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話
『一』
開學已經整整一周,一整個夏天的度假氣氛還沒有散盡,再加上開學初一系列學校事務——學生幹部結構調整、示範學校年審準備、文化節序曲等等,學校帶著浮躁的不寧靜。
夕夜的生活變動不比學校的動作小,首先,拜神經偶爾錯亂的班長大人的漫天電話所賜,收到很多慰問和禮物。雖然完全康復已經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但時至開學仍不斷被各種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噓寒問暖著。
班級工作倒是減輕了些,原先的文體委員分成了文藝委員和體育委員,夕夜擔任著文藝委員,而體育委員的重任自然被強加在了新涼身上,雖然那傢伙一直嚷著要辭職,但無論班導還是同學都用「反對無效」的表情無視他,暫時定下了這樣的格局。
人際關係方面,和顏澤之間的小矛盾從車禍蘇醒的第二天就因兩人各自的「對不起」和抱頭痛哭煙消雲散,雖然關鍵問題顏澤還是沒能解釋清楚。
而比較意外的是,夕夜看到卓安和大家一起守了自己一夜的份上勉強接受了對方遲來的友誼,雖然,她錯過了許多真相。
「我去拿筷子,你們倆要飲料么?」夕夜放下餐盤。
「我不要。」卓安舉了舉手邊的湯碗,「喝湯就好。」
「給我帶一杯七喜,thankyou!」
等女生走遠后,才開始敏感話題。顏澤推推卓安的手肘:「你和新涼現在怎麼樣了?」
「從朋友做起唄,說起來他還真是小肚雞腸,揪住點小事死都不放。」
顏澤笑起來:「那可不算小事。聽說你們倆都報名了AFS海外交流計劃?」
「嗯。」卓安咬著筷子,「不知道能不能通過。」
「沒有理由不讓你們兩個神人通過的。唉,好傷感,好不容易回到最初的狀態,你們倆又要出國一年,雖然說你們倆雙宿雙飛挺不錯啦,不過我和夕夜就慘兮兮了。」
「誰讓你們倆不報名的?」
「我媽不放心我出國,而且夕夜也不太想出去。」
「那就不能怪我咯。」
「太絕情了你。」
「哦,對了,我上次走了以後,你和新涼關係一直不錯,他身邊有沒有出現過什麼奇怪的女生?」
顏澤訕笑著吞下一口菜:「說到女生的話,他身邊是一直沒有斷過啦,可是我不知道你對『奇怪』的定義是什麼。」
「一直沒斷過?過分!」
「喂喂,是你為了神奇的理由拋棄人家在先的。」
「我覺得他好像另有新歡,就算是現在對我還是經常心不在焉吶。如果不是有其他喜歡的人不可能這樣的啊。」
「新歡絕對比不上舊愛的,他喜歡你比較多,這一點我敢打保票。」顏澤拍拍卓安的肩,「放心吧,就憑他現在還一直戴著你送的手錶。」
但卓安好像沒有聽到顏澤的話。「我正在暗中調查這一年多時間裡所有和新涼交往過的女生。」
顏澤無奈的栽倒在自己手臂上:「你這輩子還真是死在疑神疑鬼上。節哀順變,如果你要一個個追查過來,那絕對是浩大堪比再造一幢金茂的工程。」
因為擔任社團管理委員會會長,享有些特權也是理所應當,卓安不用參加任何社團也能順利拿到課外活動的4個學分,余出來的時間當然在操場邊度過。這麼說起來,也算是籃球隊的半個成員了。
新涼跑向場邊,接過女生遞來的礦泉水:「你可以自己先回去的。」
卓安搖搖頭:「不要,還是等你一起比較好。」
「我是無所謂啦,只要你不覺得無聊。」
「怎麼會無聊,看你們比賽也蠻有趣的。」心裡說:才怪。
本來注意力就很艱難地無法集中在暗紅色的那顆球上,等到男生跑遠后,又突然被隨手扔在一邊的新涼的手機抓住眼球。
雖然偷窺有傷人品,可是,一直看他埋頭做簡訊狂人,想不在意都很難。
卓安往場上看了一眼,男生們非常敬業地被喊加油的女生包圍著打比賽,暫時不可能注意到自己這邊。
女生拿起手機的同時順手拽過一件衣服搭在上面掩住動作。
菜單。簡訊息。收件箱。
打開后,雖然是不同主題,但清一色的名字讓女生一驚。
小澤。
日期:09-29來自:小澤你待會兒和卓安一起回去么?
日期:09-29來自:小澤你又無理由翹數學課了呀?
日期:09-29來自:小澤我要上課啊,你怎麼了?
日期:09-29來自:小澤一個用來恢復體力一個用來恢復元氣不行啊!
日期:09-29來自:小澤^__^早死早超生啦我快掛樹上了。等下我和卓安夕夜一起去吃午飯,結束后直接會教師,你幫我在侵蝕樓下面的便利店帶兩個茶葉蛋。
……
再往下看還是沒有別的發信人,全是「小澤」。
應該是顏澤吧。
雖然很多都是沒什麼意義的簡訊,好像是忘了刪掉的狀態。但是,卓安明明記得剛才給新涼發過簡訊:你在哪兒我過去找你,並得到「在籃球場」的答覆。
時間應該在「你又無理由翹數學課了呀?」和「你待會兒和卓安一起回去么?」之間。
消失無蹤了。
卓安輕輕地將手機放回原處,把手指插進頭髮里,花了好一會兒才理清思路。
一驚不需要一個個追查去完成建造金茂的工程了。
他手機里唯一的名字。他不捨得刪掉的每一條簡訊。他相處時間最長久的女生。
爭相併不會因為兩個當事人的無意識就變得模糊不定。
再清楚不過的,新涼真正喜歡的人——
顏澤。
『二』
「停車。」
新涼付過錢跟著卓安下來:「怎麼了?」
「想走一段。」女生走上人行道,「是充滿回憶的路啊。」
「嗯?」男生的反應慢了半拍。
卓安在路口站定,回過頭微笑著朝向男生:「我是站在這裡說的。」
新涼挑起眉毛:「說『喜歡我』?」
「嗯。原來沒有忘記啊。」女生的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倒退著走,舉起手,用手指框出矩形,放在自己眼前,男生就正正好好被鎖定在中心。
「在幹什麼?」好奇。
「把你的樣子記下來。」稜角分明的臉,微凹狹長的眼睛,棕色的瞳仁,筆挺的鼻樑,緊抿的唇,寬大的制服襯衫,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桀驁不馴的模樣。「感覺你變化太快了。」
男生笑起來:「我是大黃蜂么?」
「以前你明明一直比我矮兩公分的,現在盯著看的話會仰得頸部酸痛。」
「你所謂的『以前』是指十歲以下的年紀吧?」
十歲以下的年紀。
上學是同窗,放學是鄰居。初識時那一丁點令人沸騰的新鮮感很快就蕩然無存。
「新涼,老師說讓我提醒你明天不要又忘了帶家庭聯繫冊。」
「新涼,我們家包了餃子。老媽讓我把多的端過來。」
「新涼,也順便幫我們家拔一拔院子里的雜草。」
「新涼,……」
無聊透頂的瑣事對感情的增加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惹人厭煩。原來青梅竹馬這件事完全不會像偶像劇里那樣發展。什麼女生為男生撐傘啊,什麼男生為女生搬書啊,什麼一起種棵小數長大后已經參天啊,統統都是騙人的。
介於對兩人每日出雙入對的觀後有感,不斷有惡作劇的同學在值日生的下面寫上「賀新涼&蕭卓安」,外面還套著紅色粉筆的傑作——愛心。
期末選三好學生的時候,卓安無奈地抬起頭,果然不出所料,賀新涼和蕭卓安這兩個名字底下,整整齊齊地碼著九個「正」字。
甚至連老師也八卦:「啊,這兩道題,就讓賀新涼和蕭卓安上黑板來做吧!」
啊!「啊」你個頭!真是老不正經!卓安忿忿地想。可是不知為什麼,面對著碩大的黑板居然緊張得寫不出一個字來,這道題明明剛才在下面做過一遍得出了正確答案呀,怎麼突然就不會做了呢?
聽見身邊的黑板傳來從不間斷的「篤篤篤」的與粉筆相觸的聲音,突然很氣憤。
彼此熟識到近乎厭嫌的地步。小學畢業后考上不同的初中,當時著實還欣喜了一陣。
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突然期待在放學路上巧遇他,坐在他自行車的後座回家。
直到有一天,弄丟雨傘的女生沿著人行道緩慢得往家走,,頭髮濕嗒嗒地貼在臉上,糊得眼睛睜不開。男生從公交車上跳下來,拉起女生在空曠的街道上奔跑,跑成一組長鏡頭。在卓安的眼裡,又衍化成一組慢鏡頭,又或者,是搖鏡頭。總之,那個奔跑在她睜不開的雙眼之前的男生的背影,永遠地存留在她的記憶里,怎麼搖,總在畫面的中心,搖不出鏡頭的焦點。
夏天的雨水是藍色的,女生的衣裙是藍色的,同樣藍得透明的天空封存進了回憶。
雖然之後還是被男生的一句怒吼「你這個月已經弄丟了四把傘了啊你的腦漿在哪裡啊?」破壞了氣氛。
「學長,……第一次在操場上見你打球就……我知道這樣不好,但是我就是忍不住……真對不起……我是真心的……你,所以……然後……不敢奢望……只求……總而言之……我……你。」
儘管私拆他人新建(尤其是情書)是很不道德的行為,但卓安還是理直氣壯地生氣了。
同樣是在這條路上,從書包里掏出一堆花花綠綠的信封朝男生臉上扔去:「這是什麼?」
新涼也被砸懵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哎——人家要寫情書給我我有什麼辦法。」
「這種東西你……你留著幹嗎啊!馬上就應該扔掉!」
「為什麼」男生莫名其妙。
「因為我喜歡你啊!
相比之下,新涼實在是太不解風情了。」
更早一點的時候,在一起看《千與千尋》。當鍋爐爺爺對白龍說「這就是愛情的力量」的時候,新涼一個人笑得歪倒在地。
「你的笑點還真是奇怪誒。」卓安回頭看他,一副「難以理喻」的表情。
「不覺得很好玩嗎?那麼小的人知道什麼叫愛呀!」
無奈到把眼睛翻成鹹魚狀:「不要把無知當成純潔好吧?」過半天露出不屑解釋的神態,揮揮手,「算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但是,男生最好還是不要懂得,否則就顯得白痴了。
如果懂得就會像少女卓安那樣,花痴地在自己語文書封面上寫「荻野千尋」,在新涼的語文書封面上寫「賑早見琥珀川」,然後無厘頭興奮地說上一句:「愛情的力量!」
愛情的力量。當他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無論你做什麼都無法阻止。
「最近你心情似乎不好。」男生踩過路邊花樹投射在人行道上的斑駁樹影。
「迎接藝術祭,學校社管委太多事了,總共七八十個社團,有點頭疼。而且家裡也出了點問題,有人寫匿名信誣告爸爸有經濟問題。」
「經濟問題?」男生把女生的書包接過來幫她背,「我感覺你家可是從來沒什麼之前的東西。」
「調查之後肯定會澄清的,但被人這麼莫名其妙地冤枉實在是難受。」
「唔,看來最近是你的低潮期。」男生臉上出現了柔和的曲線,輕輕地蹂過女生剪短的頭髮,「過段時間就好了。」
「嗯。」認真地點頭,「到家了。」
「那麼……再見。」
「Bye!」看上去心情好了許多,快樂地站在陽光下擺手。
其實,找了那麼多理由,都是為了掩蓋最真實的那一個。
明知道你已經有你的幸福了,但還是不知道九年的記憶要怎麼樣抹去,放棄這種事,真的沒法一下子做到。
那麼長久的喜歡,已經成了習慣。
『三』
「太陽距離地球約1.5億公里,光速月3乘10的五次方千米每秒,你們計算以下光從太陽傳到地球需要多長時間。我找個同學上黑板來做,很簡單的。裴嘉瑩。」地理老師朝女生遞過一根白粉筆。
答案是約500秒。
換成分鐘去衡量,是八分多鐘。
顏澤從演算紙上移開筆尖,對著小數點前的「8」凝視片刻,抬起頭朝側方去看卓安,意外地發現對方的目光也正朝自己遞過來。
——如果太陽此刻熄滅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鐘后才知道。
早在三年前卓安就告訴過自己。
——太陽熄滅光芒后的這八分鐘,其實和往常一樣溫暖。知道真正的黑暗降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會覺察這只是虛幻的溫暖。
對於初中生來說,這是略帶恐怖色彩的感傷話題。
之後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但對於這點記憶的執著倒是很驚人。
在你開始覺察的時候,在你開始留戀的時候,在你開始懂得它有多麼重要的時候。
它早就已經離開了。
你所感受到的全部溫暖,都只是一場冗長的閉幕式,一段愉悅的安可曲。夕陽在暮靄中所作的盛大告別,炫目如斯。
冷藍色的天空漸漸從暗紅霞光后脫穎而出,縈繞周身的涼意明顯越來越佔上風,哪怕是能以光年丈量的歡愉,也只是廣角鏡拉扯營造的幻覺而已。
一切結束在開始之前。
顏澤和卓安在地理課練習時間同時憶起往事,相視一笑,她們還不明白什麼叫做「一語成讖」。
『四』
卓安的儲物箱在新涼座位的正後方,做完廣播操后繞過去拿書,順便聊起天來。
顏澤趁剛才繞到便利店去買了棒冰,扔到新涼桌上,「一起吃吧,買了很多。」
「難得你大方主動請客。」男生從裡面找出最喜歡的棒冰拆開吃,「裡面下毒了沒有?」
「今天暫時沒有。」
兩人的對話惹得卓安笑起來,顏澤自己倒不以為然:「剛才在討論什麼?」
「蹦極。」男生一張口,白色冷氣就往外冒。
「哈啊?」
卓安也找到了自己中意的棒冰:「上周末肖晴她們好幾個人一起約好陪翟靜流去蹦極。」
「說起來我今天早上做夢還夢到蹦極呢。不過,陪什麼啊?既然害怕就別去好嘞。全世界每年蹦極意外蹦死的人不在少數啊。」顏澤咬著冷飲。
「因為浪漫唄。」
「什麼?」顏澤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你沒聽過那個故事么?有個女生在兩個男生間搖擺不定,不知道自己喜歡的到底是誰,所以就去蹦極,因為有傳說在蹦極時腦海里出現的人就是最愛。」
「太扯了。」
「一點也不呢。因為蹦極是臨近死亡的狀態,在這種時候能想起的人不是最愛也是最重要的。有的人不到這種地步就是不懂自己的心意。」
「那個故事最後怎樣?確定了自己的心意么?」
新涼吞下含著的最後一口棒冰插嘴道:「沒。想起的人是老爸老媽,對吧?」側著頭問坐在顏澤座位上的卓安。
女生點點頭。
「唉——雖然是個很溫情的結局,不過不太現實吶,哪有人會這麼蠢,連自己喜歡的人都搞不清楚?」顏澤抱定煞風景的決心。
談話被突如其來的上課鈴聲打斷。顏澤迅速盡責地站起來,一邊拆開最後一根棒冰一邊繞到教室前方大喊:「做眼保健操了做眼保健操了!」
新涼將下節課的書換出來放在課桌右上角,近似自言自語道:「真是奇迹啊。」
「什麼?」正準備回座位的卓安停下來。
「我說顏澤。連課桌椅和垃圾桶都快被接受管理了,卻沒有誰因此而討厭她。從小到大班長中的第一個,是吧?」
卓安回憶起小學和初中的幾任班長不得人心的焦頭爛額狀,微笑了一下應和道:「沒錯。」在她的影響下,原本翹眼保健操的習慣都不知不覺地改變了。
雖然表面看起來只是小有活力的普通女生,沒有任何出眾之處,但從某些角度看,也是足以讓人下出「奇迹」定義的存在。
回到自己座位將四指搭上額頭的卓安往新涼的方向看了一眼,苦笑著搖搖頭。
太了解新涼了,比他自己更甚。
什麼語氣什麼眼神什麼表情代表什麼意義,全都心知肚明。
但是顏澤呢——
卓安從指縫裡瞄向偷偷吃著棒冰巡視的班長。
——還看不出端倪。
『五』
眼保健操進行到第二節,季霄才從會議室回來,走到門口時目光意外掃到裡面邊啃著棒冰邊隨著旋律踮著腳步的顏澤,立刻把頭轉到走廊外,卻還是停了長長的幾秒。
樹葉交錯蔽天,細碎的光線在深色陰影中有節律地跳動。
太諷刺,看見她的笑臉才體會到真正的絕望。
真的很開心的模樣。和自己交往的時候缺少的就是這種輕鬆的表情吧?
——我一直認為,如果世界存在那麼一個人,能夠讓顏澤幸福,使她高興、快樂、無憂無慮,甚至幸福感漫溢到可以與人分享的程度……那個人就是你,但是……
——今天才終於明白不能在自己之外的人身上寄託希望,所以季霄你,出局了。
顏澤度到教室最後,繞過新涼的位置又朝前走去,已經注意到自己座位旁的座位空著,卻沒能看見倚著教室門外一側牆壁的少年。
初秋的風把制服襯衫吹出變扁扁的輪廓,男生低著頭許久也無法走進教室去完成「班委中午開會」那樣簡要的通知。
『六』
「我知道新涼喜歡的人是誰了。」勞動技術課分兩人一組製作小鎚子,卓安趁機試探顏澤。
女生沒停下手裡的動作,連頭也沒有抬:「誰啊?我認識么?」
「再熟悉不過了。」卓安思考半天,斟酌出這麼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夕夜?」顏澤驚愕地抬起頭,沒注意到自己的收在器械上打了一下。
卓安關注於對方滲出血珠的手指,中止了對話:「你太不小心了。」
「沒事。」女生不知輕重地直接用紙巾擦掉血跡,但很快小血珠又探出頭來。
卓安剛想勸阻,隔壁桌的新涼已經發現了,大呼小叫起來:「你是豬啊!不好這樣亂搞的。」一把抓過女生的手腕,「去保健室包紮一下。」
「不要,保健室都是獸醫。」
「你不正是獸類么?」男生沒有放手的打算,任憑女生掙扎把她從教室後門拖了出去。
在幾排之前的夕夜注意到動靜,跑過來:「怎麼了?」
「小澤手弄傷了點,新涼拉她去保健室。」女生收拾起散落在檯面的零件,「那兩個人還真是搞笑。」
注意到卓安的語氣,夕夜笑起來:「唷,難得你這麼刻薄的人也有宅心仁厚寬宏大量的時候。」
卓安白了他一眼:「我哪裡刻薄了?」
「打算放手了么?」女生自說自話另一套。
卓安一愣。很快明白對方話語間的意義。
錯過太多了。夕夜好像從一開始就不知道顏澤和新涼是假交往,也不知道三個人就當年的時間揭開過怎樣的迷局,更不知道卓安在顏澤的鼓勵下努力修復和男生的關係卻意外發現對方的真心。
夕夜所知道的,僅僅是顏澤「賀新涼的現任女友」和卓安「賀新涼前任女友」的關係對比。
完全不符合當前的真正局面。
「嗯。我也會有自己的幸福。」但卓安還是回答了。
『七』
季霄掏出鑰匙打開辦公室門,看見卓安的裙裝,隨意地提醒道:「你又不穿校服,這個月已經違紀二十次了啊。」
卓安不服氣:「顏澤被記的違紀更多,你也沒說她。」突然意識到口不擇言又說錯話,女生幾乎想狠狠咬自己的舌頭:「算了,這是最後一次。」
突然從旁邊走道冒出來的新涼插嘴:「哈,罪名是什麼?看不出有什麼出格之處啊。」
顏澤臉色難看地從牙縫裡擠出兩個音節:「坐wall。」
「哈啊?」果然不出所料,男生誇張地大笑起來,指著走廊的欄杆,「是指坐在這上面么?」
「沒錯。」還是憋屈的音節。
男生的注意力很快被辦公室的嗆人氣味轉移,用手在面前扇了扇,「這裡多長時間沒有人來過啦?都成鬼屋了……咳,咳。」被灰塵嗆得咳嗽。
季霄從門上拔下鑰匙,沖一聲沒吭已經走到最裡面去了的夕夜順口說了聲:「夕夜,開下窗通風。」夕夜和窗戶鬥爭了半天,最後還是有負季霄厚望地轉過頭:「銹住了,打不開。」
顏澤「噌」地坐上窗檯。
「你又想被記違紀了么?」新涼皺了皺眉,「早說過這不安全。」
「嘁——你就會管我!卓安不也坐在窗台上了嗎?」
如果這時候,卓安調皮地吐著舌頭從窗台上跳下來,新涼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顏澤也拽下來。
但是,那是如果。
「如果」這兩個字之後的,通常都是廢話。
如果——
如果知道開這次會的接過是藝術祭被取消,誰回來開會呢?就像首尾相接的魚,環成一圈,兜兜轉轉,形成窮盡畢生也無法走出的死循環。
說到「窗檯」的時候,已經聽見了可怕的奇怪的「咯吱」聲,轉過頭時,卓安已經失去了重心。不管是靠在窗框上還是玻璃上,假如窗框和玻璃一同掉下樓去,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卓安——」顏澤身手敏捷地去夠她的手,幸好,抓住了。
可是,又一陣朽木這段的聲音。還沒等任何人反應過來,顏澤自己身邊靠著的窗戶也掉了下來,腐爛的木頭和玻璃一起從卓安的耳邊呼嘯而過。
自己有下落了一截。
終於制動了。
抬起頭,抓住顏澤的手的人,不是新涼又會是誰?
兩個女孩懸在窗外,樓下的學生拜落在身邊的玻璃所驚嚇,注意到上方發生的意外,驚呼聲蔓延的同時,人群迅速朝場地圍城圈聚攏,,卻沒有人敢直接站在下面。
「抓緊!」顏澤對卓安說。
雖然很想抓緊,但是手還是在不由自主地滑動,快要支撐不住了。
滑動。緩緩的。
一瞬間的巨變。
卓安下滑的手碰到了顏澤在勞技課上被鐵器打傷的手指。即使疼得錐心,顏澤也沒有放手,在兩個女生的手徹底滑開的瞬間,顏澤聽到她對自己說了「謝謝」。
空洞卻沉著的,微瀾般的,塵埃落定的聲音,狂潮般的蓋過了校園裡泛濫的朗誦吟詠聲、書頁翻折聲、雲朵遷徙聲、書頁嗶剝聲、鳥鳴蟲叫聲,淹沒數億英尺的海岸線。世間所有的聲響在這微瀾前的渺小得微不足道。
——謝謝。
事後回憶起來,完全不是正常人的行為,情急之下,顏澤的另一隻手居然掙脫開新涼妄想去再一次拉住卓安。
結果是,兩個女生迅速地墜向地面。
『八』
從呼嘯過耳的風聲間篩出最初的記憶中關於彼此的情節。
十四歲的顏澤站在灼熱的夕照下盯著手裡封面缺掉一角的練習冊。微不足道的破損映入瞳中,形成了深不見底的黑洞。
肇事人對被害人的情緒波動並無覺察,更沒有發現顏澤正表情木然地拿著練習冊落在了後面。
夕夜和身邊的卓安嘻嘻笑笑,走出了大約十米才回頭注意到異樣的顏澤。
根本沒有往那個方向思考,夕夜倒回來,扯扯低頭髮愣的顏澤:「怎麼了啊?」
卓安也跟著走回來,詫異地察言觀色一番,看到顏澤手裡缺了小小一角的練習冊,轉頭問夕夜:「這是怎麼回事?」顯然數分鐘前根本沒留意兩個女生間的小動作。
「剛才我借她的對後面答案,不小心在桌子間夾了一下,少了個角。」夕夜輕描淡寫地解釋道。
顏澤仍低著頭不做聲。
夕夜推推顏澤勸道:「噯,你也用不著為這點小事生氣吧。只不過缺了這麼點。」
明明是三人行的友誼,卻總是出現這種二比一的對立。
顏澤猛地抬起頭沖夕夜鼓著臉吼道:「不是你的書你當然不愛惜咯!」分貝之響讓馬路對面人行道逆向行走的行人都往這邊看過來。
夕夜被嚇了一跳,傻獃獃的,還沒反應過來。
卓安微皺過眉,勾過顏澤的肩笑著打圓場:「幹嘛啊?你平時也不像是這麼熱愛書籍的人吶。」
顏澤甩開卓安的手臂,把練習冊扔向夕夜的臉:「你賠啊!」
女生條件反射向後一躲,本能地閃開飛來的書本,使它完成一個完整的拋物線落在地面上。
「小澤,你……」果然顏澤反常的小肚雞腸讓夕夜有點詫異。
沒砸中目標,讓顏澤更加惱火起來,絲毫沒在意對方加入重視和歉意成分的語氣。像是被上了發條,顏澤不受控制地把書包甩到自己手中,以更加不計後果的速度和力量向夕夜的肩上砸過去。
夕夜抬起手肘抵擋,脫開的拉鏈里掉出了零碎的文具。顏澤沒有停下來,又接著發出了第二輪進攻,這一次是結結實實地雜種了夕夜的上臂。
女生疼得呲牙咧嘴地捂住胳膊,也忍耐不了了。一把拽過顏澤的書包,將她向後推了一步,「你犯什麼病啊?」
顏澤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眼淚忍不住,憑空大顆大顆地掉下來。「你賠我的書啊!你賠我的書……」伴隨著高頻率的「書包攻擊」,只是重複著這一句。
每一下都砸在夕夜身上,文具書本零零落落地掉了一地。卓安看不下去,死拉硬拽地阻止發瘋一樣的顏澤:「你到底是怎麼了啊?」
兩股蠻力相持不下,遠看像是顏澤和卓安扭打在一起。
騎車經過的男生本無意停留,只在飛馳而過的瞬間留意人行道上扭打著的兩個女生其中一個非常眼熟。急剎車時輪胎擦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男生猶猶豫豫地掉轉方向,知道看清打架的女生真的是卓安,依然摸不清頭腦。
這是什麼?書包爭奪戰?
新涼撓撓自己的腦袋:「喂,你們在幹嗎?」
紛擾驟然停止,三道目光齊刷刷地朝男生投來。
夕夜終於從書包重擊下脫身,賭著氣跑開。卓安半張著嘴還不知怎麼向新涼解釋,注意到夕夜的行動,顧不上別的,鬆開顏澤的書包帶,喊著夕夜的名字追上去。
事發地突然只剩下半路殺出來的男生、丟了魂一樣哭著的女生,以及滿地亂七八糟的文具課本。
因為之前打過個照面,卓安介紹過她的男友,所以顏澤並不覺得用腿支著自行車停在旁邊的是個值得理會的人。
自顧自大哭知道疲憊后停下來,顏澤坐在地上開始把散落一地的東西往書包里塞。男生終於發現自己該做的事,過來幫忙,顏澤懶得看他一眼,連頭也沒抬。
「怎麼會打起來的?」新涼忍不住好奇,一邊摞書一邊問。
顏澤重重地把筆袋扔進書包:「顧夕夜撕壞了我的書。」
一個「撕」字頓時讓犯罪升級,以至於男生若有所悟地點點頭認可了顏澤受害者的身份。
可是很快,新涼的注意力被地上一小張紙片吸引,翻過來看見的是合唱比賽的班級立拍合照。記得卓安說過顏澤是指揮,但照片上指揮位置站著的明明是長發的女生,比起顏澤不是更像顧夕夜嗎?有點疑惑,新涼看向身旁忙碌的女生,發現了手中的白色紗布。
立刻就明白過來。男生笑著搖搖頭,垂下眼臉停了兩三秒后把摞好的書遞給顏澤:「喏。」
女生接過來依然很大力地一股腦塞入書包。
如果整理得好,裝進去綽綽有餘,可是胡亂塞進去造成的後果只有一個——拉鏈怎麼也拉不上。女生又和拉鏈杠上了。
男生在一旁看得好笑,這樣下去估計書包會撐壞。
新涼笑著從女生手裡拽過書包,坐在地上把東西倒出來重新整理:「吶,其實我在台下的事後從來不會注意指揮。」
顏澤像被當頭劈下的閃電集中,獃獃地看著身旁幫忙收拾的新涼。
少年抬起頭,微笑著的英氣的臉在記憶中形成了永恆的定格,夕陽暖暖地罩上來,四處都是流光。他的眼神中沒有半點責備,包容地寵溺地容納進所有暖的熱的聲線抽絲剝繭繞上來——
「他們總是背對觀眾的啊。」
——安全地將自己覆蓋。
顏澤勉強找回呼吸,因為視線模糊揉了揉眼睛,衣袖上的濕潤大片大片洇開。
『九』
其實從一開始,你就明白,我是個爛到極點的女生。
明明是自己太差勁,卻遷怒於無意搶走關注的別人。
從一開始,你看到的就不是那個假作歡顏的我,不是那個處心積慮製造出來的、開朗活潑的「我」,不是那個廣受同性異性好評的、擔任班委卻遊刃有餘的我。
可是你不僅沒有搖旗高喊著「噁心」離去,反而把笑容雕刻進我所有的記憶里。
你將複習資料放在我桌上,你記得我所有喜歡的食物,你在換掉餅乾的夾心以最低限度的傷害成全我拙劣的小詭計。
你省略所有前因後果,在被問到:「有女朋友了嗎?」后,看見幾步外樂不可支的我,聲音突然就沉穩了下來:「是有。」用下巴點著我,用暖熱的目光遞過來,「那個就是。」
在我被喜歡的人接受時,你比我更感到幸福,拉著我跑過晶瑩剔透的街道。
我發瘋一樣撬開別人的儲物箱,發瘋一樣撕掉別人的信件,發瘋一樣弄傷了自己。可是你像往常一樣挑著話題和我並肩走去車站,假裝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並且讓已經駛遠的計程車掉頭回來。
所有這一切,是因為,唯一能將性格中那些凌厲的陰暗面削平抹去的方法是用足夠多的溫暖把我包裹起來。如果我擁有和那些聰明的漂亮的女孩等同的幸福,就能夠變得和她們一樣溫柔可愛。
——你比誰都明白。
「想了想我還是先送你回去。上車吧。」
我遲疑了兩秒。
見你已經將放在靠右邊座位上的書包和衣服移開,我收了傘貓下腰鑽進去。「謝謝。」
世界瞬間就變得狹小了,前方只有雨刮器在排開不斷落在擋風玻璃上的液體,它們以流動的姿態向兩邊會聚成了溪流。玻璃上滿是霧氣,司機翻出抹布擦了擦,眼前才清晰了一些。
一股暖流正從胸腔朝各個血管末梢漫涌。
並不是因為車廂內溫度最高,而是因為我知道,你沒有跑回教室坐著避雨而僅僅登載樓下這反常選擇存在的唯一原因是——
它是個善意的謊言。
天與地,原本在地平線的盡頭一分為二,如今因為雨水的作用連為一體。
天與地,都能因為雨水的作用連成一體。
我和你,為什麼始終被禁錮在原有的角色設定里,無法了解自己的心意。
你對我好,我比誰都清楚。
卓安。季霄。因為他們而建立的關係,並沒有隨著與他們聯繫的消失而消失。我們從沒有想過是為什麼。
插科打諢地度過每一天,目光定格在對方身上的每一天,從沒有想過為什麼。
無數次接近真相,卻總是在童話即將拉開序幕的臨界折轉了方向。
也的確曾經穿行於童話一樣的世界,頭頂上厚重的積雨雲迅速被甩在身後,滿街的行道樹順下晶瑩的青色枝條,你涼涼的手指搭在我手腕的靜脈處,卻沒有發現那些鼓點般的節律是如此清晰。而我,竟也忘記當時腦海中閃過的電影,最感人的情節並非女主角穿著高跟鞋去間喜歡的人,而是之前男女主角一同在雨中奔跑,即使那是他還停留在他好友的男友的身份上。
我忘記了。
『十』
如果太陽此刻熄滅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鐘后才知道。
廣袤的宇宙空間中,漫長的無垠時光里……
是誰的聲音如此不真實?縱使倒帶回放上千遍,也讓人無法相信。
——我恨你!
——銹住了,打不開。
又是誰的告白如此微弱?以至於永遠擱淺在了大腦皮層的深處,連自己都再也聽不見。
——吶,我喜歡你。
——再見。