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倪安琪看電影的口味很「廣泛」,從藝術片、劇情片到喜劇片甚至恐怖片,每一部她都想看。

她像只活動量超大,一刻停不下來的蜂鳥,從舞蹈教室飛往劇團,從劇團再趕回舞蹈教室,她看電影、看書、看錶演、看展覽,時不時地在路上遇見熟面孔非得熱絡地哈拉幾句,見到流浪貓狗也要停下來跟它們說說話,難得有安靜的時候。

羅秉夫過去緩慢平靜的生活算是成為過去式了,自從倪安琪在「傳閣」住下來后,他的生活節奏整個被顛覆。

「老闆——我們晚上看八點半的電影喔!」

白天,倪安琪會在經過「傳閣」時,突然衝進來通知他晚上要做什麼,她從沒問過他有沒有空,時間允不允許,因為,他也從來沒有拒絕過她。

約定的時間到了,她會準時出現,兩人偕伴出門。

「安琪,為什麼你只跟老闆約會,都不找我?」晚班的阿健吃醋地抱怨。

羅秉夫被「約會」這兩個敏感的字眼鱉了下,像是某些藏在心底深處,不去看、不去碰的感覺一下子被掀了開來,他不自在地往門口移了幾步,沒有加入這話題。

「好啊,下次找你女朋友,我們一起去約會。」倪安琪笑嘻嘻地說,但話中帶點壞心的促狹。「我可不單獨跟有女朋友的男生出去。」

「就算有女朋友還是可以有異性的朋友嘛,你思想不會這麼保守吧?」阿健倒過來挖苦她。

「這叫原則,跟保不保守沒關係,你激我也沒用,哈哈。」倪安琪扮了個鬼臉。

一旁的羅秉夫聽得想笑,這女人說笨,其實一點也不笨,反應很機靈,就連阿健也鬥不過她。

「乖乖顧店啊,我們走咯!」她故意摸摸阿健最賤長了些染成綠色的短髮,想哄孩子般,讓他氣得牙痒痒的。

出門后,羅秉夫斜睨她一眼。「把我晚班店員氣走,你要來代班啊?」

「放心,阿健不會走的,你是他跟姚心目中完美的老闆,你可千萬別收起來不做啊,姚姐還打算待到領退休金呢!」

羅秉夫笑了笑,沒想到他們背後討論他得到的是如此「善良」的評語。

他並非完美,只是話少了些,也不啰嗦,他們不嫌工作太沉悶已經很教他覺得意外了。

「你是我見過最完美的男人。」倪安琪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也是最完美的朋友。」

她說不上來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羅秉夫是她所認識的朋友里個性最特別的一個,她知道自己對他而言是個大麻煩,但和劉家豪分手至今一個多月了,在「傳閣」也同樣住了這麼久,他收留她,陪伴她,卻從未問過她的私事,也不干涉她,任她闖進闖出,叨擾他的生活。

這不是冷漠,如果真的冷漠,他連留她也不會答應,他雖寡言,但給她的溫暖一點也不少——默默地,沒有條件的照顧她。

「是嗎?我記得剛認識的時候,你對我意見不少啊。」

「那是因為那個時候我還不了解你,許多人是因不了解而完美,你正好相反,愈了解愈覺得完美。」她有感地說。

「你們是不是有新戲要開演,需要幫忙賣票?」羅秉夫一顆心浮動著,對於她太過直接的欣賞,有些閃避不及的倉皇,故意將話題扯開。

「我是這麼現實勢利的人嗎?」她佯怒,隨之大笑。「有時候是啦,但目前沒有新戲,導演跟編劇還在討論劇本改編的事,暫時不需要你出錢出力,哈哈!」

她爽朗的笑聲和大方坦然的態度轉移了他的顧慮,他們之間沒什麼,只是很合得來的朋友。

他們在路旁等公車,邊等邊聊,一點也不覺得等待的時間漫長。

羅秉夫不開車,出門時習慣走路,遠一點的路程就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倪安琪也只以腳踏車代步,節能減碳,為環保盡一些心力,這點他們相當有默契,也怡然自得。

車來了,坐幾站,便到了熱鬧的市中心,路邊找找美味的小吃解決晚餐,倪安琪喜歡天天變換不同花樣,羅秉夫則訝異於「晚餐」也能有這麼多種選擇。

因為個性使然,他一向與人保持禮貌的距離,但倪安琪卻能一點一點地滲透,一點一點地改變了他的生活。

她的率真與單純讓他撤離防線,現在的生方式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雖然被動,但他歡喜接受。

今晚的電影是部喜劇,主角誇張的表情和喜劇演員獨特的節奏喜感使得整部戲毫無冷場,幾乎從頭笑到尾,以往羅秉夫很少看這類型的笑鬧劇,但是聽著笑點超低的倪安琪在一旁開懷大笑,笑道受不了時還會猛拍他大腿,無論是劇中還是現實中都娛樂效果十足,不知不覺中,他也融入情境,想想,其實偶爾看看這種不花腦筋,純粹放鬆臉部和身體肌肉的電影也很不錯。

當銀幕打出「TheEnd」,片尾的舞曲播出,戲院里仍余留著笑聲,羅秉夫揉揉臉頰,笑得下顎好酸。

燈亮了,觀眾陸續起身離開,他轉頭看向遲遲沒有動作的倪安琪,才發現她眼睛望著大銀幕,居然淚流滿面!

羅秉夫簡直快被女人這種奇怪的生物嚇傻了,猶記得幾分鐘前她還笑到按肚子,怎麼頃刻間就哭了?

倪安琪回過神,發現他盯著自己,尷尬地笑了笑。

「這麼好笑,笑到掉眼淚?」他幫她找了個階梯下。

「對啊……」她急忙抹去臉上淚痕,胡亂應著。

「怎麼了?」當她避開視線,就是想遮掩什麼。

天天相處,不知不覺地,他愈來愈了解她。

「沒什麼,只是覺得能夠這樣開懷大笑,真好。」

「可是你哭了?」她的話明顯矛盾,是不想說?

「就……」她揚起嘴角,下一秒淚水又從她眼眶裡冒了出來。「就突然間想起以前……」

「嗯……」他眼神黯淡下來。果然,她忘不了那段感情。

「覺得自己以前怎麼那麼傻,明明知道走不下去了,卻執著於「愛情」兩個字,以為愛就是犧牲……可是,剛剛好像一下領悟了,自己不快樂,兩個人勉強在一起也不會快樂。」

「嗯。」他淺淺地笑了,放心了。

「因為想通了,不彷徨了,覺得輕鬆多了,所以開心得想哭。」

是他默默給她支撐的力量,是他陪伴她度過這些混亂茫然的日子,給她完全無壓力的空間慢慢理出頭緒,她才能這麼快從那段不愉快的記憶中走出來。

「因為太開心,所以想哭?」他向她確認她的意思。

「對啊,你認識你真好。」她狗腿地說。

「笨蛋!」他敲她的頭。「不要隨便餵了這種理由在電影院里莫名其妙大哭!」

「嚇了你一跳吧?」她吐吐舌頭,耍賴。

「何止嚇一跳?簡直差點嚇死。」他也學她一樣誇張。

「噗……」她破涕為笑。「那我請你吃宵夜,幫你收收驚。」

「還是我請你把,你這個窮光蛋。」他故意揶揄她。

「對我這麼好?」她裝出驚訝的表情。

「是啊,沒被你嚇死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想多做點善事。」突然間,他想寵她,只要是能讓她開心的事,他都願意去做……

「我想吃「黑白切」。」

「這又是什麼東西?」

「跟我走就知道了,就是想吃什麼夾什麼。黑白亂亂切,切一大盤。」她主動挽著他的手,興高采烈地走齣戲院。

關於上一段感情,她已經全部拋到腦後去了。

這次,羅秉夫沒有拒絕她,沒有想到男女授受不親,就當做是疼愛妹妹般由著她去。

她沒有複雜的心思,也不懂惺惺作態。就是有時情感太過豐沛,傻傻地付出,不懂保護自己。但他不就是因為她的單純與執著而感動,不就是因為她傻,才讓人更疼惜她?

走到馬路邊時,倪安琪突然問道:「你知道女人其實很多情也很無情嗎?」

「這麼說?」

「當女人深愛一個男人的時候,內心是熾熱的,轟轟烈烈的,心甘情願為對方做任何事,甚至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只要對方快樂。」

「嗯。」

「可是當這份愛,愛得太多、愛到透支,傷痕纍纍,最後清醒過來時……」她停下腳步。

「怎樣?」

「咚……」她將捏在手中的衛生紙往路旁的垃圾桶一扔。「就像這樣,全部收回,扔到垃圾桶,從此各走各的路。」

「真能這麼乾脆?」

「至少我希望這樣。」她綻放笑容。「不要為一個不值得珍惜的男人,浪費自己的生命去哀悼過去。」

「聽起來還滿有智慧的。」他揚了揚眉,促狹說道。

「當然,」倪安琪自我挖苦道:「女人之有戀愛的時候才會變笨,不愛了,就會變回聰明。」

他笑她的表情,真是晴時多雲偶陣雨,氣象主播遇見她也沒轍。

不過,他希望她聰明,找個好男人照顧她,不再為愛情哭泣。

星期天,「傳閣」不營業,倪安琪也沒課,經羅秉夫同意,開始著手整理他三樓的儲藏室,也就是她現在的「卧室」。

羅秉夫是個念舊的男人,愈是有些年代的東西愈不捨得丟棄——笑時候的玩具,年輕時與朋友、情人間往來的書信,過年過節的賀卡、贈禮以及爺爺過世留下的義務,他全都收進木箱、置物箱里,到現在儲藏室里究竟藏了哪些東西,他已記不大清楚了。

倪安琪整理得不亦樂乎,像尋寶般,透過這些陳年舊物中尋找羅秉夫童年的身影,尋找他的成長故事。

「老闆——我找到一個好漂亮的木雕首飾盒——」她在方里對著另一個房間里的羅秉夫大叫。「可以打開來看嗎?」

「可以——」羅秉夫回答她。

他在房裡看書——《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短短的第十八首詩,念了幾回始終無法念完,因為另一頭的倪安琪老是打斷他的誦讀。

「Shallicomparetheetoasummer『sday?」他輕讀著——我該把你比擬為夏天嗎?

他笑,倪安琪比較適合用「夏蟬」,活躍熱鬧,擾人清幽。

「老闆——這把木梳子好美喔——」她又開始哇哇大叫。

羅秉夫嘆口氣,將書合上,走到隔壁房。

「聽說有人打算整理儲藏室?」他倚著門框,望向比之前亂了大概一千倍的房間,搖頭。

「我會整理好的……」倪安琪無辜地扁扁嘴,她知道自己很容易分心,而箱子里的寶物又太吸引她。「慢慢整理……」

忙了以個早上,翻箱倒櫃,箱子連睡覺的床墊也全被雜物佔滿。

「你還記得這把木梳是誰的嗎?」她坐在地上,將木梳舉得高高的。「好典雅,雕刻得好細緻喔!」

「我奶奶的梳子……」羅秉夫在她身旁坐下,拿起木梳端詳,「這是我爺爺親手做給她的。」

「哇……爺爺好多才多藝。」

「我還記得剛住到爺爺奶奶家時,因為想念爸爸媽媽,每天晚上都苦,奶奶讓我跟她睡,把爺爺趕到隔壁房間。」羅秉夫扶著木梳,想起童年時光。「早上醒來就看到奶奶坐在梳妝台前,拿著這把梳子緩緩地梳那又細又長的頭髮,輕巧地在腦後綰個鬢,那個印象很深,一直覺得奶奶好優雅、好溫柔、好美麗。」

倪安琪支著下巴,著迷地聽他說話。

「我爺爺就比較嚴肅,比較沉默。我看國小同學有機器人玩,吵著要爺爺買,結果他丟給我一盒摔裂的筆殼、外調的筆尖,那是他幫客人修筆替換下來的故障零件,還騙我說機器人被壞人炸成碎片,要我自己把它修好。」

「噗……然後你真的被騙了?」

「我還真的用那些零件組了一具機器人……」羅秉夫不好意思的承認。「我小時候還滿好騙的,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很執著。」

「哈哈——」她笑到不支倒地。「那機器人呢?你還留著嗎?」

「有吧……不知道在哪個箱子,要找找。」

「我來找!」倪安琪將木梳收進首飾盒裡,歸類,繼續尋寶。

羅秉夫隨手拿起一旁尚未整理的相簿,打開它。

「咦?這是爺爺奶奶的結婚照?」倪安琪探過頭來。

「嗯。」

「挖,好像悲情城市裡的年代喔!奶奶好漂亮,爺爺也很帥耶——」她新奇地盯著那泛黃的老照片。「這張軍裝,超帥的,喂,有沒有人說過你跟你爺爺長得很像?」

「我奶奶說過。」

「這張呢?」她指向另一張。

「我爺爺跟他結拜兄弟的合照。」

就這樣,原本要找機器人的倪安琪又被相簿里的照片吸引了,一張張地追問,一本本地看下去,東西依舊散落四處,整理的進度還是零。

「這張,好眼熟……」倪安琪湊近照片,仔細研究照片上的背景。「是紐約的Strand書店吧。」

「沒錯,原本是去探望我爺爺生前的一位老朋友,後來和那位長輩的孫子逛到這間二手書店,立刻被迷住,完全沒辦法抵抗,為了這間店我在紐約多待了半個月,每天泡在Strand,跟店員都混熟了,回國前的最後一天拍了這張合照,最後空運三大箱舊書回來。」

「我跟你說一件超神奇的事……」她臉上的表情滿是驚訝,像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畫面。

「你去過這間書店?」

「不止……」她連續用那誇張懸疑的表情吊他胃口。

「也認識者個店員?」

「不認識。」

「不然?」

「你看……」她指向照片。「看到你身後的著個屁股沒有?」

「屁股?」羅秉夫將照片拿至眼前。

「相不相信,這個只看見屁股跟背影的人,其實是我……」

「是你?」這下換他目瞪口呆。「不可能啊……」

「真的是我沒錯!」倪安琪也覺得不可意思。「那個時候我到紐約學舞,經由同學的介紹,在百老匯的劇團里應徵到一個老太婆的角色,這條長披巾跟這件寬鬆棉布洋裝就是我的戲服,那時只要要有空擋,我也都泡在Strand書店裡找戲劇相關的書,也是那個時候開始對劇團產生興趣。」

「不會這麼巧吧?」他仔細再看,盯著她的「屁股」看,不禁莞爾一笑。

「就是這麼巧!我的天!」她好開心。「沒想到我們那麼久以前就認識了,而且還合照過,哈哈,我們是不是好有緣?」

「嗯。」他緊盯著照片,難以置信,是怎樣的一種緣分將她帶到他眼前?

「所以我們第一次在餐廳見面時,我才會有那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她回想,愈想愈深。「而且直覺認為我們一定會再見面。」

「那個時候……」他做了以個不子置評的表情。

「以為我神經病?」

「差不多。」他抿嘴一笑。

「我就知道!」她槌他,抗議道:「正常男人看見我的直覺應該是見到美女吧,哪有人把我當神經病的?」

「我比較重視內在,很少注意女人長什麼樣子。」他笑著閃躲著她的槌打,笑得不可遏止,笑得好累。

「意思是我的內在感覺像神經病?」她故意在話中挑毛病,捏他、搔癢他。

「我錯了,可以吧!」他的四周全被雜物佔據,無處可躲。偏偏他又怕癢,只能求饒。

「那要罰你說五遍「我是大美女,不是神經病」。」她挑起下巴,伸出食指還抵在他腰邊,威脅道。

「我是大美女……」他勉為其難。「但我明明是男人……」

「不是我,是你!厚……你很皮喔!」她作勢要掐死他。

「好啦!好啦!你是大美女……」他在心裡哀號,全世界大概找不到比她還無賴的女人了。

「五遍,這才第一遍。」她拗著手指,計算著。

「你是大美女,不是神經病,你是……」

她盯著他,他也無可奈何地看著她,老老實實地念了五遍。

「YA!」這樣她就得意了。

「高興什麼,我看你今晚睡哪裡?」他起身,打算回房間換衣服。「六點,我該準備出門吃晚餐了。」

「啊——你就這樣走了,不幫我?」她揪住她的褲管,又是那副幼犬的可憐模樣。

「誰說要整理的?你自己負責。」他忍著笑意,無情地說。

「壞人……」她淚眼控訴。「相簿是你弄亂的,你也要負責,不負責的話,我晚上跑去跟你擠一張床。」

羅秉夫頭昏,有女人這麼恐嚇男人的嗎?

「先吃飯吧,回來再幫你整理。」

「嘿嘿……」她立刻起身,拍拍一身灰塵。「就知道你人最好了。」

「好人似乎沒有福利……」他大嘆一口氣,回房間換衣服。

倪安琪目送他回房,臉上堆滿停步下來的笑意,心裡慢慢的感動。

進來,每每這樣望著他的背影,她心中總會湧現一股難以抑制的悸動——能夠認識他……或許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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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超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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