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余敏兒最後還是去聽方凱翊的演奏會。

她的位置非常好，可以看見方凱翊彈琴的表情，可以捕捉到他每個細微的動作，甚至無法錯過他偶爾對她頑皮地擠眉弄眼。

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敏感，她總覺得他今晚興緻特別高昂，所彈奏的每首曲子都比以往更用心，彷彿賭出一切，再也沒有明天……聽到那首送給她的「邂逅」，余敏兒輕輕地低下頭，無法注視他。

整晚，她坐在那裡，感覺演奏會的聽眾好像只有她一人，雖然她身邊坐滿了他的樂迷。

演奏會非常成功，他意氣飛揚地接受台下如雷貫耳的歡呼與安可要求，然後他深深地瞅了她一眼，再次彈奏「邂逅」。

結束后，余敏兒跟著眾多的樂迷一齊離開會場，心裡同樣有著意猶未盡的感覺；或者她還有更多的不舍，因為以後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對吧?

然而，就在出口處，她遇到陳明華，他似乎早就等在哪裡，迫切地拉著她去參加一場慶祝派對。她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去，卻被他一句「你不去Paul會殺了我」的堅持給拉去了。

派對在一棟貼著紅白相間磁磚的大別墅舉行，整個花園庭院里擠滿人潮。余敏兒跟在陳明華後頭觀望了一下裡面的情形，聚在裡頭的人都打扮得華麗耀眼，她看了眼自己身上不過一件平凡的洋裝，實在不適合派對的場合。

「陳大哥，我想我還是回去吧。」余敏兒覺得自己沒必要出席。

「怎麼了?」陳明華愕然地轉頭問道：「敏兒，你不舒服嗎?」如果她沒出現，陳明華擔心方凱翊會當場離席。

「不是，」她勉強地笑了笑，「我沒有被邀請就來，很奇怪。」

「怎麼會奇怪?Paul最想看到的人就是你了。」陳明華理所當然地說道，將她帶進廣大的庭園裡。

眾多的客人們聚在一齊聊天，手裡拿著酒杯盤子喝著吃著，女客人們都穿著正式的禮服，余敏兒看著一樓敞開的落地窗，燈火輝煌。這麼亮麗的世界對她是陌生的，除了措手不及，她不知自己該如何反應。

「Paul在那裡，敏兒，你等一下，我去叫他，你自己先吃點東西。」陳明華輕聲對她說道，興奮地走上前。

余敏兒追隨他走的方向，看到了方凱翊，即使身在人群中，他仍舊是最顯眼的。他被一群人圍著，男女都有，不過以女性居多，她們看起來都很美麗，笑容更是甜美極了，方凱翊處在裡頭談笑風生，像是相當熟悉這種場合。

余敏兒轉過頭，不再看著他，知道兩人之間的差距讓她心裡很難受。難道她一直在期待什麼?她不是早就決定拒絕他，拒絕所有可能的愛情，不對任何人動心，為什麼她還會被他影響?

「小姐，喝點什麼嗎?」一名男服務生有禮貌地上前招呼她。

余敏兒微笑搖頭，她望著眼前餐桌上各式的美味萊餚、裝飾美麗的甜點，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也許她不該留下來，也許她應該離開，也許她本來就不應該來，也許她根本就不應該去聽演奏會，也許一開始她就不應該聽小喵的話接Gray唱片的工作，也許那天她不應該堅持一定要把那本書放到原本的位置……也許他們不應該認識……

余敏兒決定不再胡思亂想，她該做的事很簡單——離開，然後再也不跟他見面。

「敏兒!」

她穿過人群，才走到門口，便被追上來的方凱翊抓住。

「你怎麼那麼快就走?我還沒跟你說到話……」他氣喘吁吁地盯著她，眼中有著急切。

「凱翊，恭喜你，你今晚的表現很棒。」余敏兒衷心說道。

「謝謝，」方凱翊笑出聲，「聽了那麼多廢話，就你說的最合我意，其實我才不管其他人怎麼想，你喜歡就好了。」

從此她將看不到他的笑容，想至此，她心裡頓時一陣失落。

「你快進去吧，很多人在等你呢。」她強迫自己露出笑臉說道。

「你呢?你不進去?」他拉住她的手，「我想介紹你認識一些人，像是Carol，你應該聽過她，她的大提琴很有名，還有Nick，他是樂團的指揮，很性格……」

余敏兒抽出自己的手，柔聲說道：「凱翊，我該回去了，你忘了你說過只要我去聽你的演奏會，你就不再纏著我?」

方凱翊瞅著她，無奈地說道：「我知道，但至少我們可以做朋友吧?我不強求你當我的女朋友，但我希望我們還是可以聊天、見面、吃飯……」

余敏兒沒出聲，她的心動搖了，她明顯感覺到聽他那麼一說她心裡有著莫名的喜悅。

她不應該再接近他。

她搖頭。「不，不要再見面了，我希望我們別再見面了。」

「為什麼?」方凱翊不明白她心裡在想什麼，著急地抓緊她的手，「難道你真的那麼討厭我?根本不想看到我?」

「凱翊，不要問了，你身邊有那麼多女人，為什麼要逼我?」她想扯開他的手卻扯不掉，「我不適合你，我們之間相差太多了，難道你看不出來?」

方凱翊只愣住一會，隨即以認真的眼神凝視她。「看出什麼?沒錯，我身邊是有很多女人，可是我只看到你。」

他說話的口氣是那樣真誠，余敏兒覺得自己無法走了，雙腳像黏在草地上動彈不得。

「你心裡可能在想我又花言巧語，」方凱翊嘆口氣，「很奇怪，本來我是想逗逗你，就像跟朋友談笑一樣，可是不知不覺就講了真心話……敏兒，其實你心裡還是在意我的對不對?否則為什麼不能跟我做朋友?否則為什麼覺得你不適合我……敏兒，你到底擔心什麼?難道你還不了解我的心情，以為我只為了跟我大哥爭

奪你?」

她沒回話，也沒再反抗；他低下頭攫住她的唇，輕輕緩緩地擁緊她，他頂開她的唇，舌頭伸進她嘴裡，沉迷忘我地親吻她。他的雙手繞緊她的頸子，除了彼此細微的喘息聲，他聽不到其它聲音，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他們。

好不容易他鬆開她，余敏兒像想到什麼的急著想掙脫。

「敏兒?」他以為她終於接受他，她心裡究竟想什麼?

「不行，我不能害你!」她咬緊唇，撇開頭不看他。

「敏兒，你是不是想到我大哥，你愛他，是嗎？」他想不出其它的理由。

她猛烈地搖頭。「我不會愛你，也不會愛方大哥，凱翊，你不是說你會放棄我?你不能食言。」她說話的態度是那麼堅持，他越來越不了解她了。

「至少告訴我理由。」他不死心地問道。

她突然冷淡地推開他，輕輕一笑。「凱翊，我回家了，祝你後來幾場演奏會都能成功。」

她甚至連再見都沒說就離開了，方凱翊沒再追她，他看著

她，忘不了剛才吻她的滋味。她應該也喜歡他，卻硬要拒絕他、還不告訴他原因……她可以不說，但是他不會就這樣放棄。

令++

「嗯……」

李筱妙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感覺自己好像被熱昏了。台北的夏天就像烤爐一般，不過睡個覺，竟可以熱出一身汗。

早知道就不該為了省電不開冷氣……她心裡暗暗抱怨，「算起身喝杯冰開水，爬下床，她突然發現睡下鋪的余敏兒竟不在床上。

「奇怪，沒睡覺跑去哪裡?」又沒趴在桌上趕畫，難不成跟她一樣被熱醒了?

「敏兒……」她走出卧室輕聲喚道，一走到客廳，她看到余敏兒靜靜佇立在陽台。

「小喵，你怎麼醒了?」余敏兒轉頭給李筱妙一個微笑，她一向佩服李筱妙的睡功，沒想到竟會在半夜醒來。

「快熱死了……」她小聲地埋怨，瞥了眼牆上的鐘，深夜兩點多。「敏兒，你也熱得睡不著?」

余敏兒沒說話，只是轉回頭，看著陽台外的夜景。

李筱妙從冰箱倒了杯冰水，隨即走到她身旁。

「你在想什麼?」李筱妙問她，看來她的好友一定整夜都沒睡。

「我在想……」余敏兒輕輕說道：「我慘了。」

慘了?

「怎麼了?說清楚。」

「小喵，你知道我的身體，我從來都不想談戀愛，因為我怕會害到別人……可是……」她不說話，只是怔怔望著夜空。

「可是什麼?」李筱妙不禁急了。

「可是，我實在管不住自己……」她的眼眶逐漸泛紅，「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能喜歡他，要離他遠遠的，我不可以害他，可是……」她搖頭，「不行，我一直想他，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

「敏兒……」李筱妙不敢置信地看著余敏兒，第一次見到好友露出那樣脆弱的神情，她真的陷進去了?李筱妙伸手摟住她。「敏兒，你是認真的?」

余敏兒閉起眼，點頭。

「是方凱翊?」她真希望是別人，可是她想不出其他人選可以這樣影響余敏兒。

余敏兒再次點頭。

李筱妙嘆口氣，溫柔地拍拍她，「那不是很好，他也喜歡你，你們正好兩情相悅……」

「我不應該害他的，他什麼都不知道，我根本不適合談戀愛，打從一開始我就應該跟他說清楚，明白地拒絕他，可是……我真想被他愛……」余敏兒低下頭，語帶哽咽低聲說著：「小喵，怎麼辦?我已經管不住了，我一定要愛他……」

李筱妙只能無言地安撫她。怎麼辦?一旦愛上了還能怎麼辦?即使再怎麼努力逃避也是沒用，一定得誠實面對。

「敏兒，告訴他吧，把你的心事全告訴他，如果他仍然可以接受你，你又何必在意那麼多?」李筱妙誠懇地對她說。

余敏兒輕靠著她的肩膀，夜那麼深了，依舊毫無睡意。「小喵，你想凱翊為什麼會愛我?我那麼平凡，而他身邊繞著好多耀眼的星星……」

他也沒好到哪……

「愛情本來就沒什麼道理，有時候就是緣分嘛。」李筱妙揚揚眉說道。

緣分……她和方凱翊的緣分還會繼續下去嗎?方凱翊也許已經放棄她了……余敏兒直覺今晚她是睡不著了。

令命令

「筱妙，明天見。」

「拜嘍。」

李筱妙朝同事揮揮手，走出辦公大樓。剛走出門外，她立刻發現一輛熟悉又招搖的淡綠色跑車，而站在一旁戴著墨鏡的高大男子更是顯眼，經過的路人都忍不住看他一眼。

是方凱翊，李筱妙馬上認出他，卻搞不懂他想做什麼。

方凱翊原本一臉不耐，頻頻看錶，一見到她，馬上露出開朗的表情。

「小喵!」他向她招手，瞬間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李筱妙頓時覺得自己彷彿明星般。

「你想幹嘛?該不會特地來找我吧?」她走近他，沒好氣地說道。

「小喵，我有話想問你，」他打開車門。「我送你。」

李筱妙毫不猶豫地上車，正好，她也有話想對他說。

車子才上路沒多久，方凱翊緩緩開口：「昨天敏兒……」

「混蛋!」話還沒講完，李筱妙罵了一句，還瞪他。

方凱翊只覺得莫名其妙，不明就裡地望著她，「小喵，你……」

「白痴!」她又氣得喊一句，還轉開頭。

唉!未免太過分，他又沒得罪她。「小喵，你生理期來啦?」方凱翊白她一眼。

「可惡的臭痞子!」她吼道，還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敏兒怎麼會愛上你!」想到昨晚余敏兒那麼傷心，她就想揍他一頓。

什麼?本來聽到前面那句，方凱翊已經快發火，可是後面那句霎時澆熄他的火氣，取而代之是滿溢的驚喜。

「小當，你再說一次!」他掩不住喜悅地問道。

「說什麼說!你不是早發現了?!」她坐好，背靠緊座椅，翻白眼。

「敏兒她真的……」

李筱妙轉頭看窗外，好像他問了個蠢問題。

「既然她也喜歡我，為什麼一再拒絕我?」他實在不明白她的心。

「因為她是個替別人著想的傻瓜!」李筱妙賭氣似地說道：「她不忍心讓你後悔難過傷心同情她，所以她才拚命趕你走!」

「為什麼?」他攏緊眉，「為什麼我會後悔難過傷心同情她?」

「敏兒，她……」李筱妙猶豫了一會才說：「她有心臟病，隨時可能會死。」

方凱翊頓時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余敏兒有心臟病?而且隨時可能會死?!他太驚訝了，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記得我小時候看她昏倒過一次，那時我還以為她會死……雖然她現在有定期看醫生，不過……就連醫生也不敢保證她的病什麼時候會突然發作……」

方凱翊看著前方，心思卻飛得好遠，他終於明白敏兒躲他避他的原因。

「因為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突然死去，所以她說她不談戀愛，因為如果她死了，對方一定會很難過傷心，還不如一開始就讓對方死心……」

方凱翊從口袋掏出一根煙，點燃，他拉下車窗，朝窗外緩緩吐出煙圈。

」難道沒有辦法……」他好不容易從喉嚨擠出聲音，現代醫學那麼發達，他不信沒辦法救她。

「不曉得，」李筱妙搖頭，「我也問過敏兒，難道不能開刀或有什麼方法可以醫好她?她只是很不在乎地告訴我，如果時候到了，她該走了，就走吧，她並不強求……敏兒的個性就是這樣……」

所以她才能不想靠畫畫賺錢，因為不曉得何時會離開人世，因此不需要拚命累積財富、不需要努力建立名氣，只想珍惜活著的每一刻，只想享受畫畫時的快樂……

「謝謝你告訴我。」方凱翊誠心地感謝她。

「敏兒……你絕對要珍惜她，否則我第一個找你算帳!」李筱妙不放鬆地緊盯著他。

方凱翊沒說什麼，只拍拍她的手笑了笑。「放心，我不只會珍惜她，還會把她供在桌上每天膜拜，行了吧?」他揚揚眉，不再說什麼，只凝視著前方。

這種時候還能開玩笑，李筱妙實在不懂余敏兒喜歡他哪一點。

一直到她住的公寓，方凱翊都沒再開口。

令令令

方凱恆正在大學研究室和學生相談時，方凱翊突然闖了進來。

「凱翊……」方凱恆訝異地看著他，方凱翊還是第一次特地，來學校找他，「你怎麼會……」

方凱翊不客氣地掃了眼愣坐在位子上的男學生，只見那名年輕男孩頓時不知所措，不知該留該走。

「建邦，你問的問題我明天會在課堂上解答，你先回去吧。」方凱恆溫柔地對學生說。

男學生識趣地起身，說了聲老師再見，趕緊走出研究室。

「什麼事?」方凱恆坐在原位，仰看他高大的弟弟。

「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方凱翊一臉怒容地瞪著他。

「知道什麼?」方凱恆仍不了解他想問什麼。

「敏兒的病。」他沉痛地說出。

原來他曉得了，方凱恆黯然地垂下眼。他轉過椅子，面對身後的大排玻璃窗，「沒錯，我早就知道敏兒的病，而且我也打算照顧她一輩子，如果她願意……」

「為什麼不告訴我!!」方凱翊怒道。

「這件事不應該由我開口，應該讓敏兒自己告訴你。」方凱恆緩緩說道。

方凱翊頹然坐到椅上，怔了半天說不出話。

「你想放棄了?」方凱恆看他一眼，向來意氣風發的方凱翊也會有喪氣的時候?

「我想不到敏兒一直忍受痛苦，她為什麼不告訴我?難道我就那麼不值得信任?」她可以告訴他哥哥，卻不願讓他知道，這讓他感到挫折。

「我想她是不想讓你擔心……」或者她希望你把她當成一般的女孩……方凱恆沒說出口。

「我是很擔心，」他用沙啞的聲音喃喃說著：「難道真的沒有辦法可以救她?」

「我問過醫生，只能用心臟移植的方法，手術成功的機率大概……」方凱恆猶豫了會，「百分之五十。」

「既然有辦法，為什麼不試?」方凱翊頓時興奮地起身，充滿希望地說道：「即使只有百分之五十，只要能讓敏兒變得健康，為什麼不試?」難道真要看她可能隨時會死去?

方凱恆嘆口氣。「我曾經透過朋友的關係，希望幫她安排接受手術治療，可是敏兒拒絕了。她說她沒有親人，而且能活到二十多歲她已經很滿足了，不需要浪費那些時間金錢，應該把機會留給更需要的人……」

聽起來的確很像余敏兒會說的話。

「傻瓜!」方凱翊心痛地說道：「為什麼那麼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她不知道她一旦離開，會有多少人為她難過?

「你打算怎麼做?」方凱恆沉穩地問道，他已經嘗試無數次勸說敏兒都無效，他很好奇凱翊會怎麼做。

方凱翊靜靜思索了許久。

「就像你說的，這件事不應該由我說，應該讓敏兒自己決定。」方凱翊堅定地說道：「我當然希望敏兒能活下來，可是如果她沒有強烈的慾望想繼續活著，再好的醫生也救不了她……」

方凱恆只是沉默地凝視他弟弟，他們兄弟兩人第一次能如此平和地談話，他突然有種感覺，也許凱翊可以改變敏兒的想法。

令令令

做完例行檢查，余敏兒走進問診室，張醫生正和護士小姐討論她的病情。

「敏兒，坐下吧。」張醫生露出溫和的笑容招呼她。

余敏兒走到他身旁坐好，從小到大，她看過許多心臟科醫生，她從來不積極幫自己找個有名的好醫生；事實上，她也沒錢、沒能力。

或許因為如此，余敏兒一直平淡地活著，不管對學業、感情、事業、財富，都沒什麼野心，只希望活著的每一刻都是心滿意足就夠了。張醫生是她接觸最久的醫生，從她高中時就受到他的照顧。

「最近覺得如何?」張醫生像往常一樣細聲地詢問她的病況。

「沒什麼太大的變化。」余敏兒微笑回道。

「平常會不會覺得心臟突然痛起來?」雖是平穩的問話，還是可以隱隱感覺到話里顯出的焦急。

時候到了嗎?余敏兒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感到悲傷，她應該早就做好準備了。

「張醫生，你想說什麼就明講吧，」余敏兒平淡地對他說：「我早就準備好了，你不用擔心我會受到打擊……」

她沒有親人愛人，有的只是少數關心她的朋友，她早已學會面對自己的生命可能隨時會結束的事實。

「敏兒，你別想太多，」張醫生急忙說道：「我只是想多了解你的狀況。」他的臉竟紅了起來，一看便知是在說謊。

余敏兒不拆穿他，輕聲回道：「有時候會……」

「會很頻繁嗎?」

余敏兒猶豫一會，點頭。

她看到張醫生露出憐憫的眼神，並沒有再追問什麼。她拿好葯，緩緩步出病院，也許她很快就得住院了……余敏兒不禁這麼想著。

自從小時候第一次發病，她就已做好心理準備，坦然接受自己身體天生的缺陷，雖然她不能活得長久，但是一定要把握活著的每一分一秒……她不懂的是此刻心裡深深的遺憾是為了什麼，好像還有什麼話沒說?

「看病看好了?」

走到醫院門口，她看到一抹俊挺的身影，臉上帶著開朗的笑容。

「凱翊……」他怎麼會來這裡?他怎麼知道……

「別露出那麼驚訝的表情，」他笑著走近她，一把握住她的手，「是小喵告訴我你每個月的第三個禮拜五會來台大定期檢查……」

原來是小喵告訴他……

「你知道了?」她輕聲地問道，只有他聽得到的音量。

「嗯。」他點頭，雙眼溫柔地凝視她。

「那你應該知道我……」

「知道，知道，什麼都知道了。」他拉著她往前走，「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凱翊……」她跟著他，雖然錯愕，被他包住的手卻覺得好溫暖，原來在她最沮喪的時刻，她竟是那麼想見到他。

令令令

余敏兒坐進方凱翊的車裡，就像以往一樣，她不曉得他要帶她去哪裡；方凱翊在車上仍舊嘻嘻哈哈，不斷開著玩笑，好像她什麼事都沒有。

車子停在市區一棟新穎的高級大廈前，方凱翊停好車，將她帶進大廈里。他的手一直緊握她的，帶她進了電梯到了十九樓……光滑明亮的地板、安靜寬敞的走廊，余敏兒感覺像走進豪華的飯店裡。

方凱翊打開19—6的房門，笑著將她推進去。

「別這麼拘束，就當成自己的家。」他語帶暖昧地說道，臉上仍是朗爽的笑容。

「凱翊……」

余敏兒的確不知所措，她踏上桃木地板，走進寬大的客廳，傢具擺設很簡單，沙發、音響，還有一架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古典平台鋼琴，卻沒有電視。

「坐，別客氣。」方凱翊對她眨個眼，將她安置在米白色的沙發上，他打開客廳的大片落地窗，隨即走進廚房裡。「敏兒，想喝什麼?葡萄酒怎麼樣?」

余敏兒沒答話，她低下身，看著一旁矮書櫃里的書籍。

幾乎全是有關音樂類的書，還有樂譜、一些名人傳記，尤其是莫札特的傳記，竟然有三本。

他真的很崇拜莫札特……余敏兒不禁笑了。除了書，還放了多張古典樂、爵士樂的唱片、CD，也有他自己的……突然，她發現一個白色的夾子雜在其中，忍不住抽出來看，一打開，她愣住了，裡頭放著她送他的那張畫「海洋」，還有……她為他畫的黑白畫像，她以為被他扔進垃圾桶，沒想到他又把畫撿起來收藏。

余敏兒愣愣看了許久，不動聲色地放回原位。她能怎麼辦?不管他怎麼對她，她都不應該害他。

「你剛剛看什麼?」他手拿兩隻晶亮的酒杯，微笑走向她。

余敏兒笑著搖頭。「沒什麼。」她只能這樣回答他。

「給你。」酒杯裡頭裝著淡紫色的液體，他遞給她一杯。

余敏兒凝視他，接過酒杯。

「會不會怕我在裡頭加了什麼?」他調皮地挑挑眉，在她身邊坐下。

余敏兒啜了口，是葡萄汁，她不禁笑出聲。

「放心，我知道你不喝酒，不會強灌你酒。」他似乎很滿意她臉上的表情，一口氣飲盡杯里的酒。

「這裡是你住的地方?」她笑著問道。

「嗯，」他點頭，「覺得怎麼樣?還喜歡嗎?」

余敏兒瞧了瞧四周，不置可否地說：「很舒服。」

「一等到晚上，可以覽盡台北的夜景……」方凱翊彷彿說著極自然的事：「我也覺得這裡住起來還不錯，只有一點遺憾。」

「什麼?」她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少了女主人。」他意有所指地說道，漂亮的眼直瞅著她。

余敏兒似乎能夠明白他帶她來的用意，可是他期待什麼呢?她根本無法給他承諾。

「我想對你很容易吧，」余敏兒勉強地擠出笑容，「你的條件很好……」

「是啊，」他故作洒脫地說道：「纏著我不放的女人多得數不清，我都嫌煩，可惜……」他的手一把攬住她，低聲說：「我的心只能給一個人。」

他的氣息那樣逼近她，余敏兒只能轉開頭。「為什麼對我說?你明明知道我的身體，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接受你的心。」

方凱翊將她的臉輕輕轉向他，撫摸她的臉頰，「可是我只想要你。」

余敏兒咬緊唇，想將他推開，手卻被他緊緊握著，「你知道我的病，我隨時可能會離開你……」

「就算這樣，我也不會讓你走，」他認真地看著她，「即使只有一小時一分鐘一秒鐘，我都要陪在你身邊……敏兒，我們一齊住吧，我希望可以每天見到你，每個夜晚不是坐在這裡想你，而是把你摟在懷裡。敏兒，答應我……」他喃喃訴說的話語在她腦海里一遍遍回蕩。

「為什麼非我不可?」她感覺自己的喉嚨像哽住了，聲音顫抖著：「你可以找到比我健康美麗……」

他捂住她的唇，溫柔地說：「別說了，想知道我真正的心情?我現在馬上讓你聽到我的心。」

他鬆開她，走到鋼琴旁。他坐到椅子上，打開琴蓋，轉頭給她一個頑皮的笑臉，「聽清楚啁，以後可沒機會要我做這麼丟臉的事……」

然後，他不再嘻皮笑臉，而是專註地彈琴，是一首陌生、她從沒聽過的曲子。曲調激烈高昂，繁複的旋律瞬間激起她內心澎湃的情感，被他的琴聲揪得緊緊，彷彿無法呼吸……那種一點都不溫柔、滿溢的熱情簡直要把她淹沒。

他是那樣地將自己的心剖開，她已經無法再躲了，即使她明天就得離開人世，她也不想放開他。

余敏兒忍不住起身，輕聲走近他，琴聲嘎然停止，方凱翊抬頭望著她。

「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她問道，凝望他的眼神顯得迷濛。

方凱翊將她拉近自己，坐到他身旁，「我對你的心情……熱戀……無法抑止的愛。」

余敏兒貼著他的胸膛，用著極低的聲音說道：「我愛你。」

方凱翊撫著她的頭髮，心裡因喜悅而激動不已，「我也愛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余敏兒看著他，搖頭。

「很深喔，」他像對小孩說話一樣，「大概有你的一萬倍那麼深……」

余敏兒笑出聲，唇隨即被他壓住，幾乎不能呼吸地被他狠狠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