們心中的聖女,她成了女賊,人人除之後快的亂臣賊子。

軒轅棄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抓到林茉兒和歐陽御。想雙宿雙飛?哼!他有本事讓他們生不成雙死亦分,就算他們果真騎著白馬雙雙飛天,他也要將他們揪下地,凌遲!

新后正襟端坐,不動不語,小手規規矩矩地交疊在膝間,靜心等待夫君動作。

她是令沐文的女兒,一個好父親自然教養得出好女兒,對於這個王后,即便未曾面見,軒轅棄還是看好她。

令沐文除了是個好父親之外,還是個值得敬仰的師長,他在軒轅棄身邊幫著、陪著,一步步引導他成為萬人景仰的賢能君主。

但令沐文既不貪財又不求名,對他,軒轅棄總有一份虧欠心。而今日娶他的女兒,立為王后,是軒轅棄唯一能報答他的方式,對這個決定,軒轅棄不曾遲疑。

舉起禮秤,他揭去新娘的蓋巾。

軒轅棄勾住她的下頷,細細審視,她長得很美,卻不俗麗。

微微地,她仰頭,緊張的微笑掛在嘴角,膝間顫慄頻頻。

這個男人就是她的夫君?

他有著刀斧雕刻過的臉,剛硬五官,濃墨粗眉,在鼻樑下端,緊抿的兩道薄唇睥睨天下。

他比一般人高大結實,嚴峻臉龐沒有表情,他不是凡夫俗子,他的非凡氣勢註定他該是萬人之尊。

輕呼吸,逼開焦慮,她連笑都是端莊。

起身,新後為自己除下鳳冠霞帔前,先替軒轅棄褪去金冠綉服。從此,她將因服侍此人而喜樂,為伺候他而感尊榮。

「妳叫什麼名字?」軒轅棄問。

說不上來對她的感覺,也許應該說,對女人他已經鮮少有感覺,不過,軒轅棄能確定,由這個女人來主掌中宮是最好的決定。

「我叫沐錦書。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句子中的錦書。」

「好名字。」

一個大家閨秀該有的名字。

「多謝王上。」

盈盈一揖,錦書謹守分寸。

自小到大,她熟讀女戒婦經,為的就是他日嫁作人婦時,以婦德爭取夫心疼惜。

錦書不多話,安詳氣度,從容動作,她的穩重堪可為天下女子表率。

服侍完軒轅棄更衣后,她坐在銅鏡前,除去自己身上鳳冠霞帔,拿起玉雕梳子,一束束梳起烏黑青絲。

滑順的長發及腰,淡淡的茉莉香自她身上散發開,那是她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味道。

坐在大紅床頭,軒轅棄看著她緩慢動作。

時空拉開,恍惚間,他似乎回到過去,也是這樣的茉莉花香,也是這樣的神安氣閑,他情不自禁為一個女子梳妝。

銅鏡里,「她」氣息紊亂,圓滾滾的眼珠子凝視身後的自己,那天,他對她剖心,他告訴她實意;那天,他把心情無偽地攤在她面前,告訴她,除了當他的后妃,她再無其它選擇。

怔怔地,他不由自主走向錦書,握起一把青絲,接過她手中玉梳,從頭到尾,滑過、順過,讓茉莉花香帶來似曾相似的心安。

錦書讓他的動作嚇住,他是人人口中敬畏的王上嗎?

可他……可他竟為自己梳頭,三千烏絲三千情呵,小小的一個動作,她對他的心從尊敬到愛情。

她的丈夫、她的天呵,她將在這樣的男人護翼下一生一世……淡淡的笑,隱在她莊重的面目里……

回身,面對他。

她褪下身上薄紗,從此天地情牽,她愛他,以他的樂為樂、以他的喜為喜,她願為他捨去所有……

大紅的肚兜貼在她白皙的柔嫩肌膚上,映出一片淡淡紅暈,她是美麗的,甚至比茉兒更美麗,世間男兒誰能不教她吸引?

只不過,這一夜,吸引軒轅棄的不是她盈盈秋瞳,不是她婀娜纖軀,是她身上時有時無的淡淡茉莉香。

大手攬住她,狂霸的吻封住她的檀口,他襲取她所有知覺。

她的嬌羞,為他。

她的狂熱,為他。

他的大手撫上她身上每寸肌膚,他渴求地以唇膜拜她的豐腴柔嫩,長久以來,他未滿足的渴望被挑起。

那陣香……在夢境中纏纏繞繞多年的香……那雙無瑕的美目……愛她、愛她……

激昂的律動中,軒轅棄看不到錦書的疼痛,他追逐著那一陣陣香氣,一次次送出自己,他渴求香氣由淡轉濃,自她身上散發。

然而,他失望了,茉莉香越離越遠,就如同她騎著他的茉莉花,飄然遠去……不復訊息……

突地,軒轅棄停下動作,身下女人變得清晰,她不是「她」。

衝動間,他想自錦書身上退離。

但……憑什麼他的感覺要被「她」牽繫?憑什麼「她」有權跳出來,打亂他的洞房花燭夜?

咬牙,軒轅棄否認愛情、否認真心。他恨「她」,確定!

他身邊的女人個個比「她」好,況且他的王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賢慧嫻雅,「她」與錦書根本是雲泥之別、天地之分,他何必費心選擇?又何苦讓自己深陷?

是的,他就是要寵幸錦書,就是要拿她當作心愛女子,「她」不希罕他的愛,別人未必不希罕。

停住的動作,在錦書未出口的懷疑中加劇加烈。

他要愛誰,由他作主。

他想寵幸誰,由他決定。

「她」干擾不了他,影響不了他!

這一夜,深夜到天明,他逼自己當一個快樂的新婚男子,一次次,他要求自己激昂,一次次,他強迫自己幸福。

他要用自己的幸福,來彰顯「她」的不幸,一如他要百姓對他的感激,轉變為對「他們」的唾棄。

這是一座杳無人煙的山谷。

谷底陽光耀眼,花香撲鼻,兩間簡陋茅屋並立,屋前幾畦菜園,蔬果黍稷長得鬱郁菁菁。

一彎小溪穿過谷底流往外界,清澈水面,處處可見魚蝦蛙蟹。

東面茅屋裡坐著一位白衫女子,手持針線,細細裁縫。

春天將盡,天氣一日熱過一日,茉兒趕著替歐旸御縫製新衫。

屋裡設備簡陋,一桌一椅和一床,全是用粗木製成,洗得乾淨的被子飄散著淡淡清香,那是茉莉——屋外開得正盛的小白花。

歐旸御不在,他出谷去了。

每隔些許時間,他便會出谷一趟,帶些谷中的水產蔬菜去交換生活雜物,並帶回外界消息。

大部分時候,茉兒對外界消息不感興趣,經常是歐旸御自顧自說,她安安靜靜聽,偶爾神魂不在,偶爾濃烈思念轉入心底。

不過,在他們定居此處的第三個月,歐旸御自谷外回來時告訴她,軒轅棄傷勢痊癒,重掌政權。

他處決策畫叛亂的朝臣,但對於依法該誅九族的罪臣親族,只判了流放西北邊陲,軒轅棄還頒下聖旨,兩年不征地方稅捐,期望民富國安。

這個消息換得茉兒臉上半年光彩,她常常是想著想著,便快樂得忘記自己離他已遠,忘記此生此世,他們之間再不可能。

她單純快樂,為他雙手不再沾染血腥;她單純喜悅,為人們不再對他心存咒怨;她樂意沉痾解除,灰暗晦澀消弭,軒轅棄從禁錮中解放自己。

揉揉發酸肩膀,茉兒從窗口遙望遠山。

三年了,自叛亂后,時光流逝轉眼三年。三年中改變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心態和想法。

茉兒也變了,她變得沉默,變得不易喜樂歡懼,唯一不變的是——維護他的心——只要軒轅棄幸福,她便幸福。

同樣地,歐旸御也有若干改變,尤其在最後幾個月當中,更加明顯。

他經常望著茉兒沉思,他認清自己和茉兒之間有緣無分,知道不論她人是否在軒轅棄身旁,她的眼光都不會落在自己身上。

於是他們以一種手足親情的方式相處,當然,他懷有期待,卻也明白這個期待落空機率太高。

「釀一瓮茉莉花酒吧。」茉兒對自己說。

茉莉花開得正好,茉兒忘不了那淡淡的香在唇舌間盈繞,忘不了軒轅棄喝醉酒後,孩子似地耍賴。

曾經他那麼信任她,現在他還信任她嗎?恐怕信任不再……

「我回來了。」

歐旸御自屋外進入,放下幾本她想要的醫書。

平日他住在西首的茅屋裡,那邊和這裡一般簡陋,歐旸御鮮少過來,自從意外發生后,除非送東西,否則他不會進這屋裡一步。

茉兒點點頭,繼續手邊的針黹活兒。

動作得加快,夏天快到了呢,不曉得在那個王宮內,有人為「他」裁製新衣嗎?肯定有的,宮中嬪妃多少人殷殷盼他,一針一線都綉上情、縫下心。

「這回,我得到一個新消息。」歐旸御說。

茉兒低頭縫衣,沒接應他的話。

「軒轅棄大婚了,他立令沐文次女為後。」

一個怔忡,針刺進她的食指,豎起的細針扎在她的指頭上、扎進她的心頭裡,沒有拔去……拔不去……

他大婚……他大婚立后……歐旸御的話,成了迴音,一次次震動她的耳膜。

「妳在做什麼?」

歐旸御搶過,抓起她的手,迅速拔除細針。

手上的針拔去,鮮血湧出,茉兒頷首,一顆鮮紅淚珠凝聚、滑落,那是眼中流不出的淚,在手中慢慢呈現,痛……是痛啊,很痛很痛……

「從我把妳帶走的那天起,妳就該知道,妳和軒轅棄再無絲毫可能。」歐旸御生氣她的態度,更生氣她的悲慟。

是啊,她早就知道不可能,那麼她還期盼什麼?不明白。

苦笑,手指伸進嘴裡,舔舔吮吮,她的舌撫慰不來苦澀心。低頭,她讓針繼續在棉布上下穿梭,也在心中穿梭,穿出陣陣酸楚。

「我告訴過妳,他張貼告示四處捉拿我們,他非要置我們於死地才甘心,難道妳還對他心存期待?」歐旸御不懂她。

期待?她早沒了期待不是嗎?哪裡來的期待啊?是歐公子弄錯了。

期待,她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有嗎?

茉兒忘不了軒轅棄昏迷前說的話——

我殺了我娘……最後……連妳都沒了……茉兒……我的茉兒……妳逃遠些……妳要逃得遠遠的……

他要她逃,在他昏迷前一刻,他要她逃得遠遠的啊,光為這句話,茉兒的期待落了根、發了芽。

雖然她頻頻否認,雖然她一再拿懸賞告示摧毀心中期待,但生命力強韌的期待,總是在一個不經意間,成長茁壯,青青翠翠長出一大片。

「他要妳死。」歐旸御加重口氣。

要她死?這不是新鮮事兒了,他親手毒過她,他想過鞭她的屍,他是這樣一個惡劣男人,可是愛上他,她無法自拔。

雲淡風輕,一個微笑,茉兒否認傷心。

「令沐文,我見過他,他是個可靠的臣子,他的女兒一定是個好女人,能助他掌理後宮。」她不關己事般地說。

「妳在恨我,對不對?妳恨我害妳被歸類成亂黨,恨我把妳帶離他身旁,更恨我用他的命逼妳留在我身邊。」

歐旸御挫敗極了,三年,他日日等她回心轉意,等她的愛情死去,沒想到她固執的愛情,一如她固執的心。

「我不恨你。」放下針線,她凝眸望他。

「為什麼不恨?」

「你想救我。」

當年他以為叛亂會成功,為了她的安全,他送她紅布條;他以為軒轅棄將對她不利,於是帶走她;他甚至以為,只要時間夠久,茉兒會忘記軒轅棄,對自己一心一意。

但他卻沒想過,原來所有事情不過是他的自以為是、一廂情願。

初入谷的幾個月里,她總在惡夢中驚醒,在混沌間流著淚說——他沒了娘,我該留在他身邊。

他冷冷告訴她,她敢回去的話,便是捨棄性命,他也要再次進宮,刺殺她的心中人。

茉兒的惺忪睡眼因他的話變得清晰,然後她拭去淚水,不慍不怒,淡淡地告訴歐旸御,她不走。

自那次起,每每作了惡夢,她驚醒,只是擁被蜷縮在窗邊,遙望月空,再不說話哭泣。

幾年下來,軒轅棄的新政大獲人心,歐旸御再無復國希望,奪政為王的願望慢慢冷卻,讓籠罩在茉兒眉間的薄霧漸漸散去。

人人都道聖女有看穿人心的能力,她看穿他了,是嗎?她知他無心爭權了,是嗎?

那麼她也該看得清楚,他愛她不比軒轅棄少,為什麼她始終排拒?

「妳也不恨軒轅棄對不對?即使他要妳死。」歐旸御頹然道。

他早該知道林茉兒不是一般女人,她的生命中,恨從不存在。

她安詳臉龐浮上一層光彩,淡淡笑意浮起。「是的,我不恨他,我愛他。」

「儘管他恨妳。」

「是的。」她的答案沒有遲疑。

「就算他娶了別人。」

「是的,我愛他。」

第一次承認愛他,竟不在他面前,若要說遺憾,這便是唯一遺憾吧!

「如果你們永遠不可能再見呢?」他追著她問。

「這和我愛他相違背嗎?」

茉兒自問也問他,然後搖頭,給了兩人正確答案。

是的,根本不相違背,只要能愛他、能祝福他就夠了,她的愛情不需要回饋和條件。

「妳寧願將就一份摸不著的愛情,也不願正視我對妳的感情?」

「我們不可能,許多年前我就告訴過你。」

「不管我守護妳多少年,都沒有轉圜餘地?」

茉兒沒有遲疑,點頭,她的愛情不會改變。

重新拿起針線,她曾為軒轅棄縫過一床被子,這些年,總在想起他的時候,一針針接起小碎布,棉被越縫越大,卻填不滿她的思念。

他還怕冷嗎?不怕了吧,身邊的女人會為他帶來溫暖……

嘆口氣,她悠悠問:「新王后待他好嗎?」

茉兒問句出口,歐旸御氣喪。

到此時,她滿心想的仍然是軒轅棄,對於她的愛情還需要懷疑嗎?不用了,不需要懷疑、不需要等待,他該聰明地學會死心。

抽走茉兒手中東西,歐旸御翻開她的掌心,腕上一道猙獰的傷疤斜斜貼附,那夜,他趁著幾分酒意,想逼她屈從,她卻用剪刀傷了自己,寧死不屈。

鮮紅的血模糊他的視線,早在當初,他就該看清她堅絕的心。

「還痛嗎?」他輕撫傷痕。

「不痛。」茉兒抽回自己的手。

「原諒我好嗎?」

「我沒怨過你。」

點頭,歐旸御再問:「如果我說要走,妳會留我嗎?」

茉兒搖頭。

「你有你的路,我不該攔阻。」

果然,他猜中了她的回答。

「一個人待在這個谷里,不害怕寂寞嗎?」

茉兒又搖頭。

這個問題他問笨了,在她心中住了一個叫軒轅棄的男子,她怎會感覺到寂寞?

「我懂了。」放下她的手,歐旸御轉身離開茅屋。

望著他蕭索背影,茉兒喃喃自語。

「動作可得快一點,他要走了。」

說著,她拿起布料,飛快地縫起衣衫。

那天晚上,歐旸御剃去三千煩惱絲,站在她門前,原想只待一會兒就離去,不道再見、不傷離別,但茉兒的屋門打開,她拿出新衫,要他收妥,對於他的頭髮一字不提。

就這樣,歐旸御離開住了三年的山谷,離開他的一片痴心。

歐旸御走後兩個月,家中的白米、蠟燭用罄,茉兒勢必要出谷一趟。

三年多了,她沒接觸過人群,對於出門多少有些遲疑。

收拾新採下的蔬果,放置竹筐中,背起竹筐,沉重的菜果沉了她的眉。

以物換物嗎?她沒做過這種事,沒把握能做得好,但往後要一個人生活,總得學著獨立。

搖著小船,那是歐旸御特意為她留下的,是出谷必備工具,一灣小溪連繫谷中天地和外面世界,溪旁,有歐旸御為她種下的兩行茉莉花香。

沿路,她採下滿手雪白茉莉,沁心的香氣和她融為一體。

順著地圖,走了好久,才走到歐旸御常去的市集,尋了一個空地,鋪上帶來的蔬菜藥材,她靜待客人上門。

「姑娘,莕菜怎麼賣?」

終於,大娘走近,茉兒低垂的眼眸抬起,只是一眼接觸,婦人像見到鬼魅似地,猛往後退兩大步。

她指著茉兒問:「妳是林茉兒?」

點點頭,她認得自己?茉兒不解。

「大家快來,女飛賊在這裡,謀刺王上的女飛賊在這裡。」大娘叫喚來往人群。

茉兒猛地想起,「他」畫了告示尋她,歐公子告訴過她。

以往出門以物易物,歐公子常將自己扮成鄉下農夫,哪像自己,一身尋常裝束便出谷。

「大家快圍住她,快報官啊!」

婦人尖聲大喊,市集里的男男女女全圍了上來。

茉兒不識得他們,然他們臉上的憎恨明顯,就算不懂得讀心術,她也能看出來。

「聽說她對男人下蠱毒,咱們的王上,曾經被她弄得精神錯亂。」

「聽說,自從她逃離王宮后,王上頭腦清明了,從此多少仁政,造福咱們老百姓。」

「這種女人不能讓她活在世間,否則不曉得多少人要受害。」

「沒錯沒錯,她打著聖女的名號到處害人,這種女人比惡魔更恐怖。」

「她不但迷惑王上,還去招惹宮中侍衛長,這才引發叛變,好好一個大有前途的男人,活生生毀在她手上。」

「這個女人太恐怖了。」

老百姓的話字字傷人,這是誰傳出來的謠言?

是「他」嗎?那麼他對她的恨,遠遠超過她的想象。

他既然恨她,又何苦叫她騎著茉莉花逃亡,讓她存了期盼,斬不下該斷的情愛?

緩緩望向叫囂憤然的人群,歐公子的話在她腦中浮現——他要妳死、他要妳死……

茉兒不在乎他要自己死,更不介意為他而死,只是、只是……她怎負載得動他的恨?

突然間,一顆雞蛋朝她飛來,砸在她額間,蛋黃蛋白模糊視線,他的恨植入百姓心底,濃稠的恨傳出,不需讀閱已然分明。

「壞女人!」

接著,石頭蔬菜扔來,一處處的疼痛鮮明,她想開口,無奈,喧囂憤怒讓她思路遲鈍。

「打死她,替咱們王上出氣。」

「沒錯,打死她、打死她。」

更多的東西朝她飛來,眼角撞出鮮血,腥紅的血液染紅眾人眼睛,無數雜物砸出,那是為了他們崇敬的王。

茉兒不曉得該高興或傷悲,曾經她擔心他手中染血,引得詛咒憎恨,而今民心所向,他得到稱頌讚揚,她卻要為他的恨受難。

好吧,若他快樂的話,為他的快樂,她做的事還怕少了。

她看不到自己的狼狽,心心念念的是他的恨,她再多痛一些,他會更高興是吧?

突地,一個響亮巴掌聲打斷茉兒思緒。

婦人張牙舞爪朝她吼叫:「王上再不會被妳迷惑,他迎娶新后,人家端雅賢淑,比妳好上千千萬萬倍,不似妳一身狐狸風騷。」

王后比她好上千萬倍嗎?應該是吧,那麼他愛她、信任她嗎?他此生的快樂都系在她身上了,對不對……

不該嫉妒,她心心念念著他的幸福不是?

很好,他有新婦、有幸福,她願意滿足,可為什麼,心上的針越扎越深,越椎越疼?

酸楚擴大,淚水模糊雙眼……

城東,一隊騎兵快馬而至,手鐐腳銬加諸在她纖弱的身軀,她走不動,是承載不了太多人的恨或枷鎖累人?

凝眸遙望京城,她的愛、他的恨……

全鎮百姓幾乎都聚到官府衙門前了,林茉兒是重罪犯啊!青天老爺和官員皆嚴陣以待。

跪在堂前,茉兒沒抬眼,靜靜等待發落。

開口辯駁嗎?不,她不想再辛苦,她要直接等待畫押認罪,等待處決。

「林茉兒,說話!歐旸御在哪裡?」

歐旸御在哪裡?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歐公子已非凡塵中人,何苦對他苦苦相逼?

「我給妳機會,妳不要不知好歹,非逼我用刑。」堂上大人一拍案,氣勢震人。

茉兒抬頭,看著堂上大人,那是一張張急於表功的嘴臉,他們想自她口中問出歐公子的下落,好伏誅兩人。

可惜他估錯了,她未和他一道,就算真的同路,她又怎能出賣他?歐公子的叛國是他的使命和責任。

低眉,由他了。

「林茉兒,是妳逼我用刑,怪不得本官,來人,杖責二十。」

話落,幾名官爺圍過來,一把將她推倒,聲聲杖催,幾次她近乎痛暈過去,卻是不能。

她在想軒轅棄,想兩人在一起時的甜蜜,試圖沖淡身上疼痛,可惜效果不彰,入髓疼、徹骨痛,一次次摧殘著她的生命。

再被架起時,一盆冷水潑下,不清晰的意識飄蕩在空氣間,恍恍惚惚,她看見軒轅棄坐在堂上,滿臉嚴肅。

「我再問妳一次,歐旸御人在哪裡?」

她沒聽進他的話,朱唇啟,輕輕一聲:「你好嗎?」

「妳說什麼?」堂上大人問。

「你好嗎?王后待你好嗎?她會陪你喝茉莉花酒是不?」

「林茉兒,不準妳在堂上裝瘋扮痴,說話,不然我會再用刑!」縣官怒斥。

聽不見問話,茉兒只一心想知道軒轅棄好不好?腥咸滋味在口中散開,她嘔出滿口鮮紅,她知道,卻沒力氣擦去它們。

茉兒微笑問他:「你很好,對不對?只要我不好,你便好了……」

縣官受不了她的痴傻,怒喊:「來人,上夾棍。」

茉兒沒看見自己的手指被插入夾棍中,鮮血口口吐出,她快死了吧,可她還有叮嚀要囑咐啊。

「棄,別再造殺孽,歐公子是你表兄弟,放了他,讓自己快樂一點……」

話未囑咐完,收攏的木棍帶出無法忍受的疼痛,茉兒暈了……

她死了……他一直希望她死……一直希望……那麼……如他所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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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劫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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