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溪川嗤笑著在校門口和他分道揚鑣。不為什麼,只為那「保管」二字,既然你把我當成東西,那麼我也要讓你難為情一下,互相扯平。
8
類似「你很漂亮」這樣的事只要有一個人察覺就立刻會有更多人產生同感。
早晨剛進學校,拉開鞋櫃門,劈頭蓋臉掉出了一堆花花綠綠的信封,嘩啦啦散了一地。謝井原感到內心有些無力。對鍾季柏而言習以為常的事對井原來說多少有些不適應。怎麼會一夜之間變得受歡迎了呢?
原本就是正印金簽的美少年,又做了件超有個性、令舉世震驚的轉班行動,雖說性格依然冷冷的,但從擔任班委來看又絕非拒人千裡外的漠然,應該是冷酷里斂著溫暖的那一型,再加上成績優異前途無量—完全有超過鍾季柏、挑戰校草之勢,就算鞋櫃里的情書堆積如山也不為過了。
「……操場對面順數第三棵樹下見。」季柏湊過來偷看井原手中拆開的那一封,「呃—又是大樹!學校里的那些樹都變成告白專用地了嗎?」腦海中忽然想起了某人。
「好無聊。」井原面無表情地鎖上鞋櫃門,背起書包就走。
「誒!不收拾了嗎?」季柏在後面替他著急。
「沒空。」
「又來了!」
永遠是以時間為借口,時間對於黃金帥哥謝井原來說永遠比女生重要。
往日踏進教室,謝井原首先看見的是最後的黑板上寫的「離高考還有××天」,今天最先入眼的卻是剛買了聖華的襯衫和校服裙的轉校生。目光遊走在白色的短袖,灰黑色的長飄帶,灰黑色的百褶裙,黑色的皮鞋上。和所有女生穿著相同,卻怎麼看怎麼不一樣。
大概陽明的女生和聖華的女生因為學校不同而氣質有差異。
又或者,畢竟是有共同秘密的人,感覺總有些微妙的變化。
女生也恰好抬頭看門口,兩個敞著襯衫領口斜挎書包的男生先後走了進來,教室突然亮堂不少。
「為什麼覺得謝井原越來越帥了……」同桌的兩人突然說出了相同的話。驚異之後都笑了。
溪川在芷卉的肩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誒?」
「你要走桃花運了。」
「為什麼?」
「如果異口同聲一定要拍一下,被拍的人走桃花運,拍的人走財運。」
芷卉的眼睛頓時變成鹹魚狀,「真是小女生啊!你還信這個?」
「信信也未嘗不可。」
正在這時,早操的音樂響了起來。
「我請假,不出操了。」溪川撲通一聲坐回到椅子上。
芷卉嘆了口氣,匯入人流,在走廊上和井原打了個照面。
「她又不下去?」
「嗯。」女生無奈地應著,和男生擦肩而過。
「下去做操吧。」
溪川低著頭一聲不吭。
「雖然會丟臉,但在將來的日子也遲早是要面對的。」
依然倔犟地賴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一點都不像你了。」
「嗯?」
「一點都不像那個時候的你了。回過頭對緊張得拿不住講稿的我說『有什麼好怕,把他們想象成青菜蘿蔔就好啦』。雖然結果是我在演講的時候忍不住笑了場,可還是很感激。那個女生應該是你沒錯吧?」
「誒?」一瞬間的錯愕。想起來了,高一剛進校時參加的重點中學演講比賽。
又怎會得知后一號的男生在比賽結束后還在人群中穿梭拚命找過她呢?
男生說完要說的話就踩著入場式的音樂下了樓。
一點也不像你了。
其實沒必要告訴我這些。像某個「再續前緣」的蹩腳小說。為什麼現實和過往反差如此之大?從萬人景仰到舉世惡嘲只有一步的距離,因為一場意外,什麼都改變了。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一點都不像我了。
溪川依舊呆坐著,頭頂的空調噝噝地不斷吐出白色的霧氣,冷空氣在教室的上半截往複盤旋。
當「時代在召喚」的話音剛落,站在K班隊末的鐘季柏突然感覺身後多出了個人,回頭一看,這操做得實在糟糕,所有的動作都手腳不協調。剛想笑,卻被對方臉上的堅定怔住了。
9
因為第一次月考的緣故,教室里的緊張氣氛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能緩過來。
月考的當天,柳溪川是踩著開考鈴聲進的教室,風塵僕僕,校服的裙擺上沾了些新鮮的泥土,看得出一路上又摔了好幾跤。
拖椅子、整理文具發出了很大的聲音,和著沉沉的喘息,把整個考場的氣氛攪得很亂。監考老師不滿地橫了她兩眼,她卻好像完全沒注意到。
總是把人搞得很無奈。自己還渾然不覺。
考試時坐在柳溪川前座的不是別人,正是謝井原。這位被奉為「冷麵貴公子」的優等生居然還反常地笑了幾聲。
交卷時,井原從溪川手中接過理得整整齊齊的試卷,忍不住看了兩眼—這裡答案選A,那裡選C,然後是,作文,寫得比我長。
很多字寫得東倒西歪,整個卷面看上去不太雅觀,不怎麼像女生的考卷。以她理試卷的態度來看,應該不是固有風格,大概又是事故的後遺症。
為什麼會不由自主地打量別人的試卷呢?井原記得自己以前分明沒有這個壞習慣。
「誒,『苟利國家生死已』的下句是什麼?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女生看似頗為懊惱。
「豈因禍福避趨之。」男生平靜地答道。平靜得不帶任何漣漪。
「啊呀呀,原來是這句!」懊悔地拍起了自己的腦袋。
「反正五句中選填四句就夠了。」話剛出口就覺得有些不妥。但究竟不妥在哪裡又說不清。
放學回家時再回想起這段情景才發現,柳溪川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把這當成考試,沒有把井原當成競爭對手。大概是不妥在此。
10
大紅色的榜單高懸於遠翔樓一層的走廊拐角處,雖然令人厭惡,但每個走過的人還是無法自制地抬起頭來觀望對比。
謝井原人生中第一次對排名的結果略帶期盼,當看到「文科班第一謝井原第二柳溪川」的黑色小字時終於莫名地鬆了口氣。但神經立刻又緊繃起來。
那個麻煩的女生不知會有什麼反應,氣憤?暴怒?羞愧?自卑?設想了各種可能,井原忐忑地走進教室,第一束目光就投向轉學生的座位。
沒有什麼反常,依然和身邊的芷卉又說又笑,倒讓井原的忐忑無處投遞落空了。
大概是還不知道排名結果吧。
可又分明聽見前面零零散散飄來的話—
「這次你文科班第六我第二,應該是最佳拍擋同桌了。」
「嗯嗯。」
大概是強顏歡笑吧。
卻又看不出任何端倪。
原以為她是很在乎成績的優等生,現在看來一直在乎「是陽明的第一更強還是聖華的第一更強」的始終只有自己一個人。想來有點卑鄙。謝井原感到索然寡味。
如果對方反應強烈,反而能激起戰鬥的興奮度,可是對手分明是不把這當回事兒,那麼必然的,再怎麼努力也是拳拳擊空。
直到美女班導鐵青著臉進了教室,井原還在萬分不爽著。
「這次月考……咳咳……讓老師高興的是我們班有六位同學進了文科班前二十名,應該說是非常好的成績了。照這個趨勢下去,考進國內一流大學不是什麼難事。但是……另外二十九位同學居然全部都在年級六百名之後,在文科班也是墊底。這樣的成績……總之,任務很艱巨,大家在剩下的日子裡要更加努力啊!」邵茹稍作猶豫,還是把那句話說出了口,「我們一定要全班都考上大學呀!」
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海中,激起千層浪。
「怎麼可能!」
「什麼任務艱巨!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嘛!」
還有更加直接的,「老師,少做夢了。」
……
「我最討厭沒志氣的學生了!」班導終於怒火衝天地拋下這樣一句孩子氣的話摔門而出。
京芷卉轉過頭對帶頭起鬨的梁涉說:「恭喜你,終於成功地把她激怒了。」隨後站起身想去辦公室找老師回來。
手突然被後座的男生扯住,「讓她一個人冷靜一下吧。畢竟她也得面對現實,可能之前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11
月考之後照例是又一次「高三年級動員大會」。演播廳里副校長口若懸河,嘴裡不斷蹦出「升學率」「重點率」「一本率」「二本率」之類的饒舌字樣。年級主任坐在旁邊面帶微笑頻頻點頭。
學校曾經創造過這樣的輝煌啊!幾乎每個學生心裡都冒出諸如此類的畸形自豪感,也沒想過不論過去怎樣輝煌都跟自己沒有直接關係。少數頭腦清醒者,比如謝井原,當然在想別的事情。
演播廳的舞台以深青色幕布為背景,一般人都以為那從來不拉開的兩塊布後面是結結實實的牆面,也許還不太美觀,由於粉刷得粗製濫造導致留下了一些形狀各異的鼓起的凸包。所以才要用幕布遮起來。
這是正常人的邏輯。
真相往往出乎常人意料。高二值周時負責打掃演播廳和藝術樓衛生的謝井原知道,幕布的後面其實是一塊巨大的玻璃,被6×10的木格均勻分割,玻璃外面的世界,是幽靜的小花園,有矮小卻蔥鬱的綠色植物和怪石堆砌的叫做假山的東西,往外,是厚實的褐紅色磚牆,與學校建築的整體風格相一致。再往外,就成了學校旁邊住宅區里白色的樓房了。
謝井原盯著舞台上煽動力可以力拚希特勒的副校長,思緒卻已經飄向了她身後那一方世外桃源似的天地。校園裡的死角總是比姿態庸常的宿舍樓教學樓更具有吸引力。
老老實實地坐著聽老師們吹牛實在是件無聊的事。謝井原瞅准了一個時機偷偷溜出了演播廳。要去的地方自然是背面的花園。只是有些事預料不到。
一腳踩進小花園,就看見同樣穿著三年級校服的女生坐在紅磚牆梅花形內凹的牆飾里背單詞。
「京芷卉?」
「謝井原?」
兩個人都不小地吃了一驚。本來以為是無人知曉的「私人屬地」,現在變成了兩人的「共有財產」。
「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的?」女生率先發問。
「高二時分到這邊打掃衛生。你呢?」
「推測的。」
「推測?」
「學校的建築奉行『絕對對稱』的原理。和演播廳對稱的音樂教室後面有花園,所以這邊應該也有。」
「……呵,好聰明。」由衷地感慨,「我一直覺得京芷卉沒在年級第一是在隱藏實力。」
「少取笑了!」
「……進展還順利嗎,運動會的事?」果然,當雙方身為班委時就會多出不少公共話題。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自願報名參加項目。」愁眉苦臉得五官都不清晰了。
「應該找個機會正式跟全班說一聲。」
「是。」
短暫的對話后是長久的沉默,半晌,兩人突然同時笑起來。
「笑什麼?」
「你先說。」
「我在笑優等生謝井原自從來了K班之後竟然學會翹年級大會了。」
「以前我沒有翹過嗎?」
「沒有。」回答得比本人還肯定,「那麼,你在笑什麼?」
「我突然想,如果這時候副校長出於某種原因突然拉開幕布會怎樣。全年級學生一定會目瞪口呆吧。」
「誒?」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女生有些轉不過彎。
「現代校園版西廂記上映中。」
愛情這種東西,本來就能在日常瑣碎生活中被隱匿得滴水不漏。就好像,台前是豪情萬丈地做著考前動員的副校長,幕後是風花雪月的校園版西廂記,中間薄薄一層幕布而已。全年級師生600餘人卻沒有誰看得穿。
1
西廂記,有不少關鍵詞,後花園,才子才女,紅娘之類。當然,其中最關鍵的,誰能說不是「愛情」呢?
愛情這種東西,本來就能在日常瑣碎生活中被隱匿得滴水不漏。就好像,台前是豪情萬丈地做著考前動員的副校長,幕後是風花雪月的校園版西廂記,中間薄薄一層幕布而已。全年級師生600餘人卻沒有誰看得穿。
「這麼說來,他是在承認喜歡你了。」
—晚上輾轉反側睡不著,打了個電話給雲萱說白天的事,那個躲在被窩裡打手電筒看少女漫畫的傢伙立刻被勾起了八卦欲,抱著電話分析了整整一小時,最後終於得出了令人欣喜的結論。
「哇咧?」芷卉還是完全不明白對方的思維是怎麼跳躍的。
「……唔。想起來,謝井原這個傢伙還是不錯的。要不是我早已名花有主說不定也會為他著迷哦。」
「嗯?名花有主?對方是鍾季柏嗎?」
「哎呀,不要說出來,人家會不好意思滴。」
於是話題成功地從京芷卉和謝井原這邊轉移到了雲萱和鍾季柏那邊,又毫不費力地進行了一個小時。
放下話筒,京芷卉還是滿腦混沌,無法疏通。
2
班會課上。
芷卉躊躇了好久,最後終於站起來上了講台,「下面我想借用十分鐘和大家討論一下運動會的事情。」
台下愣了三秒鐘,又恢復成混亂一片。
「安靜!」大可比拼沙杏久的怒吼。
教室里終於徹底安靜下來。但每個人的臉上依然寫著不耐煩。
「雖然是高三,我也知道大家的時間都很緊張,可是,這畢竟是我們在高中的最後一次運動會。」把「最後一次」說得很重。
芷卉見沒人吭聲,繼續說了下去。
「等到我們畢業,有些人可以考上大學,有些人要出去工作,想回來過純真幸福的學生生活卻再也沒機會了。高中三年,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並不是某個老師的某堂課,並不是某次考試獲得的某個名次,更不是某位校領導做的某次報告。而恰恰是,全班同學參與的每一次集體活動,從高一時的軍訓、大合唱、集體舞、運動會、學農實踐,到高二時的藝術節、運動會、賽詩大會,再到高三時的運動會、成人禮。
「在我們三十歲、五十歲、七八十歲的某一天,想起高中時代的每一次全心投入,每一次和同學們並肩作戰,每一次領取對自己的前途沒有多大幫助的獎牌時那種無私的自豪,絕不會感到遺憾的。
「雖然,我們是K班,被貼上『沒前途』的標籤,很多人都對將來感到迷茫,認為我們是最差的,就算努力也得不到幾塊獎牌幾個第一。可是……
「可是,我們不可以不努力。如果從一開始就放棄,那麼將來會可悲到連回憶也沒有!」
大約三十秒,教室里靜謐得近乎詭異。
「班頭!要我們做什麼儘管講!」梁涉第一個叫出來,氣勢直衝雲霄。
「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
雖然喊出的口號都聽著匪氣十足,但講台上的女生終於緩緩地微笑了起來,鬆了口氣。
謝井原手撐著頭,心想,這群頭腦簡單的傢伙還真是容易衝動!不過,以前沒看出來,京芷卉這丫頭還挺有煽動力號召力的。
「第一次覺得K班的學生好可愛。」前排的柳溪川笑著回過頭來。
3
「請給我兩根北極翅!」
「我要章魚小丸子!」
「香菇貢丸。」
三個女生擠在校門口羅森的關東煮前興奮地唧唧喳喳。拿到食物以後嘴巴還停歇不了。
「誒,今天你說得好棒哦。」雲萱一邊咬著滾燙的章魚丸一邊對芷卉說。
「哪裡哪裡。」芷卉胡亂謙虛著,其實心思都在北極翅上。
「最後,大家都報了項目吧?」
「嗯。除了溪川。誒,你想報什麼?」
「我不想報。」
「怎麼可能!所有人都報了呀!雖然我知道你在體育方面很不擅長,但是,象徵性地報一個吧。比如,50米,就算跑一半棄權也是可以的。」
「說了不想報。」
「可是,多一個學生參加班級的總分就會增加。我們班本來就比別的班人少,如果你參加的話……」
話語被生硬地攔腰截斷,「我不想成為全校同學的笑柄。」柳溪川撇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什麼嘛!這種態度!」沒想到最後還是不歡而散。
京芷卉氣得把手中的一次性塑料杯捏成了團。
「那個,芷卉。」雲萱怯怯的聲音,「我覺得……」
「嗯?」
「如果她參加的話,肯定真的會成為全校的笑柄。」
「誒?」
4
白晝里混亂的經歷會讓夜晚的夢境變得紛蕪繁雜並且冗長。
其實,從京芷卉站起來的那一刻就明白自己是在做夢了。這種感覺挺奇怪,明知道是在做夢卻不知怎樣才能醒過來。
她站起來,關上家門,走向公交車站。一路上杳無人煙。藍白相間的130正好開過來,空蕩蕩的車廂,只有京芷卉一個人摸著冰冷的鐵制扶手走上去,投下一張淺灰色的預售票,摸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來。
車窗的玻璃不幹凈,外面有薄薄的霧,遠處的東西全都只有輪廓沒有形狀,很虛空很寒冷的感覺。不太清楚是什麼季節,總之,打量自己,白色襯衫外還罩了黑色的制服,應該不是夏天。再次抬頭的時候就看見了自行車道上飛速騎著單車的男生,穿同樣的黑色制服,領口敞著,因為周身籠著白霧而看不清臉,但芷卉知道,那不會是別人。
原來他的單車已經修好了啊。明知道是做夢的芷卉還是思路不清晰,終於把夢境和現實攪在了一起,流光般交織相錯。
井原在以自己不能及的速度遠去。130不是計程車,無法讓司機快點開。芷卉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漸漸變成模糊的一團黑,被淹沒在濃濃的白霧中。
從車站下來,一切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白色的鴿群從南門口的音樂噴泉上空飛過,正對著自己的是褐紅色牆面的寬寬扁扁的中央大樓,頂上是白色的略顯搞笑的天文台,像頭上腫起一個大包。兩側展開對稱的教學樓敞著溫情的懷抱。所不同的是,芷卉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穿過鋪紅色地磚豎灰白色方柱的長廊向教室走去,而是,在演播廳前順勢一拐,終點指向秘密花園。
行走著,順理成章地看見謝井原。
男生抬起頭,周遭的景物像受了渲染似的抖擻了一下,草種輕揚。「呵,你來啦。」彷彿是約好了等在那裡似的。
站起身,「我還有點別的事,運動會的安排表在電腦里,自己看吧。」
芷卉懵懂地接過井原遞來的手提電腦,開機。
一切都很詭異。無法解釋男生是怎麼憑空消失在清晨的霧氣中的,就像無法解釋他的單車怎麼能騎得比公交車還快一樣。
本來進展得還順利,雖然詭異的地方太多,但都矇混過關了。可是,現在是芷卉怔怔地盯著windows密碼茫然的時候,為什麼井原認定我會知道他電腦的密碼呢?
莫非,是我名字的縮寫么?
JZH
錯。
是生日么?
0531
錯。
是「ILU」么?
錯。
很茫然。究竟是什麼?
下意識地輸入了三個字母。通過。
最終答案可怕得令人驚出冷汗一身。醒過來后,每個細節都清楚,卻全然不記得關鍵性的密碼究竟是什麼。線索盡失,留下一個永無答案的懸念,更不可能去問現實中的井原,他不會知道她的夢。
5
度過了思緒混亂的一個周末。
之前和柳溪川不太正式地翻了臉,理應是最該煩惱的事,卻一點也沒在意。
周一的早晨,京芷卉像夢境中一樣背著顯得幼稚的雙肩書包朝車站走去。人潮卻洶湧得超乎想象。呵,周一,總是擁擠又無序。
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周一早晨,恍如隔世,其實並沒有過很久,只將近兩個月而已。
兩個月在芷卉看來已經是不短的長度,認識了,互通姓名了,再次同班了,成為前後桌了,同任班委了,發現共同的秘密花園了,等等等等。
但是,兩個月是不足以讓他懂得她的夢境的。
腦子裡亂糟糟的事太多,目光在四處遊離。突然,看見了那隻不太光彩的手,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伸進別人的包里。
想都沒想,大吼一聲:「小偷啊!」
四周投來驚異的目光,源頭在每一張冷漠麻木的上班族的臉上。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冷冷地看著大喊大叫的女生。這樣的目光讓她想起謝井原。
那賊肆無忌憚地狠狠瞪了她一眼,借著到站的機會下了車。
京芷卉反應過來,這也是自己學校的站台,想都沒想就跟著下了車。於是就有了後來的險境。
手腕突然被一種強有力的力量扣住,被拖著一陣狂奔,堵在了無人的小巷,幾秒前在公交車上那張有恃無恐的臉又一次出現在眼前,這時,已經猙獰得五官都變了形。
水果刀在早晨的陽光下閃著銀色的寒光,頂著女生最下面一根肋骨微微用力。
一聲斷喝響徹在冗長的巷子里,「住手!」
賊愣了一下,到底心虛,連來者面目都沒敢回頭打量就轉身跑得無影無蹤了。
有驚無險。
芷卉嘴唇發白地抬起頭來,夢境中的人,晴朗的臉從清晨含混的陰天中脫穎而出,黑色領帶鬆鬆地系著,乾淨的白色襯衫敞著領口,裡面微微鼓了些風,想漲起來,卻被斜挎書包的背帶勒住,止了下去。
被嚇壞了的女生嘴唇還在不住地哆嗦,驚恐的眼神褪不去,想哭,卻發不出聲。無力地靠著身後的牆滑下去,癱坐在地上。
男生冰霜覆蓋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輕輕地,跪了下去,在石縫裡嵌著青苔的深巷裡,把身形單薄的女孩子擁入懷中,左手撫住她後腦細細茸茸的短髮,讓她把下頜擱在自己的肩線上,漸漸用力,深深抱緊。耳畔一句低語:「沒事了。」
告訴我這不是夢境。
白駒過隙。
周一,照例是升旗儀式。
三年K班班長京芷卉站在隊伍的最前面端著班牌,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國旗下的講話,臉漲得通紅。
擁抱時男生身上清新的肥皂味,眼帘下襯衫肩線處細密的針腳。明明是夏末秋初,卻感到周遭花香四溢,草種飛揚。時間和空間的齒輪錯了位,卡在了定格的一瞬。身體被井原緊緊貼在胸口。心臟被溫暖的血液包裹起來。思緒抽絲剝繭延伸向無限遠。
都是可以反覆咀嚼的美好細節。
寬容的,溫和的,真實的,清晰的聲音—
沒事了……
6
真的,沒事了?
為什麼懊惱像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心裡默念著「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可就是和你說不上一句話。一節課一節課又一節課地過去。什麼也做不了。眼角的餘光瞥來瞥去。
「昨天……夏新旬……」男生正對著柳溪川欲言又止,「我在學校附近看見他,是因為你吧?」
—說的完全是京芷卉聽不懂,也插不上嘴的事。
原來你同別人也有秘密。
「唔,我也看見了。」聲音壓得很低,讓京芷卉沒來由地厭惡。
「還是不打算跟他說?」
「……」即使沉默,也讓人厭惡。
「我說,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聽不下去了。京芷卉收起神思專心應付起面前的數學題來,可無論怎樣做,總有根纖細的神經牽繫在對話的那頭。
他們之間,怎麼就能有那麼多話題呢?
稍一分神,對話已完全變了調。
「……為什麼不能在一起?」邊聊天邊做題的男生突然停下筆,沙沙聲消失了,「他不會在意的。」
斜前方的女生往前欠了欠身,「別說了。」決絕地結束了對話。
哈?京芷卉手微微抖了一下,差點沒拿穩筆。
—為什麼不能在一起,他不會在意的。
這是,什麼意思?
也許是別的意思。是別的意思?你以為是什麼意思?在心裡堵著氣跟自己繞,找不到出路。心情泛起褐色的暗陳,原來,一直是自己自作多情。
「柳溪川。」強壓怒火的聲音。甚至叫出這一句的同時還沒想清自己叫人要幹什麼。
「誒?」女生挑著秀氣的眉毛略略轉頭。
「你到底報什麼項目?運動會。」
「我說過了,不報。」臉上表情立刻僵硬了。
好像故意生事似的,又好像想要求證什麼,京芷卉轉過身體,表情冷冷地對感激了一早上的人說:「你說怎麼辦?她不參加?」
「哈?」男生莫名其妙,完全沒意識到空氣里瀰漫開的火藥味,僅僅是有些茫然,運動會的事向來是班長在弄,怎麼要問到團支書的意見?遲疑了一下,立刻在心裡斷定這是件小事,並沒有認真嚴肅地考慮就隨便作答了:「那就算了吧,反正缺一個人也沒什麼大礙。」不在乎的態度,甚至連頭也沒抬,手裡的筆還在不間斷地繼續著動作。
「有沒有集體榮譽感啊你!」女生忍無可忍的憤怒,狠狠地撞在四周牆壁上,反射出無法阻擋的冰冷回聲。
全班都回了頭。
不知道是對謝井原吼的,還是對柳溪川。
事件的掃尾性目擊者所看見的只是班委間出了矛盾。
而坐在附近稍知前因後果的目擊者,也僅僅多知道矛盾的導火索是運動會。
更多陰暗的心理活動像冰山的山腰山麓潛藏深藍色的海底,看不見也摸不著。
只有惱羞成怒衝出門去的京芷卉本人明白,所謂運動會,所謂報項目,所謂集體榮譽,都不過是說辭,是借口而已。
可剩下的另兩位當事人卻還在不明所以,面面相覷。
7
「怎麼了?芷卉?」身後傳來雲萱的聲音(期待是謝井原,明知道不可能),「為這點小事動怒,多不值啊。」
沉沉地出了一口氣,如果動怒后沒有人來安慰會顯得多麼沒面子,可是又完全不是心裡盼望的那個人。
「……你?」雲萱的聲音有點變調,不知身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用來管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就好。」芷卉的手重重地捏著走廊上的鋼管。
「算是給我面子,彆氣了。」
「誒?」猛回頭,真的變成他了。
「只這一次,」男生認真地扳過女生的肩,「她身體有特殊原因不適合做運動。以後不管什麼,我一定力挺你,怎麼樣?」謙遜的微笑淺淺地揚在嘴角,讓人無法拒絕。
「你是說……」女生眼珠轉了轉,也笑起來,「不管什麼?」
下巴的曲線緊緊斂起來,微微頷首。
「成交!」
「那你,可不要再生氣咯。」男生如釋重負地收起笑容轉過身,卻發現更大的麻煩才剛出現—
三年K班朝向走廊的一排窗戶前擠滿了小小的腦袋……
「喂喂,不用那麼八卦啦。」男生無可奈何地側過頭汗顏。
「喂喂,可以把手收起來啦。」不知教室里哪位眼尖的高人一語中的,井原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似乎真的在京芷卉肩上停留得太久了。
從第一次在馬路上把她撞倒,就彷彿倒霉得再也脫不了干係,背她上學,為她轉班,當上團支書,許下挺她到底的承諾,到現在,目光已經沒法從她身上移開。究竟是怎麼了?
一瞬間尷尬得後退數步,之間立刻橫亘了一條寬闊的河流,奔騰不息。
男生壓低頭滿臉嚴肅地從旁邊走了過去,進了教室。
可是擦肩的那一秒,芷卉分明聽見那麼輕聲的一句—
吶,下次見到小偷不要那麼衝動,我可不想你……
我可不想你……怎樣呢?答案被風吹走了。
還是沒有說出來,
即使沒有說出來,
溫暖已經從地表破土而出,順著腳尖,脛骨,肌膚,攀爬上來,混入血液,迅速瀰漫全身。
—以後不管什麼,我一定力挺你,怎麼樣?
這話,在柳溪川聽來,為什麼覺得那麼耳熟?
女生的指甲不知不覺掐入皮膚,鈍痛緩緩擴散。記憶播放的順序又被意外打亂。
「我反對。」一直沉默的柳溪川終於拍案而起,會議桌前一大圈人都驚呆了,想著雖然這結論有點過分,但大家為人為己實在都不好多說什麼,更何況,是誰也不該是她—公認的乖乖女。
氣氛頓時僵了。
「溪川,不要感情用事啦。」身為部長的姐姐一看局面不利,立刻出來打圓場,一邊把衝動的女孩按回座位里一邊在耳邊低語,「不要跟權勢作對。」
這就是你的答案?溪川轉過臉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姐姐。兩個學生打架而已,因為一個是校長的親戚而另一個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就區別對待,未免太市儈。
你想怎麼樣?姐姐無可奈何地把怨憤的眼神拋了回去。即使平日再出風頭,你也不過是個小小的文藝部副部長,校長誒,連我都得罪不起。
「大家都已經投票表決了嘛!溪川,這事,還是應該尊重民意。再說,最終作決定的還有學生會主席不是嗎?」紀律仲裁部部長用獻媚似的口吻,轉向夏新旬,「我說新旬,沒什麼問題的話,你就作個最終決定咯。」
一秒,兩秒,三秒……
有點不對勁。學生會全體部長都詫異地抬起頭觀望橢圓形會議桌那一頭主席的神態。
面無表情。
「反對有效。」
「哈?」不止一個聲音失了控。
「反對有效。」夏新荀為了確定結論又堅定地說了一遍,把事先精心做好的處理報告推向會議桌另一頭,「請紀律仲裁委員會重新商定處理辦法。散會。」
驚愕得完全忘記了作出反應,一圈人面面相覷。
男生長長地噓了口氣,「如果連象牙塔都不能純潔……」解下校服胸前「學生會主席」的徽章反扣在桌上。
短暫沉默。
所有的部長解下了胸前的徽章反扣在會議桌上。
低著頭的紀律仲裁部部長,劉海直直地垂在眼前,在臉上投下大片陰影,看不見表情。許久,抬起頭,原來竟是在笑。年輕的女孩語調輕揚,「知道了。大不了,就是本屆學生會的最後一次例會咯。新旬,你真的是我們最好的主席。還有,溪川,我敬佩你。」
直到大家陸續走光,溪川依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狹長的橢圓形會議桌上白色的徽章整齊如隊列。不得不感動。
「為什麼?」喃喃低語道。
正欲走出門去的學生會主席放緩了幾步,「因為你是對的,所以,不管怎樣,都一定力挺你。」
「是因為我是對的?還是因為,我是柳溪川?」不知怎麼會問出這樣的話,身為全校男生偶像的大眾情人柳溪川似乎從來都沒有在意過別人對自己的感覺。
「誒?」男生有點意外,抱著資料的手臂忽然吃不住力,鬆了松,幾頁紙滑落在地。彎下腰去撿,卻越來越忍不住想笑,重新站起來,「兩者皆有吧。」
女生抬頭朝門邊望過去,午後的陽光撞上窗欞,斷成幾截折線,擦過少年明媚的眉眼。年華,繁花似錦,被真誠的春風寵愛得無以為繼。
京芷卉平靜了心情走回教室,同桌的女孩抬起頭來,嘴角斂著優美的弧度,「雖然我很笨,但還不至於連長繩都搖不了。」
「哈?」出乎意料。
「咳咳……想了很久才想到可以做這件事呢。」
8
放學后。
梁涉迫不及待地從座位上跳起來,「開路!去練長繩!」人潮迅速聚攏朝操場涌去。
這屆的差班似乎跟往屆有些不一樣呢。還沒來得及回辦公室的邵茹老師懷裡抱著教案微微笑了笑。
「就這樣,慢一點,不要斷就好。溪川,繩子再甩得穩一點。」
「雲萱,你今天失誤貌似有點多吶。」
「哈?哪有哦。」當然有。想著身後的人是鍾季柏,精力就怎麼也無法集中。從十三歲到十八歲一直喜歡的人,第一次靠得這麼近。腳下完全不聽使喚了。
「喂!我說,你究竟會不會跳長繩啊!」在連貫的跳躍第N次被打斷的時候,鍾季柏終於忍無可忍地吼了出來。
「……對不起。」女生把頭壓得極低。
四周頓時安靜了。一陣秋風刮過,臉都生疼。
「嗨……季柏,不用那麼激動啦,雲萱也不是故意的嘛!來來來,接著練吧。」梁涉反應最快,連忙出來打圓場。
男生頭微側,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浪費時間。」挎上書包轉身就走。
「雲萱,」京芷卉擔心地勾過女生的肩,「沒事吧?」
「……沒事。」
「沒想到最後竟然因為我又不歡而散。」坐在台階上女生咬了一口章魚丸,卻怎麼也咽不下去。
「這倒是其次,」京芷卉憂心忡忡地側過頭,「你和鍾季柏……」
「沒錯,是我一相情願。因為不時地想起身後跟著他就難免緊張。」
「……單戀啊。」
「哈。也沒什麼不好,反正我都習慣了。」
「習慣了?」柳溪川詫異地嘴裡含著貢丸口齒不清地重複道。
「從初一開始。他就一直那麼受歡迎,而我始終都只配縮在角落裡。我,根本就配不上他對吧?」
「哈?哪有這種事情!是他配不上你,不要瞎想啦。」京芷卉連忙擺手。
柳溪川私下癟了癟嘴—這麼違背現實的話虧你說得出。
任何一個有眼睛的人都不會認為帥得完美的鐘季柏配不上大眾臉水桶腰的雲萱吧?
因為說的話與現實正好相反,所以唯恐別人不信,京芷卉甚至信誓旦旦地補充道:「放心啦,你這麼可愛,他一定會哭著喊著要和你交往的啦!」
另兩個人不言不語從兩側用內心無力的眼神看著京芷卉。
芷卉明明心虛還繼續硬撐,「或者,找個比他更帥的男朋友嘛……咦?馬路對面冰店裡的那個帥哥好像一直在盯著你誒。」
「唔?」兩個女生同時抬頭。
「不是我們學校的人吶,穿的是陽明的校服。」雲萱眼神迷茫。
「那個……我先回家了。」柳溪川慌慌張張地站起來。
「誒?怎麼那麼急?吃完再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