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以為你的狐狸尾巴露出來,也不過是幾天內的時間而已。」樊京恩優雅地使用著刀叉,把盤內精緻的肉食切割得方正。
氣氛幽雅的歐式風情餐廳里,有七O年代的傭懶雅緻,同樣也有淡淡的低調頹廢,更有那熱鬧中一絲幾不可聞的孤獨感,整個空間里有種冷冷淡淡的氛圍,像座神秘的古城。
邵儀鳳不知道自己是哪條神經有問題,才會跟這個動不動就對人放冷箭的傢伙一塊吃飯。若不是他要替尉璟豐帶話,否則這場飯局不可能成立。但是令人感到困惑的是,究竟有何要事需要勞駕這位先生,而不是由尉璟豐親口對她說?
「是嗎?很可惜未能如你所願。」
樊京恩很感慨地嘆口氣。「是呀,真是太可惜了。」自從上回見面至今已有個把月過去了,他沒成功破壞掉人家,反而還讓他們的感情日趨穩定——見到尉璟豐如沐春風的表情他就能略窺一二。
這傢伙根本是唯恐天下不亂!邵儀鳳慶幸自己教養十分良好,要不然手裡握的刀叉,准飛到那張笑裡藏刀的黑臉去。
「嘿,沒想到你也會冷笑。」
她還會翻白眼吶!邵儀鳳不知這傢伙為什麼可以跟自己如此不對盤。「我想這將是我們兩人這輩子,一塊吃飯的最後一次。」
「我鬧著玩的。」
「不好玩。」
「那傢伙的身邊,沒幾個女人比你酷的。」
「怎麼說?」
「她們每一個人,都知道非討好我不可。」
「你算老幾?」掃他一眼,她的話既無諷刺也沒半點輕薄的意味,不過一聽起來,就知道她大小姐的態度沒客氣到哪裡去。
樊京恩揚高眉。「我算他的耳目、左右手、大小事的參謀,也算總管,全部抓起來都要管。」
「你看起來比較像他身邊的奸臣。」邵儀鳳將可口的牛肉塞進嘴裡,一臉不予置評。
他聞言后,忍不住笑出來。「妙!頭一回有人這麼形容我的。」
「您太誇獎了。」
樊京恩拿起酒杯,晃了晃杯身又嗅了嗅醇酒的芳香。「哪裡哪裡,是你太謙虛了。」察覺到她不自在的神色,卻也沒興趣追根究底,因為他相信自己絕對會被她叮得滿頭包。
她的防衛心太重,真不曉得尉璟豐究竟是有何神力,才能成功將她的心防徹底解除?
「就算我是奸臣吧!你也知道他傻,而傻子總有幾處是教人看不慣的。」他冷哼,苦惱地扯起嘴角。
「不過,傻子也是值得愛的啊!」她淺笑開來,明白樊京恩的苦心。
「也可以說是他的運氣不夠好,遇上了錯的人,曾經談了一場好像是愛情、卻又不是愛情的戀情,讓他幾年來一直心灰意冷。」
「那……那個『她』是什麼樣的人?」
「一個將自己愛情出賣的女人,而尉璟豐正好是買下那段愛情的傻子。有時命運是很諷刺的,我永遠忘不了那女人冷著聲,要求他繼續收買這段愛情時的冷漠,仿彿在她眼裡除了權力金錢外,找不到其他……既然不愛他,又何必處心積慮得到他后,再選擇毀滅他?」樊京恩想起當年的事,仍為他抱不平。
「因為如此,之後他開始收買愛情,每段戀情他利用金錢替代自己,至少在結束之際,可以轉身離去顯得瀟洒。不可否認地,他保護自己的同時也再次受傷,只是當下沒有察覺而已。」結果傷口越扯越深,留下的陰影越來越大。「人不可能沒有感情,他能怎麼做?那不是他願意的。」
不知為何,邵儀鳳有股想立即見到尉璟豐的衝動。
「你曾見過他臉上那道疤嗎?」
她有些詫異,那偷偷藏在心裡的問題,如今竟能夠從樊京恩這邊得到答案。
「你知道原因?」
「那道傷疤,是那女人唯一留下的紀念品……多諷刺呀,還是被自己所給的鑽戒划傷,那是他們分手前最後一次的爭執了。」
他永遠忘不了當時撞見的那一幕,一個女人的貪婪如此赤裸裸地呈現。
「她愛他的地方很多很多,卻偏偏就是不愛尉璟豐的人。」
邵儀鳳驀地心疼,她從不知自己手裡捧的那顆心……竟然滿足傷口?!
「他寧可用錢去買回她的心,卻不願清醒。」樊京恩嘆口氣,目光不自覺地泄露出哀傷。「他曾有個婚禮……該怎麼說呢?他曾有過一場沒有新娘的婚禮。」
「你是說他仍然……」
樊京恩點點頭,雖然微笑竟也難掩心酸。「他堅持如期舉行那場世紀最可笑的婚禮,堅持信守最初的承諾,堅持等她歸來……他堅持的這麼多,可是她卻始終沒回來。」因為,那個女人最後還是跟了一個更有錢的富商。
邵儀鳳斂下眼,忍住奪眶的眼淚,不願此刻的脆弱被尉璟豐以外的人看見。
「他有很多使人眼紅的財富權力,他也有令人稱羨的才華外表,他更有讓人嫉妒的家世地位……他擁有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可是他的金錢,卻從來不曾買到她的真心……」
迄今,樊京恩仍然忘不了在當年,有個男人幾近崩潰地在自己耳邊大吼,吼出心底所有的痛——
我有很多很多的錢,足夠買下一輩子的幸福喜悅送給她;我有很多很多的錢,可以讓她一輩子不愁吃穿,讓她擁有很多人享受不到的榮華富貴。只要她回來,我什麼都可以做到……
我有的是錢,她會回來的,會愛我的!給她錢,她就會給我一個愛情,我已經富有得足以買下她一生的幸福,我有很多的錢,很多很多她最愛的錢……
十指交握,邵儀鳳渾身顫抖卻力圖鎮定。她從來都不知道,尉璟豐不願告訴她的往事,是建立在他無盡的痛苦裡。
「她也真夠本事的了,讓他每見那道疤,就想起她一回,除非他有一天眼瞎或是老死,才有可能得到解脫吧!」他哼聲,從眼中就能瞧見鄙夷那女人的情緒。「你有把握能讓尉璟豐愛你勝於當年那個女人?你有把握抹掉他的傷痕?」
邵儀鳳聽他把殘酷的現實攤在面前,心頭已涼了半截。
「很多愛情在一開始都是美好的,可最後總難免走向毀滅一途,這是很自然的事。尤其尉璟豐有心結未解,一輩子不管遇到再多愛情,他終究無法真正幸福。」
邵儀鳳無法反駁樊京恩什麼,面對尉璟豐的陳年往事她從來未曾深入了解過,而那些風雨糾纏在他心底已成心結,她竟也粗心的不曾察覺。
「沒有關係,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和你做出承諾,會讓他走。」她笑著說,欲將濃烈的感情在尉璟豐之外的人面前,化成雲淡風輕的笑容。
「你要說到做到,別至死還要拉著他不放。」
「雖然我討厭你,可了解后卻更想殺了你!他是個成熟的大人,毋須你來處處保護他。現在的你,應該學著放開他,對他來說才是公平。」見他的態度,邵儀鳳很難不去聯想在那段感情,樊京恩佔了多麼舉足輕重的地位。
「說真的,我是後悔了,後悔參與那段錯誤的感情。」
「有時候過去的事,就只是過去了,沒必要去計較誰對誰錯。我們該做的,就是不斷地繼續向前走,就算是累了,也別回過頭去。」討厭是一回事,該說的話,就算不中聽,她也還是要說。
「保護他的事,以後就讓我來做吧!這是我應該的,不是嗎?」她道。
樊京恩苦笑,明白她的好意,也終於是相信她的誠意了。「你真的會一直愛他吧?很愛很愛嗎?」
「等你了解后,就會曉得他對我有多重要。」他的存在,早已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是切割不了的。
他點點頭,自外套內掏出淡紫色的絨盒。「他昨天夜裡搭臨時班機走了,是他離開前要我交給你的。」
「這什麼意思?」
「我們突然接到電話,說巴黎的公司出了狀況,他要解決事情,一時半刻回不了台灣……如果可以,你會等他吧?」
「請問是……」
「目前是商業機密,暫且不能對媒體披露,抱歉。」
「我只是關心他。」她激動地說,不過話一出口后就想到自己的工作性質……「好吧!你是對的。」
「尉璟豐離開前吩咐我好好關照你,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你最近工作太累,所以他才不想打擾你。」
邵儀鳳聽在耳里,卻是十分失望。尉璟豐走得太突然,沒知會一聲讓她做足準備,離開他的懷裡才不過短短几個鐘頭,她卻已經變得十分想念他。
仿彿手裡留下他的餘溫之後,已是好幾年的光景過去,所以思念才將她的心揪得這麼緊。
「你會和他聯絡,或是見面嗎?」
「聯絡倒是會,見面就不可能,有話需要我帶到嗎?」
「如果方便的話,告訴他等一切塵埃落定后,再和我聯絡吧!在這之前,請他用心在自己的工作上,惦記挂念這種小事,就請他留給我。」
邵儀鳳相信在短時間之內,他的聲音與消息自己一定無法聽到,可她仍舊能體諒這場突如其來的分別。這次就換她等待他吧!
樊京恩意外她如此冷靜自恃的表現,完全沒有預期中的失措。驀地,積壓在心頭多年的壓力,在她寬大的包容下找到出口宣洩。
他始終沒有對任何人承認,尉璟豐當年那個滿是錯誤的愛情,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不該讓尉璟豐見到那女人,不該在尉璟豐坐擁一切之後,粗心地忘了警告他,讓他開始走向無盡的深淵。
要不是自己當年多事做媒人,尉璟豐很可能永遠都不會受這種罪,也不會在血氣方剛的年紀,就嘗到心碎欲裂的滋味。都是他!都是他!在很多年後的今天,樊京恩仍舊無法寬恕自己……直到邵儀鳳的出現。
「是嗎?我會替你轉告他。」樊京恩終於發自內心的微笑。
「還有,告訴他,邵儀鳳是他遇見的女人中,最貪心的一個,一枚戒指是栓不住我的心的。」
如果他已經能為她拋下過往,自然就會回到她的身邊。
☆☆☆
「他走後,你怎麼辦?」
「自己看著辦。」邵儀鳳搖著筆桿,老神在在的窩在客廳里沙發內,看著雜誌社的稿子。
柳緒緹不敢置信,身後那個女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一點都不像正和愛人分別兩地的可憐人,視線不禁從小魚缸移回她臉上。
她不敢相信,幾個月前才對自己哭得稀里嘩啦、醜態盡出的女人,此刻竟將愛人遠走天涯的事,看得如此雲淡風輕?
「都這時候了,你還在工作?」聽見她家鄰居「暫時不回台灣」的消息,柳緒緹掛完電話后,就一舉殺到這裡來了解狀況。拋下自家親愛的老大,就是怕這女人突然一時昏頭想不開。
「我得吃飯過活。」
「你應該去找他,而不是在這裡等待。」眯起眼,她就曉得邵儀鳳這女人,對愛情根本冷感到一個無可救藥的地步。
柳緒緹以為邵儀鳳失控的情形會重新上演一遍,畢竟尉璟豐是她頭一回如此用心對待的男人……然而,現在的場面讓柳緒緹懷疑,自己一定是在那日看錯了人,才會以為那個哭倒在懷裡、狼狽不堪的女人是邵儀鳳。
她鎮定得好似什麼都不曾發生,彷彿在下一秒里,那個住對面的會走到她家門口按電鈴似的。
「找?我連他人在哪裡都不知道。」邵儀鳳聳聳肩,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
「你為什麼不知道?」
「他暫時不會和我聯絡。」
「這是什麼道理,為什麼不聯絡?好歹尉璟豐也欠你一個交代。」柳緒緹瞠目結舌。
「因為工作的緣故……這消息也是輾轉從他朋友嘴裡得知的。」伸伸懶腰,邵儀鳳打個呵欠,抬眼瞄向牆上的鐘。
「是我聽錯還是你說錯?這消息還不是他本人放給你的?」慢慢慢!這是什麼狀況?
「事實的確是如此。」揉揉發酸的眼,邵儀鳳打算就寢,好好休息一下。
「你愛他嗎?」
「我多希望當你問我這句話時,我的回答能瀟洒得讓自己無牽無掛。」看著好友,邵儀鳳滿腹的委屈正想找個出口發泄,卻不習慣於表達。
不知不覺,在愛情里已經無法讓她用理性來掌握一切。因為他而快樂,因為他而悲傷……讓她感受到,自己不再只是一個人的單純。
「為了成就他,我留在原地等他的消息;為了別讓他擔心,在他朋友面前裝得瀟洒自若;為了維持這段感情,我忍受思念的折磨;因為相信他的緣故,我連一滴淚都不敢落!」她不曉得這些天里自己是怎麼過的,只是告訴自己鎮定之外還要忍耐,等待並不可怕,就怕還未努力就輸給時間的考驗。
柳緒緹愣在原地,看著她這些日子以來藏匿的心酸與疲憊。
「每當我又開始想念他時,我就得不停地告誡自己這都是會麻痹的……可是誰能告訴我必須要用多少時間,才能麻痹思念帶來的痛苦?誰又能告訴我,這段等待能讓自己得到多少?」
所以,她回絕尉璟豐給的那隻鑽戒,就是怕等了幾多個折磨人的日子,卻僅擁有冰冷的戒指,而等不到他的人和心。
只是,埋在體內的思念,就像種子開始發芽茁壯,等著經過幾回的春去秋來。她會等待,再寂寞也想將心頭那唯一的位置留給他,無論流經的時歲有多久,她也只能這麼做,也只會這麼選擇。
☆☆☆
三年後
午夜時分,春季的夜裡溫度微涼。
尉璟豐一人拖著疲倦的身子,站在住所內的電梯里,風塵僕僕地自英國回到台灣,生理時鐘還沒調適過來。
睽違了三年的土地……他帶著滿腔的熱血思念,再度踏上這個他心中歸屬的城市。
離去前,倉促得教他來不及知會她一聲,僅能口頭留下信息給她。這些日子以來,他帶著歉疚的心去延續對她的思念。無法見她的身影,沒有她的訊息,甚至連隻字片語也沒有……不曉得她是怎麼想他的?
握著那隻當年被她退回的戒指,尉璟豐不知道她為了什麼原因回絕自己,只能在遙遠的異國忍受痛苦煎熬。若不是當時巴黎的分店發生營運的瓶頸,加上英國總公司商業機密外泄……他也不用被迫和她分離。
看著電梯一層層向上攀升,尉璟豐抑不住心頭興奮的情緒,掌心微微顫抖。他來不及通知她自己的歸期,一如當年分別般匆促,急得想見她一面。
電梯門再度開啟,尉璟豐手裡還拖著行李,毫不猶豫轉往家門的反方向,按下對門電鈴,一邊在心底揣測她見到自己時的驚喜模樣。
一秒、兩秒、三秒……尉璟豐按捺不住滿心焦急,又按了好幾聲門鈴。
隱約中,在夜深時分靜寂的空間里,他似乎能聽聞門內些微開鎖聲,整個人異常興奮,卻也難掩緊張。一種近鄉情怯的情緒充斥在他心口。
屋內的人半睜一雙眼,夢做得正香甜,卻無端被人打擾一場好夢,頭重腳輕的站在玄關內。「誰?」
尉璟豐在大門打開的一瞬間當場傻了眼,門內赤裸半身的男人一臉疲態。「你怎麼在這裡?」
樊京恩揉著發酸的眼,卻在見到來人時,瞌睡蟲全散得無影無蹤。「你怎麼回台灣了?」
「她人咧?」尉璟豐看著他腰間僅圍著一條浴巾……不禁渾身熱血沸騰,激動地拉開嗓門。
只見樊京恩掩著嘴不停地的打起呵欠。「她呀,正睡得甜呀,今晚可把我和她都折騰得……」
尉璟豐木然地站在原地,然後在第三秒里回過神來。「你可惡!」
第四秒后,他狠狠打斷樊京恩未說完的話,結結實實揍了他一頓——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