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屋裡,燕祁坐在中央,韓熙站在他旁邊,迎舞與韓緹則跪在他身前。
燕祁擺出自己最嚴峻的表情,盯著他的寶貝女兒。妻子過世得早,他一向對迎舞疼愛有加,要什麼給什麼,但迎舞這次逾矩的行動燕祁實在無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迎舞,你知道你犯了什麼錯吧?」
「我知道。」迎舞緩慢地說,「我錯在不該半夜醒來,挂念爹晚上踢被的習慣是不是又發作了,來到爹的房裡想給您蓋被,卻不小心看見桌上的鑰匙,一時玩心大起,拿走鑰匙。」
「你來為我蓋被?」燕祁愕然地問。
「你是我最最敬愛的父親,我關心您是理所當然的啊!」迎舞跪著仰望父親,兩面小扇子般的睫毛一一的,十分惹人憐愛。
「喔!我的好女兒呀!我誤會你了!」燕祁感動地拉起迎舞擁抱她。
迎舞的手放到背後,悄悄暗示韓緹跟著站起。
韓熙真不知該說什麼。傳喚迎舞和韓緹進門之前,燕祁信誓旦旦非要好好教訓迎舞不可。如果只跪了約莫兩、三句話的時間就叫作處罰,韓熙今天對燕祁的懲罪方式有了新的認識。
「族長,不論迎舞為了什麼原因拿走鑰匙,事實是她已經拿走了,還帶著鑰匙去聖地,打算打開五把禁鎖。」
「但是迎舞是為了幫我蓋被,才會……」
「拿走鑰匙?」韓熙很不幫忙地介面。
「唔……」燕祁一時語塞。
迎舞氣忿地瞪著韓熙,他一定要這麼多事嗎?難得父親忘了這回事,何不讓整件事情就此結束?
「根據族規,擅闖聖地者,重打三十杖並鎖入水牢一個月,如果生還回來,還必須服差役半年。」
「你是在開玩笑吧?!」迎舞驚怖地喊,「那個養了數十條水蛇的水牢?那不是專關叛徒與姦細的地方嗎?」她不怕被責打,但想到必須與蛇共處一個月,就不禁全身發麻。
「雖然這是族規,卻從來沒有動用過,叫迎舞進入水牢,未免太為難她了,換成別的好嗎?」燕祁忍不住幫忙求情。
「這條族規之所以從未動用,是因為任何一個有常識的戚吾族民都不會蠢到靠近聖地,遑論偷拿鑰匙——偷竊就該責打三十杖了,何況迎舞不會單獨進水牢,韓緹會陪她一起。」
韓緹不信地張大嘴,哥哥要她進水牢?
「韓熙!你真是喪盡天良!連你妹妹也不放過?!」迎舞怒氣衝天地跳到韓熙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
「韓緹與你一起前往聖地,在她同意陪你闖入聖地時已經是同罪。同罪者同刑,沒有借口好說。」
韓熙表面冷靜,心裡卻難受得很,想象妹妹在暗無天日的水牢中可能遭受的苦楚,他就心如刀割;然而這間屋子裡必須有一個頭腦尚未被親情蒙蔽的人維持秩序,如果燕祁無法做到,就必須由他來。
「不公平!韓緹只是陪我走上一段路,免得我無聊而已,根本不關她的事,要罰就罰我!」
「迎舞……」
「韓緹,別說了,這本來就是我個人的責任,與你無關。」
「迎舞,你要想清楚啊!上個月我們把一個汴族派來的姦細丟進水牢,不到七天就翹辮子了,你認為你能待上一個月嗎?」燕祁擔心地問。
「待不下也要待,戚吾族中無懦夫!」
「不行!我怎麼能讓我可愛的女兒走進那種可怕的地方!韓熙,這次就算了吧?好不好?」
「是啊!哥哥,我也求你!」
韓熙被燕祁與韓緹的雙重祈求弄得心煩意亂,趕緊尋思對策。他何嘗不想讓事情就這麼過去?可是一旦如此,聖地禁規將被視若無物,而好奇心重的絕不只迎舞一人!
「爹,別做這麼可恥的事!你是族長耶,身為族長,怎麼可以懇求你的族人?有點威嚴行不?!」迎舞看不下去了。「我心疼你呀!雖然說我是族長……喔,我是族長嘛!哈哈,既然族長是我,我說什麼算什麼。好,我赦免迎舞和韓緹!」
「那麼,以後偷拿聖地鑰匙、意圖擅闖聖地的人,族長也都一律赦免?既然如此,何不現在就拿鑰匙打開五大禁鎖,正大光明讓大家看個夠,順便廢掉傳承百年的族規?」韓熙冷峻地說。燕祁偶爾出現的天真想法,經常會令韓熙憂慮戚吾族的前途。
「這可不行!」燕祁不情願地搖頭。
「爹,我看算了,做了什麼事,後果就必須自己承擔。水牢就水牢嘛!我老早就想去那裡瞧瞧了。」迎舞故作振奮,卻沒有騙過在場的任何一個人,每個人都注意到她顫抖的手指。
「迎舞……我、我……我也一起去吧。」
「不了,韓緹,有的時候熱鬧才好玩,有時候一個人會比較好。」迎舞趁自己的勇氣還沒消失,掉頭就走,「你們不用押我去水牢,我自己進去,不過一個月以後可要記得接我出來。」
「等一下!」韓熙拉住她。
「又有什麼事?」迎舞不耐地瞪著他。
「我在想,族規只規定重懲擅闖禁地者……」
「那就是我,謝了!」
韓熙給迎舞一個「你聽不聽下去」的眼神,續道:「而你和韓緹的闖入行動並未成功,因此……」
「我不用進水牢!這下得救了!」迎舞興奮地跳起來,歡呼著圈住韓熙的脖子。
「小心別擰斷我的脖子。」
懷裡突然多了個又笑又叫的美人,淡淡的香氣飄進韓熙的鼻子,他心頭一動,瞬間心跳不已。
一陣突來的悸動過後,韓熙不禁失笑。
迎舞就是這樣,情緒翻轉得快,前一刻怒火騰騰,一點小事轉眼卻能令她開懷大笑,單純得像是個小孩子。不過,這話可不能讓迎舞聽到,要是她知道他這麼想,又要鬧彆扭了。
「嗯?」迎舞似乎得到了某些感應,鬆開圈住韓熙的雙臂,眯著眼凝視他,「你該不會又在想我像陽宓吧?」
「陽宓伶俐可愛,是大家公認的美人胚子,有什麼不好?」
「當然不好!她才九歲耶!我就要十八歲了!」
「是嗎?可是你現在跺腳又嘟嘴的樣子,與宓懊惱大人不陪她玩的模樣如出一轍。」韓熙輕鬆避過迎舞揮來的拳頭,轉向笑著在視他們的燕祁:「族長,她們重罰可免,卻不能完全脫罪,請您決定該怎麼處罰她們吧。」
「咦?還要處罰?」迎舞驚嚷。
「迎舞,我們畢竟做錯了事。」韓緹柔和地說。
「又沒做成,幹嘛這麼……」韓熙嚴正地瞪了她一眼,迎舞聳聳肩,決定放下無用的抗議。
燕祁想了一想,道:「迎舞、韓緹,為了懲罰你們意圖擅闖聖地的惡行,我決定罰你們服差役半年,這半年裡你們必須儘力為大家服務,不得有怨言。」接著放軟語調,「這樣不會太嚴吧?迎舞?」
「不會不會!跟水牢比起來,簡直是天堂!」迎舞的笑聲忽然停歇,「等一下!這不就等於我和韓緹從今天起就是大家的奴婢?」
「沒有人會故意為難你和韓緹兩個女孩子的。」燕祁說道。
「是這樣嗎?」
「族長說得是,我以名譽起誓,絕不為難你們。」
「韓熙,你有這膽子刁難我?」迎舞賞了他一個白眼。
「當然沒有。」韓熙微微一笑,「不過陽宓一定會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想她會努力製造出許多大事讓你幫忙。」陽宓是出了名的頑童,頂著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免死金牌到處惡作劇,就連迎舞也不得不退讓三分。
「拜託!饒了我吧!」
最後,在燕祁的周旋之下,決定迎舞幫韓熙做事,韓緹則留在燕祁身邊幫忙,解決了迎舞的煩惱。
「我說是迎舞!」
「笑話!她哪裡能跟韓緹相比?」
「你說什麼?」
「怎樣?不服啊?」
韓熙一從燕祁房裡出來,就看到兩名少年扭打在一起,身邊圍了一群大聲叫好的觀眾,他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拉開兩人。
「你們是怎麼了?忘了戰士不得內鬥的規矩嗎?」
「他們還不滿十八,算不得真正的戰士。」一名旁觀者插嘴。
戚吾族的男性必須年滿十八歲,才被允許上戰場,在那之前,只能自行或與同輩一塊訓練。
「好,撇開規矩不談。你們吵什麼吵得這麼凶!連刀子都拿出來了!不能用談的解決嗎?」韓熙不贊同地盯著兩人手中的短刀。
「戚吾族的人習慣用拳頭解決爭議,跟你這個漢人不同!」打得兩眼充血的少年大吼,掙扎著想要掙脫韓熙壓制他的手。
韓熙的心瞬間痛苦得縮了起來!不管聽過多少次,這種話對他永遠具有超過刀槍的強大殺傷力,然而他神情不動,依然是那個沉著冷靜且深受燕祁倚重的韓熙。
「這話是你自己說的,用拳頭,可以,把刀子收起來。」
兩名少年憤懣地收起武器,瞪視彼此的眼中充滿怒氣。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韓熙等了一會兒,少年們忙著較量眼神,沒空理會他,韓熙只好轉向其他人。
「不是什麼大事,聽起來還滿蠢的,我想你不會有太大的興趣想知道。」一名高大挺拔的青年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岌鹿,你知道他們打架的原因嗎?」
「這兩個小子在爭誰是我們族裡第一美女,一個說是迎舞,另一個堅持是韓緹,就這樣打起來了。」岌鹿只比韓熙大一歲,卻已是同輩中最負盛名的勇士,與韓熙向來友好。
韓熙搖頭,岌鹿說得對,這種無聊的打架原因,他的確沒興趣知道。
「你們兩個聽好,要打可以,絕對不準使用武器。好了,你們繼續吧。」韓熙鬆手,轉身就走。
少年們立刻扭成一團。
岌鹿叫住韓熙:「韓熙,我有個主意。」
韓熙停步,回頭。
「為什麼我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也許你擔太多心了。」
「最好只是這樣。」
「這種大事怎麼不先跟我商量?」迎舞不悅地瞪著韓熙。
「這是大事嗎?」
「當然!」
「那好,我剛才已經告訴你了。」
「這不一樣,完全不一樣!」迎舞突然緊張地踱起步來,「我是說,你該給我一點時間作心理準備,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叫我到哪兒……喂!有什麼好笑的?」
「你不是不高興他們沒經你同意就舉辦活動嗎?」韓熙抹去臉上的微笑,正色道,「只要你說一聲,我隨時可以中止這場鬧劇。」
「啥?中止?」
「我這就去……」
「絕對不行!」
「也就是說你答應出席?」韓熙給她一個疑惑的目光。
「如果韓緹不反對的話。」迎舞用力點頭。
「她和你說一樣的話。」
「那就沒問題了!一定會很好玩的!對了,我得去找韓緹,商量明天該穿什麼衣服!」迎舞雀躍地走出房門。
見迎舞如此期待,韓熙也興起淡淡的喜悅。戚吾的年輕戰士們多半將時間花在訓練及戰場上,因此只要一抓到機會,就會舉辦各種多采多姿的熱鬧活動,盡情玩鬧,紓解平時累積的緊張情緒,這次也不例外。
韓熙只希望明天岌鹿舉辦的選美大會能平安無事地結束。
想著,韓熙不由得自嘲地笑了。
「要是被岌鹿他們看到,又要笑我未老先衰、成天煩惱……不過,最好不要出差錯啊。」
迎舞蹦蹦跳跳地抓著韓緹團團轉,一會兒要韓緹幫忙挑衣服,一會兒叫她選胭脂,弄得韓緹咯咯直笑。
「你笑什麼?」迎舞瞪眼。
「沒事……呵呵。」
「我知道了,我打扮起來不好看對嗎?」
「美得很。我只是沒有想到,一場玩鬧的選美大會竟然激出了你身為女性的自覺,你得承認在今天之前,從沒想過梳妝打扮這主意吧?」
「那是因為沒這必要呀!」
戚吾族的女性除非有了情郎,鮮少花時間裝扮自己,比起這些磨工夫的瑣碎事,有更重要的工作等著她們。戚吾族的地面上,持家的是女性,賺錢的也是女性,戰士們的活躍範圍只限於戰場。因此,戰士們的領導者是族長,其他女性實際上則奉族長之妻為首。
「我懂了,迎舞有心上人了,對嗎?」
「才沒有呢!」迎舞猛搖頭,好像韓緹問的不是一個單純的問題,而是攸關生死的抉擇,「你不想想看,族裡有哪個年輕人我看得上眼?我的期望是很高的,對方最起碼也要是戚吾第一勇士……」
「像是岌鹿?」
「那小子怎麼夠格!別打斷我嘛!聽完你就知道了。」
「好,我會安靜。」
「我爹是威吾族第一勇士,這是大家公認的,可惜性子迷迷糊糊、丟三落四,還得找一個韓熙在旁邊提點他,這樣太遜了。所以我要的是一個既勇敢、又聰明,在戰場上足以對抗任何侵擾,回到家來又能和我相處甚歡的男人。」迎舞大大地嘆了一口氣,「這不是擺明了我終身不嫁的宿命嗎?」
「你一定會找到的,別這麼快就放棄……對了,你覺得我哥哥怎麼樣?人家都說他聰明又勇敢呢。」
「韓熙?那個外表廿歲,內在像老頭子的傢伙?哼,就算他跪在地上求我,我都不要!」
「我哥哥有這麼差勁嗎?」韓緹垂下頭,玩著自己的手指,「哥哥對我很好的,怕我太過操勞,他一肩攬下所有家事,讓我過著輕鬆的日子。即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想聽你說哥哥的壞話。」
「對不起,韓緹,我知道他是個好哥哥。但是你也得同意,戚吾族的男性是不做家事的,只有殘廢無法上戰場的男人才會在家裡幫忙做事,韓熙的舉動替他招來壞名聲也是事實,不是我造假。」
「我以前不小心聽到,有一回,哥哥在一對一武器訓練時,練習的對手喊他軟腳蝦、沒用的窩囊廢,譏他是不是沒事可做,整天窩在家裡做女人才做的事……」韓緹淚漣漣地泣訴,「可是那場練習明明是哥哥贏了,他不是軟腳蝦!就因為他捨不得我勞累,別人就要這麼侮辱他?」
「韓熙當然不是軟腳蝦,你不用理會那些人,他們只是嫉妒韓熙罷了。」嫉妒韓熙的豈止是這些人,迎舞有時候也不禁嫉妒起他。
「他們嫉妒些什麼?哥哥並不是特別富有,也沒有什麼權力,他在族長身邊只是幫忙做些雜事而已。」
「做些雜事?」迎舞聽得眼珠子直往上吊!「你還沒發現嗎?韓熙一天不在我爹身邊,我爹就什麼事都做不好!對,真要怪,還是得怪韓熙!害我爹變得這麼依賴他!」
「哥哥這麼重要嗎?可是哥哥告訴我,他只是服侍族長,就像僕人一樣,替他整理書卷、寫寫信札。」
「全族上下有一半以上的人爭著想要韓熙的『僕人』位子!哪個僕人能在我爹生病之時發號施令,或是前往他族協調邊境紛爭?韓緹,相信我,除了我爹以外,韓熙是這裡最有權力的人。」
「所以哥哥不是軟腳蝦,也不是沒用的窩囊廢。」韓緹破涕為笑。
「其他人練習擲短槍,最少得練三個月才擲得精準,你那混蛋哥哥只花了十天就運用自如了,天底下有哪個窩囊廢是這麼厲害的?」
迎舞想到這裡,又湧起一陣嫉妒的浪潮。當她只花了兩個月就擲得比同輩好之時,曾自豪地以為自己創了某項傲人的紀錄。
因此,當燕祁告訴她韓熙遠遠超越她的好成績時,迎舞只感到強烈的屈辱,以及一股方興未艾的競爭意識。
——雖然只是單方面的。
因為韓熙從來不把她當一回事。
「謝謝你,迎舞,我覺得好受多了。」
韓緹的聲音將迎舞拉回現實,她拍拍韓緹的手,笑道:「你以後少聽韓熙胡說那就沒事了,他看不出自己的價值,我們心裡有數就好。」迎舞知道自己說的是事實,即使她以挑釁韓熙為樂,心中對他依然十分推崇。
「對了,如果還有哪個混蛋膽敢侮辱你們兄妹,記得來找我,我沒有你們的好度量,就是見不慣有人胡亂放話。」
「哥哥和我都不希望看到有人為我們傷和氣,你的好意我們心領就是。別談這些掃興的事了,聊聊明天吧。」
「你不緊張嗎?大家要選代表戚吾的美女耶!」
迎舞的雙頰發燙。她平時雖然粗枝大葉,此時卻額外意識到自己的女性特質,沒有一個女孩不喜歡別人將第一美女的榮銜加在她頭上。
「要是由我來做決定,我絕對會選你。」
「遺憾的是只有男人才能選美人。對了,我們改天來辦一場由女孩子們選的戚吾第一勇士如何?」
「我會選哥哥。」
「那他大概只會得到一個支持者。」
「啊!過分!」
迎舞笑得開心,殊不知日後真的會有一場攸關韓熙命運的大會,更不知自己竟早在此時就精準地預言出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