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在前,他在後。每個腳步聲聽在彼此耳里,恍惚得——如同上個世紀的歲月鐘聲;聲響在記憶盡頭,消融成天空的雲煙……海風一吹,就都散了。
如意閉著雙唇,單薄衣裳下的肌膚,即使隔著段距離,仍舊感受到他的體溫。
「你離我遠一點。」她快步拉開距離。
「我得送你回去。」他一晃擋在她前方,像銅牆鐵壁,阻斷了她的未來。
「別送了,我們的關係沒那麼好。」如意冷冷的說,綳著臉。
「你為什麼要來我舅媽家?」展無華打量著她,每一眼都把思念刻在心底。
「是你舅媽主動請我吃飯,不是我不請自來!」如意不舒服的低頭。
「你究竟來做什麼?」
兩人僵持在門外的短街,狹窄的空間,盈滿了兩人的氣息。
「這裡很漂亮,你就當我來度假。」如意看著地面。他的影子貼得那麼近,她鼻腔泛酸,沒由來地想哭。
這一生,他的心永遠不會貼近她。
「我不是白痴,你到底在玩什麼花樣?」男子氣息落在如意耳邊。「你不是要報復我?」
她的幾縷髮絲調皮俏立,拂上他的臉頰,撩起一陣酥麻。
「你想怎麼對付我隨便你,我不會反擊。」他微癢,避開臉。「但是,不要對我的親人出手!」
海風纏綿地吹著……
那陣酥麻,從他的臉頰滲進皮膚,漫入體內,匯聚到心房。他耐不住地,再度看她。
「你終於害怕了?」如意不曾見他情緒激動過,如願以償地笑了。「你很在意他們?」
展無華下顎緊抽,目染陰霾。
她心下瞭然,試探著:「如果……我動了他們?」
他面色突變,咬了咬牙。「別那麼做,我不會漠視!」
「好啊,你試試看,長空幫都垮了,你能拿我怎麼樣?」
他不會再傷害她,但也不能讓她去害無辜的人。「如意,害你的人是我,別殃及無辜。欠你的,你要我還,我不會逃避,可是別動我家人!」
她勾起嘴角,忍住苦澀問:「你這麼在乎他們?但我也是無辜的,當初你為什麼……」
「別再說了!」壓不了的憂傷繞上他眉眼。「我知道我做得很過分,不管我有什麼理由,傷了你就是傷了,你找我報仇沒關係!可是,我求你別碰我家人!」
如意抑住淚水……他居然為了別人求她,他居然有正常人的感情,他居然……也有重視關心的人——只是對象不是她。
嫉妒爬上她的背,嫉妒每一個他在意的人。
「你陪我一個禮拜……把那段時間,還給我。」她說,像在夢囈,帶點哭音,臉頰卻沒有水滴的痕迹。
「你說什麼?」展無華盯著她,如見怪物。
「陪我一個禮拜,無論我叫你做什麼,你都得聽我的。」如意故作輕快地說。「一個禮拜,我們的仇恨一筆勾銷。我不會傷害你的親人,不會再追究你曾做過的事,就當……我們不拖不欠,很划算的,你沒理由不答應。」
他想捧起她的臉,手伸到她臉頰邊,又氣餒地止住了。
「你到底想要什麼?」他沒了主張。她不報復嗎?
「我也不知道。」如意深深地俯視著兩人影子間的空隙。報仇太容易了,可她的痛苦,不是殺了他就能消失。「我只想,你把那段日子還給我。」
只有找到那一天,不再痛苦的那一天,不再怨恨他的那一天;找到了,她才能解脫。
呼吸著混雜海風的空氣,如意覺悟自己需要展無華的協助。
玻璃窗蒙上薄薄的霧氣,如意坐在展無華坐過的椅子上,看著窗外的雨。
他不懂她在做什麼。
她也很迷惑。別人教她找到愛上他的原因,再找理由推翻,感情就能消淡。然而她連愛他哪裡都不曉得,只喜歡他的溫柔。那虛假的溫柔,卻是欺騙她的利器,把她擁有的一切,全毀了。
窗外的風雨,狂妄地呼嘯著。
如意扳著手指數著時日,兩個月了,她在找他,一直在找他。走他走過的路,住他住過的屋,穿他穿過的衣服,學他的生活標準,適應他的興趣愛好,把自己想像成他……即使這樣,也無法了解,他的本性究竟是啥模樣。
「芬蘭,最近怎麼沒打給我?」落寞的她打開手機,聯絡這世上還有幾分交情的人。
沒你的事嘛,還有,不要用手機,有衛星竊聽,不安全。
「所羅門需要我嗎?」
他多的是人手,少你一個也沒什麼。芬蘭正在進行逮捕所羅門的計畫,就怕如意回來添麻煩。
一無所知的如意,因無人需要而黯然。今後,她還能做什麼?
終生監禁的父親,她照顧不了。自己的人生亂得難以收拾,因為展無華,她連可以回的家也沒了。
如意彷徨地走向窗戶,外面一片陰暗,她的世界更是暗不見光。
風雨太狂妄。
芬蘭說他們事務繁忙,叮嚀她不要聯絡所羅門,免得打擾他們……
如意心不在焉地聽著,視線游移,忽然之間,樓下一道偉岸的身影闖進她的眼帘。
「他在做什麼?」如意錯愕。那熟悉的身影,屬於展無華。
你說什麼?
「沒,你忙。」切斷電話,她倉皇地跑下樓。
他在外面做什麼?驚疑吞沒了如意,隨即理智又抬頭,質問她為什麼焦躁?沒有答案的她,停在樓梯口……管他做什麼,管他在風雨中佇立多久!
可他還沒答應是否還她一個禮拜,或許他是來答覆她的——如意找到出門的理由,打開一扇扇門,飛奔而出——
冷風吹襲,雨珠墜落,風雨都沒變過,只有展無華,他不在了。
如意怔住,忘了躲避風雨肆虐,左右顧盼。
展無華已經不見了,她看不見他,甚至無法確定剛才看到的是不是幻影。她有那麼在意他,在意到產生幻覺?
微酸的雨滴流進如意嘴裡,是她早已習慣的味道。
附近根本沒有人,只有她一個。如意眼眶發熱,強忍了好長一段時日的酸楚,再也壓抑不住,一點點一點點,湧出了身體。
周圍沒有人,怎麼會不見了,才一轉眼……就不見了……不是約定過嗎,不到死,不分開?
現在卻只剩她一個,找不到他。
一個禮拜轉瞬即逝,他為什麼不答應?即使她反悔,他也沒損失。若她守信,舅媽一家人就平安了。
颱風天,風雨正狂妄。
展無華等不及風平浪靜,想立刻回覆如意他的答案。往老屋跑去,暴雨打在他身上,過往的記憶漲潮般在他腦海重現……他停在老屋門口。
他是在乎她的,因為在乎,而害怕那一個禮拜,她會做出他無法負荷的事情,如果只是傷害他,他不會恐懼,怕的卻是她會傷害自己。
展無華猶豫了,慢慢地轉身走回頭,走到盡頭,轉入下一條街,又是死路。
前方的路被風雨阻隔,只剩迷茫。
他想見她,再度轉身回到她屋子下。風雨吹不散他滿心煩悶,他沒勇氣見她,只能重複來回踱步,走不出心設的界限。
天空像在哭泣。數不清是第幾次拐進巷道,走向老屋,毫無預警的,如意迷失在風雨中的荏弱身影,突地映進他的心。
她在哭……僅僅看著她哭泣的模樣,便像有千萬隻利箭刺入他的身體,疼痛深刻又強烈。
他很清楚,自己傷她有多深。
「你在做什麼?」提起千斤重的步伐,展無華走到如意跟前。
如意猛地抬頭,清秀的臉上滿是水。「……你,你剛剛是不是來過?」
風雨還在呼嘯,淺淡的煙散布天地,罩上迷離的朦朧。
「你怎麼知道我來了?」雨水從他臉頰流墜,竟直線痛落在她唇上,他看著,心悸了。
「我看見你。」如意擦著唇瓣,擦得一片紅,如被深吻。她故作冷靜的問:「你是來……」
「我答應你的交易。」他沉聲接話。
如意肩頭髮顫,輕輕的點點頭。「從明天開始,你每天早上七點鐘來找我。」
冷然的一問一答,比陌生人還不如。
「知道了。」他看向她身後,被大風吹上的門。「跟我走。」
「什麼?」
「門關上了,你沒帶鑰匙吧?」瞧她兩手空空,衣褲也沒口袋,他說得很有把握。
如意回視門板。
「我舅媽有備用鑰匙。」展無華重複著:「跟我走。」
他步調緩慢,等待她跟近。
煙雨迷濛,如意冷到渾身酸疼,想問的、想說的話,壓抑在心裡,難出口。他的身影近在眼前,卻似隔了好遠。
好長一段距離……她停下腳步,看他慢慢走遠,離她越來越遠。
「你快一點。」他走過半條街,聽不見她的腳步聲,不安地回頭。
她停在原地,雨水侵蝕著她嬌弱的身姿,幾乎要把她染成輕煙。
恐慌偷偷摸摸地潛進展無華的心房。他快步上前扣住她的手,拖她往前走。
暴雨籠罩下,兩人一身濕的到了舅媽家。
她老人家劈頭就是一陣數落:「這種天氣還敢出門,外面在刮颱風,你們有沒腦子?給我洗澡去,今天住我這,哪都不許去!」
如意與展無華互視一眼。仇怨未明,關係複雜的兩人,不知道如何和平相處。
「龍小姐,你先去洗澡。」老人家推著她進浴室,熱心得讓人無從拒絕。「我去拿衣服讓你換。」關門的瞬間不忘叮嚀:「泡個澡,免得著涼。」
展無華的目光隨著如意,門關上他才轉眼,腳步一旋準備離開。
「你別想跑!」舅媽大手一伸,揪住他的后領。「給我交代清楚,你們怎麼搞在一塊了?」
「哪有。」他全身的水分往地面墜。
「又不承認了?看你們的表情就知道你們有姦情。」舅媽拉他進房。「這女孩看起來滿乖巧的,你要好好把握。」
「胡說什麼!」他聽得極不自在。
「可別跟你老爸一樣濫情,知道嗎?」舅媽大人丟了一條毛巾給他。
毛巾罩上他溫雅的容顏,掩去陰鬱。
「來,把這衣服給人家送去。」
他想也不想的拒絕:「我不要!」
「由不得你!」舅媽大人插腰大吼!
展無華皺起眉,擦了擦手,在舅媽的瞪視下,拿著乾淨衣物走到浴室門口。
他敲了敲門。如意開了一道縫隙,身子藏在門板內,探出頭。
「乾淨的衣服。」他故意不看她,遞去衣裳,堵上她的臉。
如意往後一躲,瞧了瞧他冷淡的態度,她也不知氣什麼,衝動拉住他的手臂,再出其不意的關上門板,夾得他痛叫。
「龍如意!我好心給你送衣服——」
「我是在糾正你的服務態度——不及格。」如意搶了衣物便甩上門。
展無華僵在門外,她的語氣不帶恨意,是不是表示她願意原諒他,與他和平相處?
過了許久,門板再次開啟,氤氳的霧氣從浴室內絲絲外泄。
如意換上他舅媽年輕時的衣裙,如芙蓉出水的粉頰蒙著柔彩,清新地走出來。
他看著她素雅動人的臉蛋,她抬起眼,冷不防撞進他深海似的眼波里,兩人雙雙一愣。
她身上飄來的香皂氣味,在空氣中散開。
「如意,你洗好了?」舅媽大人跺著沉穩的步伐,出聲打破兩人間的迷障。「無華,換你洗。」接著她拉起如意的手:「你今晚就睡我小兒子的房間好了。」
「不好意思,打擾了。」如意跟著她進卧室,看見室內有兩張床。
舅媽笑得花枝亂顫。「客氣什麼,你和我們家無華都是那種關係了。」
顧不得解釋她和展無華的關係,如意戒慎地問:「他睡哪?」
「無華?當然和你同一間啊!」
「我看,我還是……」如意欲退出房。
女人頗具噸位的身子俐落地擋住後路。「外頭風雨那麼大,你們將就一晚,都是大人了,別怕。有我在,他不敢對你怎麼樣。」
「我……」她支支吾吾。
舅媽大手一推,強迫她進門,獨斷的氣勢混合了熱切的誠摯。如意對這種又熱情又霸道的長輩最沒轍。
展無華看看左右兩邊的床鋪,再看看坐在床沿垂頭不語的如意,他心一慌,開門想逃,手搭上門把轉動,發現門竟被反鎖了。
「舅媽!你一把年紀了還不懂得修身養性,做這種事無不無聊!」他大聲向外叫囂。
如意看他的神態,他對待親人的隨性,是溫雅表相下的真實性情,吸引她忍不住想將他認識透徹。
「展無華,你說誰一把年紀了?」女人怒氣沖沖地隔著門咆哮。「再鬼叫,晚上你別想吃飯!」語氣到此急轉,改而熱切地接著說:「如意啊,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再送飯給你,你們先好好休息!」
「休個鬼啦,聽你的口氣就知道你滿腦子骯髒思想!」展無華不平的嘀咕,認命的走向床鋪。
一人一邊,楚河漢界。
「看什麼?」感覺如意的視線正鬼祟地窺刺著他,他回瞪。
「你和他們在一起,整個人都不一樣了。」以往看不清的他,慢慢浮現出清晰的輪廓。「失去長空幫又被追殺,你真的一點都不痛苦?」
展無華沉默了,遲疑著該不該告訴如意真相?
如意見他一臉平淡,苦澀地說:「看不到你為長空幫感傷,卻看到你為親人的安危而緊張,你的本性和我以為的完全不一樣。你到底是怎樣的人?」
她不再隱藏窺探他的慾望,對他的迷惘,是糾纏她最深的問題。可能把他看透了,問題就迎刃而解,不再困擾她。
「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我知道。」他看向窗帘。
「我和爸爸並不親密,他被捕入獄,我也不難過……早知道他會有今天,我卻不怎麼傷心,很不孝吧?」如意的聲音像從遠處傳來。
他猜不出她的話是否隱含著什麼特殊意義。
「說實話好嗎?」如意摸摸左手,再怎麼用力,左手就是沒感覺。「你是不是討厭我?」
展無華立即搖頭,背對她的臉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混亂不清。
「……也不喜歡,對不對?」她的聲音逐漸低迷。
「喜歡的話,為什麼會傷害你?」
愛一個人,不是要以對方為優先,保護她,珍惜她?應該是用盡性命、拋棄道義也要做到的事,但是他沒有,所以不配說什麼喜歡、愛的,他沒有那種資格。
「你承認自己傷了我,可是無論表情或說話的語氣,都沒有內疚的感覺。」如意放鬆身體,紆解心裡的痛楚。「真可惜,我們就這樣完了。」
她永遠得不到他的真心對待,他和家人相處的隨性自然——卻不會對她坦露。兩人之間,橫亘著一段情仇糾葛,誰也跨不過去。
展無華雙眉糾結,不能理解如意的心情。她放棄報仇,反而來到他的故鄉,模仿他年少的生活,種種行為,是他遇過最難解的謎。
「你為什麼回來呢?」如意換了話題。「不怕仇家發現你家人威脅你?」
「我本來是打算向他們交代完行蹤就離開,」全因她不合理的出現,打亂了他的計畫。「現在,等你走了以後,我才會走。」
「你還能去哪?」
「附近的孤島,在那隱居。」他的目光停在窗帘上,輕紗遮蔽了窗外的遼闊。他的思緒隨之停頓,該不該說實話,他無法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