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重逢
暫居王府的日子,裕王爺和王妃待我相當周到,王妃幾乎天天來訪,王爺也是相隔幾日便邀約同席共餐。幸而,他們再也沒同我提及納妾之事,於是,我卸下心防,與他們建立交情。
他們是一對讓人賞心悅目的夫妻,男的精神俊朗、體態軒昂,女的端莊秀麗、眉目含情,溫雪華的嬌俏可愛只在端裕王面前展現,而端裕王眼底的縱容溺愛,讓人艷羨。
這麼好的關係,幹嘛去找個女人硬插在他們中間?那不僅僅是委屈了這對夫妻,更是委屈了那位門外第三人。人啊,總是愛沒事找事麻煩自己。
昨日,王爺夫妻相邀品酒,我去了,席設在清波亭上,清波亭外有一大片默林,點點梅花盛開,幽幽清香沁入鼻間。
王妃有著一副好歌喉,更彈了一手好琴,撫琴弄歌、餘暇閑聊,若不是明知就在城外、就在不及二、三里處,戰爭正開打,我會以為這是個四海昇平、無戰無憂的太平盛世。
一曲既罷,在王爺的鼓吹下,王妃起身,為我們表演劍舞,她在默林間翩翩起舞,風起,花瓣紛飛,恍若九天仙女下凡塵。
我終於親眼目睹何謂才女,也只有這樣一個懂歌、懂音律、允文允武的王妃,才配得上裕王爺。
我轉頭望向王爺,他端著酒杯,欣賞愛妻的舞姿,似醉非醉,眸中英光瀲灧。
這樣的男人,就是把花花江山捧到他面前,他也是不要的吧!
察覺我的眼光,裕王爺偏頭看向我,「吳姑娘在看什麼?」
「沒有,只是羨慕能過這樣悠閑自在的生活。」阿朔就沒他這種命,他啊,註定當蝸牛,一輩子馱負重責。
「姑娘若是願意留下,裕王府的大門永遠為姑娘開啟。」
我輕笑搖頭。「等戰事過後,我就要回家。」
「本王終究留不住姑娘。」他仰頭,把酒倒入嘴裡。
我不曉得這話有沒有暗喻影射,只能避重就輕,同他聊聊瑣碎雜事。
一會,王妃舞罷,坐到他身邊。
有王妃在,談話氣氛就輕鬆多了。談詩說詞、聊邊塞風光,在王妃的引導下,我發現端裕王是個見識廣博、閱歷豐富的男子,他不是一般凡夫。
後來,我隨口問了聲近日戰況,只見裕王爺欲言又止,不久,他便言稱有公務在身,匆匆離開。
「怎麼,我說錯話?」轉身向王妃,我問。
「妹子踩到王爺的痛處。」她苦笑。
「怎麼回事?」
她考慮半晌,才湊過身,悄悄在我耳邊說話:「太子殿下處處提防王爺,不讓他參與任何機密軍事。王爺是有力卻無處使呀!不然,依他那樣的性情,怎麼可能在軍情吃緊的時候,待在府里閑逸度日?」
「為什麼會這樣?」
她深望我一眼,嘆氣道:「妹子,那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實在不該再提出來說嘴,可我……替將軍委屈吶。」接著,王妃提到溫將軍一案。
溫將軍案,我記得,那是阿朔告訴我的。
「都是爹爹誤了王爺,王爺根本無心爭奪皇位,他很滿足於現在的日子,鎮守邊關,遠離奪嫡禍災,是我們最大的幸福呀!偏爹爹自作主張,讓太子和王爺落下心結。」
所以那件事確與端裕王無關,純粹是溫將軍的私心?可那封密函呢?是事實或捏造?若是捏造,是誰刻意離間阿朔與裕王爺?
裕王爺是個人才,若他肯為阿朔運籌謀略,阿朔何愁治理不好天下?
昨夜宴罷,這事令我想過整夜,我把每張熟識的臉拿出來重溫一遍,猜測著每個可能。但,阿朔是對的,這種用心機的事情,我真的很不在行。想過一晚、想破頭,能想出的,仍舊是王妃的那篇話。
大遼的騎兵很強,他們的弓箭武藝更是厲害,在馬背上討生活的游牧民族,驍勇善戰。
月余過去,交戰數回合,阿朔並沒佔到半點好處,雙方各有損傷。
上回常瑄來看我,告訴我,大遼各部族聚集了更多的兵馬到前線,想來,他們是玩真的了。聽說,阿朔已經上奏,請朝廷加派軍隊到關州援助。
這次阿朔領的五萬軍隊是穆將軍的兵,其他的十五萬仍駐守在東北邊關,由穆將軍的兒子代掌。可邊關軍事一日不能鬆懈,所以那十五萬軍隊不能任意調動。那麼,皇上會派陸嗚奉將軍帶領他的軍隊過來?
就我所知,陸鳴奉是禹和王的人,真被調派過來,他是會識實務地轉投阿朔門下,還是固執地為禹和王盡忠?
阿朔面臨的問題很多,除開援軍、對裕王爺的疑慮,眼前最麻煩的是遼國那一大票「神射手」和騎兵。
相較起他們,大周的騎射技術實在太差,周兵能贏,只贏在行軍布陣和近身肉搏,所以謀策者所扮演的角色,相形重要。
我認真思索好幾天,寫下一封「家書」,讓翠兒替我送到軍營,交予常瑄。
「家書」上寫著──
以錫箔貼在玻璃面上,倒入水銀,將會溶出銀白色濃稠液體,緊貼在玻璃上,即成水銀鏡。
此戰術用於天晴、有太陽的白日,派數名兵士抬水銀鏡面對太陽,反射光線於敵軍陣前,教其目難視物,降低敵方的弓箭準確度。
此外,訓練一支隊伍於陣前,以軟藤為盾、短刀為器,能俯卧翻滾,不殺敵軍,專砍馬腿,以破大遼騎兵。
作戰行軍我是不懂的,連最基礎的孫子兵法我都沒讀過,因此並不知道自己提出的方法對遼軍有沒有作用。
信送出之後,我靜待在王府里等待消息。
我不確定常瑄會不會試著照我的方式去做,亦不知道阿朔會不會同意這種近乎遊戲的作戰方法,我只想要盡一份力氣,盼望早點結束戰爭,別教許多好男兒葬身沙場。
春天的腳步近了,廊下幾盆早開的紅花帶入滿室幽香,日里總見得著陽光,幾方斜斜的日頭照得人暖洋洋。
可是怕冷的我仍然縮得像只蝦子,兩三層被子厚厚地鋪在橫榻上,再密密實實地果上一層,同時放置炭火在橫拓下燃著。我怕冷怕得很誇張,老讓鴛鴦和翠兒取笑。
沒辦法啊,我也想脫去裘裳,一身輕盈,無奈身不由己。
近午,小翠奔進屋裡,開心地抓住我的手大聲嚷嚷,戰事告捷!
她興緻勃勃地對我和鴛鴦說:「常將軍想到一個了不起的法子,大破遼國騎兵呢!」
「什麼法子?」鴛鴦問。
「那法子可奇了,任誰都想不到呢!」小翠滿臉的崇拜。
「怎麼個奇法?快說、快說,別吊著人家。」鴛鴛笑著問。
見鴛鴦褪去靦腆,在我面前大方說話,我很高興。我相信,真心交結的朋友,才會感情長遠,爾虞我詐的交情只能建立在利益上面。
「鏡子。」小翠故作神秘地說了兩個字。
「那可就真奇啦,姑娘用棉被、鍋子打勝仗,常將軍用鏡子打勝仗,果然是兄妹,用的法子都這麼不同一般。」鴛鴦瞧我一眼,用帕子捂住了嘴。
「可不,聽說那些鏡子對著太陽一閃一閃的,遼人弓箭瞄不準不說,好多馬兒因而被突如其來的閃光嚇得竄高,把士兵給摔下馬背呢!
還有啊,常將軍派了一隊『滾滾兵大爺』在隊伍最前面,戰鼓一響,他們馬上趴躺下來,往敵軍那兒滾去。」
「往敵軍滾去?那還得了,不被馬蹄踩個稀巴爛!?」鴛鴦愁了眉。
「可不,人人都這樣想,誰知道,才一眨眼工夫,遼國的騎兵隊形大亂。原來『滾滾兵大爺』不是用來砍人,是專用來砍馬腿的。
戰後,戰場上留下千百隻少了腿的馬匹,和幾十萬枝沒射準的羽箭,看過的人,都說壯觀哪!」小翠臉紅撲撲的,說得甚是興奮。
「贏了啊……」我鬆口氣,忍不住想大笑。
阿朔終究還是用了我的方法。就說他不是一般男人吧!不會把這樣的戰術當成遊戲。
「當然贏啦,街上的老大人說:這次的勝利讓軍心大振、敵軍退守數十里,太子殿下還要趁勝追擊,消滅遼人呢!如果太子殿下真能一舉讓遼國潰不成軍,往後啊,咱們再不必擔心一到冬天,遼人就成群結隊到咱們關州搶劫糧食、燒殺擄掠了。」
「是啊,教他們看看,咱們大周可不是軟腳蝦。」鴛鴦說得義憤填膺。
這樣子很好,敵軍退守數十里,常瑄肯定要跟著阿朔去,那麼這幾天,我便可趁情勢緩和,動身回南國。
算算日子,就算雇輛馬車慢慢走,就算一到南國境內,便用方謹給的腰牌四處招搖撞騙賺銀子,到家的時候,阿煜頂多才剛到家吧?
「姑娘,那日大軍進城,你有沒有見到太子殿下?」翠兒推推手問。
看翠兒一眼,我控不住輕嘆。明明不要想的人事,偏偏就是會被堆到面前,教人閃也閃不了。
放下書冊,我睜眼說瞎話:「沒有。」
翠兒沏杯熱茶給我,熱騰騰的氤氳蒸氣撲面,輕啜一口,是上好的碧蘿春。
微怔,向來只喝油切綠茶的我,在過慣了好日子之後,竟養出貴族人家才有的品茶習慣。輕笑低頭,我發現自己才發獃了那麼一下子,茶的熱氣便不見了,香味亦淡了。
只是一下子呵……原來一下子竟能改變那麼多事。可不是嗎?我和阿朔的重逢也不過是「一下子」,偏偏那個短短的一下子便鬧騰得人心不安寧。
「聽說太子爺英武俊朗,半分不輸咱們王爺。」鴛鴦道。
「不,他再好也好不過咱們王爺。」
「怎麼說?」鴛鴦問。
「他對太子妃不如咱們王爺對王妃那般好。」
「你又知道了?」鴛鴦輕推她。
小翠正色。「我說真格兒的,王爺即使公務再繁忙,也會想辦法尋空兒回府看看王妃,他對王妃的全心全意,豈是太子爺可比?」
「你又知道關起門來,太子爺沒有和太子妃恩愛情深?」鴛鴦啐她。
「你不知道嗎?太子妃跟著太子上戰場、並肩殺敵,那是何等危險的事呀!可一下戰場,回軍營,太子從沒入過太子妃的營賬。」小翠替太子妃抱不平。
她的話勾起我的心思。阿朔和穆可楠的關係不好?
不,若是兩人關係不好,怎會夫妻雙雙上戰場?那不是代表了生不同衾死同墳,代表了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但願生生世世長相系?
小翠沒說錯,上戰場、並肩殺敵,何等危險,得需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讓一個女子為丈夫豁出性命?
只是小翠不懂,戰事告緊,阿朔是主帥,日理萬機、夜不成寐,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穆可楠那般聰慧的女子,當然能夠理解。
「這話你打哪兒聽來?」鴛鴦問。
「梧桐告訴我的,王妃打發她和雙兒到營里去伺候太子妃,說軍營里都是男人,粗手粗腳的,肯定照料不來。」
「可不,一個女人上戰場,真了不起呢!」
鴛鴦和翠兒對話問,屋外來了人。
「殿下,請留步!」
那是常瑄的聲音,鴛鴦聽見立即起身前去開門。
我輕喚她,對她搖頭,她乖覺地停下動作,站在門邊和翠兒面面相覷。
「為什麼要我留步?你藏了什麼人,我不得一見?」
那是阿朔的聲音!
久違……酸意湧上……我吞了吞口水,把被子攢得更緊。
「殿下,常瑄稟告過了,嘉儀是屬下在途中認的義妹,她的身子不好,請殿下不要驚擾。」常瑄的語調窘促。
「什麼義妹那樣尊貴,連我也驚擾不得?」阿朔冷哼。
我可以想象阿朔那張結霜的臉,朝常瑄射過兩道銳利眼神,我也可以想象,常瑄肯定是面無表情,任由主子發惱。
輕咬唇,我居然在等待他們的對話。
「殿下,請不要為難常瑄。」
「如果我就是要為難呢?」
「……」常瑄無言。
他本來就拙於言詞,這會兒肯定只能護著門扇,不讓阿朔進入,他最強的本事,也就是固執罷了。
我吃他那套,是因為我從來都是隨遇而安,並非什麼意志堅定的女生,倘若碰上阿朔,固執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還要瞞我?跟我那麼多年,我會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阿朔冷哼。
「殿下……」
「我知道你權衡過利弊,才選擇對我隱瞞,這回,我不同你計較。退開!」他輕斥。
「退敵之術,是常瑄想的。」他還在硬拗。
果然是個可靠的男人,一旦答應了,便會盡全力完成使命。
「這種戰術只有幼沂才想得出來,你武藝高強,卻不懂何謂反射,不會打造水銀鏡,更不會想到以軟藤為盾,砍馬腳為主戰。幼沂就是你口中的義妹吧?你已經找到她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認定我沒有能力解決問題,還是怕我護不了她的安全?」
「……」常瑄沉默。
他們對峙在屋前,我躺在橫榻上,動也不動,心知肚明躲不掉了。都怪自己多事,我怎會笨到以為阿朔聯想不出那是誰的傑作?
「讓開。」阿朔重了口吻。
除了戰甲磨擦出的刮磨聲外,外頭一片靜默。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次。」他的語調結冰。
我在心底罵常瑄笨。不讓開能怎樣?他根本打不贏阿朔。就像我,再想躲,也無法飛天遁地,無法從這個沒有後門的屋子逃離。
才想著躲到床底下有沒有用,就聽見幾聲拳腳互斗聲,緊接著,門猛地被踹開,他的視線穿過鴛鴦、翠兒,直直落到我身上。
四目相交瞬間,我以為自己會哭,以為心肺會猛地爆開,但是,並沒有。
他步步向我靠近,冷傲的表情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我讀著他的眉眼,讀著那張久違的臉,細數我們曾經共同度過的光陰歲月,原來,那無法靜止的心弦是因為思念,為了無止無盡的思念呵……
輕輕地,勾起嘴角,我想沖著他笑,想象過去那樣,融化他的眉梢。
他的眼神仍然寒冽,橫飛的眉毛挑不出溫情,這種眼神不是用來對待久別重逢的友人。他有怨,我明白。
轉身,我對鴛鴦和翠兒說:「你們先下去吧。」
「可是王妃說……」
「沒事,義兄來了,我希望和他獨處。」
「是,姑娘。」她們退出,順手將門帶上。
還來不及將被子推開,阿朔的身形便迅捷地向我撲將而至,他俯視於我,給人一種壓迫的震懾感。
我別開眼,望向常瑄,不是求助,只是想告訴他,我知道他儘力了。
阿朔見我在注視常瑄,淡了臉,冷冷一句:「到外面守著。」就把常瑄攆出我的視線。
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面對他了。握了握拳頭,我仰頭對上他,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凝結。
他黑瘦了些,讓他的面目稜線更加分明,他頰邊青髭冒出,增添了剛毅,眸動處燦若星辰,那是一雙……我看慣了的眼。
我伸手,想觸觸他的額角眉梢,想碰碰他的臉頰唇畔,但……手在半空中猶豫著。我不敢,生怕觸上了,便再也拋甩不了。
看著他,我試著再擠出一個笑臉,試著把態度擺在朋友與朋友之間,他卻沒耐性等我表演完畢,一把將我托起抱進懷裡。
溫暖熟悉的氣息漫天席地而來,我突然有大哭一場的衝動。
以為早已丟了、拋了、埋了的愛情,怎知道,一個不經意就實實在在攤在眼前。
躲不了了,那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眷戀;否認不了了,那個拒絕千百回、否定千萬遍的思念……我愛他呀!愛得執著,愛入生命。
他也不語,就這樣抱著我,天地亘久,再不轉移。
他連同被子把我圈得密密實實,很用力,直到雙臂微微顫抖……是害怕我再度消失,還是怒不可遏?
我猜不出他的心意。
從來都是這樣,他一個眼神就可以把我瞧透,而我腸子拐過千萬回,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他抱著我,一動不動。
我伏在他胸口,沒有掙扎,靜靜想著過去的幾個月……滿肚子想告訴他的話,在遇見他這秒,化作一句:「你好嗎?」
「我不好。」他回答了,聲音有些微的哽咽。
我的頸間感到一股清涼。他在哭?
不,他沒哭,太子要比任何人都勇敢,未來的皇帝不能有罩門,他怎麼能哭?怎麼能為一個女人哭?
我用力眨眼,把鼻酸抑入胸間。
「為什麼不好?」
他推開我,細細審視我,眉頭微蹙。「你不在,我好不起來。」
他一句話,卸去我所有防備,躲不開、逃不了,他把他的心清清澈澈地攤在我面前,強逼我拿出真心同他相映襯。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少不了誰。」
我還想再掙扎一回,他卻無視我的努力──
「有,我少不了你。」他固執道。
少不了我,不也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只要再相隔久一點,感覺消淡之後,有沒有我就沒那麼重要了。我相信。
伸手,我想將他推遠,他不允,緊緊將我鎖在胸前。
很久,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他才輕聲埋怨:「為什麼騙我?」
「我是正人君子,不騙人的。」
「對,你沒騙我,只是設下陷阱,讓我相信你會乖乖待在章家別院,等我去接你。」他握住我的肩,將我推開兩分。
我無話可說。
「是我弄錯,你說你不回去了,卻沒說不離開我,你早就計量好,要一走了之。」
他在指控我,我卻無法為自己辯駁。
「為什麼要到南國和親?這真是你想要的?只要能離開我,什麼方法你都願意?」他的眼底閃過悲傷。
「我可以選擇的路不多。」
「你可以選擇信任我,選擇把事情原委告訴我,讓我來解決。」
「你的處境艱難。」他的對手夠多了,明的、暗的,人人都在等待他的把柄,我怎麼能夠容許自己成為他的威脅?何況,他需要鏞晉,需要靖睿王,需要手足相幫。「何況……」
「何況什麼?」
「如果我不是能夠成就你的女人,何妨讓路?若我始終是你的牽絆桎梏,何不為你斬去枷鎖?」我不想成為他的負累。
「我是何等人,需要女人來成就?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我的牽絆,不介意你會不會是我的枷鎖,就算你真是包袱,就算我非得走上千山萬路,我也扛著你一起上路。聽懂了沒?章幼沂,我只要你在,其他的事都與你無關!」
「你這樣說話,好冒險喔。」
萬一,我胡塗、當了真;萬一,我決意賴上他一世,我這種不同凡響的現代人,多的是方法整得他的妻妾哭天喊冤,到時,他豈不是很慘?
笨,他怎就沒聽過最毒婦人心吶?
「你遠嫁南國就不冒險?」
他定定看我,埋怨不見了,冷酷融成一溪溫存,精銳的眼光里飽含寵溺。他的眉頭彎了,真好,我還以為他要記仇一輩子,停不了橫眉豎目。
「我並沒嫁給南國國君,事實擺在眼前,我成功了。」我得意一哂。
「你這個古靈精怪的女生。」他釋然一笑,動手揉亂我的頭髮。「我早就知道你不會嫁。」
他在為我的抗旨而得意?他又算對了我一著?他早就知道章幼沂的心太小,擺下一個太子殿下,再也擠不下其他男人?
「你又知道我不會嫁?」我討厭被他算準准。
「當然,雖說你一聽到南國君王年輕英俊,就迫不及待去當和親公主。」他笑著橫我一眼,口氣非善男信女。
在酸我嗎?什麼跟什麼呀,要比醋,我肚子里的酸醋店才要開張呢!
「是啊,南國國君年輕英武、丰神俊朗,不嫁這種男人,難道真要被選入宮,成為大周皇帝的嬪妃,成為王子殿下的后媽,才會更好些?」
他的眼神瞬地凝重,漆黑的瞳仁閃爍。「那是母后給你的另一條路?」
「你覺得呢?」
對付我的不是別人,是他的親生母后,他能怨我什麼?
阿朔重重嘆氣,再度把我收回懷間。
「我知道了。」他帶了聲低不可聞的嘆息。
知道又如何?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我有太多原則,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的機率是可能的千萬倍。
拍拍他的背,我在他懷間輕語:「別替我擔心,我過得很好。」
「苦嗎?」他勾起我的下巴,輕聲問。
苦!但苦不過見他和穆可楠的情深義重。
我很清楚自己有幾兩重,明白我這種人心思狹隘,見不得他同別人恩愛,所以,留在他身邊會苦了他、痛了我,所以思念苦……苦不過現下。
「還好,路程有些遠,馬車顛得人骨頭快散掉,不過和親這一路上,禮儀陣仗少了、自由多了,有康將軍在旁邊照料著,讓我增添不少閱歷。」我假裝聽不懂他的話意。
「你的信康將軍交給我了,那封信讓我確定你進入南國境內。」說到這裡,他的眉頭聚成小山峰。
「既然看過信,有沒有想法?」
「有。」
「說說看。」
「天高皇帝遠,那些讀聖賢書的士子,滿肚子的忠孝節義,一放出來作官,就變了副樣子,禮義廉恥全成了掛在嘴邊的口號。」他凝眉搖頭。
「才這樣就搖頭?往後真讓你登上大位,要苦要煩的差事還多著呢!」我用食指順了順他的眉頭。
「可不,吏治清明,光是這四個字就夠讓人頭痛。」
「那你打算……」
「三哥正在擬定官吏審核制度,務必做到杜絕舞弊、貪賄。」
「這是大工程,三爺恐怕要吞掉不少的寧神藥丸。」想到樂意逍遙自在的花美男終也要讓家國大事困住,我忍不住發笑。
「三哥行的,他有見識、有看法,與一般書蠹大大不同。」阿朔很推崇花美男。
「是啊,見識很重要呢!所以我喜歡四處遊歷,喜歡……」
「喜歡當女英雄。」說著,他彈彈我的額頭,笑開。
我知道他在指些什麼,還不就是圍城、反射和藤甲兵。
「對,我不甘寂寞,走到哪裡都得鬧騰點事兒。」
「大遼圍城的事,你做得很好。」
「你在誇獎我?」我不相信,張大眼反視他。
「我像在責備?」他又瞪我,我前輩子一定欠他很多。
「我以為你會對我吼叫,罵我不知天高地厚。」
「你是不知天高地厚,有沒有想過?你沒學武,萬一箭飛過來,閃避不及怎麼辦?萬一,方法不奏效,你豈不是把自己送到遼人的刀峰上?你應該讓常瑄送你到棋縣找我。」
我笑著由他叨念,我知道,他只是太擔心。
阿朔嘆氣道:「你比鏞晉更不懂事,你們這兩個傢伙……我實在不知道拿你們怎麼辦才好。」
怎牽扯到九爺?「九爺怎麼了嗎?」
「他一直想代我出征大遼,我不允,他到現在還氣著。」
「他尚不成氣候嗎?」
我記得鏞晉的雄心壯志,他一直很想效法他的四哥。若今日勝仗是他一手打下的,他在皇帝面前自是揚眉吐氣。
「這次不如他想象中簡單,光會行軍布陣不夠。」
「因為遼國增兵太多?」
「這是其一,還有端裕王。」他好不容易鬆開的眉又打上雙結。
直覺地,我想為這對兄弟排解。「我覺得端裕王不像個野心勃勃的人物。」
「很多事不是眼見為憑的,高明的人怎會教人瞧見他的狼子之心?這種事,你還得多學學。」他擺明了不信任端裕王。
我嘟嘴說:「人在算計中走向腐爛,佛在寬恕中獲得不朽。」
「如果我不懂得算計,早就腐爛了。忘了嗎?你身上的毒是怎麼來的?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樣光明磊落。」
我笑出聲,光明磊落分明是好事情,可是一擺入宮廷,就成了愚蠢的代名詞。
「身子怎麼樣,有沒有按時煎藥喝?」他抓起我的手,澀然開口。
他以為我大限將至?
阿朔眉眼間的疲憊,讓我下意識說謊,即使當不了成就他的女人,至少我得學會不在他背上增加重量。
「我身上的毒已經解了,我碰到醫仙,他的醫術高明得很,三下兩下就把七日散的毒給解去。」
「醫仙?」
「沒聽過吧,處處都有能人異士,南國的醫仙比大周的御醫更行。他叫方煜,後來我們變成朋友,有他在,我生什麼病都不怕了。」我刻意說得輕鬆。
「他在這裡?」
「沒有,他是名醫,要到處濟世救人,替我解毒之後,他就去忙別的病人了。」
「既然身上的毒解了,你為什麼還那麼怕冷?」他的眼神里有一抹懷疑。
「毒解了,身子還是需要調養,若不是你要出戰大遼的消息傳來,怎麼能把我從安樂窩裡挖出來?」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你終究是擔心我的。」他鬆開眉頭,微笑。
「我怎麼可能不擔心阿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用力點頭。
「只是朋友?」他揚起尾音。
「不是朋友是什麼?」也只能是朋友了,不是?我怒力讓笑容不褪色。
「你知道的。」他固執道。
「情人嗎?不行不行,你有正妻美妾,要是在二十一世紀,我會被告到身敗名裂。」
我在笑,笑得一臉無所謂,他豈知我的心在淌血,肝在拭淚。
「你在大周,不是二十一世紀,而且,你回不去了。」他的眸子里有一道銳光轉過。
「這是個討人厭的話題,有沒有別的可說?」我揮揮手,不想在兩人的死結上繞圈圈。
「有,你收拾收拾,隨我回軍營。」
「軍隊不是已經拔營數十里了?」
「對,目前守在鄂圖城外,兩軍交戰處,已從大周的地方移到大遼人的土地上。」他的眸光裡帶上兩分驕傲。
決戰境外啊……大周的百姓少受苦了。「這場戰爭要打到什麼時候?」
「直到遼王派來使投降,兩國議和。」
「還要很久嗎?」
「不會,冬季過去、春天來臨,草原上的牧民必須放牧牲口,如果百姓繼續投入戰爭,來年,百姓將會發生飢荒。我估計,最慢夏季來臨之前戰爭就會結束。」
「可我聽說,你上奏朝廷,增派兵力……」
「是假的。」他似笑非笑說。
「假的?」不可能啊!消息是從端裕王府里傳出來的。
「這叫表面文章,我想嚇嚇兩個人。」
「誰?」
「遼王和端裕王。消息傳出,他們只有兩種作法。其一,打消再戰念頭,速速與大周議和。其二,集中火力,在援軍未至之前,予我痛擊。」
「這關裕王爺什麼事?他既不會與你作戰,也不會痛擊你,他總不會故意把消息……傳給大遼?」
他果然不信任裕王爺。我想起裕王妃的哀愁,想到若是他的心結能解開,造福的會是阿朔……咬住唇,我遲疑著該不該現在摻合進去。
他笑笑,拂拂我的頭髮。「你變聰明了。」
「阿朔,我親眼看見裕王爺不懼生死,與士兵共同守在城牆上,抵死不教大遼殺進關州城,關州是他治理的地方,他不會和大遼同盟的。」我拉拉他的袖子,認真說道。
他沒回答我,單單微笑。
那是種相當可惡的笑容,好像認為我的言語太天真稚氣,他連說服我都不屑,讓我有不被看重的氣悶。
「我和王爺並肩作戰過,我很清楚,他絕不會出賣大周。何況,你處處排擠他,他即使有志難伸,也從沒說過半句苛責你的話。溫將軍的事我聽說了,那是他的一意孤行,與王爺無關,就算真有幕後主使,那個人也不會是裕王爺。」我硬了口氣,字字句句義正詞嚴,卻換得他一聲冷哼。
「也許他想出賣的不是大周,而是我。」他輕蔑一笑。
「沒憑沒據的事,別誣賴人,我在這裡待這麼多天,很清楚王爺是怎麼對待關州的百姓的。你心裡有國家、有百姓,裕王爺何嘗沒有?」
「短短几日,你就被收買。」他的聲音冷冽,深邃的黑眸盯住我,讓人不寒而慄。
「是我被收買還是你心存成見?有沒有可能,你所謂的『證據』是有心人的傑作,想使你們兄弟不和?我認為眼前,你該打開心胸、放下偏見,與王爺同仇敵愾,共同抵抗外侮,而不是小眼睛、小鼻子,計較一些沒有的事。」話說完,我喘氣望他。
他的臉色更增陰沉,我惹火他了,我知道。
但我真心希望他與裕王爺和好,一個好的帝王需要股肱大臣相挺,才能創造百世基業。
他甩袖,推開門,對門外的常瑄吼一句:「把她帶回軍營!」就自顧自走出去。
「固執、偏激、心胸狹隘!」我追著他的背影怒吼。
他頓下腳步,憤怒,我可以從他的背影里看到熊熊大火正熾。
要是我懂得見好就收,情況會好一點,偏這時候,我無法忍受自己被丟下。對,我不公平,我可以容許自己丟下他跑掉,卻不准他丟下我。
因此,犯賤的嘴巴忍不住繼續諷刺他:「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身為太子竟無容人之量,假如大周選的太子是……」
話沒說完,怒氣騰騰的阿朔便殺回來,他二話不說,夾起我就往外走。來不及道別、來不及對鴛鴦交代一聲,我在眾目睽睽中被拎上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