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12
花是紅花,取自波斯,又成為番紅花。浸入水中,水漸漸為金黃,而花卻紅艷不衰。且藥力甚為兇猛霸道,喝下去只是一盞茶的功夫,范婕妤腹中已經成型的胎兒就被打了下來。
其間的掙扎廝打嚎叫都與香墨無關,自有皇後派來的內侍完成,她所需要做的,只是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裡,接受范婕妤和所有人的咒罵。
范婕妤所居的宮閣盆花甚多,錦繡綿延,芍藥丁香海棠,紅香膩粉,素麵冰心,雖花又錦,生生就壓下了恍如鐵鏽的血腥。
香墨並沒有說話,只垂眉端坐,唇際略有笑意。
這樣的笑意一直持續著,出了大陳宮門,回到了墨府。進了角門穿過月洞門,並不往北回綠萼軒,只轉南自穿廊往來鳳樓行去。
來鳳樓內雖久無人居,但仍打掃的十分乾淨。轉過碧紗屏,便是一尊白瓷觀音供在案上。
香墨仍舊噙著那抹笑意,望住神像半晌,才對身後隨侍等人淡淡道:「你們都下去吧?」
侍婢等人剛要福身應是,卻被香墨的話截住:「退的遠遠的,有多遠退多遠,我這裡用不著你們。」
侍婢等人偷偷覷她的神色,不敢再言聲,悄無聲息的出了來鳳樓。
等到無了人,香墨唇際的那抹笑意才陡然消失,緩緩跪在了觀音像前。
觀音像為白瓷雕塑,胎薄釉色剔透光亮,被透過寶扇窗的金色陽光一照,微影憧憧,瑩潤如堆脂,勝似白玉雕成。已記不得是誰送來的,只記得人說這是一尊甚為吉祥的觀音像,聖佛開光,九九八十一日的普門頌祈福。所以觀音如花眉目都是笑如彎月,天作神瑞,吉祥美滿。
香墨目不轉睛地望著,心被不知什麼尖銳物體狠狠刺入,扎得極是疼痛。可手依舊緩緩合十起來。
來鳳樓四面鑲嵌的洪福齊天的寶扇窗擋不住午後的陽光,順著鏤雕的空隙,照拂在觀音像上。過了很久,香墨自己發現,那神佛的眉目似乎更加歡喜,彷彿一彎新月,不見世間悲愁。
香墨想笑,終究無法笑出,只用塗抹了殷紅丹蔻的手指狠狠按住了唇,壓抑住其下不知是哭還是笑的哽咽,喃喃自語:「我恨……」
恨意載滿的身子再無法支撐,香墨漸漸歪在了案上,頭枕貼在光滑的木面,上好的烏檀木被肌膚的溫熱浸潤,起先變暖,然後依舊陰冷沁芳,似乎不論多久,都無法暖起。手不由得抓住案邊,指節間死死的力度似要寸寸擰碎斷裂。
也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的耳畔傳來門帘衣物的窸窣聲,此時此刻敢進來的人是誰,已不言而喻,可香墨恍如未覺,依舊伏在那裡。
片刻之後,一雙手臂便從身後環住了香墨。陡然帶來一陣寒涼撲背,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身前的手指在陽光中,筋絡清明,唯拇指上一枚碩大青玉扳指,更襯得男子的肌膚為一種淡淡的白玉色。
良久之後封榮才說:「我們要個孩子吧。」
那聲音是淡淡的,幽幽的,小兒般軟噥的口吻。
熔化的鐵,絲絲絡絡流溢壓下來,突地激起香墨的心悸,心腑肌膚激烈撕痛,彷彿要將她活生生熔鑄其中、命懸一線。瞬息,汗水濕透了後背。
封榮恍如未覺。香墨因今日入宮,梳了飛西譬,頸上髻后,分別插了六枝鏤花足金花穗釵朵,阻擋住了他的溫存。而封榮的手指卻極有耐心地,慢慢將那足金花穗釵朵折下,丟在揉了軟金絲和孔雀翎的毯上,便是襯著紅綠斑斕,也不過是成了一簇殘骸。
再沒了阻擋,封榮一邊將以臉廝極為溫存磨著香墨的頸項,一邊輕輕道:「小的時候,甚至是現在也會想,要是一直呆在娘親的腹內,永不降臨這個人世有多好?娘親的腹,只是薄薄的一層肌膚,就會遮擋住外面所有的風雨,遮蔽住外面所有的污穢。蜷縮在娘親的懷中,永遠不要出生……那樣該有多幸福?」
有絮溫熱的絲,在耳後頸項輕輕一勾,彷彿是他嘆了口氣。
「香墨,生一個我們的孩子吧……」
封榮極溫柔的手溫在她的腹間,卻帶出熾燙沖入香墨的身體。
他大抵永遠也不會知道,曾經就在那裡,有一個生命在她的腹中,然後固執的不可挽留的離開……
曾經就在那裡……
而他所祈的,是永得不著的恩賜。
香墨的眼漸漸被莫名的東西所模糊,而她努力的仰起頭,迎著陽光,習慣的微微的眯起了眼,倔強的不肯讓眸中物流下來。
手搭在封榮的手上,原本就要推開封榮,可待觸到了他的肌膚,整個人忽然被吸取掉了生氣一般軟了下去,髮髻上六股沉甸甸的赤金流蘇垂拂在了封榮的指尖。若不是清冷碎響,封榮幾疑她停止了呼吸。
她不受控制的緊緊抓了他,喚了一聲:「封榮。」
聲音低沉而沙啞,封榮並不回答,伸手抓住香墨的肩,將她緩緩轉過。
香墨對上了封榮的眼,眼波微轉的時候流出桃花般的溫柔,此時的封榮是少言的,人人皆道當今的天子是傻極的人。而她卻知道,他凡事看在眼裡,不言不語,人皆不留心時,已留在心裡。
聰明極的人才能如此。
香墨笑,此時似只能笑,只是不知何時就改了口,稱到:「陛下,日後定是螽斯衍慶。」
封榮輕輕以手掩了她的口,又折下她發上一股累絲金鳳,指間流蘇清泠。半晌,方伏在她的肩上,喘息笑說:「螽斯羽,詵詵兮……」
香墨睜著雙眼注視窗欞間投射的顏色。赤金的光,緩緩地移動,由東至西,彤紅金粉轉為烏黑,又變為明晰似銀的白,清冷刻骨。
窗外到底還殘留著冬日,除去幾株松柏,便是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
只有月光的寒澈,彷彿將人無窮無盡浸在霏微的雨中。
香墨想,到了夏日就好了。
到了夏日就是繁華似錦,再不會這樣空空如也……
陳國曆二百三十五年的五月,夏日來的早,牡丹開得極盛。
碧液池池水漣漪,繞著一帶短短朱漆紅欄,欄畔姚黃魏紫,猶有幾本如美人的紅衣只卸了半肩,花欲笑,並未全開,數本雪擁藍關倒開得雪白燦爛,映著正濃日色,滿眼的妍麗。錦繡一般的花影橫披,天然一張穹幕,把前後窗紗都映成斑斕一般,繁華似到了極處。
窗前站的久了,緙絲紫鸞鵲譜的輕衫吸了日光,附在身上便微微的帶出了一身薄汗,香墨卻依舊不曾移動,只帶著些慵懶的對身後久候了半晌的麗女官道:「怎麼有興緻出宮來?」
「春去夏來,皇後娘娘舊疾又犯,便譴了奴婢來,指望著夫人尋來藥引。」見香墨並不答話,麗女官就垂首徑自又說了下去:「魏淑媛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因躲在了太后的宮中,皇後娘娘也是前些日子才得到消息。」
話說道此刻,麗女官蓄意的停上了片刻。可等了半晌,並不見香墨回聲,不由抬頭看去。
輕衫織工是頂精緻的,緙絲紫鸞雙翅織金微凸,在日光下散發出鵝黃色的淺暈,仿若水色月華。但此時瑟瑟晃漾不定,似欲展翅飛出經緯牢籠。麗女官忙把心神按定,方覺出香墨是在無聲的輕笑。
「當日我就覺得,魏淑媛是一個十分聰慧的女人。」
「夫人打算如何辦?」
「我?我是攥在皇后的手中的,她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
麗女官聞言彎唇一笑,福身無聲退出。只留青玉香爐內一段烏青的煙裊裊升起,熏染著一種死寂。
窗外,繁華鼎盛,比殘冬光景迥然不同。
只是不覺成恨俱凋零,到頭仍是空空如也。
大漠里的夏日,日頭仿如鯨吸牛飲,吸盡了地上每一寸的水分。藍青站在烈日下,覺得手裡的弓弦都變成了乾澀的刀,一寸一寸割進手指,滲進血肉。眼被酷熱蒙的一層模糊,手不禁脫了力,箭離弦而出,未曾來得及凝力的箭還未到靶心就失了力氣,軟綿綿的落在地上。
幾乎就是同一瞬間,烏黑的鞭帶著尖利的呼嘯劈頭而下,藍青面頰上立時就出了一道血痕。眼前的薄霧迅疾溶散開,連同那燠熱腥銹的血氣一同,讓藍青微微的眩暈。
他並不敢言聲,只撫面垂下了頭。
著了一身輕甲的陳瑞站在藍青身旁,手執的鞭蜿蜒頎長,淡淡的淺黑色,像一條蛇馴服在他的掌心。因這一鞭揮的格外用力,蛇的信子上還有著點點的血滴。
「持弓最忌心神不穩,這樣射出的箭還不如不射!我朝世宗皇帝,因其母失寵被囚冷宮,為恐人發覺,習箭時以棉被覆靶,且發箭必先端凝三刻,以保每箭不失!」
一番話說的緩緩淡淡,語調不高口吻卻已嚴厲。藍青還是低首,雙目雖然垂著,但神色間已表明陳銳的話與自己沒有絲毫關係,便似入耳又非入耳。
陳瑞看著他,聲音里已經有了怒意:「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箭撿回來!」
藍青微微抬起眼睛,停了一會彷彿才回過神來,無言地邁步,拾回箭,重又引弓發弓。
就這樣無數次反覆間,身上鞭痕漸漸增多。
陳瑞的府邸位於沙漠中的天絲城,只佔地就佔了城池的三分之一。天絲城並不因盛產絲綢而得名,也並不是與穆燕對持的軍事重地,但卻是與海外販絲必經的中轉地。城內因有陳瑞府邸坐鎮,故經商者在這穆燕與陳國屢屢交戰的亂世,多在此購入宅邸。但因安氏所居之處,是依照東都閨閣內院的時興樣式仿造而成的小樓,天絲城的宅邸皆不敢超過此高度,便是原有的樓台也拆掉了。所以此時自安氏窗前放目望去,晴天里是塵土飛揚的道路間商鋪林立,卻都平整畫一的整齊。
站在窗前的不只是安氏,還有契蘭。兩人一個正室,一個盛寵,故其他妾侍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眾人都目不轉睛的望住陳府後園的小教場,藍青默默的身影在濃烈日色里即便裹著一層輕甲,仍出奇的單薄。遠遠看去,已經不知挨了多少鞭子的手臂在持弓時,已經發起顫來。
契蘭個性耿直,從不藏掖,想到什麼就說了。
「真可憐。」
安氏手中極輕的搖著團扇,垂眸,隱在陰影處的面上只是那麼淺淺一笑,鬢旁翠華搖搖,更襯得她向來不喜照在日色的面龐出奇白晰,如雪般近乎透明。半晌,她拖著腔調接道:「是啊,那孩子確實可憐,被打成那個樣子。」
繁花一般的妾侍眾忙一疊聲的應著,契蘭極大的眼眸光閃爍,安氏暈著藕荷之色胭脂的唇輕輕地抿著,笑意憧憧。
月上中天時,藍青才回到屋內,衣衫也未脫下就倒在了床上,疲憊疼痛的身體得到休息,讓藍青已經恍惚的頭腦也活了過來。可是緊接著,全身的鞭傷也活了過來。面頰、胸口、後背……彷彿是無數蛇口留下的毒,自傷口蔓延,牽痛到了骨髓之內。藍青蜷成一團,痛的睡不著,又不敢翻身,觸動了傷痕,就又要痛上加痛。
猶在緊閉住眼,只盼睡著了不再覺得痛煎熬著,鼻息間突地馥郁的芬香。
藍青一驚,正眼喝道:「誰?」
「噓!」女人柔軟的手指匆忙覆在藍青的嘴上,然後另一手輕佻的在他眼前晃著藥瓶,輕聲道:「這是紅葯,治療這種外傷最好使了,塗上只消片刻功夫,你就不會那麼痛了。」
女人在漆黑中坐在藍青身旁,開始迅速而又靈巧地解開藍青身上的輕甲牛皮系帶。在他明白過來之前,身上一陣火辣辣的刺痛,輕甲內衫便連著凝結的血肉,殼似的上剝落開來。他不禁皺緊了眉,那一雙細膩的手卻沾了一點溫溫的東西緩緩的在傷口上抹開。
藍青吃力的抬起頭,借著半掩窗戶的月色,方才看清來人,費了點勁,才說出話來。
「多謝七夫人。」
契蘭的手頓了一下,才輕笑說:「有什麼打緊,謝什麼?」
片刻,一邊塗著葯,一邊隨意問道:「你從哪裡來?」
溫溫的藥膏只消片刻就慢慢地蔓延開藥力,好似一碗烈酒直直的淋下,鑽進他的綻裂血肉里。藍青倒吸了一口涼氣,咬緊了牙關,字句從齒縫中迸出:「不知道……」
契蘭又是一聲黃鸝般的輕笑:「那你來這裡做什麼?」
眼前模糊起來,彷彿有流光事影飛逝閃過。藍青凝住神,只說:「不知道……」
「嘴這麼嚴實?」契蘭已塗完紅葯,站起身來到窗旁,回身甩手一扔,便丟給他一個粗製的牛皮酒囊,又問:「那你叫什麼名字總可以告訴我吧?」
契蘭只穿了件沒有領子寶藍紡綢短衫,卻也精緻的闊鑲寬滾,齊到腰間,配著寶藍縐褲,格外伶俏的立於窗畔。月光自天邊傾下,或濃或淡,照拂她兩鬢茉莉花如血,愈顯出青溜溜的一簇烏雲。
藍青的心突突跳起來,那團黑雲逐漸模糊了眼。
陳瑞含著一抹奇特而淡薄的微笑,望住他,卻又似根本不曾看他。只對他道:「你要記住,自今日起,你的名字叫封旭,但這個名字你不許告訴任何人!」
「不知道……」藍青扯了扯唇,撥開木頭塞子仰頭就將酒倒進嘴裡。
這是他從未嘗過的酒,劣質而馥郁,彷彿契蘭身上的芬芳。飲的急了溢出來的酒順著藍青的脖子流到胸前里去,洇濕傷口,辛辣卻稍稍緩解了紅葯撕裂一般的痛勁。
「你可以叫我卡噠爾。」
藍青一邊擦拭著唇邊的酒,一邊回道。
契蘭怔忪一下,點點頭,然後彎起眼眸笑了。那種笑意就象暖風吹過乾澀了一整個冬日的突地,突然之間就春暖花開。
「卡噠爾?你不是穆燕人卻有個我穆燕人的名字。」
「你是穆燕人?」
「我母親是穆燕人。」契蘭面上的笑漸漸收攏,凝視著藍青,說道:「我父親是南夷人,所以我是南夷人。」
說完,又翻了窗子走了。
藍青倒在床上,自半開的窗看去,蒼穹下的星月都隱去了光亮,夜幕漆黑的可怕。
陪伴他的只有口中久久的不去的劣酒,和漸漸紓解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