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的工作室地點，蘇菲刻意挑在一個離原先工作室很遠的地方，因為不想和那些沒良心又厚臉皮的親戚碰面。

而且，她也實在讓他們不死心的奪命連環CALL給吵死了，乾脆去重辦一個門號，只有小荷和郎謙時知道，否則……她恐怕還是不得安寧！

那些貪得無饜的舅舅們，不會也以為外婆還有一筆神秘的黃金吧？

「你就這樣讓給那些完全沒有盡到孝道的舅舅？你外婆中風以後都是你一個人在照顧耶！」姜素荷一聽到蘇菲已經簽好了放棄繼承的同意書，馬上瞪大了眼，火氣開始冒上來了。

「嗯……我沒想過要跟他們爭，反正，照顧外婆本來就是應該的啊！」蘇菲安撫地笑了笑，很怕姜素荷會當場翻桌。桌上可是還有熱氣蒸騰的桂圓紅棗茶，這一翻可就慘了！

今天是星期日，她們正在剛剛裝潢好的工作室里喝茶聊天，白騏皇跟郎謙時去附近的超商買熱呼呼的關東煮來慰勞她們。

「蘇菲，他們就是看準你好欺負！」如果是她，才不會這麼容易就讓那些人稱心如意！

「我只是不認為那是很重要的事……不想為了這個把自己的生活搞得烏煙瘴氣的！」蘇菲沉靜地辯解，慢慢顯露出成熟的風韻，少了以往還有些浪漫的天真氣息，美麗的容貌隱隱約約散發著淡淡的愁緒。

「那你跟時表哥……還好吧？」姜素荷皺起眉頭，關心起她和郎謙時的感情。

她會這樣問當然是有理由的，說起來他們兩個會認識進而交往，是她無意中促成的；當蘇菲跟郎謙時一起出現在面前的時候，雖然已經有點心理準備，她和白騏皇還是多少有些訝異的。

男的俊，女的美，如果是以外貌協會的標準來評分的話，這一對絕對穩拿高分！

可是，他們相愛得太突然，免不了會讓人擔心這段烕情會不會是曇花一現？

雖然這兩個人看起來如影隨形，還像王子和公主一樣住在城堡里，但是不知怎地，她就是覺得時表哥跟蘇菲之間怪怪的……

怎麼說呢？他們……太相敬如賓了！明明還在熱戀期，就已經出現老夫老妻的徵狀……這樣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麼過呢？

蘇菲詫異地睜大了眼，沒想到姜素荷會問出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不知道耶……小荷，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蘇菲罕見地露出苦笑，眼裡的惆悵真實得讓人不忍卒睹。

郎謙時跟她……好像已經不是情人，而是朋友！

雖然兩個人都沒有明說，卻似乎已經建立起一種毋需言明的默契；或者是說，已經挖好了一道跨越不過去的鴻溝。

他們不再分享彼此的吻，不再有任何親密的肢體接觸，偶爾當她疲倦地睡在那棟城堡里的起居間，郎謙時若是發現了會抱她回去房間，然後……什麼也沒做就離開了！

這……是情人之間會有的態度嗎？

這樣柏拉圖式的發展讓蘇菲迷惑了好一陣子，每次看到郎謙時就衝動地想要問清楚——現在，他和她之間，到底還是不是情人？

他們曾經在車上纏綿纏繞，難分難捨，甚至差點來不及踩剎車，郎謙時的每一個吻、每一個觸摸都教她心蕩神馳，她其實……其實很期待能再體會一次那種暈暈然的感官體驗，可惜，到現在都還沒有機會！

「你應該要問清楚……表哥不是會見異思遷的人，也不會容許自己的感情有盲點，所以你應該要問清楚，把橫亘在你們之間的問題一併解決！」姜素荷憑著對郎謙時的了解提出意見，她是衷心希望蘇菲和時表哥能夠天長地久。

蘇菲黯然地垂下濃密的眼睫，似乎已經猜到問題出在哪裡。

「問題出在我身上……」她喃喃自語著，讓姜素荷看了替她感到難過。

「蘇菲，你做了什麼？為什麼會這樣說？」

「小荷，我只是想要埋葬過去的惡夢……然後重新開始。」她把梨花帶淚的臉蛋埋進自己的掌心，把自己為何執著還錢的故事說給姜素荷聽。

「蘇菲，你這樣做也沒有錯，問題是……你沒有告訴時表哥！」原來這就是蘇菲有社交障礙的原因！那個王八蛋就不要讓她遇到，要不然肯定好好修理他一頓！

「我本來打算等我把錢還完再一併告訴他……那個時候我就解脫了，就正式告別那段懵懂無知的歲月，就是一個浴火重生的蘇菲！」

姜素荷找不到話可以說，她從沒想過看起來美麗單純的蘇菲有這麼寫實人性的故事，她的動機其實很美……就怕這段關係太脆弱，脆弱到來不及讓蘇菲坦承以對！

姜素荷突然靈機一動，笑嘻嘻地拍拍蘇菲頹喪的肩膀，「還有一個辦法……」

「是什麼？快說！」蘇菲雙眼閃動著期待的光芒，催促著姜素荷公布答案。

「就是賺錢！」姜素荷微笑著，雙眼彷彿閃動著金錢符號的反光。

「賺錢？」蘇菲愣愣地重複著，還是不懂姜素荷的言下之意。

「對啊！趕快賺錢，趕快還錢……銀行有規定你不可以提前還清嗎？」

蘇菲搖搖頭，終於承認自己真的很死腦筋。「我沒想過……」她突然綻放出燦爛笑容，激動地抱緊姜素荷。

「我竟然沒想到可以這樣做！」還傻傻地一個月、一個月的讓銀行從戶頭中扣款！

「因為你太忙了！那個時候又要照顧你外婆，又要獨力撐起經濟重擔，壓力那麼大，怎麼會有心思想這個？」姜素荷安慰著身旁神情雀躍的好朋友，衷心希望她跟表哥的戀情可以開花結果。

郎謙時默然無語地看著沙發上那個坐姿歪斜的嬌小身子，從她平穩起伏的胸口慢慢移開視線到她臉上那兩個明顯的黑眼圈，然後又繞回去看看原本應該是拿在手上的布料針線……

今天的花色又不一樣了，這是另一隻熊娃娃的手腳嗎？

她這麼拚命賺錢，也沒看見她善待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

郎謙時不禁嘆了一口氣，彎腰將她橫抱在胸前，緩緩地踏上階梯準備將她抱回她的房間。

自從新的工作室開張之後，蘇菲更是沒日沒夜地接單縫製這些熊娃娃，忙得焦頭爛額卻又樂在其中。

就是因為看見她眼中的滿足和喜悅，所以他即使對她這麼不愛惜自己身體的做法有些不滿，仍是忍住不插手。

「你跟蘇菲……到底怎麼了？」

就連很少過問他私事的白騏皇那天都開了尊口，害他站在那鍋熱騰騰的關東煮麵前猶豫了好久……後來全部的食材都各挑了幾個，就是不挑丸子類的，更不肯買茶葉蛋！

白騏皇好笑地挑眉睨了他一眼，「嗯……好吧！不管你們兩個怎麼了，總之……還不到完、蛋的時候！」

說真的，那傢伙笑起來還滿容易讓他起雞皮疙瘩的，到底他那個荷表妹是太有眼光，還是真的讓愛沖昏了頭？

而他和蘇菲……到底是他先畫清界線，還是她呢？

明明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一天卻見不到幾次面，常常還是像今晚這樣的情形，他抱著已經累到睡著的她回去房裡……然後，他再回去自己的房裡。

沒有爭吵，沒有意見不合，沒有挑釁，沒有衝突……

他們明明是剛剛攜手闖情關的情侶，卻過著老夫老妻相敬如賓的生活；甚至有幾次為了避免跟她共處一室，他隨便找了理由出門去遛達……因為，他怕自己的意志力會敵不過她對他的影響力！

他把忙碌的公主一個人留在城堡里，假裝自己是出外尋找惡龍的王子……

已經分不清是誰在懲罰誰了……

郎謙時彎身放下蘇菲，細心地幫她蓋好棉被，想到剛剛沉在手上的重量似乎比以前來得輕，就讓他更是不悅。

蘇菲，你究竟是在忙些什麼？又對他隱瞞著什麼？為什麼還是不肯對他敞開心房？

害他竟然也像個孩子似地賭氣，打定主意要等到她願意坦承以對的時候才能做一些滿足彼此情慾需求的事情，例如接吻，例如撫摸，例如磨蹭……

郎謙時及時從蘇菲的唇辦退開，差一點點……他就要破功了！

他已經忍了很久，不差這一晚……蘇菲可以固執己見，難道他就不可以？

「郎……」這時蘇菲突然發出囈語，睡夢中楚楚可憐的語氣特別勾惹人心。

原本已經要開門離開的郎謙時停在原地，俊朗的臉龐儘是掙扎與渴望。

他已經好久沒有聽見蘇菲這樣親昵地喚他……好久好久了。

「對不起……」蘇菲忽然彎身啜泣，差點讓郎謙時以為她是清醒的，定睛一看才知道她其實還在睡夢中，而且……似乎不是一個好夢！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難道蘇菲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情？

陰鬱的眼眸無聲地凝視床上嬌美可人的女子，掙扎了半晌仍是伸出手撫摸那頭長發，昂藏的身軀幾不可察地震動了一下，又飛快收回自己渴望放肆摩挲的雙手……

不行！現在還不是時候！

郎謙時忍住安撫她的衝動，乾脆眼不見為凈地溜回自己的房間。但這一夜，他卻像著魔似地不停揣測著蘇菲道歉的理由可能有哪些？

他和蘇菲……到底該怎麼打破僵局？

再過幾天，就是除夕夜了！

蘇菲對今年的過年特別期待，因為她終於可以拋開過去的陰影，輕鬆愉快地走在郎謙時身邊……

想不到小荷幫她構思的團購營銷這麼有用，果然讓她在短時間內就集資了一筆不小的訂金金額，扣掉成本和基本開銷之後，竟然還可以還掉剩餘的貸款！

「我成功了！成功了！」她興高采烈地走出銀行，腦海里還一直回放剛剛銀行櫃員親口證實的好消息——

「不需要再扣款了，小姐，你錢都還完了，我們怎麼可以隨便扣你的款？」雖然那位先生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可是蘇菲完全都不在意。

今晚她要提前回家，回去有郎謙時的城堡，然後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他！

他……會摸摸她的頭髮罵她一聲笨蛋，還是給她一個擁抱說聲恭喜？

他……願不願意再吻她一次？她好想念他的味道，好想再讓他緊緊地抱在陵里！

他們一定是史上最不常擁抱的情侶了！

從今天起……一定會改進的。

蘇菲的腳步更快了，紅撲撲的臉蛋上洋溢著喜悅，美麗的眼睛閃爍著期待，她站在人行道上等著公交車，已經等不及要回去店裡掛上暫時停業的告示牌，然後回家去！

也許，她應該要大膽一點主動擁抱他……

蘇菲低著頭考慮著姜素荷俏皮的提議，不得不承認這其實是一個打破僵局的好方法，只要她臉皮夠厚……而且不怕拒絕。

是的，她好怕她會被拒絕！

最近的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少，行為舉止卻越來越有禮貌……

他甚至不再抱她回房間，而是將她搖醒，拎著她上樓。她當然失望，卻也不好意思跟他抗議……

他好久沒有露出燦爛的笑容，好久不見那抹曾經在玫瑰花廊下驚鴻一瞥的絕艷姿態，好久……沒有看過他開心的表情！

蘇菲怔愣地站在街上，任由等候的公交車從眼前呼嘯而過，原本興高采烈的表情突然變得惶恐不安，緊捉著候車亭的手指頭甚至用力到都蒼白髮青了。

他……不快樂！

這是一個存在已久的事實，但是蘇菲現在才有勇氣與閑暇承認它的存在。

從一開始……從她為了成立新的工作室開始，他的笑容就一天又一天的減少……

蘇菲臉色蒼白地深呼吸幾次，因為剛剛的頓悟，心裡絞痛難當。

因為她……所以不快樂！

可是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聽著她談論要怎麼規畫，怎麼裝潢，怎麼讓顧客迴流……然後在她需要他的時候繼續伸出援手，在她不需要他的時候留在自己的地盤，不再試著越線！

蘇菲終於明白自己的幼稚，終於看清楚自己就是眼前僵局的始作俑者。

是她畫出那條楚河漢界，是她堅持要各據一邊，是她……讓他鬱鬱寡歡！

這個可怕的認知讓蘇菲深受打擊，她六神無主地隨便坐上一輛公交車，默默坐到最後排的位置，然後望著車窗外的風景或快或慢地飛逝而過。

這一刻，她看見的卻是她和郎謙時的相遇……再相遇……

這個男人，一次又一次替她化解了危機：而她，究竟回報了他什麼？

互訴情衷的時候滿心歡喜，朝夕相處的時候卻忘了應該要讓對方快樂……

「郎……」蘇菲埋首在自己的掌心，滿臉都是慚愧的淚水。「對不起……」

她在公交車的終點站下車，茫然卻無所謂地四處亂走，在她想清楚該怎麼跟郎謙時道歉才能表示出自己的誠意之前，她無心做其它的事情了！

如果她真的重視這段烕情，就不應該再繼續荒廢下去……

蘇菲對眼前的熱鬧商街視而不見，時值年關，自然人潮洶湧，擦肩而過的男男女女投遞過來的眼神有的欣賞，有的好奇，她也都沒放在眼裡，她所有的腦細胞都燃燒著同一個主題，她現在只對一個人有反應……

郎謙時！

蘇菲停下了腳步，錯愕地看著面前人滿為患的露天咖啡座，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眼花了。那是郎謙時！

「郎……」她驚喜莫名地想要過去他身邊，還沾沾自喜地想著他們果然是天生一對，相系相連的磁場反應竟然強烈到可以街頭偶遇……

蘇菲臉上喜悅的神情卻在下一刻僵凝，她渾身冰冷地看著郎謙時跟一名溫柔婉約的陌生女子同坐一桌，那雙曾經帶給她溫暖，曾經細心呵護她的大手，這一刻卻握著別人的手指頭……

郎謙時斂目垂眉，看似專心地聆聽女子的娓娓訴說。

蘇菲心一擰，幾乎衝動地想上前撥開那個女人的手……

我的！他是我的！

心裡激動萬分地嘶吼，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麻木僵硬。

突然，蘇菲嬌軀一震，難以置信地瞪著那抹耀眼奪目的笑容……

他終於笑了……終於又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蘇菲馬上轉身就走，把自己藏在人群中，背對著郎謙時……還有那個讓他重新體驗到快樂的陌生女子。

她心慌意亂地坐上計程車，直接回到「狼的小區」。

管理員關心的眼神讓她更加愴然，卻仍是強顏歡笑地朝他微笑頷首。

那座許願池依舊跳躍著美麗的水花，每一滴都是心甘情願地縱身躍下，那姿態……美得義無反顧！

蘇菲再也藏不住悲傷，蹲伏在許願池前埋頭痛哭了起來……

她哭得肝腸寸斷，哭到管理員不知所措，哭到水花噴濺的聲音都快掩不住她的哀愴……

蘇菲吸了吸紅通通的鼻子，突然又一臉堅強地站了起來，把手伸進自己的包包里似乎在找著什麼……

剛剛讓淚水洗滌過的焦糖眼眸乍然一亮，表情又是心酸，又是不舍。

「這次……我要把三個願望都送給你。」

蘇菲捏緊了手中的錢幣，在慢慢染紅的天空下，默默含淚祝福。

希望郎謙時……可以跟心愛的女人有情人終成眷屬。

希望郎謙時……可以永遠笑得這麼燦爛開懷！

希望郎謙時……永遠快樂！

用最短的時間打包好行李，在離開之前，蘇菲面露遲疑地站在衣櫥前，摸著那件西裝外套，終於決定要再自私一次！她要帶走它……她必須要帶走它！

然後她要把快樂的權利還給他，至於寂寞這種東西……就跟她到天涯海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