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班尖峰時段,路上塞滿了車,曲希愛從公司開車回家,沿浴途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停車買晚餐的地方。
對了,還有市場!
她突然想起簡淳揚提過的黃昏市場,買些蔬菜,油醋沙拉她還是能做的,家裡也有通心麵和肉醬,今天跑了五個設計師,實在累壞了,她只想快點回到家。
她將車停在大樓前,徒步走向簡淳揚告訴她的小巷子,果然,不到十分鐘便看見亮著盞盞黃燈,人潮擁擠的黃昏市場。
她習慣在超級市場買東西,黃昏市場是近幾年配合主婦上班時間新興的市集,對她而言,很新鮮。
狹窄的通道、吆喝的攤販、肩挨著肩的人群,這樣的感覺應該令人感到煩躁,但曲希愛卻從中看見了幸福家庭的畫面。
她走在人群中,體會家庭主婦的忙碌,吸取空氣中屬於家中廚房的味道,打從高中便開始獨立生活的她,內心的孤寂,在這裡,被稀釋了。
「咦……請問這個怎麼賣?」她發現居然也有販售煮好的熟食。
梅干扣肉、熏鴨肉、鹵蹄膀、三杯雞、炒三鮮、炒飯和各式蔬菜……她從不知道黃昏市場里也提供這麼便利的家常菜。
「看你要買多少,一份最少三十。」攤販老闆說。
「那我要這個,那個,嗯……再加一個青菜好了。」她很興奮,亮澄澄的燈光下,每一道菜看起來都很可口,尤其「家常菜」這三個字,對她而言特別具吸引力。
她愈逛手上的袋子就愈多,市場里還賣廣式燒賣、甜點、果汁、水果拼盤,根本就不是她想像中的傳統市場,令人眼花撩亂。
終於,她提不動了,看看滿手的食物,不用想也知道吃不完,是這裡的氣氛感染了她,—時沒了拿捏。
兩手提著沈甸甸的塑膠袋,她心滿意足地離開市場。
「小姐……要不要買把菜?」
路旁一位佝僂著背的老婦發出細小沙啞的聲音令她停足。
「一把十五元而已。」老婦挑著扁平的竹編籃子,籃子上擺著一束束像是自己栽種的綠色蔬菜,仰著臉問她。
「呃……可是,我不會……」她手上已買了超過一天食量的熟食,但重點是她不大會煮菜,但是,一想到這位老婦人不知道還要挑著這重擔站多久,她心軟了,不忍心就這樣拒絕走開。
「給我三把不一樣的。」她連擔子里的菜名都分不清。
「四十五元,謝謝。」
老婦將菜遞給她,她困難地用手臂挾住,從零錢包里挖出五十元錢幣。「不用找了,好吃的話我再來跟你買。」
「謝謝,小姐你真好心。」
「呃……不客氣。」她害羞地笑,狼狽地拎著大包小包走回大樓。
因為東西實在太多了,回去的路突然變得好遙遠,這一堆食物,夠她吃上兩、三天了。
咦……她發現手上的東西忽然變輕了,低頭一看,看見一隻男人的手。視線沿著手臂往上溜,竟是簡淳揚。
「我幫你提。」簡淳揚沖她一笑。
「沒關係,我提得動。」她揪緊雙耳提袋,婉謝他的好意。她並不柔弱,也不喜歡別人以為她柔弱。只是,她並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
現在的她肯定服裝不整,而且超像搶購跳樓大拍賣商品的歐巴桑,雙手都提滿了,手臂還挾著戰利品。
他彎下身,輕輕地扳開她已泛白的手指,手心穿過一連掛著好幾個提袋的縫隙,將重量移到自己手上。
他的動作雖溫柔卻含著由不得人違抗的力道,曲希愛只能怔怔地看他體貼的動作,一顆心熱了起來。
「你……你也來逛市場啊?」她連問題也變得很歐巴桑。
「嗯,我喜歡黃昏市場里特有的溫馨感覺,下了班習慣來這裡逛逛。」
「我也很喜歡,而且真的很方便,以後就不用煩惱晚餐要吃什麼了。」對於他和自己有著相同的感覺而驚訝,突然之間,覺得兩人又親近了許多。
「一個人吃飯的確有點麻煩。」
當曲希愛走進市場興奮地挑著熟食時,他就看見她了。她一身純白,綰著優雅的髮髻和高人一等的身材,在人潮中很難不吸引別人的目光。
隔著通道,他遠遠地望著她臉上因喜悅而泛出的光輝,沒人逛市場像她這般地開心,像個小女孩似的,驚嘆連連。
這也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的笑臉。
「啊……對了,你會煮菜對吧?」她想到如何處理手臂上挾著的三把蔬菜了。
「我也很希望能用魔法,指棒一揮就把生菜變料理。」
「呵……」她被他逗笑了,「那這些菜送你,我用不到。」
「你不煮嗎?」用不到卻買了三把?
「這……」糗了,要怎麼解釋她的烹飪障礙?「其實,其實是因為我買太多食物了,暫時用不到,怕菜變不新鮮,你先拿回去用。」
「喔……」他看見她因解釋而紅了耳根。
兩人慢行於巷道之中,簡淳揚沒再提問題,曲希愛原本就不多話,於是靜靜地並肩而行。
除了工作,她最怕跟不熟悉的人單獨相處,可是,即使兩人沒說話,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彆扭,她不禁再次因身邊這名男子奇特的沈穩氣質感到微微暈眩。
「你看,好美的顏色。」簡淳揚指向天空。
她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在兩旁高樓矗立的窄巷中,橙黃的夕陽恰恰布滿狹長的天際。
「嗯,感覺好溫暖。」
她對他好奇,卻也不想多問什麼,內心裡有個聲音警示著,不該再有更多的接觸點,就讓一切都停在原始的開端。
認識她的人都認為她獨立、果斷,實際上,只有自己明白,她的情感太過纖細,一句玩笑過頭的話都可能傷了她。所以,她一直避免太親密的人際關係,保持距離,才能避免傷害。
「你買這麼多食物,一個人吃得完嗎?」他探了探袋子,光是便當紙盒就有五、六個,而每個紙盒裡就是一道熟食。
「喔……我男朋友會過來一起吃晚餐。」不知為什麼,曲希愛扯了一個謊。
事實上,經過上一段感情,她已決定不再讓男友知道她的確切住處,除非論及婚嫁。
她是標準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性格,牢牢地記住失敗的原因,一道道地築起保護自己的屏障。
「你有男朋友了?沒見他來過。」簡淳揚問這個問題時,聲音里有著淡淡的失落,連自己也沒察覺。
「嗯,剛交往下久。」她聽出了他聲音的變化,卻不敢亂加臆測。
兩人又回歸沈默。
這次的沈默卻出現了一種令人不知所措的緊繃感,像是彼此都小心地呼吸,隱藏自己,避免再引出什麼尷尬的話題。
電梯到達十一樓,兩人步出電梯,簡淳揚突然停下腳步。
曲希愛納悶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他的門前拈著一名女子,飄逸的長發,和一身質料輕柔的洋裝,給人楚楚可憐的感覺,是會令男人生出保護欲的類型。
女人上門找他也下是第一次了,什麼年齡層都有,稱他為「少女殺手」、「師奶殺手」都不為過。
「心美?」簡淳揚遲疑地喊出對方的名字。
「淳揚——」名叫心美的女人轉過身來,看見他,眼淚立刻奪眶而出,撲進他的懷裡。
「怎麼突然跑來了?」
「淳揚,我不要結婚了,我忘不了你……我後悔了,我根本不想跟你分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簡淳揚手上拎著一堆塑膠袋,還要撐住對方几乎癱軟的身體,有些應接不暇,曲希愛很自動地減輕他手中的負擔。
將要送給他的菜還有他買的東西默默地放在他家門口,然後,什麼也沒說,進到自己的公寓屋裡。
她在生氣。
聽到那個楚楚可憐的女人說的話,令她肝火上升。
先提出分手,然後另結新歡,到了已經論及婚嫁的緊要關頭又回頭投入舊情人的懷抱,這種女人,根本就是把眼淚當武器,以為眼睛一紅、鼻子一酸,自己搞出來的爛攤子就會有笨蛋自動幫她收拾。
那種看似柔弱的女人,真是無恥得教人可恨。
不必猜想,隔壁的那個男人,就是會極盡溫柔地悉心呵護、安慰那個女人的笨蛋。
曲希愛從櫥櫃里拿出碗盤,弄得乒乓作響,又心疼這些美麗的器皿承受無妄之災,隨即吐出一口長長的悶氣。
其實,當那名女子投入簡淳揚的懷裡時,一瞬間,曲希愛感到不是滋味。
或許是因為自己總是表現得太堅強,看見那樣軟弱的女人,眼中是不屑,心裡卻隱隱羨慕著。
他的體貼,沈穩的氣質,溫和的口吻,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她細微敏感的神經,或許,潛意識裡,她渴望著他的關注,所以,每當早上出門遇見他時,總不自覺地用眼尾捕捉他的視線。
而她也知道,被鄰居包圍著的他,經常目送她進電梯。
她將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情感流動隱藏在心底深層,一種不為人知,暗自心悸的感覺。
但是,當簡淳揚摟著那個女人時,那些心悸在瞬間轉為空虛,幸福轉為泡影;他的溫柔從來不是因為她特別。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她羞赧於自己的心態,儘管,她絕對不會移情別戀,但是,她確實被他吸引了。
叮咚!叮咚!
門鈴響起,她收拾桌面的空便當盒,撥撥散落額前的細發,走向門口。
透過貓眼,看見門外的是簡淳揚。
她猶豫著,要不要開門?
若是不開門,會不會很奇怪?
她可以假裝在洗澡,沒聽見門鈴聲。
叮咚!叮咚!
近在頭頂的鈴聲又響起。她六神無主,而且,不知道自己幹麼要為了這麼一點小事掙扎,又不是一開門就會被他發現什麼秘密,更不是開門就對不起自己的男友……
「曲小姐,是我,簡淳揚。」
「喔——來了。」這是在門市待太久的職業病,一聽見人家喚她,她不自覺就應聲了。
打開門,她已調整好表情,恢復平靜。
「什麼事?」
「對不起,剛剛……」
「為什麼對不起?」她嚇了一跳,雖然沒表現出來。彷佛自己內心的對話被他聽見了,而他為自己造成她的困擾而道歉。
「沒幫你把菜提進門。」
「喔……其實我平常搬的傢具比那點菜重一百倍。」她冷淡下來,他的體貼對她而言只會生出更多矛盾。
男人的溫柔能軟化她,同時也令她生出恐懼,她不知道,這會不會是陷阱?
「看不出來你力氣這麼大,」簡淳揚笑了笑,察覺到她情緒細微的變化。
他一直覺得她真實的性格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冷漠,儘管她從不主動跟左鄰右舍打招呼,但是,她卻向路旁的那位老婆婆買了三把用不到的菜。
他想了解她,進入她的世界,不是好奇,而是一種直覺的好感牽引著他,令他無法不去注意她,即使她已有男朋友。
對簡淳揚而言,男女之間不一定非得談情說愛,他是因為想關心她,所以關心她。
「那個人走了?」她掙扎著,很想將他歸類為爛男人,卻無法看著他清澈的眼眸判刑。
「嗯,我以前的女朋友,後天要結婚了。」
「喔……難過嗎?」
「如果我說難過,你會安慰我嗎?」他開玩笑地問。
「不會,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人。」她只會叫人堅強點,沒有什麼事是過不去的,只差時間長短。
「如果……你難過的時候,我會安慰你的。」他真正希望的是能融化她臉上的冰霜。
曲希愛一顆心因他的話而揪緊,旋即惱羞成怒,這是什麼意思?!
前一刻才摟著一個女人,回過頭又向她獻殷勤,他們什麼關係都不是,他怎麼能對她說這麼瞹昧的話?
她相信,他一定是個擅長說甜言蜜語的男人,而這種男人最可惡了。
「簡先生,我相信排隊等你安慰的人已經夠多了,我不需要,沒事的話,我要去吃飯了。」
「砰」地一聲,她將門甩上。
曲希愛衝進餐廳,坐下來,忿忿不平地大口嚼菜,還沒嚼盡又塞進一口炒飯。
這個男人,太壞了,太危險了,而且太懂女人心了。
他以為全天下的女人都吃他那一套嗎?
她偏不,從此刻起,她要他明白她有多厭惡這種惺惺作態的溫柔!
這是曲希愛第二次當著他的面甩上門。
簡淳揚面對著冰冷的鐵門,呆愣許久。
然後,他又按了第二次門鈴。
曲希愛兩頰鼓著未咀嚼完的菜,怒氣沖沖地打開門,隔著一道鐵門,瞪他。眼中寫著——有什麼屁事,快說!
他淺淺地笑了。「忘了跟你說謝謝,你送我的三把菜。」
曲希愛拚命嚼菜,不然無法開口說話。
「待會兒我炒完菜,要不要送一些過來給你?」他的心情似乎永遠都能保持在愉悅的狀態,不管她的臉色有多麼難看。
她終於強吞下嘴裡最後一口菜,吐出一句:「你有病!」
然後,再次甩上門。
所謂「接二連三」,意思就是——吃了兩次閉門羹后,很快就會吃到第三次。
簡淳揚慢條斯理地定回自己家中,看向兩間房子中間隔著的那道牆,突然撫著額,低低地笑了起來。
他有種自己不懂,但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特質,幾乎見到他的人,只要有機會坐下來聊天,沒幾句就會自然而然地開始向他傾吐內心的苦悶,舉凡工作上的瓶頸、婚姻不幸福、子女叛逆、感情受挫,就連身體有什麼病痛,也會通通告訴職業是設計師而非醫生的他。
曲希愛卻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關上門,拒絕他釋出的善意,剛剛在黃昏市場時,好些了,但是一轉眼,又築了座更高的銅牆擋在兩人之間。
她引出了他性格中一直被壓抑,隱性的活躍細胞,撩亂了他平靜的心湖,他還發現自己原來不是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什麼都可以一笑置之。
至少,他想撬開她包得密不透風的心門,想弄清楚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甚至想親吻她總是緊抿的唇。
不過,耐心是他的天賦,他並不急,慢慢融化她冰冷的面具,也慢慢挖掘出自己內在的另一面,這樣的過程令他莫名期待。
他走到廚房,開始清洗烹調晚餐用到的蔬菜,將新鮮的川七葉一片一片摘下。
他的動作很輕柔,不疾不徐,就如他一貫的行事風格,沈浸在做每件事的安靜氛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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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簡淳揚就站在門口目送曲希愛走進電梯,儘管她一見到他就板起臉孔。
他的目光不帶侵略性,清透得像水一樣,只是毫不避嫌,一路追隨。
曲希愛等著電梯,背後鴉雀無聲,感覺他的視線凝在她身後,令她的心整個糾結成一團,她的背挺得筆直,只為了掩飾自己的毫無招架之力,他的眼眸,能穿透人心。
喜歡在他上班前跟他聊幾句的鄰居們開始好奇,好奇他們兩人之間究竟有沒有發展出什麼曖昧關係。
左右鄰居現在都以為曲希愛是個善良但害羞的女孩子,開始暗暗期待俊男美女的後續發展,私下更彼此交換觀察的心得,編導媲美韓劇的浪漫劇情。
曲希愛搭乘電梯離開后,簡淳揚回到屋內,將環境略做整理,然後朝照片上的母親微微一笑,說聲:「我上班了。」
在母親面前,他總是保持面帶微笑,即使她已過世五年。希望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她,能將長年來的罪惡感放下,回到他記憶中那個溫柔的母親。
上午十點半,簡淳揚到達工作室,木造舊建築,擦拭得光潔映人的迴廊面對著寬闊、富禪意的庭園。
他坐在迴廊上,拿起昨天雕刻完成的寬扁木梳,輕輕地磨光木質表面。
他喜歡雕刻、木工,喜歡經由一雙手為作品注入情感,手作的過程令他感到寧靜,專註於作品,時間便彷彿在手中凝住了。
木梳拋光后,他走回室內,打開擺放顏料的工具箱,挑出一支尖細的毛筆,仔細地為木梳描上綠色藤蔓及含苞的粉紅色花苞。
時間很快地流逝,吃過助理為他準備的午餐,繼續埋首於工作中。
待顏料風乾后,接著上漆。
直到戶外的陽光愈來愈弱,他才抬起乾澀的眼,望向天空。
靜靜地凝視片刻,他扯掉工作圍裙,交代助理幾件事後決定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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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希愛坐在總店辦公區,低頭結算上個月的業績,聽見自動門上的風鈴聲響,她從及腰的屏風后伸長脖子望向門口。
是客人。
因為同事出門送貨,店裡只剩她一人,她連忙關掉電腦螢幕,起身走向大門。
夕陽斜斜地自門外射人店內,她微眯起眼,抵擋刺眼的光線。
「歡迎光臨。」
「是我。」
她聽著很耳熟聲音,胸口突然一窒,待那背著光的人影再往前挪動兩步,確定是筒淳揚。
他穿著淺藍色條紋襯衫和深色西裝褲,清瘦高跳的身影從暮色中走出,直直地撞進了她的胸口。
沒想到他真的來了,一時間,她措手不及。
「營業時間結束了嗎?」他帶著笑的口吻,喚醒她的職責。
「不……還沒,想要看什麼傢具,需要我幫你介紹嗎?」因為在店內,基於職業道德,她必須堆出笑臉,不能再板起臉,硬生生地將他推出門外。
「我習慣逛古董家具行,對歐式傢具不熟,如果你願意幫我介紹,我會很高興的。」
因為想見她,簡淳揚開著車便來了。
沒有顧忌太多,沒有猜想她樂不樂意見到他,只是因為想見。
「波賽頓進口傢具公司」佔地六十餘坪,分一、二樓,裡頭擺設的傢具營造出高雅的居家環境,客廳、起居間、餐廳及卧室,每一區都帶給人如夢似幻的感覺。
店裡現在只有曲希愛和簡淳揚兩人,她只能盡職地一一介紹店內的商品。
「這張單椅是丹麥設計家——潘頓最著名的S形倚,如女人端坐時展開的高雅裙擺。」
「這也是丹麥的設計家,稚可森,在距今將近五十年前為皇家飯店設計的桌燈,到現在還是很受歡迎。」
「嗯,線條簡潔。」他看著她的眼,靜靜地聆聽。雖然,他的傢具幾乎都是自己親手做的,但對近代的設計師並不陌生,他喜歡這店內沈靜的氣氛,喜歡她此時愉悅的音調。
她下意識地避開他的注視,彷彿只要對上他的眼,她就會不知不覺地迷失在他張開的網,成了他的獵物。
「這張單椅就是上次你提到的,童凱的『思考』。」曲希愛走到角落,微亮的黃色鹵素燈打在椅腳的地面上,營造出心靈角落的感覺。
「這張椅子適合擺在窗邊、角落、陽台,一個人靜靜地想些事,我覺得坐在上面看書的感覺,特別優雅。」她對這個作品十分證賞。
「想知道童凱設計這張椅子是來自什麼靈感嗎?」簡淳揚微笑問間道。
「你知道?」她轉向他。
「終於肯看我了?」他噙著笑,凝視她的眼。
「呃……什麼意思,我又沒……」她移開視線,也停下辯解。他的眼睛彷彿早已看進了她的內心,她無所遁逃。
簡淳揚沒再為難她,只是將她的所有反應悄俏地放進心裡。
「童凱在丹麥設計學院進修時,有一晚心情很槽,喝得爛醉,隔天醒來,頭痛得要命,坐在椅子上想扶著沈重腦袋,偏偏扶手太低,椅背又找不到支撐點,整個身體不斷往下滑,他就決定要設計一張喝醉酒時專用的椅子,這個作品原本命名為
『宿醉』。」
她聽著簡淳揚的說明,再看看那張椅子,想像自己喝醉時坐在上面的模樣,不可思議地驚呼:「真的耶……好適合喔!」意外地得到設計師的原創想法,她欣喜不已。「你認識童凱?」
「認識,跟他的名字一樣,是個頑童。」他沒說出兩人是同事的關係,等她想要認識他的時候,等她提問,他才會談及自己。
「好意外喔!我還以為他是個嚴肅的人。」她笑了。「那我告訴你我最喜歡的一張床。」
她帶他來到寢具區。
「你看,我房裡就是擺這張床,床腳只有二十九公分高,就算睡姿不好,滾下床也不會受傷,這兩個枕頭靠墊可以調整角度,靠在上面看書很舒服,另外還附兩個可以隨意插在床沿任一處的靠墊,一樣可以調整角度,像不像貴妃椅?」
「還有——」她邊說邊示範。「床尾的這個小方桌不用時可以收起來,一早在舒服的床上醒來,心情會很好。」
她望著他如冬陽般和煦的笑容,心,不知不覺地,變得好柔軟。
簡淳揚端詳這張樸質的木床——
四周比床墊還要寬上三十公分的橡木床板,放置著一排書籍,鬧鐘、小小的收納盒以及一座床頭燈,簡約大方又具有符合生活所需的實用性。
「像浮在湖面的—座島,島上應有盡有,會讓人很想賴床。」
「是啊,假日早上我喜歡賴在床上,邊聽音樂邊吃早餐,然後翻翻雜誌,—整天穿著睡衣就窩在這座島上,悠閑度日,很棒吧?」
「呵……」他勾起唇角,腦中不禁浮現她清晨起床傭懶的身影。
「啊……」曲希愛低呼一聲,這才察覺自己的話多麼曖昧,竟連閨房的事都說出來了。「接著……我們到客廳去吧……」
她轉身欲離開,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問說:「你幾點下班?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二樓卧室區,柔和的燈光,除了輕輕的水晶音樂外,寂靜無聲,一男一女獨處,簡淳揚的觸碰,以及他溫潤徐緩的聲調,令曲希愛瞬間忘了呼吸。
「是可以下班了,不過……我跟男朋友約好了。」她不著痕迹地移開半步,內心懺悔自己有那麼一瞬間想要答應他。
他這個人,像有神奇的魔力似的,一靠近他,整個人就會被他吸了過去。
她對自己說,不要再被男人的溫柔給迷惑了,才短短几天,她居然就忘得一乾二淨。
「喔……那我不耽誤你的約會了,有時間再過來。」他太衝動了,而這股衝動也嚇到了自己。
「嗯……歡迎你再來。」
她送他下樓,送他出店門,一顆心仍懸著。
他喜歡她嗎?他是在追求她嗎?
但是,聽見她與男朋友有約,為什麼感覺不到他心情的變化,只是像朋友問,輕描淡寫地說著一個不算約定的約定?
她迷惑了,不過,她也提醒自己該關心的是男朋友的心情,而不是簡淳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