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21

轉21

穆燕的軍隊到了十二月,已不似初時進攻的兇猛,好似一隻猛虎,在閃騰挪時耗盡了太多氣力,只餘下了星星點點的不痛不癢的攻勢。

這期間,封旭一直悄無聲息的跟隨在陳瑞身側,像孩子般如饑似渴的吸收著一切可以吸收的。

無情戰火中無數的鮮血堆積在腳下,陳瑞永遠站在最高處,彷彿沙漠里的帝皇。

慢慢的封旭明白,穆燕好比陳瑞抓在手中手中的一隻鳥,細細捋頭了每一根羽毛,看清了每根羽毛上的花紋,生命只在手指翻覆間,生死就定。

大漠夜間的第一場冬雪降下來了,不是很大,稀稀疏疏的落在屋頂的瓦片上,發出窸窸窣窣地聲音。每家包括兵士,都拿出了瓦缸,放在了露天下。大漠里,每一分水源都是彌足珍貴,細小的幾乎分辨不出的雪花一點一點積攢在水缸里。

漠北的夜,彷彿伸手就可摘下的星光灑落下來,空氣中還殘留著白日剛剛經過的戰火的血腥氣,如無形無影的紅霧,壓在細細如雨絲的雪間。這樣的雪,熬不過日出便消失無形,封旭碧藍的眼在星夜裡眨動著,便恍然看見了東都漫天漫地的鵝毛飛雪。

這樣的冬日,東都笙歌夜舞,而穆燕卻已餓得發瘋。陳國的土地上,又有多少在不知道的角落裡忍飢挨餓的人?這些人,在未來的歲月里會怎樣呢?

戰火中的肯斯城雪夜裡唯一熱鬧的是酒肆,連一束君嚴厲的陳瑞,也不會限制在這些軍士以命搏殺之後的狂飲尋歡。

常年駐守肯斯城的軍士,十五六歲就被徵兵了過來,如今已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大多就在這裡成了婚,娶的也多都是被俘的穆燕女子。這些穆燕女子大多家破人亡,無可依靠,單純僅僅需要食可果腹,也沒有什麼國恨家仇的概念。久經沙場的兵士們也喜歡她們這些性情爽快的女子……有時看到這樣夫妻,封旭就忍不住想,這就是戰爭,奇怪戰爭。人命脆弱的像大漠十二月的雪,常常挨不到天明,就會消融;又彷彿積攢在瓦缸里的水,一滴滴下去乾涸的土地,就會漸漸變得繁盛。

風愈來愈大,藍手中的燈籠都被熄滅了。封旭他不由縮起了身體,裹緊了自己的披風。

肯斯城西北面的城樓,簡單丈大青石,和著灰堆砌而成,每每看著這城樓,封旭總忍不住的去想,很久之前陳瑞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是怎樣決定建築這樣一座城池,青磚又是怎樣一邊在和穆燕拼殺,一邊攪拌著人血砌成……換做是自己,大約怎樣也不可能有那樣的深謀遠慮吧……

也許是喝了太多的酒,沒有睡意,封旭突然想上城樓看看。看看雪下的沙漠,到底是什麼樣子。

獨自走上城樓,眼下的沙漠靜悄悄的融化在了一片暗白中。高處丘陵上的沙漠,漫天的雪遮不住遼闊的滿地赤黃。

腳下的靴子踩著薄如宣紙的雪,繼續往前,寂靜無人里只有敲著腿上的劍鞘和腳步聲響,但還有那麼一點不對勁。

城樓轉角處的陰影里,似乎有什麼,彷彿是許多人的呼吸,又好象雜亂的風聲。

封旭全身都在雪中一顫,這才發覺,今日的城樓上竟然沒有一個兵士駐守……

他—手放到腰側的劍柄上。

靜靜的轉角處的人也察覺他的到來,卻不動。

不出意料的話,除了穆燕人已不做他想。不過穆燕人什麼時候可以這麼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了肯斯城?!

「是誰?站出來。」

明明很大的一聲,但吞沒在風雪裡,就變成了微乎的一點。

十數個的人影動了動,卻並不驚慌,彷彿是穩操勝劵似的安靜。

封旭的手已經壓開了劍鞘的綳簧,倉啷一聲,閃爍著光芒,劍極快的出鞘。

但也很快有人站了出來,一步一步的走近,似乎根本不把劍光放在心上。

夜色愈來愈濃,封旭看不清什麼,但僅憑著那人熟悉的步伐,封旭就驚呼出聲:「陳瑞?!」

隨之見到的就是那張極其熟悉的陰沉的面孔,封旭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此時的陳瑞,神色陌生的可怕。

手中的劍緩緩垂下,在劍柄上的手仍是緊握了。

陳瑞似什麼都沒看見,猛地抓住封旭往牆側一代,擺了擺手,對著身後人說:「你們走吧!」

青石的牆壁上沾了雪,貼在身上讓封旭不禁一個冷顫。轉角處走出十餘個人,或者更多。黑色的斗蓬遮蔽了全身,封旭什麼都看不到。

本來無法確認的身份,但是隨著狂風翻飛起斗篷的一角,封旭就看見了他們或碧藍或艷紫的袍角——這樣鮮艷的顏色,陳國只有皇室的男子才能穿戴,可在穆燕則是司空見慣的。

封旭忍不住一抖,陳瑞抓住他手臂的手,就不由緊了緊。盯住他的眼,則更加陰冷。封旭忍不住的惶然瑟縮,好像一隻蟲蟻,被釘死在牆面面,不敢對視陳瑞投落的眼。聽著那些人的腳步聲消失在雪夜裡,垂下的一雙碧藍彷彿盈著水波的眼中,不自覺的就浸出了一種茫然。

不由得想起,幾個月前站在這個城樓上的陳瑞,挺直背脊,高舉手中的劍,長長的火紅的劍穗在陣前醒目地狂舞著。

「為了你們後面的妻兒,父母,陳國!我們今天的每一滴血,都是為了他們而流!我們不能讓穆燕人前進一步,也絕不會後退一步!」

最後一句猛地高揚,彷彿能穿透站在最後一排士兵的雙耳,帶著至強的蠱惑將某種情緒升到了最高,那是陳瑞在大戰開始前的序曲。

萬軍開始歡呼!

每個人皆是雙目赤紅,帶著不惜一死的堅定殺氣。

回過神時,陳瑞已經放開封旭,轉身離去。

封旭張了張口,吐出的卻只有稀白的霧氣,散在風雪裡。

之後的很多天,封旭和陳瑞皆一如往常,迎戰、處理戰時依舊繁雜的公務。沒有人去提起那個雪夜,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

那一夜也是如常,偌大的廳內,燭火如晝。戰時總是物物吃緊,連燈油都只能淘來劣等的。此時燈油的氣味混合著黑煙,不多時素紗的燈罩就呈現出一片不祥的渾濁顏色。

封旭站在陳瑞身後出神時,底下的人呈報道:「將軍,孔大人說有京城密件,要親自呈給將軍。」

陳瑞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袖口的紋繡花邊,聞言挑了下眉,眼在燭光下冰冷譏誚:「那就叫孔俊先來。」

來人跪著身子開始顫抖,連話都吞吞吐吐:「他……孔大人說,前方戰況吃緊,不好來打擾將軍。」

陳瑞輕輕一哂:「貪生怕死的鼠輩。」

忽然把目光一側,端詳了一下隱在燈影的封旭,方道:「那麼,你去趟地隘關,看看有什麼東西。」

空蕩寂靜的大廳,將他的聲音帶出一種莫名寒氣,好像外面沙漠夜晚的天氣,壓得封旭緩緩垂下眼,應道:「是。」

抵達地隘關時,卻得知孔俊先已有急事先走了,轉託了李佐呈上一個火漆密封的信函。

不是說必須親呈給陳瑞嗎?

這麼納悶著,封旭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恰巧李佐要往肯斯城押運糧草,就還是帶著信函,隨著匆匆上路。

出城四十里后,是大漠里最常見到風化的岩石,被風沙打磨得千瘡百孔,好似暮年老婦的面容。而誰也沒有想到,在這條已經走熟的路上,會被驟然被伏擊。

最先觸到埋伏的是先行的是馬。長繩的一頭系在弩箭扳扣上,另一頭牽到遠方,繩子幾乎是埋在枯草砂石中了。先行的馬蹄觸到長繩上,牽動扳機,弩頓時如暴雨,射了過來。

緊隨出現的人分為兩組,一組單膝而跪射擊,第二組站在他們身後,托平弩身而射。

前後兩股蓄勁力發的崢嶸箭流中,李佐慌忙扯著封旭躲在糧車下,看著不停落下來的烏漆弩箭,不可置通道:「怎麼可能!是穆燕人?!他們什麼時候越過了肯斯城?!」

封旭這才看見從沙地里驀然冒出來人馬,俱都穿著穆燕艷麗長袍。這時李佐又開口道:「先生,只能靠你了?」

如果不是身邊的人與馬,彷彿變成了刺蝟似的一個一個倒下,那些迸濺而出的血噴洒了一地,漸漸形成了一個極大的血的湖泊的話,面雖這樣的問話,他一定會失笑出聲。

「參將大人說笑了,在下從未涉及過戰場,這裡您才是指揮,即便是我也要聽命於您!」然而此時此刻,封旭只能咬著牙,尖利地用戰抖的咽喉喊道:「我還要仰仗著參將大人保住性命呢!」

可一邊的李佐彷彿踩到了什麼,被一頭絆倒,已經沒了聲息。

封旭這才發現,一隻弩箭已在不知何時射進了他的后心。

依舊有人在問:「先生,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他也不知道怎麼辦!他們被困在荒無人煙的大漠上無可迴避,他們被困獸一般的被射殺,封旭都幾乎無能為力,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將剩餘的人把屍體圍成一個圓圈,將屍體作為乾柴點起火,而又在內層挖出防火溝。

彷彿是天意,那一天大漠里的風亦格外大,熊熊的濃煙,漸次向蒼藍的天空蔓伸,像是神靈的畫筆塗染出一層烏黑。

穆燕人的弩箭彷彿使之不盡用之不竭,凌厲的箭雨隔著瘴煙射過來,糧車馬匹都幾乎成了刺蝟。

頂不住了。

封旭聽見有個聲音輕微的震撼在耳內,也許就會死在這裡。

人的屍體燃燒起來散發一種強烈的氣味,好似燒烤出的焦黃酥嫩的牛肉,然而卻只能讓他感到一股壓抑不止的嘔吐,不住從手指尖上不停地震蕩過來,他幾乎已能想象到自己也會變成一個屍體,放進火里從頭到腳的煎考。

火圈外彷彿識破了以濃煙求救的招式,已有穆燕人持刀沖了進來。封旭的眼被煙模糊了,身邊的人似乎都在砍,砍,砍,潮水般的攻擊連敵友都分不清了,封旭持刀揮砍的手已麻木。

弓弦錚錚之聲如疾雨破空,陣形越來越薄,而那箭矢的雨幕猶不肯停息。

天色越來越暗,屍骨糧草都幾乎燃盡了,所有人都絕望的時候,耳邊聽到一聲驚呼:「救兵來了!」

很多年後,封旭都覺得那時看見了天神。

陳瑞策馬跨過由屍體堆積起的焰火。青衣金甲,勢挾風雲,只是一瞬間,弩箭在陳瑞身側,帶起無數的光與色流轉,飛旋掠過,疾如雨落。

陳瑞彷彿不覺,直直朝封旭跑來,抓住他按在馬上。

想必穆燕人也瘋了,似乎所有的弩箭都朝著陳瑞和他射了過來,護衛在陳瑞身側為數不多的侍從,以肉身抵擋,一個個倒了下去,馬嘶人鳴。

封旭混混沌沌的趴在馬上,耳邊箭聲鳴叫,好似幼貓的哀鳴。無窮無盡的響叫著,無窮無盡的令人膽寒。

他突地想起,傳聞穆燕的弩箭,是用生長在岩石上岩桑樹做成的。百年的岩桑樹本身會發出一種響聲,由根至上,好似習武之人的氣吐丹田,有經驗的制弩手在聽到發出的響聲時,一定要趕快找到那顆樹,並將樹的頂部砍去,將響聲封在中部。據說這樣製成的弩箭,鋒銳異常,射出時會放出鳴叫,且箭無虛發。

馬跑的極快,而他們所有能憑依的,惟有這匹馬,馬上的陳瑞刀如彎月,層層翻開血與火的波浪。

黃大漠里的春夏秋冬模糊,更迭不清,到了夜間卻彷彿只有一季,漫無天日寒冷,收不住的冬意和馬蹄下的黃沙。

封旭趴在馬上,卻始終不覺得冷,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滴落,最初是從後背,溫熱的燒起,然後慢慢蔓延開來。

陳瑞受傷了……

這個認知,讓封旭在胸骨都要在顛簸中粉碎時,終於再也堅持不住,昏了過去。

再睜眼時已是七天後的地隘關,窗外暮色洇濃,檐頭鐵馬叮噹,依稀風聲大作。

陳瑞坐在床邊,手臂吊起,在胸前纏了血跡斑斑的繃帶。面色仍舊是貫見的陰沉,彷彿一尊冷麵的雕塑,只眉間極深的褶痕。

「青王……」

呼吸中充斥著苦澀的葯香。

在陳瑞的喃喃中,封旭再一次清楚的知道,自己是這個國家的王,一個身份記在宗祠牒上的王,可意識到的時候,剩下的只有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見封旭醒來,眼睛驟然亮得可怕:「受傷的是我,你卻比我還嬌貴,整整昏迷了七天。」

封旭定定看住陳瑞,冷汗從額際淌下來,胸前背後俱都在扯痛,卻不敢須臾鬆懈。

陳瑞見他一雙藍眸中浮光碎影,以為他仍在驚懼劫後餘生,雖略有不耐,但還是輕聲安慰道:「不用自責,我和你一樣幾乎被孔俊先這個愚蠢的把戲騙了。好在你知道用屍體燃起濃煙,好在我回神的夠快……」

說到後來,把臉轉向一邊,燈影沉沉,罩在陳瑞面上,一時面鬢滿霜,完全是一個老人了。

封旭聞言緩緩坐起身,到底氣力不支,只著簡單動作便讓呼吸都急促起來。「攻擊我們的是穆燕人……那時……我幾乎以為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要被你滅口……」

陳瑞不妨封旭會這樣說,愣了片刻才啞然失笑:「你看見了是有些麻煩,可也沒什麼。殺了你滅口?為了這點事可這就是殺雞取卵了。」

「穆燕分為東西。西穆燕早就歸順了陳國,年年納貢,歲歲稱臣。他們不似東穆燕那麼愚昧,或者也可以說沒有東穆燕那樣有骨氣。可這次襲擊你的偏偏就是西穆燕的人。」

封旭心中一動,喃喃道:「東西穆燕嗎……」

陳瑞眼望住他,道:「沒錯,東西穆燕。」

自陳瑞深陷在夜色中眼,彷彿是看不見的,彷彿不存在的。然而他偏偏看見了年復一年淌成了血泊的漠漠黃沙,好似沙漠上最頑強的花,一年年發芽和枯萎。

封旭額上已是冷汗涔涔,但還是噙笑咬緊牙關轉了話題:「不論是東西穆燕還是陳國,似乎女人都只是和那些成群的駝隊上的商品一樣,交易品罷了。我曾在陸國呆過很長一段時間,那裡……不似這裡……陸國,女皇當政,女子跟男子一樣可入朝為官。跟這裡比起來,那裡彷彿仙界一般。」

「那你是想做仙界里的螻蟻呢?還是想做人間地獄的皇帝?」

封旭反倒沉默了。

他和陳瑞,其實何其相似。

「那些並不是我能想,我敢想的。將軍說,身邊從不留廢物。我……只是盡量叫自己不錯個廢物罷了……」

可他們又是截然不同的。

因為,他的怯懦和恐懼,陳瑞永遠不會有。

忍不住,極疲倦的閉上眼,就錯過了陳瑞彷彿失望,又彷彿疲憊似神情。

室中燈火飄搖,窗外瀟瀟夜風。

驀然,熟悉的聲音響起:「老爺,該服藥了。」

推門而入的安氏,明明手裡端著湯藥,明紅的衫子,秋香色的裙,彷彿一尾錦繡斑斕的魚,無息迤儷游入。

陳瑞似沒看見安氏,只淡淡的一句:「放下吧。」

安氏眉宇恬淡溫和,將葯碗緩緩放至陳瑞身側,福身一禮,便轉身而退,儀態自始自終的無可挑剔。

「等等。」安氏剛要出門時,陳瑞像響起什麼似的,開口:「東都現在想來是快過年了吧?」

安氏轉身,溫聲應道:「是。」

陳瑞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冷笑:「在正月十五前告訴墨國夫人,她托給我養的海東青已經成形了。而這鷹巢,也該築一築了。」

安氏望著陳瑞,眼眨了兩下,最後才垂下,仍幽幽答道:「是。」

隨後轉身安靜離去。門扉開闔時,室內的燭火經不住冬夜寒風,獵獵一響,便熄滅了。熄滅前的剎那,光焰所及之處,陳瑞眼中一片不動聲色。

封旭本就衰弱到了極點,此時撐不住重又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香墨彎彎畫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香墨彎彎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