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雲月一夜安眠,風令揚卻是輾轉反側到天亮。

再次見到雲月,似乎是命運里註定好的事,雖然分別八年,但那天雲月臨別一眼充滿歉意,卻笑盈盈的跟他揮手的樣子,他卻從來都沒忘記過。

那天跪在前院,聽到雲大娘哽咽的要盈盈乖乖聽叔嬸的話,他就知道,將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看不到雲月了。風令揚偷偷的站起來趴在圍籬上,看著那個小小的背影坐上馬車,馬車走了,雲月連頭都沒有回。

雲月很乖巧,只要是大人的安排,無論他喜不喜歡,他都照做,連離開母親時他都沒有哭鬧。風令揚也看呆了,忘掉問問來的那兩人是誰……

風令揚煩躁的在院子里來回踱步,恨不得此刻已經是艷陽高照的正午時分。平日他總嫌時間時間太快,今天偏偏覺得時間漫長得煩人,這日頭好象一動也不動的掛在東邊,連往上爬一點都懶了。

好不容易日上三竿,風令揚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他決定到「寒園」去等。

快要到達「寒園」時,他遠遠看到一輛棗紅布幔罩住的華麗馬車停在正門口。隔不久,一個青年從「寒園」走出來,隨行的人是太監打扮,彎腰迎接他到馬車前,自己跪地讓那青年踩著他的背踏上馬車。

標準的滿人皇室規矩。

為什麼有皇室的人從雲月那裡出來?那人在「寒園」過夜?……跟雲月過夜?雲月幾歲?記得是小他五歲的,今年十六了?才十六……關外來的旗人,個個長得高頭大馬,雲月的身量是如此纖細……

風令揚恨得雙眼泛紅,幾乎想衝上前去把那輛馬車攔下來。但想到昨天駱俊宇說的「別反倒給人家找麻煩了」,只好等馬車離開之後,才上前去敲「寒園」的門。

開門的正是昨天的小廝,他笑臉迎人的說:「公子來得正是時候,雲少爺才起床,正要我過去請公子過來聚聚呢!」

「麻煩小哥帶路了。」風令揚說著,又抓了點銀子給他。

平時他都是這樣收買人心的,昨天真的是太生氣了,才會忘了商場上的規矩——「寧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還好駱俊宇幫他塞了點銀子在那小廝手上。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往往是生意成敗的關鍵,這點套用在任何地方都一樣。

雲月一身暗刻百蝶白衣站在後園的拱橋上,修長的體形略顯纖弱,骨架卻十分優雅。他轉過身來看到風令揚,未語先笑,顯得更飄逸俊美。

「令揚哥哥,昨晚失禮了,今天讓我做東請你一席吧?」

風令揚看著雲月,那張臉跟八年前一樣,還是笑盈盈的,懸挂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到你的地方,不讓你做東怎麼行?」

他走到雲月身旁才發現,雲月因為纖細而看起來高些,其實他還是長得嬌小,才到他胸口而已。

「你是沒飯吃啊?怎麼長不高呢?」風令揚笑著用指節扣他的頭。

雲月噗哧一笑:「令揚哥哥還是愛欺負人,也不想想,我還小你幾歲呢!哪裡能長得像你一樣高壯了?你倒像匹駿馬,一副狂放不羈的樣子。」

風令揚也笑了一陣,等靜下來之後,兩人凝視著對方,他看到雲月的笑里還帶點憂傷,因此感到鼻頭一酸:「你吃苦了是不是?」

雲月楞了一下便垂頭不語,過了許久抬起頭來還是一張笑臉:「世事雲千變,浮生夢一場,就當今生是一場惡夢,也就不覺得苦了。」

——所以,雲月真是吃苦了?

風令揚幾乎要為他掉下淚來,雲月卻只是笑,讓他心疼的想一把將雲月擁入懷裡。「你怎麼淪落到這個地步的?你娘說是養不起你,將你送給有錢的親戚去栽培,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唱戲呢?」

雲月淡淡的說:「哪是什麼親戚?是我爹不知哪裡交的朋友,原本是到家裡探望爹的,後來聽說爹走了,不知怎麼說動我娘,讓我跟了他們回去當戲子,結果進了京,轉手就將我賣了。春去春來,花謝花開,一日日熬著也就過到今天了。」

風令揚伸手摸摸雲月的臉,是乾的,眼淚或許已經流光了吧?

雲月有點不好意思的撇過頭,說:「好不容易見了故人,怎麼凈談些傷心事?現在日子好過多了,這『寒園』里二十幾個戲子都是用我名字買的,還有小廝、丫鬟可使,倒像個公子哥兒。」

風令揚見雲月故意避重就輕,也明白他不願再提起往事,於是柔聲說:「既然你滿意你現在的生活,那就好了。我現在生意做大了,跟綠林兄弟也有結識,要是你有什麼不如意,可以找我幫忙,我一定不讓你受任何委屈。」

雲月笑著揚起臉:「不會的,我是三貝勒的人,誰會讓我委屈?」

「喔?」風令揚想起昨晚雲月要遲到時慌張的模樣,「那三貝勒呢?他沒讓你受委屈吧?」

雲月迴避著風令揚的灼熱目光:「他……他還算好伺候,脾氣差了點,可是跟了他兩年,摸也摸熟了,小心點別犯了他的規矩就好。」

「雲月……」風令揚抓住他的肩膀,「看著我……他還算好伺候?你怎麼伺候他的?你才十四歲就跟了他?」

雲月用力甩脫風令揚的手:「別問了,你該知道,唱戲的總是得有個靠山,才不會讓人欺負。我運氣不錯,才出了師就跟著三貝勒,有人太過分的話,他會幫我出頭。」

「我不敢想象你過了什麼日子。」

雲月一甩頭,笑著說:「那就別胡思亂想,現在一切都很好了,還談過去幹什麼?你想吃什麼,我傳人做去,這裡常備著山珍海味招待大官兒,要什麼都有。」

風令揚大笑著說:「你可真會借花獻佛,我一個人能吃多少?」

雲月久未開懷的笑了,見風令揚開心,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哈哈~~三爺放我一整個月的假呢!那些東西要是不拿出來應酬,平時我也不吃,白浪費了好對象,你就算是來幫我清垃圾如何?」

雲月真正的一笑,好象把所有的煩惱都拋開了,風令揚這才發現,之前雲月的笑是這麼憂鬱、壓抑,現在才聽到那銀鈴似的笑聲,那聲音,有如天籟。

「雲月,你想不想離開這園子?」

「嗯?」雲月立刻一臉驚慌,「不行!三貝勒要知道我逃跑的話,肯定不輕易放過我的,這事我剛跟著他時犯過一次,差點丟了命。」

風令揚心疼的說:「你怎麼嚇成這樣?我的意思是問你要不要出城走走,關城門前再回來,不是要你偷跑。」

雲月楞了一下,鬆口氣才又回復笑容:「那倒是可以,我也沒有自己出過城,今天還是第一次呢!」

「你這麼說我真要叫你逃跑了,你又不是小狗、小貓,怎能成天被關著呢?」

雲月邊走邊回答他:「我想都不敢再想逃跑的事,你還是別提的好。等我回房換件衣服。」

「雲月!」風令揚突然拉住他,「當時三貝勒怎麼罰你的?」

雲月用茫然又恐懼的眼神看著風令揚:「這事別提了,我連想都不願去想。」

「他怎麼折騰你的?」風令揚聲音提高了。

雲月欲言又止了幾次之後,還是搖頭:「別說這個了好不好?怎麼了?你生氣?他是我主子,我犯了錯,受罰也是應該的,你何必生氣呢?」

風令揚氣得咬牙切齒:「你就是從小乖過頭了!他這樣對你,你為什麼不反抗?」

雲月更迷惑也更害怕了:「我怎麼反抗?他是貝勒爺,我只是個戲子,何況三爺那脾氣,別說反抗了,要討好他都不簡單,我幹嘛自找死路啊?」

風令揚抓緊他的手:「你不敢?好,今天出了城我就不讓你再回來了,我們往南走,逃得遠遠的。」

雲月嚇得抽回手:「我不要!你瘋啦?三爺的心狠手辣你沒見識過,他發火時,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就這麼怕他?」

「我怕他……你想象不到我有多怕他,你想不到他會怎麼對付我,那張斯文的臉是騙人的,他不會輕饒背叛他的人。你要是再講逃跑的事,我就不跟你說話了。」

「你!」風令揚握緊了拳,又頹然放下,「算了,這是你的選擇,我有什麼資格干涉你的生活?對你而言我只是個陌生人吧?」

「令揚哥哥……我真的很高興能再見到你,其實我過得真的還不錯,你就別替我擔心了,我們開開心心的出城玩一天好嗎?」

聽雲月這麼說,風令揚又能再說什麼?他這樣好象是在逼雲月放棄好日子一樣,更像是個吃飛醋的情人,尷尬的是,他跟雲月什麼也不是,硬要扯關係的話,也只能算是朋友罷了。

風令揚只好撐起笑容:「說的也是,你去換衣服吧,城郊風大,別忘了帶件襖披。」

雲月難得輕裝出門,披了件斗篷跟風令揚漫步街頭,兩個男孩都是俊逸過人,一路走出城外,惹得四周目光圍繞。雲月是習慣被盯著瞧的,風令揚卻有點尷尬。

「平時出門也沒有這麼多人圍著我,可見是你的緣故了。」

雲月正聽風令揚講這些年的經歷,突然聽到他這麼說,如大夢初醒一般,抬起頭來看看四周,「真的耶!」

說著不知怎麼玩心一動,雲月提起氣就唱:「海島冰輪初轉騰,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玉石橋斜倚,把欄杆靠……雁兒並飛騰,聞奴的聲音落入了花陰……這景色撩惹人慾醉,叫奴不覺來到百花亭……」

路人聽到這天籟美聲,紛紛停下腳步,圍著雲月叫好。風令揚卻看傻了眼,雲月一轉眼,變得轉盼流情,舞得飄忽若仙,伴隨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就是不上台妝,也把個楊貴妃演得十分神似。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雲月漸漸被人群緊密的包圍,風令揚看著情況不對,拉了他的手就跑:「快走,要鬧出事來就不好了。」

雲月卻是一路跑,一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像個孩子一樣,對潛伏的危機完全沒有感覺。風令揚拉他跑到無人處,雲月更是整個人坐倒在地,笑個不停。

風令揚忍不住蹲跪在他面前,輕聲斥責:「你呀,也不知道要收斂一點,群眾是禁不住撩撥的。還笑!像個小孩子似的!」

雲月一臉頑皮的說:「我就是小孩子啊!哪像你,已經老了,玩不動了。」

風令揚看著那張臉,依舊透露著稚氣,這樣的舉動更讓雲月脫下成熟的面具,露出天真的一面,無邪的一雙眼真視著他,讓他怦然心動。

風令揚猛然站起來:「走,去逛逛別的地方吧?」

「去哪兒?……令揚哥哥,你的臉好紅耶!」

「咳!」風令揚慌亂的咳了幾聲,「還不都是你,害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雲月擔心的站起來:「沒事吧?你真老了,連跑都跑不得啊?」說著抓住袖口替他拭汗。

「雲月!」風令揚突然抓住他的手,「不要這樣子!」

「怎、怎樣?」雲月嚇了一跳,「你不喜歡人家給你擦汗?」

風令揚默默的凝視著他,把他攔腰壓在自己身上。

怎麼會這樣?令揚哥哥這是什麼意思?抱他?不會是像三爺一樣,只想一逞獸慾吧?玄焱……沒有指示,他不應該讓別人動他的,畢竟,玄焱是主子呀!

「令揚……你抱我,三爺會不高興的。」

風令揚頹然放手,雲月連三貝勒不在場都還這麼顧忌,到底是怕三貝勒,還是在乎他?

「三爺?……是嗎……走吧。」

看著風令揚落寞的背影,雲月卻想起在玄焱轉身離開后的每個孤寂的夜晚,他無能留下玄焱,他甚至無力在玄焱離開后,把自己的影子映上他的心。玄焱要來就來、要走就走,還讓自己替他去陪酒……

可是為什麼玄焱說他愛上了「寒園」的夜晚?為什麼他不讓自己去愛別人?他要自己的愛,難道他也會愛自己?愛自己?會對自己這麼霸道?

一陣心痛,雲月忙叫自己別再去奢求能夠釐清自己的感情,一如以往,念著心經,讓激動的心情沉澱下來。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無老死,亦無老死盡……天爺呀!為什麼心這麼亂?

不動愛憎心,不受痴情苦……

雲月現在才覺得自己的生活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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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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