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逛超市是我的一大樂事,所以三天兩頭我就到這兒來報到。看看有什麼新商品推出,或是看看特價品,偶爾「行俠仗義」一番,都是挺有趣的。
我發現許多次,在貨架上被特價商標掩蓋住的原價竟與特價是相同的數字,甚至我還看到過特價比原價還貴的商品--遇到這種事,我便會將特價商標挪開,讓大家看清楚這所謂的特價,指的其實是「特別貴的價錢」。免得他們像我的一個笨同學,看到「特價」二字便興奮地以為自己得了小便宜,花一堆的錢當冤大頭。
基本上,我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有理虧之處,所以,這麼做的時候我也不會刻意地注意周圍是否有人--就像現在,我又發現了騙人的「特價」商標,看也不看周圍的人我便將它撕起來。
忽地拍在我背上的手令我嚇了一跳,我倏地回過頭看向那隻手的主人。
是韓爾傑。
扯著唇看了我一眼,他垂眼看向我手中的特價商標,眉挑了起來。
「別告訴我你也曾被騙,當了冤大頭。」我笑道。
他搖了搖頭,將我手中的商標拿下帖在原價的旁邊之後才說:「我從來不在意特價與否,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當過冤大頭。不過我想,以後我會留心了。」接下我手中的提籃,他又問道:「你吃過飯了嗎?」
「還沒。」我一向吃得晚。下班回到宿舍,總會摸魚一番才解決我的晚餐。「你也還沒吃吧?」我問他。我想,他既然會如是地問,應該他還沒吃吧?
「沒有,你想吃什麼?」
「不知道,你決定。」說著,我將提藍中的東西一一歸回原位。
「為什麼又放回去?」他跟在我後頭問道。
「牛奶必須冷藏。」我指了指最後被歸回貨架上的牛奶說。「吃飯皇帝大,吃飽了再來買。」
將提籃放回原位之後,我們便就近找了家餐館用餐。因為已經過了用餐的尖峰時間,因此此時餐館里顯得有些冷清,我們點的餐也很快就上桌了。
吃著,我的腦中突然冒出了奇怪的念頭--我與他從來不曾「約會」過。
所謂約會、約會,總該是相約會面的,而我們卻總是這麼不期然地碰面,至多,也就是通個電話約在超市門口,一道吃晚餐,偶爾到他的住處去--不過這好像也稱不上「約會」。我想,男女朋友住得太近好像也不太好。
當然,像這樣三不五時可以不期然地遇見彼此有時是挺窩心的,可是……
可是什麼呢?我也不知道。咬著筷子,我的眉頭不自覺地擰了起來。
「在想什麼?」他的手在我面前揮了揮。
我放下口中咬著的筷子,搖了搖頭,可我的嘴卻不聽使喚地洩露了心中的想法:「在想,我們從來不曾約會。」
他笑了。「你期望什麼樣的約會?」
我搖搖頭,我自己也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相處模式,恐怕會有許多情侶羨慕吧?幾乎天天都能見面,即使不用相約,不期然也會相遇。
我想,人總是不知足的。
輕嘆一下,我再次搖頭。「算了,別理我。」
他突然在我唇上輕喙了一下。
我掩著唇心虛地望了一下四周。
他常常這樣偷襲我,不管是不是在公共場合。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個拘謹自製的人,沒想到與他交往了以後才知道,原來真正拘謹自製的人是我。
沒說話,我低下頭啃著我的排骨,不忘責難地覷他一眼。
他全然不在意,笑得很開心。
「明天有空嗎?」他問道。
我抬眼望著他,無奈口中的排骨肉始終不願與筷子上的那一截分離,我只得一口氣將整片排骨肉都塞進口中。
「有,幹嘛?」因為口中的肉,我說起話來有些含糊不清。
「我明天要參加同學會,你願不願意陪我去?」
我雙眼大睜。好不容易將口中的東西吞下肚,我總算得以口齒清晰地問道:「可以嗎?那是你的同學會呀。」
「當然,通知單上註明了可以攜伴的。」
「嗯。」我毫不遲疑地咧著嘴點了頭。「我要去。」
***
因為他說過這次的同學會並不是正式的場合,因此我便選擇了輕鬆休閑的打扮。一件藍色的針織衫,搭上一條米色的及膝裙便完成了我的裝扮。
而下樓一見到他我便怔住了。
他也穿了藍色的休閑衫,配上一件淺色的卡其休閑褲。這樣的巧合,人家大概會以為我們是刻意相約穿情侶裝。該說我們心有靈犀吧?看他的表情,似乎也有如是的想法。
很開心,我忍不住笑彎了眉眼。
只是不幸地,我的這份好心情沒有持續多久。
到了同學會的會場,我發現,他的同學都很優秀,幾乎都事業有成。不過,也因此個個夜郎自大,彼此吹噓較勁著,很令我反感。
可是韓爾傑卻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其實也難怪了,他的家境本來就不差,現在自已開公司當老闆,外貌依然英挺又瀟酒。反觀他的同學,三十齣頭卻已頂個一千燭光的禿頭,或者腰上圍了厚厚一圈的救生圈,而且聽來,他們事業上的成就也不會勝過韓爾傑多少。所以,大概也沒有人會自取其辱地來找他挑興吧?他自然也就不會有太多的感覺了。
而我的感觸卻是極深的。因為我的同學雖然不若他的同學那般個個是人中龍鳳,不過,在我的同學會上,可見不到這種虛偽暗中較勁的景況。此刻不禁慶幸我讀的是個三流的私立大學,大家成就都平平。既然我們的同學會上沒有任何成就好炫耀,大家也就只好溫情一點,彼此關心寒暄,順便回憶當年。否則像我這種「混世魔王」,很難在這樣的同學會中生存下去的。
而我也發現到,我與爾傑雖然都屬看來溫和的個性,不過,出發點卻是不同的。我只是懶得與人計較,其實心中,我還是有著極主觀的喜惡偏好。而他,卻似乎真的是「與世無爭」……
人家說,平時不生氣的人發起脾氣來特別恐怖。那他呢?平時與世無爭,真要有哪件事令他在意計較起來,又是如何景況?
想著,我不自覺地揚起了嘴角,不過,當看到出現在我面前的人時,我的雙唇隨即又扯平,甚至不能控制地往下垂。
爾傑去上洗手間,而我竟在此時碰到了個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並且是我希望終其一生都別再見面的人--許文傑,曾經與我相親過的對象。
「可文,好巧,好高興在這兒看到你。」
他的話今我不自在地笑了笑,我實在沒辦法說我也很高興看到他。
他與他的家人也是在相親當天便開始大談婚事及婚後計畫的那種人。我明白地拒絕了,他卻仍不明白,以為我是故作矜持,依然故我地追求我好一陣子。
他似乎對自己頗為自信,自信得近乎自戀了,不太相信竟然有女性未拜倒於他的男性魅力之下。可是天知道,那一陣子我躲他躲得好累。不過我也沒有因此而自抬身價。我知道他的追求並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那次相親的介紹人是我大姑姑--我大姑丈很不巧的是他公司的老闆。
「好久不見了,真的好高興有機會再見到你。你不是我們班上的同學吧?我相信自己的記性沒有這麼差的。你和朋友一塊兒來的嗎?」
說著,他的魔爪竟欲欺上我的手。我連忙將手縮了回來,避開他的碰觸。
「對,我和朋友一塊兒來的。」我退了一步敷衍回應道。
「什麼樣的朋友?」他像是沒神經似地,完全沒有感覺到我拒絕的態度,依然熱情地問著。
「我男朋友--」
「男朋友?」他總算變了臉,擰著眉問我:「你男朋友是我同學嗎?」
希望不是,我在心中數了一聲。
「你男朋友是誰?」他又追問著。
「是我。」韓爾傑的聲音適時響起,並且,他伸手佔有性地環著我的腰。「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許文傑獃獃地回應著。怔楞了好一會兒,來回看了我們幾次之後,他才訕訕地說:「真是……好巧。」
我抬眼看著韓爾傑的反應,就見他微揚起一道眉,似乎不太明白許文傑的「好巧」所指為何。
「你們也是相親認識的嗎?」許文傑伸手指著我們。
「不是。」扯著笑瞥了我一眼,韓爾傑答道。
「哦。」又尷尬地站了一會兒,他說:「我過去找其他同學,不打擾你們了。」
待他走後,我才無奈又放心地吁了口氣。
「他是你相親的對像?」韓爾傑壓低了聲音問道。
「嗯。」我說,又問道:「他是你同學嗎?」
「對。」
我在他耳邊小聲地問:「他從以前就是這麼煩人嗎?」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轉身取了杯飲料給我。
接下飲料喝了一口,我說:「你不用顧忌我,去找同學聊聊吧。」
這是他的同學會,難得與老朋友相聚的機會,我不希望因為我而影響了他與同學之間的互動。不過,我似乎顧慮太多了,因為我話才說完,他同學便自動上前來寒暄了。
「嗨,好久不見。」
同學會上大家似乎部免不了要說上這一句話。不過,我「女性的直覺」卻告訴我,面前這位嬌柔嫵媚的女性,似乎不只是韓爾傑的「同學」。過去我的直覺並不准,不過這一回我卻幾乎可以斷定--因為她的語調和眼神太過嬌媚,與她口中傾瀉出的那幾個字完全搭不上嘎,根本活脫是對枕邊人說著愛語。我若是男人,恐怕也要酥麻了吧?倘若只是普通的同學,她沒事放這麼多電做什麼呢?
屏著氣,我等著爾傑的回應。
「好久不見。」還好,他的態度倒是沒有什麼異樣的。
「哎呀,老情人見面了。」之前不斷吹噓自己的一個胖先生也湊上前來。
那個女的顯然很開心,笑著,沒有否認他的說法。
爾傑也沒有反駁,只是輕扯著唇對她說:「聽說你結婚了,你先生有一塊兒來嗎?」
她的笑容明顯地僵了一下。「我已經離婚了。」
「抱歉,我只聽說你結婚的消息。」爾傑道歉著。
「沒關係。」她擺了擺手。「離婚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是呀,而且正好,你可以和爾傑再續前緣。」那位胖先生又說道。
她再度恢復先前嬌媚的笑,依然沒有反對他的話。
而我,有些不是滋味地緊抿著嘴,想從這個談話的圈子退開來--反正繼續佇在這兒也不會有人會注意到我。
不過我才剛想動作,爾傑的手便再次環住我的腰,將我帶進他的懷中。
「你愛開玩笑的個性還是不變,不過別開過頭了,要是讓我女朋友誤會,麻煩可就大了。」看了我一眼,他才又說:「還沒介紹,她是我的女朋友,庄可文。」
他們臉上似乎都有些錯愕與尷尬。
他們的訝然令我忍不住在心中輕嘆一聲,我一直知道自己並不亮眼,不過直到此刻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如此不顯眼的小人物。除了爾傑上洗手間的時間,我一直都站在他身邊的呀,而他們卻似乎很驚異於我的存在,好像我是突然蹦出來似地。
爾傑不知是沒注意,抑或是不在意他們的反應。什麼也沒說,又繼續為我引薦道:「她是余可琪,這位是陳志亮。」
扯起唇,我禮貌地與他們打了招呼:「你們好。」
「你好。」陳志亮不好意思地笑著。「真是不好意思,因為今天出現太多生面孔,我剛才沒注意到你。我平時玩笑開慣了,你別介意我的話。」
「我知道,我不會介意的。」相信他足誠心向我道歉,我也真心地笑道。
而那個美麗的余可琪只是瞥了我一眼,又繼續對爾傑說:「這麼久不見了,什麼時候有空,找個機會我們聚聚吧。」
聽到她的話,我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她似乎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不過我的眼光顯然對她沒有任何的影響,她直盯著爾傑,完全不理會一旁的我。
「看看吧,得要我女朋友的時間能配合才行。」爾傑仍是一派的溫和。
她不自然地扯著唇,僵了幾秒鐘以後才說:「那好吧,等你們有空再說。」然後她便轉身加入其他人的談話陣容。
我等著她離去之後,爾傑會對我說些什麼,不過他沒有。因為沒那機會。
有幾個人姍姍來遲此刻才出現,而他們一出現,便造成眾人的一陣喧鬧。
經介紹之後我才知道,遲到的幾個人是爾傑在學時期的死黨,一伙人相約前來,所以幾個人都一塊兒遲到了。他們都是很好相處的人,有了他們的加入之後,會場一下子便熱了起來,不再是三三兩兩聊天的清冷場面。
而幾個小時下來,我對他的同學又有了不同的觀感--其實喜愛誇耀自己成就的只是少數,只不過他們的聲音較大,所以找先前使以為多數人皆如此。再者,即便是誇耀自己,如胖胖的陳志亮,也只是愛現,但卻是沒有惡意的。相處之後可以發現,他其實也是挺可愛直爽的。
所以大致說來,與爾傑參加這個同學會,其的滿開心的--如果撇開許文傑與余可琪,我想我會更開心一些。
同學會結束之後,我和爾傑又與他的死黨們一伙人到啤酒屋去續攤。他的死黨們也都是攜伴參加的,而我與那些「家眷」們頗為投契,完全不像初次見面,幾乎聊得要欲罷不能了。不過因為大家都是攜家帶眷的,所以爾傑與他的死黨們沒有機會喝太多酒,並且,時間還算早便結束了啤酒屋的續攤,所有人就地解散。
因為喝了些許的酒,爾傑沒有立刻開車回去,我們兩就牽著手在啤酒屋四周閑晃著。
「她……很漂亮。」走了一段之後我說。
「誰?」
「余可琪。」
「對,她滿漂亮的,當年是我們班上的班花。」
「她以前和你是班對?」
「嗯。」
我等著他的下文,可是他什麼也沒說。
「你們怎麼分手的?」一陣沉默之後我問道。
「我在澎湖當兵,兩個人的距離太遠。」
也就是俗稱的兵變,我在心中補充著。只是不知道變的人是誰。
「是誰變心?」我前後晃著我們牽著的手。
「沒有誰變心,只是距離太遠,談那種戀愛太辛苦。」
他的回答今我停下腳步。
「那如果我們分隔兩地,你就會與我分手了嗎?」我認真地問道。
他笑著搖頭。
「當然不會。年紀不同,追求的東西也不同,並且,現在與我談戀愛的對象與當年亦不同。當年與她分手不只是距離的問題。當兵期間與她分隔兩地,我得以思考我與她個性上的差異,而我發現我與她並不適合,所以分手。可是你不同,因為是你,所以,現在的我不會輕易放棄。」
我的唇抑不住地揚了起來。不過,我仍是在意那個余可琪的,因為爾傑也說她很漂亮。
「你……還喜歡她嗎?」我問得遲疑。
「不。」他簡短但肯定地答道。
「可是她似乎還很喜歡你。」我悶悶地說。
「我不認為。而且就算是,那也與我無關了。」他認真地說,然後笑著望入我的眼,他近乎開玩笑地問:「你,在吃醋嗎?」
沉默著,我掙扎了許久,最後還是誠實地答道:「對。」
他臉上原本調弄的笑容轉淡。
「傻瓜,你不需要吃她的醋,我可不會隨便帶女孩子一塊兒參加我的同學會。」
「我知道自己表現得像個愛吃醋又小心眼的女人,可是我就是無法不在意她。」我垂著眼悶聲說著。「你也說她很漂亮的。」
「她是很漂亮沒錯,可是漂亮的女孩到處都是,難不成我個個都愛嗎?」
他扯了扯唇。「年少的時候我或許會為了女孩子的美貌去追求她,但是現在不會了。我更重視的是她是否能與我相契合,而現在,我找到了那個與我心靈相契的女孩,我又何必去貪圖虛華的美貌呢。」
「所以,你是說我長得不漂亮?」想要掩飾唇邊的笑意,我的嘴噘得老高。
其實他的話令我很開心。能被心中相屬的人認定心靈契合,對我來說,確實是比外貌被肯定來得重要。不過我仍故意挑著他話中的毛病。
他也擰著眉故做思考狀,好半晌才回答我:「那很重要嗎?余可琪或許有十全九美,但你有十全兩美也不錯了。」
這會兒我的臉是真的擰起來了。我在他眼中真的這麼差嗎?余可琪有九美,而我竟只有兩美?雖然我也覺得內在比外在重要,可是我到底也是個女人呀,我也會愛美,雖不企盼自己美若天仙,但總不會希望自己是個醜八怪的。
他笑了出來,輕點我的鼻尖。
「你兼具了內在美與外在美,還有什麼不滿的?」
「哼。」我笑著,卻忽地想到了一件事。
「你不在意許文傑追求過我嗎?」我儘可能平淡地問道。我並不想挑起他的醋意,只是不明白同樣是「愛」,余可琪令我如此不安,而他為何卻看似完全不在意呢?
「在意,但是我不擔心。」他執起我的手在掌心吻了一下。「我說過你與我心靈契合的。我相信你有足夠的判斷力,你會知道再沒有比我更好的選擇。」
我將手抽回來,以食指羞著他的臉。說了半天,他根本是拐著彎稱讚自己。
不經意瞥見前方的一家花店,我揚起了唇,將他拉到一旁。
「你在這兒等我。」我交代著,就要往花店走去。
他抓住我。「你要去哪?」
將手抽了回來,我說:「我馬上回來。你在這裡等,面向這邊,不可以亂跑,也不可以亂看,乖乖的等我。」怕他窺知我的企圖,我再三叮囑著。
交代完了,我便以飛快的速度到花店買了一文長莖的紅玫瑰。
「喏,美人贈鮮花,這是至高的榮耀。」我將玫瑰遞到他的面前。
他笑著接了下來。在花瓣上印了個吻,他望入我的眼底說:「你也要相信我有足夠的判斷力,知道你是我最好的選擇。」
我直盯著他的眼,突然覺得他的眼好像晶亮的星星一般。
揚起唇,我用力地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