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晚，商緯綸在床上突然醒過來，他抓了抓頭髮，披上睡袍走到冰箱前倒了一杯水，邊喝邊走到落地窗前，斜斜看著隔壁房子的陽台。

她……睡了嗎？

這一刻，彷佛是要呼應他的疑惑，原本一片黑暗的那扇窗裡頭，突然透出一團微弱的光暈。

接著，落地窗被打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出陽台，夜風把她的髮絲吹得往後飄逸，露出她光潔美麗的臉蛋。

然後，她緩緩地朝著自己的方向看過來，商緯綸渾身一震，在黑暗中迎上了她的目光。

他沒有開燈，白茉莉並未瞧見他，所以他得以在黑暗中，將她的表情瞧個分明。

看她在一個人的時候，究竟會不會透露出任何一點一滴的情緒。

他一直看著她，思緒回到了下午時分。

被他抱住的茉莉完全怔住了，連掙扎都沒有的任他擺布著，直到他放開她，她才抬起頭與他對視，眼裡儘是不可思議。

商緯綸正想要說些什麼來化解尷尬，這時候有人卻從辦公室跑出來，在樓梯間找到他們。

「總經理，信息展承辦場地租借的李先生打電話來了。」

「我現在去。」商緯綸只得如此回答。

結果，他們就這樣一句話也來不及說，他就離開了，把茉莉一個人留在樓梯間里。接下來的下午時分，她都沒再出現，晚餐因為有應酬，所以也沒見上面，待他回到家已是深夜，解釋的時機也已經過了。

然而這份尷尬要留到何時呢？他仍想要緊緊擁住她，好好的憐惜她，釋放她心中所承受的委屈……

嘴角不意泛出一抹自嘲的微笑，他怎麼把自己想象成偉大的騎士，要去解放公主受禁錮的靈魂？也許她根本不需要被拯救呢！

一向笑得那麼甜，永遠不生氣的茉莉，面對別人犯下的錯誤時，她到底是天生善良到不懂得對人發怒，還是她根本不想、也不會反擊？

他很想、很想探知……

對面的陽台上，白茉莉突然仰起頭望向天邊一彎朦朧不清的月，清麗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憂，只像是單純的發著愣。

連獨處時，身邊沒有別人，她還是如此的平靜。他真猜不出，她對自己到底有什麼感想。

「茉莉，晚安。」自言自語了一句，商緯綸離開了窗邊，但一切是那麼的巧合，就在他轉身之際，白茉莉伸出雙手環住自己，若有所思地輕輕嘆了口氣。

「拓啊……怎麼辦……」她喃喃地在夜風裡自語著。「我好像……被電到了……」

翌日下午，白茉莉正在計算機前試圖將未完成的小說接續下去，腦中的構思才慢慢浮現，一通鈴響便打斷了她的思路，她隨手接起電話，道了一聲安。

「午安。」

「喂？」一個低沈蒼老的男聲自電話那頭傳過來，把白茉莉嚇了一跳。

真奇怪……這個聲音她不認得啊！

這裡除了商緯綸以外，並沒有別人會打電話過來，她根本無法做反應，只聽見那聲音劈頭就問。

「妳是誰？怎麼會有女人在那裡？」那蒼老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嚴肅。「緯綸不在嗎？」

「緯綸……」愣了一下，她連忙回話。「呃……緯綸不在，我是最近新錄用的管家，冒昧請問您是？」

「我是誰不重要。」那老人道：「我剛剛打到緯綸的房裡去，但是沒有人接，他的手機我又忘了，他也不在妳那邊嗎？」

「是的。」這個時間，他當然是在上班啊！怎麼會待在家裡呢？「老先生，方不方便請您留個電話，讓我轉達一聲……」

「不必了。」那老先生頓了一會兒，自言自語了一句：「看來美子說的是真的……」

美子？他說的是……長谷川美子嗎？

長谷川美子是商緯綸的舊識，既然對方認得她，又知道這裡的電話，那麼……這人大概是……

「請問您是緯綸的父親，商伯父嗎？」白茉莉帶著百分之八十的篤定問道。

商傑爾原先雖然不說，但聽到她猜出他的身分，倒也很爽快的承認了。

「沒錯，我就是。」他簡短地答道，然後又十分快速的丟出了一個問題。「把妳的名字報出來。」

意識到他顯得有些咄咄逼人的口氣，茉莉順從地答道：「敞姓白，白茉莉。」

商傑爾沉默了一會兒。他真是想不通，花錢請個管家，還不如娶個老婆！現成的美子擺在眼前他不要，倒找了另一個女人來，瓜田李下，也不怕別人說閑話嗎？！

不想還好，越想越生氣，他的口氣也就越來越差了。

「我這禮拜想去小住兩天，妳既然是管家，就先把房間給我清理乾淨，聽清楚了沒有？」

「我明白了。」白茉莉道：「伯父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嗎？」

「沒有了，等緯綸回來，妳告訴他一聲！」商傑爾說完，也不等對方回答就徑自收了線。

白茉莉持著話筒站在原地，聽著「嘟嘟嘟嘟」的聲音，不禁苦笑，好嚴肅的老人家啊！

一邊這麼想，一邊走進廚房想喝杯冰水，卻在看見空空如也的冰箱時才想起該去買菜了。

買菜、做飯、商緯綸回來吃飯……想著想著臉上不禁微紅，打從昨天下午那件事發生后就一直沒再碰上面，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呢？她要怎麼想，才能把事情合理化、簡單化？

煩亂的拍了拍自個兒的面頰，這可比寫一篇推理小說還難呢！

白茉莉拿起錢包，穿上小外套，決定趕快出門買東西舒壓去。只是天往往不從人願，就在她正要打開門出去的時候，電話忽然又響了。

「不會吧？」難道又是商緯綸的父親？

白茉莉一邊走到電話旁，一邊疑惑的接起話筒，還沒「喂」呢！對方就傳來一陣大呼小叫。

「茉莉、茉莉嗎？」

「喂？小孟？怎麼了？」

「救救我們吧！拜託妳……我們信息展場那邊沒人布置……可是人手根本不夠……」

小孟話講到這裡，白茉莉便已知下文，想也不想地就說：「好吧，那你載我過去幫忙，那裡目前有誰？」

「總經理……」

不會吧？雖然遲早要見面，不過她也沒想到會這麼快，然而都已經答應人家了，又不能反悔……

「茉莉？」

白茉莉回過神來，連忙應聲：「唔？沒事，我現在就立刻下樓。」

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什麼好怕的？做完心理建設之後，她便抬頭挺胸地走出了大門。

「不行……還是會怕……」信息展場外，白茉莉單手抵在牆上一邊深呼吸、一邊喃喃自語著。

小孟回公司繼續打拚了，讓原本以為在場還會有別人而鬆口氣的她，再度提心弔膽起來。

「妳在這裡幹什麼？」一個熟悉的男聲忽由旁邊傳來，白茉莉毫無心理準備的抬起頭，與來人無措的對視。

只見商緯綸皺著眉頭，一臉不耐。「我實在等不及，以為妳找不到公司的攤位，所以親自出來等，沒想到妳已經在門口了。」

「我、我、我、我剛來。」她忍不住結結巴巴地道。

商緯綸的表情卻很嚴肅，一副沒時間多說的模樣。「快跟我走，展場的布置用品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就只等著把該掛的掛上去、該排的架子排一排，晚上廠商會把商品直接拿過來上架，公司也會派人過來幫忙，在他們來之前，我們動作盡量快一點，能做多少算多少。」

「是！」見到他完全沒有任何一絲尷尬的表情，昨天的事也隻字不提，白茉莉有些訝異、有些安心，但也不知怎地，竟有那麼一點失望。

但目前是沒時間想東想西了，一走進展場，便聽見四處都是釘槍和人們說話的聲音，裡頭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

商緯綸快步來到公司的攤位前，只見前頭排著一堆紙箱，牆角靠著好幾張折迭長桌，一切都還在未開工狀態，比起其它攤位如火如荼的趕工程度，他們的完成度簡直是零！

「我們公司的攤位雖然不大，卻是在展場最醒目的地方，而且這次配合展覽發行的遊戲有限量售完為止的精裝版和明星代言人的簽名紀念版，預期當天會有很多玩家來排隊，所以動線要規劃好，盡量不要干擾到別家公司為第一優先……」商緯綸滔滔不絕地說道，白茉莉只有聽的分，不住點頭。

「只是一亂起來，通常很多事都顧不得了，所以事前充分的準備是最重要的。」說完最後一句，商緯綸雙手一拍。「好吧，事不宜遲，我們得趕快動工了。茉莉，麻煩妳先把那些紙箱拆開，裡頭有宣傳海報和傳單，趁現在先貼在牆上。」

工作起來的商緯綸果真六親不認，茉莉完全只有被動接受命令的分，但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親力親為到這種地步，挽起襯衫袖子、領帶塞在上衣口袋中，那種全心投入的模樣，讓人不自禁的也想要加入他，陪著他一起努力。這就是「遊戲瘋」的員工之所以這麼甘願追隨商緯綸的原因吧！

貼好宣傳海報之後，白茉莉轉頭髮現商緯綸已經架好長桌，並且開始裝設收款機等機器，也不去打攪他，她主動的把紙箱內的物品整理出來。

兩人就這樣沒有交談的忙了許久，直到攤位的雛形略微顯現，外頭的天色也早已黑了。正當茉莉排好花車上的折扣商品時，她的肩膀冷不防被拍了一下，回過頭，發現商緯綸不知何時手上已經多了兩個便當。

「休息一下吧。」這是他今天所說的第一句與公事無關的話。「吃飽了再忙，嗯？」

「好。」伸手抹了抹臉上的細汗，白茉莉伸手接過便當，由於椅子還沒搬來，她和商緯綸便當場席地而坐。

打開便當，一陣撲鼻香氣傳來，讓原本已經忙過頭的兩人在飯菜香的催動下瞬時變得飢腸轆轆，白茉莉一看到食物，立即將心事丟開，埋首飯盒狂吃起來。

「茉莉，昨天下午的事，是我太過唐突。」

「唔？」商緯綸的聲音自左方傳來，白茉莉一時沒聽清楚。「什麼？」

她轉過頭去，對上了他的眼睛，兩眼眨巴眨巴的，商緯綸看著她，原本凝重的表情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微笑令人失魂，何況茉莉離他這麼近，然而商緯綸接下來的行為，更讓她感到怔然無措。

只見商緯綸忽然伸出手，從白茉莉臉龐拈下一顆飯粒，手指的輕觸不禁讓她臉又紅了起來，尷尬不已地笑著。

「不過，我不會跟妳道歉的。」

「道歉？為什麼要道歉？」白茉莉先是一怔，又結結巴巴了起來。「噢……那件事嗎……我、我覺得……沒、沒關係……」語無倫次地說了一段話，她又覺得自己的反應太奇怪，索性低下頭吃飯。

「妳真的覺得沒關係？那以後，我還能再那樣做嗎？」

「嗯……」白茉莉含混的應了一兩聲，過了一會兒才了解到他話中的涵義，瞪大了雙眼。「啊？！」

商緯綸卻仍臉不紅氣不喘的吃著他的飯，白茉莉直覺環顧了現場一眼。

這兒，是信息層展場，周圍都是為了準備展覽而趕工的工人與商家，他們忙得滿頭大汗，正坐在地上吃五十元的便當，這樣的環境可一點都不花前月下，然而他剛剛算是……告白嗎？

「你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想了半晌，她還是只能說出這句話。

「當然是認真的。」商緯綸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妳嚇到了嗎？茉莉？」

「但、但是……為什麼是我？」

商緯綸笑了笑。「其實，喜歡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舉個例子，假如我說我喜歡妳的長發，那麼，如果有一天妳把頭髮剪短了，我是不是就不該喜歡妳了？但是，假如非要找一個理由才能打動妳，那麼，我想是妳為別人著想而忽略自己需要的那顆心，特別令我感到憐惜的緣故吧……」

茉莉完完全全啞口無言了，只覺得自己的臉頰燙得跟什麼似的。

她本以為商緯綸應該更浪漫一些、更有情調一點的，雖然……聽到他的告白，她真的很高興……

用那種平常的敘事口氣表白，好像只是在開愚人節的玩笑而已，但仔細一想，商緯綸本來就不是特別具有幽默感的男子，他認真、一絲不苟，另有一種可以信賴的安全感。

她想接受他，理所當然地決定也向他交代自己的過去，坦誠面對彼此，會是一個好的開始。

手中的筷子無意識的攪著飯盒，許久，她深呼吸一口氣，平撫紊亂的心情后抬起頭來，決定直話直說。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商緯綸並沒有出聲，只是以眼神響應。

「來你這裡工作之前，我剛結束一段感情。」

商緯綸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再度想起了章拓說過的話。

「那個學長，拋棄我跟我的學姊結婚了。」白茉莉道：「不過當時的我很奇怪，沒有半點想哭的感覺，只是覺得對一切都很厭煩，很想躲起來。」

「所以妳到了我這裡？」

「只是巧合，臨時看到你貼的傳單，突然想試一試而已。」白茉莉笑了笑。「現在想起來我的神經實在是有夠粗的，穿著禮服就跑到人家公司應徵，連基本的履歷也沒帶，虧你還真的錄取我。」

「也許是鬼迷心竅了吧。」商緯綸笑了。「換作平時，我想我是絕不會這麼做的。」

兩人互看對方一眼，不禁會心一笑。

也許真的只有用這句話來形容最貼切了，把話說開，一切就自然明朗，尷尬彷佛消除了，兩人之間只剩下一種輕鬆感。

「雖然只是前陣子的事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已經覺得那些事情都離我非常遙遠了，有時候我甚至偷偷的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愛過對方。是不是依賴他帶給我生活上的方便，還是純粹覺得這把年紀了也該有個男朋友，才跟對方在一起？學長是我的初戀，如果真的刻骨銘心，為什麼我可以平靜的接受分手？當我知道他要結婚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居然是，以後不能叫他幫我去銀行繳錢了。」白茉莉一口氣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長串。「這個問題我真的想了很久，發獃的時候想，工作的空檔也想，半夜睡不著也想……」

「真是教人嫉妒。」商緯綸突然說。

「唔？」

「我的意思是，居然花那麼多時間去想一個妳不愛的人，可見妳感情之豐富。」

「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白茉莉笑著搖搖頭。「說來說去都是自私而已，因為我只是不斷的懷疑自己。」

懷疑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愛，從小父母早逝，使她認為構築一個自己的家庭是很重要的事，只要有個好對象，就算是無聊乏味的人生也沒關係。沒想到這麼低限度的要求，到頭來還是一場空，這使她開始自省，而偏偏在這時候遇上了商緯綸，是他讓她知道，遇上了真正心動的對象時，是連心跳都會錯拍的……

「其實我和妳的遭遇有些類似。」商緯綸把他和美子發生過的事稍作解釋后，道：「但絕不是因為同病相憐才想抱妳的。」

「那不然……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要……抱、抱我？」白茉莉講得結結巴巴的，就是很不好意思。

「嚴格說起來……或許是從看到妳的第一眼……」

「欸？！」白茉莉驚訝的圓睜雙眼。「怎……怎麼可能？！」

「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反過來說，沒有感覺的女生就是沒有感覺，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你連說這種事情都那麼有條有理。」白茉莉突然噗哧一笑。「我們真的是在談感情嗎？一板一眼的，好像在開會一樣。」

「當作是開會也沒什麼不好啊，把彼此的觀念好好的溝通一下，再來決議這個CASE可不可行，總比胡裡胡塗在一起，最後卻因了解而分開好吧？我個人不怎麼喜歡快餐戀愛。」

「噢……」這就是他和長谷川美子分手那麼久，身邊卻一直沒再出現過女人的原因嗎？

看著白茉莉獃獃地點著頭，商緯綸嘴角突閃過一抹促狹笑意，只見他伸出手，迎向茉莉面前。「吶，如果妳贊同我的提案，我們就可以握手了。」

「那有什麼問題。」白茉莉回神，阿沙力地將右手交放在商緯綸手中，商緯綸的手掌緊握住她的。

一陣溫暖自手心傳過來，她瞬間有種雞皮疙瘩都要冒上來的強烈震撼感，正想抽回手，商緯綸卻猛然一拉，害她直接跌入他的懷裡，在來不及辨明發生什麼事的當兒，額頭上一個輕輕的吻烙下。

茉莉的心不可遏止地狂跳，臉頰燙紅，慌忙地看了看四周，幸好雖然附近人很多，不過他們坐在地上，被桌子擋住了，不特別注意的話，根本不會看到他們兩個。

「這是……」

「這是我打契約的方式。」

「但這裡那麼多人……」她囁嚅地說著不必要的擔心。「被別人看見不大好。」

「我知道。」商緯綸鬆開了手，然後站起身子。「來吧！既然吃飽就該上工了，我們得快點布置會場才行。」

白茉莉忽然一呆，剛剛似乎還有那麼一點點的花前月下，怎麼他一轉頭就全拋到腦後去了？

「怎麼啦？」商緯綸見她沒有動靜，回過頭來問道：「妳該不會吃飽就想睡吧？」

白茉莉看著他挑眉的俊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就順著他的話尾說：「大……大概吧。」

商緯綸眼中晶光一亮。「真是傷腦筋……我來幫妳醒個神吧。」

「醒神？」白茉莉仍坐在地上，看著彎下腰來的男子，喃喃地低聲問道：「怎麼……」

語末的「醒」字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只發出了一個含混不清的濁音。那是一個深吻，亦是契約開始履行之後的第一個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