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迂迴曲折的長廊原本直行便可以省下不少腳程,但時興的庭院設計,講求美感、借景、主題……等等,使得本就不小的宅第,要走完全程變得更費時費力,苦的是每日必得奔走其間的僕人及得自這方到那方的主子們。

「端好,小心別溢出來。」疾行間,捺不住沉悶的穆星凌開口。

「是的,少爺。」

「你就不能多回答我幾個字嗎?明知我並不是擔心你會將湯汁濺出,只是沒話找話說。」

尹千旭苦笑,他愈來愈不懂該如何應付這表裡不一的主子。

眼尖地瞥見不遠處迎來兩名丫環,三少爺的招牌甜笑又掛了回去。

「三少爺您好。」

「小翠、小荷,兩位姐姐好。」

瞧他笑得多甜,兩個小巧的酒窩裡盛的也許是滿滿的蜜糖吧?

尹千旭看了多年,仍是看不習慣主子這剎那間的變化。

這兩名女僕聽穆星凌喚她們姐姐,笑得可開心了。

「好香,是人蔘湯,是吧?」

「肯定很好喝,三少爺您的手藝真是愈來愈沒話說,連翠兒都比不上呢!」

「姐姐真是愛說笑,為了這碗人蔘湯,廚房的亂局我還沒收拾呢,待會兒肯定被廚娘訓一頓。」人蔘湯怎麼可能會是他親自熬煮的!當然是本少爺有事,讓尹千旭自願服其勞。

他可是不會逼他的喔,一點也不會。

「那就交給我們吧,三少爺趕緊為大夫人送去,免得湯涼了。」小翠和小荷在穆星凌開口前便自動攬下。能為三少爺盡一分棉薄之力,是她們莫大的榮幸。

「那就謝謝二位姐姐。」

待走出兩人視線範圍,穆星凌對身後不遠處的尹千旭道:「就同你說不用收吧,自然會有人樂於代我收拾的。」穆星凌扇了扇手,好似挺無聊的。

「又來了,又得再演一遍。」

拐個彎,兩人來到了穆府夫人。高文姬的住處。

「大娘,近來天氣有些轉涼,我特地同叔父那兒要來幾根上好的人蔘為您補補身子。」

咳了幾聲,年紀愈大、毛病癒多的高文姬近日確實頗感身子虧虛,正想為自個兒進進補,想不到就有人事先為她設想。

「凌兒,還是你孝順,比我親生的還要孝順。」「大娘,凌兒自小由您帶大,不就等於是您親生的嗎?我早就認定您是我親娘了。」

「你這小嘴就似摻了蜜,好甜喲。」高文姬寵溺地輕擰穆星凌粉嫩的俏頰。

「大娘,快趁熱喝,涼了就不好了。」

「揚兒要是有你一半孝順,那該有多好。」

「大哥他要繼承父親的家業,很忙的,我只是依大哥的交代多孝敬您老人家而已。」

「呵呵,只要看到你來,我的精神就好了許多,什麼病痛也沒了。」

「那以後我常來,您可別嫌我吵。」

一整個上午便在穆星凌帶動的和悅氣氛中度過,直到高文姬說倦了,才放人離去。

走出房門的穆星凌在貼身護衛尹千旭的掩護下,臉上的甜甜笑容隱沒,取而代之的是訕笑人世間的冷漠。

「我累了,不想走回去,帶我出去逛逛吧。」

「可是,少爺……」

「別告訴我前後門皆有人守著,無法不驚動他人而外出。」

轉進有著大樹掩蔽的迴廊后,穆星凌乾脆賴在尹千旭身上,不肯稍動。

「少爺……」

「先回房去換裝,再溜出去,嗯,好主意。」

「可是……」

「嗯?」穆星凌大有一副再唆就教你好看的態勢。

「是的。」

尹千旭想起因一封莫名的情詩,被他陷害得教一名丫環纏了十天半個月的可怕日子;偷偷將馬兒全放走,再一匹匹找回來,而且還是發情瘋狂的馬兒;夜夜在自命風流而不下流的大少爺和二少爺屋頂上,記下他們和丫環間私情的每一句曖昧話語和細部情節;在每人房裡放糖塊引來數不清的螞蟻……

那些怪異又極費心神的懲治,令尹千旭說什麼也不敢對著少爺說「不」。

主僕倆回到房裡,換上尹千旭奉命偷來的粗劣布衣,兩人一身樸素。尹千旭抱起穆星凌翻身一躍,輕而易舉地避開他人目光,轉眼間便翻過了對兒時的他們而言高聳入雲天的高牆。

手裡抱著散發著熟悉的淡雅熏香的穆星凌,尹千旭不自覺想到從前……

「好痛……好痛……」穆星凌小巧的臉蛋掛著長串的晶瑩珠淚,看得教人好不心疼。

「少爺,大夫馬上就來了,您忍著點!」尹千旭心糾結著,恨不得能替他痛。

「怎麼回事?」睽違三年,終於又可以在家守歲、過新年、見見親人們的穆武靖威嚴的對著他眼前的僕人斥道。

「屬下不清楚,少爺練武練著練著便突然喊痛。」

穆武靖滿意地看著這個和小兒子有不小緣分的男孩。雖然他對自己的問話心不在焉,卻對凌兒有著不可漠視的真切關心,將凌兒交給他是對的。

待大夫診視后,穆武靖瞥見男孩忙不迭地靠過來細聽。

「不打緊,小少爺只是過度勞動,心脈一時負荷不了,休息片刻便會好轉。」

聽大夫這麼說,大伙兒這才安下心。

不過事隔沒多久,同樣的事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穆武靖於是認定自己的三兒子真的只適合從文不適合習武,也就不再像對其它兒子般強硬地訓練、逼迫他;但他轉而派人加強鞭策尹千旭,而勤勉的尹千旭亦不負所望,甚至比眾師父青出於藍。

某天正當尹千旭忙著練習一套劍法時,瞧見正在一旁練心訣的穆星凌又昏倒了,他焦急地將他送回房去。

等大夫看過,前來關心的人也一一離去后,穆星凌這才睜開大而有神的眸子,還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耶?」心急地在一旁照料的尹千旭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怎麼身子突然間就變好了?

「說你笨你還不相信。」

誰能想到長相這麼俊俏又可愛的穆星凌竟會吐出這種話來!

「我本來想連你一起瞞騙的,又想到你寸步不離,這對我來說太麻煩。」於是他決定對他坦誠,總要找個人能聽他說說他的所有事,否則老是憋在心裡,終有一天會內傷。

咦?

「你是我撿來的,所以從今而後,你只能聽我的,不論是何種要求,聽見沒?」

尹千旭仍在消化這句話的意思,他不是原本就都聽從他的了嗎?

「你還不懂嗎?我要你當我的隨身護衛,希望你可別太笨。」「也就是說……」

「沒錯,我的病是裝的,你也不算太笨嘛。」

「為什麼……」

「既然有你這麼勤奮地練功,而你又像影子一般一直在我身邊,所以只要你很行就好了,我又何必弄得一身臟。」

「臟?」

「我可是有潔癖的喔,以後練完功沒洗好澡可不許你進屋,免得弄得滿屋子都是臭汗味。」穆星凌懂事後常聽大人們說他當初如何留住尹千旭,想當時他是一名小乞兒,身上肯定很難聞,自己又為何死纏著他不放?肯定是覺得新鮮吧。

很臭嗎?尹千旭聞聞自己還沒沐浴的身子,他覺得還好,只不過自己一直在少爺身邊卻都沒有少爺身上好聞的香味,他果真是個粗人,不似金枝玉葉的少爺會散發出典雅的芳香。

「還有我討厭這麼多人在我的廂房附近走來走去,害我得時時擔心事迹敗露。所以你先去準備幾匹白布,晚上四更天時叫我起床。記著,別讓任何人發現你有不少白布,用偷的搶的我都不介意,總之事情辦成就好。」

是夜,可憐的、仍在錯愕中的尹千旭陪著穆星凌在大半夜裡,冒著冷颼颼的寒風演起幽魂;而且還不是只有那夜,興起時穆星凌拉著他半夜遊盪數回,直到他所住的北廂房從此成了家僕們眼中的鬼境,連明亮的白日亦不太敢前來造訪。

「你在想什麼?你若是敢讓我掉下去,我肯定會讓你嘗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大好滋味。」被穆星凌甜甜的嗓音喚回思緒的尹千旭,仍相當緬懷當初一心將小少爺當成純真又可愛的小恩人時的自己,當時的他只需一心想著好好地服侍他即可。

「是,少爺。」

「嗯?」

「是,我美麗又可愛、聰穎又善良的小少爺。」「這還差不多。」

不喜他人的阿諛奉承的穆星凌卻總愛聽來自尹千旭口中的讚美,每日總要他說上數次,不說,嘿嘿,就等著非人的待遇吧。

尹千旭頗不習慣地拉低斗笠,今兒個他的扮相是名粗野農夫,而他的好公子則扮村姑。

為避開熟人,私游時穆星凌偶爾會扮女裝,他覺得新鮮有趣,可是尹千旭則彆扭極了。

「少爺……」

「錯,看這扮相你也該知道要喚我什麼?」

「喔……」

「不然咱們回去換裝,改由你穿女裝,不過這麼高大的女人可是很罕見的,恐會太引人注目。」不是注目而是側目吧?

「不用了,少……娘……娘……」

「我還很年輕,當不了別人的娘的。」

「娘子。」

「很好,相公。」

穆星凌愈是甜美的柔音,愈是教尹千旭害怕,背脊發顫。

「娘子,今兒個咱們要去……」別,那兒人多,不好,不好。

穆星凌睨了他一眼,本公子想去的地方還沒有人能阻止得了。

「盂蘭盆會。」他淡淡地丟下四個字,不管尹千旭有沒有跟上,徑自快步走遠。

每年城內的盂蘭盆會總是熱鬧非凡,平日日子過於平淡的人們似乎想趁著鬼門開的日子和看不見的好兄弟們大肆慶祝一番。新年、元宵、端午、中秋乃至中元節,都是人們放下平日繁忙的工作,放鬆心情的大好時機,辛苦那麼久了,總該享享福吧。

「少……」不對,趕緊改口,不過似乎來不及了。「娘子,等等我,娘子!」

在人群的推擠下,兩人的距離愈來愈遠,嬌小的身影逐漸隱沒在人潮中。手拿太多物品的尹千旭心急地在人與人之間鑽來鑽去,心想非快些找著不可。

「姑娘,你別摸好不好,這可不是你買得起的。」輕蔑的口氣在嬌小的穆星凌身上落下。瞧瞧她一身的粗布料,怎麼可能買得起他這上好的古玉,一邊涼快去,免得妨礙他做生意。

「哦?是嗎?」

晶亮的大眼眸使他看來楚楚動人,教大漢不禁咽了咽口水。現在掙錢要緊,他忍著不再多看俏姑娘一眼,也許晚些收攤后再……

「當然,小姑娘,去、去,快走,別礙著大爺我做生意。」

「可是我看這並不是真的玉呀,而且還有瑕疵呢!」

這話讓忙著看玉的顧客們起了疑心。

「小姑娘,你別胡說,小心我一手將你捏碎。」「嗚……人家、人家也不過是說真話而已;若我胡亂說,你又何必心急,公道自在人心嘛!」

可愛的小姑娘一哭,大漢心中原是不忍,但又聽到她的下文,他大聲斥罵:

「快滾!各位客倌,別聽這不識貨的小姑娘亂說。」

「人家才沒亂說呢,否則老闆也不用急著解釋;除非是被我說中了,作賊心虛,做賊的拚命喊抓賊,嗚……」晶透的水珠垂掛在秋瞳旁,眼看著便要滴落。

「快滾!」大漢捲起袖子,作勢欲扁她。

「別這樣嘛,老闆,你可是真被這小姑娘給說中了?」不然誰忍心打一個嬌滴滴、惹人憐愛的小姑娘?

一旁的人忙拉著沒了生意而氣昏頭的大漢,在眾人拉扯間,小姑娘也不逃。不知怎地,也不知究竟是誰的錯,整個賣玉的攤子猛地翻覆,上頭的玉佩、玉鐲、玉製品全飛了起來,散落一地。

「是我的,你們別偷,我的!」大漢忙著撿起他的玉飾,也有不少人乘機打劫,好不熱鬧。

但見人群外,小姑娘笑得嬌俏迷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娘子,總算讓我找著了!」尹千旭看著不遠處的你爭我奪,一場混亂,心頭有一想法突然竄起。「娘子,你該不會又……」他指向混亂處。

「哼,不關我的事。」

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娘子,這樣不好,他們也不過是為了糊口飯吃。」

「誰教他犯著我。」

他總算承認了。

不小心說出口的穆星凌抿著唇,一臉不悅。「不准你私下給他銀子,不准你幫他討回他的貨,總之,不准你和那個人有任何牽連。」

果真知他莫若小主子,他的剋星。

見他一臉猶疑,穆星凌續道:「他高價賣假貨我不管,誰教他膽敢瞧不起我。如果你去幫他,便是助紂為虐,讓他繼續騙人;我給他一點教訓,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再狗眼看人低。」沒有轉圜的餘地,他對他下的指令便是聖旨,不得違抗。

「是,娘子。」

見他從命,穆星凌垮下的臉收回,換上一張教人眼睛不由得為之一亮的嬌笑,小巧的兩個酒窩顯現,為他的甜美加分,令尹千旭仍是難以自制地一愣。

回過神后,他在心中嘆道:何時他才能習慣呢?

高大挺拔的頎長身軀目前正淪落到載運貨物的命運,更甚者,在不久后更變成轎夫。寬闊厚實的胸膛是轎身,結實的手臂是轎椅,歹命的有力雙腿則是搬運工,不但不能稍有顛簸,還要夠快、夠機伶,也不能被他人瞧見。

在雙手掛滿物品,背上也背著沉重包袱的情況下,尹千旭仍是讓穆星凌安穩地躺在他的雙臂中,未曾被擾醒地回到穆府,回他的廂房。

「少爺,醒醒,我已經為你備妥熱水,先凈身後再睡會更舒服些。」

處於半睡半醒迷濛間,穆星凌伸出雙手勾住尹千旭的頸后。「幫我洗。」

「耶」他有沒有聽錯?一向獨立不喜有人叨擾的少爺竟要他為他做這類貼身的事情?最近他的少爺有些怪怪的。

「快點!」

聽到不悅的口氣,尹千旭不得不從。

自從進了穆家服侍少爺起,他便習慣聽少爺的任何指示,也由老爺親下的命令告訴他,以三少爺的命令為重,與三少爺的命令相異者則可不予理會,要他僅效忠允文不允武的三少爺;他信任他會盡全力守護三少爺,可說是給了他最大的尊重和看重,而他的報答便是更盡心儘力地服侍三少爺。

平日也不見少爺為自己做過任何保養,可他的肌膚竟比一般女子還要白皙,透著粉撲的紅嫩,與自個兒被太陽炙曬的古銅色全然不同;本以為只有自己和少爺相差甚遠,原來連少爺的兄弟們亦然,雖然膚色沒他的深,卻也沒少爺的好看。

啊,他又想遠了。

儘可能不直接接觸到穆星凌而將他的衣服脫下,明明是早就看得分明的身軀卻又教他怦怦然。尹千旭移開自己的視線,不敢無禮直視。

是因為天氣太熱了嗎?否則他的心為何跳動得如此快?

旭千旭輕柔地將穆星凌放入事先試過溫、不涼不燙的溫水中。

「少爺,醒醒。」

「不是要你幫我洗嗎?」他篤定的說,頑固的雙手仍環在尹千旭頸后,不肯再移動,螓首倚在暖暖的肩窩上,躺得正舒服。

水太熱了,熏得尹千旭粗糙的麵皮竟開始泛起紅潤來,他努力忽視在耳際不斷輕吐的氣息,異樣的感覺在體內深處緩緩而生。

尹千旭拿起絹布輕輕地擦拭,怕弄傷吹彈可破的細緻肌膚,緩緩地幫他洗浴;隔著濕透的薄薄布料,他可以清楚地觸摸到穆星凌身軀完美的線條,感覺每一個細微的反應。

在這寂靜得僅聽得到時而濺起的水聲,和兩人呼吸聲的斗室里,尹千旭近乎著了迷地專心一意地為穆星凌洗去會為他帶來不適的汗漬、灰塵,就怕待會兒他會睡得不舒適。他仔細輕洗著每一細處,大手愈來愈往下移,愈往下……

耳畔不知何時變得沉重的氣息不斷地拂進他的耳內,彷彿催促著他再多洗幾遍,再洗得徹底些;手底下凈是和自己的粗硬結實不同的細滑柔軟,怔忡間,他連手中的絹布早已遺落了也不自知。

靈巧的大手似乎有自己的意志,流連於觸感比上好的絹布還好的冰肌玉膚上,尤其在對他的手有著顫抖般響應之處愈是流連忘返。

「礙…」

充滿曖昧情慾的輕吟幾不可聞,或許是因為這聲音太過美好,太過旖旎,反而似異處飛來的一盆冷水,忽地澆醒沉醉其中的尹千旭,他頎長的身軀頓時一僵。

天啊!我在做什麼?

尹千旭無法為自己的行為做合情合理的解釋,對著氳氤著情霧的雙瞳,他難堪地抽回扶著他纖腰的手,任他摔在浴桶里。

「哎喲,痛!」

尹千旭無法直視穆星凌埋怨的眼神,他倏地轉身往外衝去,沒瞧見身後直瞅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的清亮眼裡,正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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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小惡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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