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眼前是白的世界。

潔白的被單、潔白的床、潔白的套枕、潔白的牆,連流動的空氣都是白的。

這裡是醫院。醒來后叢小河這樣告訴自己。牆上的掛鐘指向兩點,下午了。

暖暖的陽光從半掩的窗帘邊擠進來,散落一室暖意。

四周靜得有點嚇人,她移動身子想找杯子,舉起手才發覺手很麻。她的左手插著一支細針,白色的膠布在針頭處貼成「十」字狀,針的一端接了根長長的管子,管子蔓延而上,伸入一個密封的瓶口。一滴、兩滴、三滴……注射液點點滴滴注入她的身體。

她病了嗎?好像還很嚴重。正疑惑著,有人推門進來,是高若妍,她看起來頗為緊張和興奮,「噢哦,小河呀,你終於醒來啦。」

「這是──怎麼回事?」

「你還不知道啊?」高若妍嚇了一跳,「糟糕!你沒失憶吧?」

叢小河疑惑地搖頭。

「你喝了大量啤酒,醫生說你好像是胃──胃什麼的,反正幸好不是胃穿孔,而且及時送醫,不然的話──」高若妍哼哼兩聲,「小河,你是怎麼啦,平時看你煙酒不沾的,突然間又是喝酒又是抽煙,還瘋癲癲學人家跳勁舞。單身女孩子在歌舞廳不顧形象地瘋狂,分分鐘都會出事的,好在有個好心的男人把你送醫院。」

男人?「你知道是誰送我來醫院的?」

「聽說是歌舞廳的領班。」

「哦。」好生失望!那雙眼睛的主人,她以為──她以為是──以為是誰呢?他不可能跑去當領班吧?頭一陣裂痛,她呻吟了一聲。

「小河,你沒事吧?」探了探叢小河的額頭,高若妍擔憂地說,「沒有發燒。」

「沒事。若妍,今天幾號了?公司方面……」

「十一號。公司已經批你病假了。」

「哦。這麼說來,我真的睡了一天?」叢小河有點不太相信。

高若妍翻了個白眼,更正道:「叢小河,你是暈了一天,不是睡一天,你知不知道你好嚇人耶,如果胃穿孔啊,那就有你受的了。對了,上午有個女人,也不知道是你的什麼親戚,高貴又美麗,嚇得哭成淚人。哎呀,不跟你說了,醫生囑咐說你要多休息,瞧我亂七八糟說了一大通。」

高貴又美麗的女人?是「她」吧?是誰通知「她」的?或者「她」在她身邊安插了眼線?從來,她的一舉一動都躲不開「她」。

高若妍離開后,她又暈暈然地睡了。她不斷地想那雙眼睛,想要摘取它的溫暖,但她靠過去時,溫暖就消失了。

???

在一半清醒一半昏睡的夢境里,有熱鬧騰騰的婚宴場面,有異彩迷燈的舞台。笑聲、鼓聲、起鬨聲、碎裂聲、尖叫聲、吶喊聲、救護車的鳴聲、哭聲……交織成一片,將她圍繞,而旁邊,始終都有一雙眼睛在默默地注視她。

她看不到眼睛的主人。

是誰?到底是誰?她聽到一聲壓抑的嘆息,熟悉、沉重卻遙遠,越來越遠,遠了,遠了,遠到終於聽不見──

不要。她低喚,伸手去挽留,手卻被緊緊握住。

不要走。她掙扎著哭喊,不要!

「小河?」吵啞而沉穩的低呼,猶如夢中那縷溫柔而迢遙的嘆息。

叢小河悠悠地睜開眼,對上一雙焦慮的眸子,看見自己的面容在其中映成倒影:脆弱而無助。就是這雙眼睛嗎?一直在看著她?也許不是,眼前的這對眸子盈動著的是滿滿的倦怠。

「小河,你還好嗎?」變味的中文緩緩地吹在臉上令人微癢,漾過心湖又令人心安。

是任淮安,沒錯。

叢小河猛地彈起來,只覺得渾身酸痛,四肢麻軟。她的左手還插著細針,這裡依然是醫院。散淡的日光在台幾的花束上浮動,黃黃的花瓣沾染著黃昏的色彩,整個病房的空氣懶洋洋的。

叢小河環顧著四周,任淮安扶起她,輕壓於懷里,問:「你要找誰?」

「怎麼是你?」她無力地問,問得疏離,「我是說,你怎麼會在這裡?」才於夢中出現的人,一下子便在眼前,太不可思議了。

「小河……」任淮安神情複雜地看著她,眼神凌亂。他不太清楚她住院的原因,但她的憔悴讓他心痛。

叢小河也在注視他。幾個月不見,他似乎蒼老多了,叢生的鬍鬚,就像初見時那樣遍布兩腮。一身灰黑風衣的裝束令他看起來風塵撲撲。

「你怎麼在這裡?」她繼續問。

「小河,」不確定地,任淮安眼裡儘是不置信的驚訝,還有一抹痛楚急速閃過,「我以為──剛才,你叫我的名字。我以為,你需要我。」

話音酸溜溜的,浮在空氣里微微顫抖,聽起來好像不是他的聲音,但是微微隱含的痛楚又是那麼的真實。叢小河抬頭看他。

「那個叫秦玄的男人才是你想要的對嗎?但你讓我回來又是怎麼回事?」他沉痛地問。

秦玄?怎麼扯到秦玄呢?況且她讓他回來?是的,這又是怎麼回事?

頓了頓,任淮安面朝著窗子繼續說道:「我聽到電話錄音,我聽得出來是你的聲音,我查閱來電顯示,是一連串數字,撥打過去卻沒有信號。可是我相信那是你的聲音,然後我就打電話到你的公司確定,接線小姐說,那是你的手機號碼,她說你住院了,所以我就買了回來的機票。」

是嗎?叢小河擰眉,她給他打過電話?什麼時候?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在迪廳跳舞的時候嗎?她當時非常嫻熟地說了個號碼,彷彿是藏於心底許久的記憶。如果那是他的電話號碼,曾幾何時,她將此記得那麼深刻,然後在最傷痛無助時想起來?她渴望過他嗎?在心底默默想念過他嗎?所以把一個舞廳領班看成他?

「我的手機大概報廢了,我也不記得我說過什麼。」虛弱的話語幻作長長的嘆息。燈紅酒綠,那晚的記憶開始鋪天蓋地般湧來,在她昏倒時,手機跌落,一群人將她圍起,像看一出精彩的好戲。

「你說──」任淮安轉身對著她,灼熱的眸子緊鎖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你在電話里說──任淮安,回來。」

她躲開他,著向別處,語氣搖擺,「我這樣說了嗎?」

閉上雙眼,記憶中,她曾瘋也似的呼喚過一個人。是他嗎?骰子、閃動的畸形圖片、變幻的激光燈光、強勁的DISCO、詭異的香水氣息……然後有一聲吶喊如雷貫耳:任淮安,回來!

「小河,」任淮安半跪著,揉弄她的長發,「小河,你是這樣說的。當我從海牙洽公回到家裡,在電話里聽到你的錄音,天知道我有多振奮多驚訝。都兩年了,從我們初識至今都有兩年了,這是你第一次給我打電話,即使你是哭著說的,即使你只說了一句話,但你知不知道這一句話我等了多久?」他的臉部漲紅,眼裡浮動淚花。在聽到她聲音的那一刻,他簡直詫異興奮得手足無措,而她的哭聲更是揪痛了他的心,幾乎等不及天亮就迫不及待地飛回來。

三十多歲的男人在她面前掉眼淚?叢小河伸出空著的手,拭去他眼角盈動的淚珠。不知是感動於他的深情,還是心底的波瀾使然,她的眼角也有淚痕。也許她真的渴望過他,那是在苦悶尖銳得令人連生的慾望都沒有的時候,也許她渴望過他。

「你不是要我回來嗎?小河?」任淮安親吻她的指尖,「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想你,即使知道你不愛我,即使知道你身邊有另一個男人。」

另一個男人,秦玄?她嘲弄地笑。秦玄!他何曾認為自己是她身邊的男人?

陌生的情潮翻湧,忽略心底的悸動,她緩緩向他懷裡靠去。她想她只是累了,而眼前剛好有個停靠的肩膀,「現在,我的身邊只有你。」她疲憊地說。

「小河!」狂喜於她的舉動,任淮安環手將她擁緊,如守護生命最愛的珍寶般。

她就這樣緊緊貼近他,像是找到了某種寄託,在他懷裡,聽他過於劇烈的心跳,聞著他身上清新的香皂氣息和淡淡的煙草味道。她問自己,愛他嗎?不,一點也不。她愛的,應該只有秦玄。思及他,心便抽痛。秦玄,他在哪裡呢?

「在我懷裡,不要想那個男人。」敏感地,任淮安銜住她嘴邊柔弱的笑花。

叢小河淺淺淡淡地笑,投身於他的懷裡,投身於一個純粹的感觀世界,投身於一場片刻之戀。也罷,就用他來忘記秦玄好了,就用他來忘記往事好了。

任淮安顫慄地吻著,盡量小心地不觸到她扎針的手臂。他的吻,帶著無限的憐惜和喜悅,溫存而纏綿。

「你抽煙了。」在短暫呼吸的空隙里,叢小河低低地說。

「想你的時候,香煙是我的朋友。」他溫柔地舐描她的唇形,「如果你不喜歡,我戒掉。」言罷,又將她納入熱情激烈的擁吻中。

這一次,她沒有想秦玄。

???

次日清早,叢小河是被吻醒的,朦朧中,有人在她的脖子上磨蹭,她睜開眼,看到一張笑臉。昨晚,就是這張笑臉的主人陪她過夜的。

「早安。」任淮安笑眯眯地說,線條硬朗的下巴,刻劃出成熟的剛毅。她回他一個慵懶的笑,他呆了呆。

「怎麼了?」叢小河問。

「我喜歡你笑。」他用嘴鎖住那道笑容。

「我沒刷牙。」她躲了一下,「很臟。」

「沒關係。」笑音悶悶的,由她的嘴裡逸出來,充滿剃鬚水的味道。良久,任淮安才停止親吻,點著她的鼻尖,「起床吃早餐?」

叢小河點頭,望著他發愣。鬍鬚剃了,他又是年輕的,白色的麻質休閑長褲,寬鬆的淺藍厚毛衣,V字衣襟口上翻起白色襯衫的領子,整個人清爽至極。這個男人,她怎麼沒能愛上呢?是秦玄讓她陷得很深嗎?她覺得自己好壞,面對著他去想另一個男人。

「我去買了白粥,我問過醫生了,現在,你只能吃清淡的。」任淮安把白粥盛到杯中。

「我一向吃得很清淡。」她看著他,在他的話語里尋找秦玄的影子。記得有次在廳餐里,她只挑著一根根青菜吃,秦玄曾打趣地問:你只能吃清淡的嗎?

「咖啡呢?」任淮安挑起眉心。

「咖啡是例外。」她心不在焉。

「小河,」他酸溜溜地,猶豫好久才問:「你在想──那個人嗎?」

她有點困惑,把停在窗帘上的目光轉向他,「呃?」

「秦玄。」

「沒有。」淡淡地一語帶過,其實驚訝他的瞭然。

「昨晚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在利用我?」他扳正她的肩膀,逼視她。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過分細心的男人會使人無以遁形。她假裝糊塗地問:「利用你什麼?」

「幫你忘了秦玄。」他表情苦楚,讓她不忍多看,「那個男人走了是嗎?而你卻依然忘不了他?」

「你多心了。」心被揭穿,不知道怎麼掩飾。

「這就是你整夜酗酒的原因?這就是你哭著叫我回來的原因嗎?」他追問道,幾近絕望的語氣。

「不是。」

「你從來沒有在意過我對不對?」任淮安不甘心地求證,「別告訴我,我只是一個替代品,我還沒有那麼失敗過。」

叢小河不說話。她沒有辦法回答他,在感情上,她比任何事都固執,固執地認定一個人,從此便以為一生一世。秦玄,是她一生一世的遺憾。

「回答我!」任淮安命令的口氣更接近祈求。

「對不起。」她低低地道。對於他的深情,她只能說她有點抱歉。可是,拒絕一個深情的男人,即使不愛他,原來也會心如刀割。

「那個秦玄,他真的是那麼好嗎,小河?」任淮安卻仍不放棄,「比我好多少?」

「這是不能比較的。感情是無法用比較來作取捨的。」

「這就是我的失敗對不對?」

「是。」叢小河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元。就讓彼此回復到原來的起點吧,從此陌生,這樣耗下去於誰都沒有用。

「噢──」如受傷的獅子般低吼一聲。

「你……」叢小河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看著任淮安衝出房外。

好好的一個早晨,被她弄得一團糟。一碗清淡稀飯,放在桌上慢慢變涼,宛若她此刻的心情,沒有熱氣。

冷風低低地掠過窗前,驚動藏青的帘子,吹起一簾嘆息。

叢小河就這樣懶洋洋、漠漠然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看著淡薄的日光在小小的玻璃杯子里透明成一線空洞的亮色,一直伸到窗外,與天空接於一起,跟著時間漸漸變得燦爛──中午──變灰──下午。

周遭的空氣安分散步,路過黃昏變成寂寞。

冬天,黃昏里常常是這樣的薄霧瀰漫、滲透冷意嗎?她伸出手,站於房外迂迴的長廊里,感覺寂寞自手臂、自腳底一寸寸長伸,直襲心頭。沒有愛情,連寂寞都比旁人深。

她想起秦玄、想起任淮安,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都離她而去……

???

直到出院,任淮安都沒有出現。

叢小河不知道為什麼在漫天的混亂中,她能想到的人竟是遠在荷蘭的他;而當他就在面前了,心底呼喚過的渴望卻又冷下去。

為什麼?那天早上的事讓她無限內疚。任淮安,她把他傷得太深了吧?

出院手續已經辦好了,兩個她生命中的至親都來接她,勸說她回家休養,當然她是絕然不會聽的。她期許自己能再叛逆一點,再叛逆一點,好讓他們注意她。只有這樣,她才能感受到自己於他們是否重要,才能體會到他們對她是否有愛。

???

帶著一副仍舊病懨懨的身子回到公司,與同事做了工作交接,叢小河又開始了每天兩點一線的日子。

簡單的生活,心事不知向誰訴說,一個人安分地過著,單調而無趣。

一年快盡了。曾經,每一年的歲末她總有一股生命的緊迫感,沉沉壓向心頭,怕自己混混沌沌的一年裡沒能抓住任何東西。而現在,她只有一個希望,讓時間快些過去,讓歲月快些流去,讓青春快些老去。或者,在失卻青春的年月,心湖才一片平靜,不泛漣漪。

好可憐,是不是?

不過這又有何不好?讓一切平復,平復到最初的狀態里,心靜如水。站於窗檯前看風,在人行道上疾走,手指敲擊鍵盤,聽著上下班的幾響卡鐘鳴聲……

一點一滴的生活細節里,都有流光逝去的聲音,聽在心底全是空。

公司里的「Y2K」活動進行了近半年,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銳減,也即將成為高潮,叢小河的心卻在低谷。

她真的好希望,世界會如謠言所傳,頃刻幻滅。高若妍笑稱她是「另類千年蟲」。

高若妍,她依然是美麗不可方物的,身邊永遠不乏追求者。

現在,她終於有點明白高若妍為什麼會說「沒有男人的女人該怎麼活」了。是的,女人的心往往少不了男人來充實。她這「另類千年蟲」便是沒有男人護衛的寂寞女子。也許有,譬如任淮安。只是,他不是她的渴望。

已經一周了,那天早上之後,他像來時那樣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許已回荷蘭了吧。不曾放在心底的人,來來去去都撥不動那根叫做「情」的弦,只有他痛楚的表情依然烙在腦海,抹之不去。

她的淚流下來。

風在地上呼呼刮著,吹起了滿地塵沙。冷冷的冬,怎麼過都不溫暖。日光斜斜地穿過稀疏的樹枝,撒下散淡的網,網住深冬的灰色。

夢裡淚看花落去,他日笑倚斜陽樓。她就是這樣過著二十二歲的日子。

而日子在重重迭迭流光中一天天消逝,轉眼已是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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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一種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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