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14

轉14

然後,香墨就淺淺的笑了。

那邊皇後身邊的麗女官已經捧了枷楠香手珠至了魏淑媛身前,魏淑媛忙起身接過,麗女官卻側身一避,只道:「娘娘折煞奴婢了,還是讓奴婢伺侯娘娘吧!」

說著就捧起魏淑媛的手,將枷楠香手珠戴上去。可也不知是御前太過緊張,還是魏淑媛的手腕因懷孕的緣故比杜子溪豐腴的緣故,麗女官戴了幾次皆未能戴上。

杜子溪品著茶,已忍不住微顰。

香墨忙放下手中茶盞,起身笑道:「你們粗手粗腳的,如何笨成這副模樣,我來吧。」

魏淑媛本垂首看著麗女官為自己笨手笨腳戴著手珠,聞言驀地抬頭,香墨已行至她的身前。由洞開玻璃窗而入的無垠陽光霍然間被遮住,婀娜如蛇的影烏黑如墨倒映在她的周身,只有眼是那樣明亮,像一條烏黑的綢子挖出兩個洞,陽光傾倒過出兩線光,明犀得不可直視,。

魏淑媛一陣驚恐襲來,心口上狠狠緊縮了一下,不假思索揮手驚呼:「不要!」

麗女官手中的枷楠香手珠,恰在這時掉在了地上,手珠上栓的翠玉的碧璽碎成兩截,象是一株荷花,霍然殘了一瓣。

船艙內異常安靜,安靜到可以聽見竹竿逐一劃破碧紗湖面的聲音。

魏淑媛大腦混沌著,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杜子溪冷笑一聲,合上了茶盞蓋子:「魏淑媛,倒沒想到你能張狂成這個樣子,真是太沒禮法了!」

說畢,揚聲喚道:「來人,傳御醫!」

一連串的變故之後,李太后也不禁怔一怔,目光微微一凜,但隨即笑容又浮在靨上,如宛轉的春風,對杜子溪道:「這是做什麼?皇后何必……」

話還未說完,就被杜子溪凝著一張臉打斷:「母后以往總是教導兒臣說,這後宮前朝頂重要的就是規矩,失了規矩就是失了法度方圓,不是嗎?先不說這是我賜給魏淑媛的,這串珠子可是先皇御賜的,就這樣當著太后、皇上和我的面給砸了,若不處置,也是六宮不服了!」

這一連串的話,不僅堵的李太后沒了言語,連魏淑媛都眼前一眩,向地上癱下去。還是香墨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魏淑媛花容沒了顏色的抬頭,就聽見香墨低聲道:「淑媛當心。」

那面上含的是近乎憐憫的笑,讓魏淑媛遍體生涼。

皇后與皇帝出行,御醫按例向來是隨扈左右的,但此時不防被急急的招來,艙內女眷雖都拿宮扇遮了面,但放眼望去,團花錦簇,珠釵鬢影,夾雜著各色紛雜芬芳迎面而來。又有宮婢拿著酒壺蠅帚漱盂等物,雁翅擺在兩旁,御醫便不敢抬頭,忙上來請了安。

杜子溪卻像是疲倦極了,向後一靠。閨閣名家的禮儀,即便是疲倦極了,雙手仍是輕輕交疊在右腿上,幾乎是失了血色的纖細手指彼此交錯成一片如冰如雪似的錯覺。她烏黑的眸子看著窗外,視線里一片燦金模糊。低聲道:「我問你,魏淑媛現在的身體能罰跪嗎?」

御醫垂眼將右手按在魏淑媛脈上,調息了至數凝神片刻功夫,就回道:「回稟皇後娘娘,淑媛脈息沉穩,小半個時辰的話,不礙事的。」

「那你們就扶著魏淑媛去岸上跪半個時辰吧。」

在座女眷雖嘩然,卻只敢竊竊私語,有的同情,有的樂禍。

她們都知道,這個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香墨緩緩坐回自己的座位,抬眼望向封榮,淺淺一笑。

封榮伏在案上,黃緞衣袖的團雲紋遮蔽了臉孔,只能見雲紋金束髮冠,楠木桌上的金樽早空,但不知是醉了,還是睡了。

香墨緩緩垂下首,額上梢藍點翠的細密珠子幾乎遮蔽她的眼瞼。

這就是所謂權利,生殺指掌反覆之間,彷彿一場迷濛的夢,夢裡繁花似錦,醒后卻只是寂寞黃粱。誰輸,誰贏,知也未必知,是也未必是。

內侍們上來拖拽魏淑媛,魏淑媛塗暈精緻的唇止不住地顫抖著,魂飛魄散的模樣,朝著李太后驚呼道:「太后,救命啊!」

李太后不言不語的坐在那裡。

待魏淑媛被拖了出去,仍舊望著窗外萬頃碧荷的杜子溪方才終於凝起一個由心的微笑。

艙內有一剎那奇異的沉默。然後,就又開始了鶯聲燕語的祝壽說笑,似乎剛才什麼也不曾在眼前發生一般。

杜子溪彷彿來了難得的好心情,也敷衍起來。

只有香墨,搖著宮制團扇,有些聊賴的望向窗外。窗外已是午後陽光最烈的時分,遠遠近近遍種數萬株荷花,池水粼粼,含露凝芳。團團荷葉株株皆碩大如滿月,映得琉璃窗都成濃綠。驀然,一隻小舟破月而出,似尖細的鳳仙甲,劃出池水漣漪,荷葉疊避如灣灣曲曲羊腸小徑。船上站著一個裹了披風的女子,看不清容貌,映著日色,髻雲高擁,鬟鳳低垂,分花拂葉之中別有一番裊娜。

香墨一愣:「怎麼這時候還有人上船?」

眾人不由都往窗外看去,驚詫莫名。

杜子溪看了一眼之後,就緩緩低下頭去,瑩白如玉的額角,肌膚薄如鮫綃,青碧的血脈隱隱搏動。

李太后穩穩含笑,道:「皇帝,這是我為你新選的銘嬪。」

一邊被李嬤嬤搖起了的封榮,迷迷糊糊睜開眼,不知所措的懵懂。

船艙內映進了烈極了的日色,明亮到了極處,卻把銅鼎、錦屏以及人面的影勾勒得濃墨重彩,翻騰洶湧。

隔著光影,香墨恍惚時,一朵蓮花正自靜靜綻開在眼前。

明灧灧的杜銘溪,人比花嬌,清麗入骨,日色都成了她的光環。

李太后嘴角眉稍,含著笑,滿面溫和慈藹對杜子溪道:「皇后看看,怎麼樣?」

封榮隨著李太后的話也轉頭望向杜子溪,她仍舊垂著頭,面色端凝,無言無語。那雙手放置於右腿,亦是穩妥的不見一絲波瀾,唯手中垂下的絹紅帕子,好似窗外的玉湖,遇風漣漪不止。

香墨極輕的笑了出來,接過李太后的話:「本不覺得自己老,如今一看銘嬪娘娘,倒真是覺得自己年華不再了。」

杜銘溪聞言也抿唇一笑,秀目中星星的狡黠:「銘溪雖然年輕,但夫人風韻氣度勝我萬千,真是過於自謙了。」

如花女眷們自驚詫中緩了過來,也忙都誇讚起了杜銘溪。最後還是李太后說道:「來來來,你也別害羞,坐在皇帝身邊,讓他好好看看你。」

杜銘溪坐在封榮身側的只一瞬間,突地眼若明星,暈紅雙頰,而居於李太后右側的杜子溪,面色更見慘白,眼睛黑洞洞只望著身前的地,像兩口深暗乾枯的井。

香墨當然知道她在想什麼,低下頭來,只是詳作不見。

上宴舉杯不過半晌,蔫蔫和杜銘溪說了兩句的封榮,就又伏到了在了案上。

李太后笑道:「我這麼老了,都沒不勝酒力,皇帝反倒比我醉的更快。」

又望著杜銘溪,滿眼愛憐:「銘嬪,你替我好好照顧皇帝吧。」

杜銘溪不敢怠慢,忙走到李太後身前,福身施禮:「是。」

內侍上前攙起封榮,杜銘溪立刻緊緊跟在一側,一手虛扶封榮手肘,簇擁著扶他出去。

窗外風清雲淡,離了宮閣三千芙蕖濯波娉婷,碧水之幽,連天也凈了三分。

窗內日色明晃晃地懸在眸子里,耀得香墨與杜子溪,眼前一瞬間恍如黑夜沉沉,幾欲盲目,其餘的人都恍惚失了面目。

眼看她們與封榮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皆想伸過手努力去抓,但都未動絲毫。

仆婢新寵中,終是無計可消除。

一船壽宴縱然心思各異,還是觥籌交錯,衣香喧嘩,歡聲不止。艙內的二十四疊青絲瑞草雲鶴錦屏之後,早有樂師一曲接著一曲的吹奏。到了傍晚,曲猶未歇止。

這樣的宴樂,總要到了午夜,李太后才能盡興。

杜子溪彷彿倦極了,起身對李太后道:「請母后見諒,不能陪您盡興了。」

李太后並不介意,仍滿面春風的笑說:「知道你身子單薄禁不住,早早歇息去吧。」

想了一想,又對香墨道:「你代我送皇後下船。」

香墨含笑起身一福,就隨著杜子溪離去。

剛上了岸,就有宮婢上前,附耳對麗女官說了些什麼。麗女官面色一變,來至杜子溪面前,跪奏道:「娘娘,魏淑媛安然無事的回了康慈宮。」

夜風拂動,柳葉冷冷,宮婢手執猶如碩大明珠的宮燈,滿天星子之下,映得杜子溪發上的赤金翟鳳薄紅嫣然,她的神色卻是一如既往的凝淡。沉默了半晌,方說:「有些餓了。」

麗女官愣了片刻,才慌忙反應過來,答道:「奴婢這就她們去準備!」

「別備在坤泰宮了,一準兒是好幾百樣的擺上來,看著都飽了!」杜子溪有意伸出手輕輕搭在香墨執扇的肘上,低聲道:「咱們就近找一個地方吧。」

頃、瑞、宗、英、憲五帝均以奢華腐糜著稱,陸續於御苑新建亭台館閣,歷經五代的御苑已佔地極廣,離玉湖最近的是名為「日水熔金」的一處水榭,是憲帝為一名穆燕寵妃所築。

穆燕盛產香料,為解寵妃的思鄉之情,據傳「日水熔金」的牆泥里的滿添了薄荷、沉水、**和蜜臘,真假未必可知,但一進了屋子,莫名的香味就久久縈繞鼻息。

水榭外一條長廊宛如一條瑪瑙紅的帶子漂浮纏繞入澄碧翡藍的玉湖之中,廊口一帶幾近無形的澄碧輕綃帘子已都捲起,滿廊下點著幾十盞花式檐燈,琉璃燈罩的邊沿上鑲滿穆燕的藍瑪瑙與薔薇石,七彩通明。

因為穆燕妃盛寵時急病而死,「日水熔金」就總帶了一層晦氣,很少有人敢跨入此地。香墨也是第一次進,不想景緻如此流麗惑人,眼光環顧四面,湖影燈色、飄搖光焰彷彿連心神都被攫了去,不發一語。

杜子溪也不在意,淡淡一笑。轉身落座時,卻對穆燕人慣用的玉石椅輕輕皺眉,道:「到底是晚秋,夜裡總有些涼了。」

麗女官忙在椅上鋪了剪毛貂裘,杜子溪才閑閑坐定下來,又微笑對香墨說:「剛才我見你也沒吃什麼,想必也餓了吧?」

香墨這才轉身,揚唇一笑,仍不開口。

飯前杜子溪按例要先更衣,換了常衣,又有宮婢打水抹汗,重新上妝。

研磨細細的珍珠粉,指尖觸上去,恍如絲絹潤膩,冰涼,連匣子皆是百年的金絲楠木,價勝黃金。用上好的敬堯純棉帕子沾起,卻不是后暈胭脂,而是把胭脂膏研開,混在珍珠粉里抹勻在面上。

饒是加了這一抹血色,杜子溪那孤薄的身姿,在碩大如月的銅鏡前,彷彿水中倒影,一觸即碎。

香墨好半晌不言不語,杜子溪終於忍不住說道:「太后她老人家還真是提防的滴水不露,這樣也能保住魏淑媛腹中的胎兒。」

見她已經開了話,香墨嘆了一聲才道:「娘娘今日太急躁了些。」

「你知道這個『日水溶金』的故事嗎?都道當日憲帝爺盛寵燕妃,到了今日已無人記得這穆燕妃寵冠一時,何等風光。所有人都說穆燕妃急病而死,又有幾個記得,她死時已有了八個月的身孕。我還告訴你,就是因為她死了,才保住你妹妹的榮寵不衰。」

杜子溪的聲音,如一陣風掠過耳畔。

香墨反手抱住自己肩膊,用力再用力。

十年光陰,她遠在漠北,長日漫漫里無數次想過自己的妹妹,和婉溫柔,極美的模樣,全無塵垢。那是被困在牢籠內的她,唯一能掬住的一捧陽光。如今,就這麼被猝不及防的撕裂,痛徹心扉。

往事流光逐影,好似在杜子溪的眼睫上沾了一層霧,萬事皆模糊成了一團,眼眨了數眨,才轟然而過。她方輕笑一聲,涼涼地說:「你若是還不懂,那我就把話說的再明白些。我若再不急,孩子就要落生了!你妹妹是不是人家的爪牙你心裡清楚!她的手上不幹凈,我的手上不幹凈,你的手上到了今時今日還想乾淨?」

香墨淚流不出來,胸臆絞痛。開腔說話,唇瑟瑟戰抖,聲氣卻出奇的冷定:「生下來又如何?先帝五子,活下來的有幾個?魏淑媛能一輩子都呆在太后那裡?皇宮裡的陰氣重,小孩子命不硬些,是挨不過的。」

杜子溪這才柔軟了神色,重重一嘆,低聲說:「跪了小半個時辰都不掉,若是個男孩,命也委實夠硬了。人家都說命硬的孩子福氣大的很。」

「這些事就用不著您擔心了,我自會解決。」

香墨佇立許久,如石化一般的姿態。杜子溪只看見她無聲輕笑,神色極盡歡欣,她聲音愈低,眼中愈亮:「不過……我以為皇後娘娘您會擔心另外的事情呢?」

窗外夜色幽暗,五色檐燈,映著窗欞,越顯華麗。半掩窗下一株雪球菊花,開得雪山一般。而杜子溪的臉色猶盛雪色,卻又掩不住那抹妖異潮紅。

兩人久久對視,沉默無語。

陡地,麗女官道:「娘娘,夫人,小食準備好了。」

杜子溪愣了一下,慢慢緩過了面色。

玉石案几上是銀制的小暖鍋來,盛著大半鍋的雞湯,幾個淺淺的小碟子,裡面盛著已去掉皮骨,薄如紙的魚片。

待到杜子溪落座,侍候在一旁的宮婢才把魚片下入鍋中。

杜子溪親自夾了一塊到香墨的碟子中,道:「嘗嘗吧,秋天裡吃菊花魚片鍋最滋補了。」

魚片在雞湯里燙熟后的滋味,本來已是夠鮮的了,再加上菊花所透出來的那股清香,分外可口。

可香墨並沒有胃口,勉強嘗了一口,就笑了一笑,說:「不知是什麼菊花,真清香。」

杜子溪抬頭,微微一笑。

一邊麗女官已呈上一個柳葉掐牙的竹籃,籃子里瀝凈的是一株菊花,每一瓣都是由淺至深的紫色,春深似海的嬌艷,正是「丹鳳朝陽」。

香墨定定望著,最終,目光轉了回來。

而杜子溪實實盯住她,一瞬不瞬。

桌上的燭灼紅烈烈,終是引了一隻蛾子,鑽進了窗紗,急急扑打在琉璃描花燈罩上,簌簌作響。

香墨垂下視線,看著鋪陳在玉石桌上的織金桌巾,那樣猩艷的紅色,彷彿一團血脈脈而動,不知何時轟然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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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墨彎彎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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